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婶娘
2013-10-31徐锁荣
●徐锁荣
他再也不敢走近豆花担了。那一头挑着碗碟调料,一头挑着小铁锅、锅底还燃着木炭的担子,配着那一声声喊,响彻在男孩的中学时代。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远得如同一个古老的童话。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有个男孩在金坛县城上初中,嘴里念着杜子美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肚子却被饥饿折磨得吃了上顿巴望下顿。那年月,饥荒的影子还笼罩着故乡大地,学校一天三顿饭,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每当下课之后,本能的反应就是朝教学区后边的食堂张望,哪怕走近闻一口饭粥香味,也觉着很受用。为了弥补肚子的空缺,每逢周六回家,娘总是煮上几个山芋,塞进他的书包。男孩带着熟山芋走进宿舍,便将它们藏在被窝里,生怕被别的同学发现。可是山芋在被窝里焐上两天,就有了馊味,他却还是焐着,以便晚自习回宿舍啃上一个。周三之后,山芋啃光了,只好空着肚子读唐诗。男孩寄宿的学生宿舍在城区一座古庙里,跟县城北郊的校区隔着大大小小的街巷。晚自修结束,一般都是晚八点,经过两节晚自修课的消磨,早已饥肠辘辘,路过夜市,总想找点吃的。一天晚上,男孩又跟往常一样,上完晚自修朝宿舍赶。刚走近老街街头,忽然听到远处飘来一阵喊。那喊声,与其说是喊出来的,不如说是唱出来的。女子金坛方言,带着浓重的吴越韵味,一声声唱出,竟是这般动人:
豆腐花来,豆腐花——
随着喊声,一个肩挑豆花担的女子朝街头走来,悠到十字路口,便歇下。此时,早有几个吃客,朝担子围来,女子一手拿过一只红花小碗,一手握着铜勺,揭开盖着盖子的小铁锅,一下接一下劈起来。铁锅里盛着雪白的豆腐花,女子上下劈着,锅里的豆腐花,很快就叠到碗里,接着她放下铜勺,拿着一个类似耳朵扒子似的小勺,一下接一下朝佐料碗里点着,辣椒、酱油、香菜,都像鸡啄米似地被她啄到碗里。最后一下,是掏香油,她将小勺朝油瓶里轻轻一点,迅即拔出,一滴油就盛进了勺子,泼到碗里。
闻着豆花担飘来的清香,男孩再也挪不动腿了,就像是被女子施了定身法。这天晚自习,他刚温习了前苏联科学家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论,科学家说,一条狗如果闻到了食物味道,大脑皮层就会迅速产生反应,狗就会冲着食物飞跑。此时的狗,已经被条件反射所左右。可是男孩不是狗,但他的大脑皮层刹那间也产生了反射。他的头一个动作就是将右手伸向上衣口袋。他的口袋里有三分钱,那是他这一学期唯一的积蓄。
他将钱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接过后,右手的小铜勺就伸进锅里,于是雪白的豆花就被劈进了红花小碗,一份份佐料,也纷至沓来,女子像一个从容的指挥官,调动着那些五颜六色的佐料。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掏香油。此时,她将手朝空中轻轻一挥,手中的小勺就直插瓶颈,一滴明晃晃的芝麻香油,滴到碗里。
女子将碗端到男孩面前。女子左手三根手指托着碗底,大拇指压着碗口,将小拇指翘成了一朵含苞的兰花。女子端碗的造型,本身就是一幅水墨画,浓重的夜幕,便是背景,她的头发梳成一个发髻,罩在黑丝网里,腰间围着一条蓝底白花的围腰裙,围裙的系带是胭脂红。系带的须头,被夜风吹得飘飘曳曳。
