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态与扭曲:鲁迅小说人物形象心理内涵
2013-04-13王吉鹏
王吉鹏,宋 凡
(辽宁师范大学 研究生院,辽宁 大连 116029)
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大多底层劳动妇女在封建礼教所倡导的贞节观念的束缚下,由于长期的压抑而形成了变态的心理和扭曲的行为方式,就连封建卫道者也不可幸免于虚伪的封建礼教思想的侵蚀而形成各种变态的心理和扭曲的行为方式。本文主要从变态和扭曲的心理内涵的角度来解读鲁迅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让我们更深刻地体会在中国封建传统的“人肉筵宴”上,人们是如何被“吃”的。
一
在《阿Q 正传》中,鲁迅在塑造阿Q 形象的同时,还带出了在封建贞节观念的束缚下,“小孤孀”吴妈由于长期的性压抑而形成的一种以示“正经”为荣耀的变态心理和不近人情而麻木的扭曲的行为方式的悲剧故事。
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女性被贞节观念紧紧地束缚着。恰如鲁迅所言:“据时下道德家的意见,来定界说,大约节是丈夫死了,决不再嫁,也不私奔,丈夫死的愈早,家里愈穷,他便节的愈好。”[1]小说《阿Q 正传》中的吴妈,是一个已经有过夫妻生活的“小孤孀”。按理说,她死了丈夫后也是该懂得正常的男女私情和性欲要求的,然而吴妈在面对阿Q 的求爱时,表现得异常失态,说明她深受这种贞节观念之毒害。
弗罗伊德学说认为压抑(即压抑主体)使人对那些本来是一目了然的情景视而不见,或者歪曲人的所见所闻,或者篡改其感官传达的信息,从而使自我不能意识到可能导致焦虑的危险事物或与危险相关的事物。“男女之大防”是连阿Q 都严守的清规戒律,然而吴妈却趁阿Q“坐在厨房里吸旱烟”时,“也就在长凳上坐下”,和“阿Q 谈闲天”;并且所谈的内容是:赵老太爷“要买一个小的”,少奶奶“要生孩子”等,都与性有关。正是由于长期的性压抑使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事情上面,并且期望在与阿Q 的闲谈中消解自我的压抑情绪。也正是这长久积聚的压抑使她忘记了“授受不亲”的危险性;也让她在面对阿Q 的求爱时,歪曲了阿Q 的虔诚态度,先是不知所措地愣了一息,待意识到这种行为——阿Q 的求爱会使自己被人认为是不正经——有违贞节观念,突然“发抖”,“阿呀!”地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甚至转为扭曲的行为——“寻短见”,以示“正经”,这表明她在封建礼教思想的束缚下形成了一种以示“正经”为荣耀的变态心理。
弗罗伊德认为:“对妇女攻击性的压抑——法律作出了关于这种压抑的规定,社会又把这种压抑强加给妇女——促使妇女产生了强烈的性受虐狂冲动。正如我们所知道的,这种压抑有效地约束了妇女性欲的破坏性倾向,而这种倾向现在已经转向了妇女本身。”[2]封建社会将贞节观念强加给像吴妈这样的底层劳动妇女,促使她们尤其是寡妇,自觉地维护自身的“名誉”而压抑自我的正常的欲望,而这种长期的性压抑使她们无形中产生了对自我的整体性压抑,而使自我变得冷漠且麻木。小说最后写阿Q 游街示众时,“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对于一般人来说,看着曾经一起共事的人要被杀头,多少会有些悲悯之情,至少也会有丝不快之感,更何况阿Q 曾真诚地向她求过爱,可吴妈“只是出神地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一向并没有看他”,这不近人情而麻木的扭曲行为正是长期性压抑导致的。
鲁迅通过塑造吴妈这一不近人情而麻木的人物形象,表达了自己对封建礼教思想对人性扼杀的悲愤,更表达了他对麻木而不觉悟的劳动群众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感。
二
在小说《肥皂》和《高老夫子》中,鲁迅分别塑造了四铭和高尔础两个封建卫道者的形象。他们在封建礼教思想的束缚下形成了变态心理,他们不得不借助一些扭曲的行为方式宣泄自我的压抑情绪。
