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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大学“南方文谈”今日中国大学的文学教育

2013-04-13卢建红

关键词:鲁迅文学文本

卢建红,等

(广东商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广东广州510320)

卢建红(广东商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副教授):这个讨论源于我们的困惑:时至今日,大学的文学教育按照课程安排、学科建制一直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但是作为一个文学教育者,却似乎有一种越来越心虚的感觉。我们常常被一些问题困扰——在这个文学被放逐的时代,文学教育到底有什么用?其“合法性”在哪里?其“可能性”又在何处?今天的讨论可以说是对这些让人焦虑的问题的回应。由于题目比较大,所以我先提出一个讨论的背景和框架。文学教育不是一个新问题,也无法局限在学院内。对这个问题比较早的反思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跟“人文精神失落”大讨论、中学语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等争议有关,包括北京大学的钱理群、华东师范大学的薛毅等人就中学和大学的文学教育提出了一些有针对性的问题,发表了一些文章。后来这个问题在学院内一直有人关注和思考,比如北京大学的陈平原、吴晓东老师,复旦大学的陈思和老师、上海大学的王晓明老师等,但没有形成焦点,社会上的声音比较少;2010年左右,关于语文教育的问题再次引起关注和争议。这次集中在小学语文上。其中极端的声音说现在的小学语文教育简直就是在给孩子喂三聚氰胺,就是放毒。这些说法主要针对的是教材选文的“造假”和教材的道德和政治教化意图问题,文学教育问题不是关注焦点,可能大家都觉得在小学阶段谈文学教育为时过早。但是我个人觉得小学是文学教育最好的阶段。小学功课没有那么多,童心是文学启蒙的最好土壤。到了初中就要被各种课程、各种考试困住,高中就更是这样,到大学,大家已经形成了对文学的一些既定的看法。所以在大学进行文学教育的一个难处就是怎样来扭转这种对于文学的既定理解,这些“成见”与现在文学研究界的对文学的认识可能相差了一二十年的时间。所以中小学与大学文学教育间的断裂是我们要面对的一个前提性问题。其次谈今日中国大学的文学教育绕不过四个关键词:时代、大学、文学、教育,绕不过对四个方面之间关系的理解:“今日”是个什么样的时代,“文学”与“时代”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文学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最切近生活之丰富性的“文学”如何在大学这个体制内,在一个特定的空间被“教育”?第三个问题是经典和文学性问题。我们今天的文学教育还要不要以经典为中心,或者说以什么样的经典为中心?如果将文学教育分为专业性的和通识性的两大块,那么在专业性的文学教育中,是以文学史的讲授为主呢,还是以经典性的文本的解读为主?而无论是专业教育还是通识教育,能不能找出一个共通性的平台或者空间,比如“文学性”(即使得文学成为文学的东西)来贯穿其间?第四个问题是教师的定位,或者说角色转换问题。教育和被教育一般被理解为一种启蒙和被启蒙的关系。但是,我们今天要不要反思自己的启蒙者位置和心态?如果视课堂为师生围绕文本来进行互动的场所,那么传统的教师作为课堂主体、权威指导者和裁判的角色是不是面临转变?师生又如何通过“文学”来构建课堂这个对话性的空间?