男孩头一回吃豆腐花,买的是小碗,大碗他买不起,大碗要五分钱,可是他口袋里只有三分钱,吃了这碗豆腐花,男孩就身无分文了。
他已经不记得那碗豆花是怎么吃下去的,豆花好像很滑润,喝到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就哧溜一下进了肚子。好像是一口气喝下去的,因为豆花太嫩太滑了,没等舌头碰着,就一下全化在嘴里。在昏暗的路灯下,红花小碗里的豆花飘着一层轻雾般的香气,他将脸埋向碗口,恨不得整个脑袋都埋进碗里,可是碗口又太小了,容不下他的半张脸,他还是朝里埋着。他的吃相太难看,这怨不了他没有教养,上中学之前,娘曾不止一次地教他,吃饭要有吃相,端碗要有端相,不许用手掌托碗底,掌托碗底就是叫花子讨饭。可是那个晚上,他将娘的话全丢到脑后去了,豆腐花太嫩了,太鲜了,也太美了。他端到碗,才晓得豆腐花是这般的白,像一朵花开在碗里。他都十四岁了,才头一回吃这样的花朵,再说他也饿了,晚餐的两碗粥,已经被满脑子的书本消耗了。他几乎没有用调羹,那把调羹就搁在碗口,他一口气就将那碗豆腐花吞下去了。
他喝光了碗里的豆腐花,就用舌头一下接一下舔起来。他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舔完后,才觉着有点失态,因为他看见身旁两个城里的吃客正看着他发笑。他双手捧着空碗,送到女子面前,轻声说道:“婶娘,你的豆腐花太好吃了。”城里的一个吃客讥讽道:“好吃怎么不买大碗?”他不好意思说口袋里只有三分钱,只是说道:“我人小,吃小碗就够了。”
女子接过碗,随手又劈了两勺盛进碗里,加了佐料,道:“你吃吧。”他没敢伸手接,担心她会再收钱。女子将碗塞到他手里,道:“你吃吧,这碗豆花是我送给你的。看得出,你是乡下来的小伢。”
他接过碗,突然想起了娘的关照,便一手将碗端得很规矩,一手拿着调羹,很斯文地吃起来。这一碗,是婶娘的心意,得吃出个样子给婶娘看看。他吃完后,双手捧碗送到婶娘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他走进了通向古庙的小巷,走几步,就回过头看一眼站在豆花担子前的婶娘。
豆腐花来——豆腐花——
婶娘的吴侬细语在街巷回荡,穿过了古城的青砖黑瓦。
豆腐花来——豆腐花——
一声声喊,响彻在男孩的初中时代,可是他再也吃不起豆腐花了,更多的时候,当他上完晚自习回宿舍,路过思古街,就能听到婶娘的喊声,那个“来——”字,仿佛就是冲着他喊的。有的时候,婶娘是站在担子旁喊,还有的时候,是担着挑子边走边喊:豆腐花来——豆腐花——
他再也不敢走近豆花担了。那一头挑着碗碟调料,一头挑着小铁锅、锅底还燃着木炭的担子,配着那一声声喊,响彻在男孩的中学时代。每当晚自修结束回宿舍,只要路过那条老街,他总是悄悄顺着街沿行走,只敢在人堆里悄悄看上她一眼。有的时候,婶娘挑着担子沿街叫卖,他会悄悄跟上一阵。他一直没有弄清,婶娘窈窕的身子怎么挑得动那副沉重的豆花担。
如今,男孩已经成了老孩,人模狗样进了北京。北京人称豆腐花为豆腐脑。可他总是觉着,还是豆腐花形象,也有诗意。豆腐开了花,要多美就有多美,要多鲜就有多鲜。老孩在北京不敢轻易吃豆腐花,因为吃来吃去,总没有上个世纪的那一碗好。那一碗,胜过了千碗万碗。
一天夜里,他遇见了当年的豆花婶娘,正挑着担子在老街叫卖,一觉醒来,发现是梦,可婶娘的喊声却是那般真切:豆腐花来——豆腐花——
百年之后,当我到了那个世界,就蹲到上个世纪的思古街头,等着豆花婶娘,每天买上一大碗,捧着吃个够。老孩总是这么想。
豆腐花,故乡的豆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