四铭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卫道者,他在虚伪的封建礼教思想的影响下,只会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各种欲望用“遮羞布”掩盖起来,这就使他在内外不能统一的矛盾中形成了变态的心理,并在扭曲的行为中释放由矛盾而产生的压抑情绪。四铭的矛盾思想正如鲁迅所形容过的“这也是庚子义和拳败后的达观、富翁、巨商、士人的思想,自己念佛,子弟却学些‘洋务’,使将来可以事人,便是现在,抱这样思想的人恐怕还不少”。[3]在小说《肥皂》中,鲁迅主要通过讲述四铭在街上看见“孝女”后产生了买肥皂的欲望,且不得不将这种欲望压抑而产生变态心理(意淫),并通过扭曲的行为方式(焦躁不安)释放自我的压抑情绪,以此来表现封建卫道者的悲哀。
小说中提到四铭认为“女人一阵一阵地在街上走,已经很不雅观的了”;但他看见大街上有两个讨饭的,其中一个是“看去该有十八九岁”的姑娘,“其实这样年纪,讨饭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还讨饭”,而他竟站在旁边看了好半天。这种行为可用他妻子的话做解释:“你们男人不是骂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就是称赞十八九岁的女讨饭。”封建思想强调“灭人欲”,但性欲作为人的本能冲动,是不会因此而消失的,所以对于封建卫道者而言,十八九岁的姑娘的朝气蓬勃,恰能给他们压抑许久的感官带来强烈的冲击,让他们赏心悦目。所以四铭全不顾平日所信奉的教条思想,直楞楞地站在“孝女”旁边看了好半天,此时他的心理活动,鲁迅在小说中借助他旁边的两个光棍来表达,他们“竟肆无忌惮地说:‘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所以四铭在回家的路上专门买了一块肥皂。这恰如鲁迅所说的,中国人“一见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飞跃”。[4]封建礼教思想带给四铭精神上的压抑,使他产生变态心理,将十八九岁的姑娘视为“性对象”,排遣压抑的性欲,因此他认为“孝女”“不是平常的讨饭”,“一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
弗罗伊德认为:在许多兴奋状态中,我们可以直接看得出性的兴奋和焦虑的混合,以及里比多兴奋终于为焦虑所代替。四铭买肥皂回家,依旧沉浸在所唤醒的“里比多”的兴奋状态中,但同时也伴随着由此而产生的焦虑,欲意发泄压抑在心底的兴奋和焦虑混合而成的情绪,却不断受到阻碍,所以他莫名其妙地焦躁不安起来,“尽闹脾气,连吃饭也是打鸡骂狗的”。招儿带翻了饭碗,菜汤流了小半桌,他就发怒,“尽量地睁大了细眼睛瞪着”招儿,“看得她要哭,这才收回来”,继而转向早先看中的一个菜心,但发现刚被学程塞进嘴里,“只好无聊地吃了一筷黄菜叶”。欲寻外物消解而不能,就烦闷,焦躁不安。他三番五次地拿“孝女”来说事,骂学程“也没有学问,也不懂道理”,甚至诅咒“你们这些学生”,“将来只好像那光棍”。道翁来找四铭,两人又聊起那姑娘,再次激起了潜在压抑的欲望,四铭作为封建卫道者,他在封建礼教思想的熏陶下不得不找块“遮羞布”掩饰自己的欲望,便装作正义凛然地批判道:“他们面前围了一大群人,毫无敬意,只是打趣。还有两个光棍……”实则在借这样的“批判”再次消解压抑的情绪,他听见道翁响亮地叫“哈哈哈!两块肥皂……你买,哈哈,哈哈”时,他知道自己的“遮羞布”被道翁揭开了,便慌张地说“你不要这么嚷”,“我们讲正事,你怎么只胡闹,闹得人头昏”,可见他被“孝女”激起的复杂情绪依然在他的心底荡漾,让他“头昏”,可他自己又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便将对“孝女”的谈资只停留在“孝”上,而那“咯吱咯吱”究竟是回避的,甚至不断地提醒自己这事“不要脸,不要脸”,可见他连自我的正常欲望都得逃避,是多么的悲哀。
高老夫子原名高于亭,是典型的封建知识分子的代表。由于深受封建思想之毒害,他不得不像四铭一样,寻找一块“遮羞布”来掩盖自己由于表里不能统一而产生的矛盾情绪及其失态行为。