朱崇科(中山大学亚太研究院教授):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我之前在中文系教专业课,现在又去了亚太研究院,跟全校的学生上通识课,这么多年也有一些反思。同样上一门课程,比如说鲁迅的研究或者说文学史的研究,结果会不同:如果我以一个比较灵活的方式去讲这个课程的话,那么全校的评价会比较高,反倒回到中文系之后评价会降低。我反省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中文专业在上课的时候那个力度和信息量一定要够大,应该是要加砝码。我觉得作为一个大学老师,在进行文学教育的时候,应该区分四种不同阶段或者层次:第一个是入门。在这样一个商品化、功利化的时代,文学有什么用?老师首先要让学生对这个文学感兴趣,要循循善诱,不管是情感的、图像的,还是商品化的、高科技的都可以。比如之前的电影《白鹿原》,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都可能带来一些冲击,某些阶层如公务员,会非常喜欢去看看他们可能看不懂的《丰乳肥臀》。要先让他们入门,不管是情感的还是高科技的方式都可以用,这一点我比较乐观。像根据香港作家刘以鬯的长篇意识流代表作《酒徒》拍成的电影就很有文艺范,跟小说的感觉不同,效果不同。要让我们的学生喜欢这个东西,让他们进入到这个世界;第二,作为一个教育者必须做到能够深入浅出。这是我讲鲁迅的一个感受。不管你说鲁迅多么牛,多么深刻,多么复杂,如果不能够让学生明白,那么学生就提不起兴趣。老师要把他们初中或高中阶段很多关于鲁迅的理解,一个教科书化的理解进行“反洗脑”。这是作为教育者的一个层次;第三,在教育层面之外,你必须做一个比较锐利的,有专业水准的研究者。如果你本身是一个好的学者,那么学生就会觉得有更高的一个东西升华上去,钻研下去。如果你没有一个自我的学术境界的话,那么他们可能不会觉得你是一个优秀的老师,而仅仅是将学术视为一个工作或者吃饭的工具。学术跟文学本身并不特别的矛盾和冲突,我一直认为学术的最高境界是好玩,你可以把学术要做得有意思,把自我投入进去;第四,文学作为一个教育的对象是很复杂的,包括语言的,情感的,美感的等方面,但是更重要的是一个升华的东西,就是鲁迅所说的“立人”。通过文学的方式,你必须要让学生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对于自己的德行、智慧有所提升,这是我所希望的通过文学教育所能达到的一种效果。教师应该围绕这种“提升”想办法。最后,要考虑到学生的接受程度和他们想做什么。我不是说一定要去媚俗以及迎合学生的口味,但是你必须要明白学生的能力和兴趣跟你的专业研究有差别。这里通识教育跟专业教育又不一样。通识教育的背后关键就是一个独立思考的能力,是一个思维的训练。知识是一个基础,但是在知识的基础之上,必须有一个个人的介入,不介入的话就是这个通识课的失败。大家都介入,大家一起high,这是比较成功的。所谓介入指的是学生和老师都介入,老师作为一个引导者,作为一个主持人,我可能比你先有这样一个高度,但是学生也必须读出自己的观点,读出自己个人的东西,读不出来的话,就是失败。说到通识课与专业课的差别,通识课要相对的深入浅出,更灵活,把文学更有魅力地呈现出来。面对专业的学生可以更深入一点。其实回头看来,专业的设定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差别,中文系学生的水平在一开始未必就比其他系的文学水平高。比如说上鲁迅的课,30个人的通识课,最后得分最高的是博雅学院的学生,不是中文系的学生。可能是在上通识课时,我会更有意把文学的感染性和美感的一面呈现出来,让大家觉得有意思吧。

柯倩婷(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30个人的时候,你可以去实现你的教学理念,但是,台下有300个学生的时候你怎么办?你怎么让他们思考、提问、表达他们的观点?

朱崇科:人多确实带来参与的难度。在我的课堂中有两讲是最好玩的,第一讲和最后一讲。第一讲是我来帮他们反洗脑的时候,他们最high,因为他们觉得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东西,最后一讲他们也很high,因为完全开放。两种开放形式:第一是你对鲁迅怎么看?把你的想法告诉我;第二是向老师提问,随便提问,没有禁区,你想问鲁迅的任何东西我都可以回答你。如果人太多了没办法,也可以私下联系我。我的课中间是要加三次小作业,要他们反馈回来,也是很开放的。对300人来说,我只能通过小作业或者E-mail来让他们觉得他们都介入了,要不然就很难。小班的话在耳朵沟通方面可能会比较好一些,你在30个人中可能会发现比较优秀的人,而在300个人中就比较难。但是有时候大班反而会有一种“无心插柳柳成阴”的效果,有让人觉得大班上鲁迅比小班更有说服力,普及性更好。总之,不要受专业约束。因为学生的专业未必完全是他们自己自愿选择的,而且喜不喜欢鲁迅是跟专业没有关系的。学生都是一样,你调动了学生的兴奋神经他就会比较兴奋,要让大家都参与一点。

