“香草美人”话萧红(外一篇)
2013-04-19陈鸿祥
●陈鸿祥
然而,朽乎不朽,非尽听命于教授、学者的生花之笔;依我的草野之见,有着“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的萧红,连同她的见证了“东三省被占的事情”,力透了“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的《生死场》等作品,是会永久地活着的。
这是一部曾被称为“龙年(2012年)新片”的电视连续剧:《香草美人》。
我的话题,亦由此兴发。
“香草美人”,取意于屈原《离骚》,是大家熟悉的“典故”,而以此命名的这部电视剧,乃抗日“谍战”,刀光剑影,暗杀打斗,好生了得,却被蒙上了一层“香”而又“美”的艳情丽色,也算招徕视听,赚取眼球的新招吧!
那么,“美人”是谁呢?
当然是剧中“一号女杰”,芳名凌烟;她可是位“娇小姐”,且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即已闻名上海的“青年女作家”。时维“九·一八”东三省被日寇侵占,继之“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抗日救亡,巨浪汹涌,凌烟却被在沪日本间谍头目“请”进上海领事馆,颁以“芥川文学奖”;于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谍战帷幕,在“授奖”与“拒奖”的激战中拉开,而以“女佣”身份“潜伏”的凌烟生母,为着揭破日本间谍机关欲借“文学奖”笼络青年作家,以拉其下水充当日寇侵华工具的政治阴谋,乃对手捧奖状引为殊荣、惊喜若狂的爱女凌烟,慷慨陈词:
你凭什么获得这个日本文学大奖?冰心、张爱玲、丁玲,哪个不在你之上?就连萧红,也比你强呀!……(大意)
乍听,说得字字真切,句句在理;回看年代,可是“牛头不对马嘴”了!何故?盖电视演示之凌烟被骗入日本领事馆“授奖”,在1932—1933年之间,冰心固然早成新文学的“大姐大”,丁玲亦已著称于上海文坛;惟有张爱玲,1920年呱呱坠地,此时此际年方十二三岁“髫龄”,何能跻身“三十年代青年女作家”凌烟“之上”呢!
所以,整个三十年代,如果要讲真名实姓,并与“抗日”直接相关的在沪“张”姓“青年女作家”,仅就年龄言之,还根本轮不到“小丫头”张爱玲,而只能归名于业已谈婚论嫁的张迺莹——亦即电视所谓“也比你强”的萧红!
现在,不但有了大部头的萧红传记,而且在官方发布的第十二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2009—2012年)入选作品名单中,赫然列入了以《萧红》命名的电影(《文艺报》2012年8月24日头版);但是,若再回头来看萧红当年如何成名的足迹,不妨引录将其划归“第一阶段的共产主义小说”从而打入《中国现代小说史》“另册”的夏志清的记述,他说:
日本对中国东北的侵略及“满洲国”的成立使共产党领袖们警觉反日宣传的重要。上海在“一·二八”事变后便产生了反日的宣传文章……这群流亡作家为萧军和他的太太萧红……由于他们写的都是全国人民所关切的东北情形,所以他们的作品极受爱国读者群的欢迎。萧军(亦名田军,1907年生)、萧红(1911—1942)抵达上海后,同鲁迅极为亲近。鲁迅也斥资为他们出书写序。萧红的长篇(引者按,应为中篇)《生死场》写东北农村,极具真实感,艺术成就比萧军的长篇《八月的乡村》高……
语云:“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作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荣休教授”的夏志清,当然深谙此情此理,极为自觉而严格地遵循了“日本对东北的侵略(按,即“九·一八”事变)及满洲国的成立”之时,国民党当局严令“不抵抗”,推行“攘外必先安内”,喝令“奢言抗日者杀无赦”之“党纪”,故将“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举国上下奋起抗日救国,归之为“共产党领袖们”的“反日宣传”;而来自东北的“二萧”等“流亡作家”所写的既是“反日的宣传文章”,故将“极受爱国读者群欢迎”的“他们的作品”列为“共产主义小说”,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鲁迅也斥资为他们出书”,究为何事?“斥资”,《辞海》失收;《现代汉语词典》有此词条,释曰:“支付费用”,诸如“斥资百万”、“斥资创建学校”;要之,当指巨额资费,按现如今的“投资标准”,那是非腰缠亿贯的“大款”不能有之义举。而鲁迅“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自1927年定居上海以后,他老人家全凭着一枝“金不换”,日以继夜负病“爬稿格子”,何来如此雄厚之资?夏教授当然不会低能到掇拾鲁迅“收受卢布”之类谰言,盖其“春秋笔法”,即以“斥资”一语,传其另有资金来源的言外之意、话外之音;但拂去泼于左翼作家的此类污秽,咱们直白地讲,就是鲁迅自掏了腰包,支持贫困无靠、走投无路的青年作者出书,——尽管,这会因违禁“反日宣传”而遭致杀身之祸!