他不学无术,只会“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却因为发表了一篇关于整理国史之义务的所谓的“脍炙人口”的名文,便自以为学贯中西了,就按高尔基的名字更名为高尔础,同时也觉得以前与自己一起“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的黄三“一无所长”,“有些下等相了”。黄三作为他的真实生活的见证人,对他自然再了解不过了。高尔础在去贤良女学校任教之前,黄三调侃他:“你怎么在外面看看还不够,又要钻到里面去看了?”现在他是以学者自居的,既然是学者,就该“正正经经”,黄三的话不就是在侮辱学者么?!不过既然是学者,说话就要文雅,所以他对黄三说:“不要胡说!我正在预备功课。”黄三接着说:“你不是亲口对老钵说的么:你要谋一个教员做,去看看女学生?”这看似调侃的话,却揭穿了他的真实面目,让他无法伪装,便愤怒地骂道:“你不要相信老钵的狗屁!”由此可见,他打着教学的名义去看女学生的虚伪本质。鲁迅说得好:“沉滓又究竟是沉滓,所以因此一泛,他们的本相倒越加分明,而最后的运命,也还是仍旧沉下去。”[5]就是跨上讲台,他紧张到觉得“寂然”,也不忘繁文缛节,“行了礼,定一定神,又记起了态度应该威严的成算”,可见虚伪的封建礼教对人的戕害之深。
弗罗伊德认为高度紧张及压抑会歪曲人的所见所闻,或者篡改其感官传达的信息。高尔础讲课期间,那“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的人的“吃吃地窃笑的声音”让他高度紧张,压抑的情绪借助意淫来宣泄。台下的女生的眼睛,“小巧的等边三角形”的脸和上面“生着两个鼻孔”,在幻觉下变得像“流动而深邃的海,闪烁着汪洋地正冲着他的眼光”;“当他再瞥时”又“变成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了”。他知道这是违反封建礼教的,所以不忘时刻警戒自己,结果是更加紧张和压抑,使他不得不将目光从女学生转移到屋顶。他“抬起眼来看看屋顶,屋顶是白而转黄的洋灰,中央还起了一道正圆形的棱线”,紧张和压抑不得消解,幻觉依旧存在,“这圈圈又生动了,忽然扩大,忽然收小,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所以他只得将目光锁向书本,才得以舒缓。回到家后打骂新式教育。
封建道德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基本信条教导着人们,甚至也使得封建卫道者自身也不可幸免地自我压抑且伪善地存活,由此而形成了各种变态心理和扭曲的行为方式,于此可见鲁迅探究人性之深,之广。
三
在小说《祝福》中,鲁迅讲述祥林嫂的惨剧的同时,也带出了一个吃素、不杀生的善女人柳妈在无形中充当了封建社会的“刽子手”的悲剧故事。她在封建礼教思想的束缚下,由于长期的性压抑而产生了变态的窥私癖,继而通过“报复”以寻求消解自我的压抑,却在无意中将同一阶级的底层劳动妇女祥林嫂推向了死亡。
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中,女性自觉地压抑自我的欲望,殊不知这压抑会导致自我不得不以一种变态扭曲的方式来寻求释放。小说中的柳妈是个实在的善女人,她吃斋念佛,想的是行善积德,自觉地遵守着封建社会的“三纲五常”。正是这荒谬的观念使得柳妈产生了性压抑,并找不到好的释放方式,从而将这压抑移植为对祥林嫂再婚之后的夫妻生活的好奇。心理学认为,性压抑过久会让人过分地将常态中的动作视为性的满足,例如窥私和探索的欲望。柳妈按耐不住自我的窥私和探索的欲望,就以祥林嫂与贺老六再婚时的婚礼上留下的额角上的伤痕为窥视和探索的切入口,问:“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其实她所探索的是“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听到祥林嫂遮遮掩掩想推说“他力气多么大”时,她更加心切甚至于失去了理智,直接说“我不信”,“一定是自己肯了”,可见她的窥私癖是多么的强。
弗罗伊德说:“常态的性的满足缺乏……的结果,性的需要乃不得不使性的需求寻求变态的发泄。”[6]柳妈见祥林嫂不肯将细节告予自己,并用略带“羞辱”的话“你倒自己试试看”来搪塞她,加之公开讲述这种床笫之事究竟是封建礼教所禁忌的,这种种情境使柳妈的性本能的满足再次遭受阻碍,继而通过对祥林嫂的“报复”来消解自己的压抑情绪。柳妈与祥林嫂的私密谈话多少消解了些她的压抑,所以她“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了”;而不得消解的压抑使她将这不满归因于祥林嫂,进而羞辱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索性撞了一个死,就好了。”并且她拿封建迷信来威吓祥林嫂,好女本不事二夫,否则下了地狱,“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看见祥林嫂“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她的部分压抑似乎在这“报复”的胜利中获得了些许消解,便想要帮助祥林嫂摆脱困境,然后提出一个自以为是的善意的建议:让祥林嫂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她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受苦。竟不知就是她的“好意”让祥林嫂最终在饥寒交迫和忐忑不安中离开了人间。