怎样调动学生的兴奋神经?首先你要提供多种答案,我们知道鲁迅本来就有很多争议,完全可以多方面看他;另外关于鲁迅有很多疑难没有解决,这也会激发学生的好奇心。至于学生的介入,我采取的一个方式是把问题抛给学生,让学生去想。比如:如果你是鲁迅,你妈给你娶个媳妇你会怎么办?这是他们可以介入的,不管是男女。读文本也是这样,我先给出“一般人怎么读,专家怎么读,我怎么读”三个层次,再请学生来读,他就会有介入感。在课时安排上,我现在是分成三个阶段讲。第一,有对鲁迅生平的介绍,但主要是文本的分析,把鲁迅的小说文本拿出来解读;第二是纵横论;第三是阶段论,注目不同时空中的鲁迅。所谓纵横论就是宏观的把握,要求学生要把鲁迅的所有小说都看完,不然的话,你可能听不懂。一开始是一篇一篇地讲,到后面提高一个难度,所以一学期讲不完,要分多个学期,学生可以追着我来听,也可以不追。每个阶段前面的三讲都是先听我讲,期间他们要把文本看完,把鲁迅的小说全文看完,不多的,就三本小册子。在课堂上,我还会有一个提问的环节,比如问《理水》这篇小说是讲什么的?看过的请举一下贵手!当然有些人有反应,有些没反应,我就说下次要再这样的话,你就可以不来了。我不点名,但是一般情况下,同学来的话,基本都会读完文本。如果你用心去做,学生也会用心跟你的,不要把它看得太复杂!

罗成(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讲师):我觉得朱老师讲得挺有启发的。我教书时间不长,但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到底怎样才能真正吸引学生的注意力?我的理解是:教师一定要使学生在这个文学的课堂中感受到文学跟他自己本身是有关系的。这个“关系”产生的基础是什么呢?首先,作为教师,你自己得跟文学有关系。看上去,今日中国大学的文学教育好像充满了很多问题,诸如娱乐化、功利化、图像化等等挑战,但个人觉得,最重要的问题还是教育者本身,你对文学有没有感情?如果你都没有,何谈文学教育?陈平原在文章中曾提及,有一类老师上课是辞典式的,就是一条一条的定律和界定去讲文学是什么,还有一类老师上课是比较诗意的、审美的。所以,反思大学文学教育,首先还是要反思教育者本身。大学老师本身对文学如果没真的兴趣、真的热爱,怎么去让学生热爱?其次,在这个基础之上,如果我们热爱文学了,再去摸索一些灵活自如的教学方法,让学生觉得文学这个东西与自己的人生是有关系的,从而产生一种好奇的感觉,这就更进一步了。例如说到“鲁迅”,可能学生本来的了解只是从教材的条条框框得到的一个名词,这个名词是死的。因为你不知道鲁迅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除了思想家和文学家那些“头衔”,鲁迅一生的爱与恨、情与仇、热心与冷眼、寂寞与愤激,你都不知道,因为中学要么不讲这些东西,要么把所谓的作者生平与文章赏析处理成了两张皮。因此,很多学生就不懂得要进入到作者的人生经验中去体悟文章的复杂意蕴。因为,文学本来就是人学,但不是口号意义上,而是生命经验的实质性的。第三个方面,我们怎么来看文学教育?我觉得更重要的不是仅仅把文学当作一门知识,比如文学史课。作为专业课,可能要传授文学史的知识,但作为通识课知识或许就未必是最必要的了。通识教育更多应是一种文学性、审美性的素养培育,是文学素养或者艺术素养的培育。但是,无论专业教育还是通识教育,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要使学生们感觉到文学在自己的生活中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感怎么样才能得到呢?我个人的方式就是引导学生思考一个“为什么”:为什么要阅读鲁迅、巴金、茅盾、金庸、曹雪芹?这是因为,文学作品能帮助你解决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认识你自己”。这是一个贯穿人文学科领域的最核心、最根本的问题。所有的文学作品其实都在追问“你自己到底是谁?”,通过阅读文学,你将发现你可以有多么丰富的感情,这个世界、社会和人生原来有那么丰富的面相。总之,你可以通过文学了解不同的人,了解更多的生活。用生活世界来“勾引”学生进入到文学世界中来。但这仅仅是老师的努力,如果学生对生活世界都没有好奇心,既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怎么办?比如现在的一个严重问题是大家都不爱读书了。现在流行一个说法:念小学费口水,因为要背很多的东西;念中学费墨水,因为要做很多试题;念大学费流量,因为用手机上网发微博。按尼尔·波兹曼的说法,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最大问题就是大家不读书了,读也只读畅销读物。我在大学语文的一年级课堂上做过一个了解,同学中很多连金庸的小说都没有读过。金庸作品在20世纪90年代还是很俗的文学文本,到2012年的文学课堂,要拿《天龙八部》的小说文本来举个例,都不是人尽皆知了,可见文学教育的生态环境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境况下,该怎样开展文学教育呢?