对此,鲁迅继在萧军《八月的乡村》序中感叹“好书为什么倒会不容于中华民国”之后,又在为萧红作《生死场》序中述其原委,说:
听说文学社曾经愿意给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传部书报检查委员会那里去,搁了半年,结果是不许可……
于是,只好由“奴隶社以汗血换来的几文钱”,去为那些“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印“不许可”之书。此即1935年鲁迅为编印几位青年作者的作品而以奴隶社名义出版的《奴隶丛书》,包括叶紫的《丰收》(1935年3月)、萧军的《八月的乡村》(1935年8月)、萧红的《生死场》(1935年12月)。
值得一提的是,鲁迅自述在灯下看完《生死场》的书稿并为之作序,“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夜里”;同年十二月,《生死场》作为《奴隶丛书》之一问世,萧红一举成名,距本文开头所举《香草美人》电视剧中虚拟之“美女作家”凌烟获“芥川文学奖”,已是两三年之后了。
再以实有的青年女作家萧、张相较,生于辛亥革命之年(1911年)、原名张迺莹的萧红,比张爱玲年长近十岁,允称“大姐”;但是,此张非彼张。萧红,这位曾被鲁迅赞为“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萧红作〈生死场〉序》)的真正才女作家,却在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之际,失去了最后的“挣扎的力气”而以三十一岁英年逝世(1942年),恰值张爱玲从日军的炮火中停办的香港大学辍学返回上海;又过了一年(1943年),张爱玲才在上海烧了她的“第一炉香”(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而“一炮走红”。按照夏志清所说,就凭了一本短篇小说集《传奇》,“1943—1945年,她是上海最走红的作家”;且因为“她诚然一点也没有受到中国左派小说的影响”,所以在夏氏《小说史》里成为“中国当年文坛上独一无二的人物”而倍受青睐,其作品之被推崇为“不朽”、“伟大”,尤非冰心、丁玲可比,更遑论萧红。
然而,朽乎不朽,非尽听命于教授、学者的生花之笔;依我的草野之见,有着“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的萧红,连同她的见证了“东三省被占的事情”,力透了“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的《生死场》等作品,是会永久地活着的。所以,实在倒也无须被捧为“西方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经典之作”的《小说史》问世十数年之后(1978年),这才在其志得意满、“牛”气充天的《小说史》“中译本序”中供称“四五年前我生平第一次有系统地读了萧红的作品”的夏教授,对他“书里未把《生死场》、《呼兰河传》加以评论”而补行“最不可宽恕的疏忽”的惭悔。
诚然,也有确实不可“疏忽”的:读萧红,毋忘挑起甲午之战的“蕞尔小国”日本,“亡我之心”,始终未死;这恰似赞张爱玲,也该牢记我等父兄亲历亲见之滴血的日寇军刀。然否?谨就教于痛诋当年“反日宣传”之夏教授及其《小说史》追捧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