封建礼教思想就这样残酷的压迫和毒害着下层劳动妇女的精神,使她们变得不仅愚昧麻木而且极其冷漠。鲁迅在含蓄的表达中揭示出女性被封建礼教所吞噬的残酷的运命。
四
鲁迅在小说《补天》中塑造了一个漫画式的人物形象古衣冠的小丈夫,意在批判那些“口上仁义礼智,心里男盗女娼”[7]的封建卫道者。
小说中的古衣冠的小丈夫的形象塑造与“学衡派”的胡梦华有关。背景是这样:在20年代初期,以汪静之为代表的湖畔诗人专写“五四”青年对恋爱自由的向往和追求的爱情诗,其中有一首诗中有“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等的诗句。他们的爱情诗对于虚伪的封建卫道者和封建礼教来说,无疑是一种如同暴风骤雨似的闪击和有力的反叛。为此,胡梦华在《读了〈蕙的风〉以后》后尖锐地批评汪静之的爱情诗“堕落轻薄”,“是有意挑拨人们的肉欲”,“是兽性的冲动之表现”,“是淫业的广告”等。鲁迅便站了出来,在《反对‘含泪’的批评家》中批判这些未免过敏而又过敏了的封建卫道者:看到“意中人”三字,马上就想到了《金瓶梅》;看到“和尚悔出家”,就认为诬蔑了普天下的和尚。中国人的想象力真是可悲又可笑。
鲁迅在小说《补天》中塑造的古衣冠的小丈夫站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向上看,发现女娲看见他时,“便仓皇”地将顶着刻有文言文的长方板递给女娲看,嘴里念着:“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国有常刑,惟禁!”事实上,女娲完全没将此当回事,倒暗笑自己问的太悖了。在虚伪的封建礼教的束缚下,这些卫道者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性欲。按弗罗伊德的分析,这些不得消解的性压抑就会导致他们采取一种扭曲的方式去宣泄。小说中的古衣冠的小丈夫,由于长期的性压抑而形成了变态的心理,欲意站在女娲的两腿之间,通过窥视女娲的下体这一扭曲的方式来消解自己的性压抑。由于他“未免过敏而又过敏”的变态心理使他在他的真面目将要被拆穿时,先拿仁义道德的说教掩饰自己内心的伪善与龌龊。所以古衣冠的小丈夫发现女娲看见他时,先是仓皇地将长木板递予女娲,接着便振振有词地说教着:赤身裸体太过放荡,有失得体,蔑视礼教,以及伤风败俗之事是禽兽才有的行为;我们国家是有常刑,不得违犯。这种言行不一,前后矛盾的行为是多么滑稽可笑。
鲁迅通过塑造这一人物形象,对那些“口上仁义礼智,心里男盗女娼”封建卫道者的丑恶灵魂进行了解剖,让他们赤裸裸地暴露在人们面前,以引起人们的警惕。
[1]鲁迅.坟·我之节烈观[M]//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22.
[2]〔奥〕弗罗伊德.女性气质[M]//精神分析引论新讲.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116.
[3]鲁迅.准风月谈·扑空[M]//鲁迅全集:第5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67.
[4]鲁迅.而已集·小杂感[M]//鲁迅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57.
[5]鲁迅.二心集·沉滓的泛起[M]//鲁迅全集:第4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33.
[6]〔奥〕弗罗伊德.人们的性生活[M]//精神分析引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244.
[7]鲁迅.坟·论“他妈的!”[M]//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