朱崇科:是的,现在的很多孩子没有激情,没有活力,这么年轻就没有活力,他不会像你所讲的,是热爱生活的。他是热爱好玩的东西,热爱物质,但是学起东西来他就觉得是一种束缚,做个作业都是痛苦,他没有想到这个痛苦之外会有好玩的东西。他觉得都是你抛给我的,有什么用呢,跟我找工作没关系,跟我拍拖没关系……

罗成:我个人觉得无论是专业的还是通识的文学教育,还是应该以经典文本作为中心。经典文本毕竟是有定论的,不管你怎么讲,怎么去阐释它,作品的价值是历史公认的,你可以这样看也可以那样看,它的价值是摆在那里的。而那些畅销流行的小说读物,你很难判断它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得我们花这么多时间去细读。所以,生命有限,经典至上。此外,大学文学教育应该要注重培养学生的细读。我上大学语文课时问同学们:你们读了《狂人日记》后有什么感想?学生们的回答完全还是做阅读理解题的一套说法,不知道怎样去关注作品里面的意象和修辞。这时我会启发他们,比如《狂人日记》的第一句话为什么是“今天晚上,很好的月亮……”?鲁迅为什么要写“月亮”?要培养学生的这样一种意识,当你这样细致地面对文学时,你才能真正对文学怀有一种敬畏感,才能够激发你真正的文学感觉,而不是仅仅读了一个故事情节。比如鲁迅小说的情节按大众文化的趣味衡量是不具娱乐性的,但它的意味、情趣是在其他的地方,隐藏在小说中的那种不为人所理解的寂寞、那种深刻尖锐的自反性精神,是需要你慢慢地、细细地沉入到文本中去才能读出来的。细读才能使学生改变一种对文学或者人生过于浮躁的态度。

卢建红:今天我们不约而同地以鲁迅为例,可能鲁迅是文学教育中最典型,也是难度最高的一个案例。朱老师讲到鲁迅的婚姻,他的兄弟,这些都很好玩,但是不是最终还是要回到鲁迅的作品,把文本中的意蕴呈现出来,这个好玩才是深层意义上的好玩?这就又回到了对文学的理解。罗老师说文学有助于认识你自己,与每个人的生活世界相关,诚然不错,但是文学跟历史、哲学或者社会学有什么区别?它们也都有助于认识我们自己,理解我们的生活。是不是最终还是要回到“文学性”,让学生认识到“文学性”的“好玩”与魅力?最近有人在山东大学做了一个“说出你最喜欢的作家”的调查。鲁迅在理工科和文科学生中都排第一。第二名就有区别了,理科是金庸,文科是莫言,然后理科依次是韩寒、路遥、海子、张爱玲、李白、余秋雨、三毛等,文科是严歌苓、海子、曹雪芹、张爱玲、迟子建、王小波、李白、村上春树、沈从文,金庸排在最后。鲁迅的排名虽然最高,但是也只有不到1/5的学生选他。而在回答说“为什么把鲁迅排在第一”时?理科中85%的学生把鲁迅视为一个革命家和思想家、启蒙者,而只有4%的人把他看作一个人道主义作家(中文系的这一比例是22.5%),可见鲁迅的“文学”并非大家关注的焦点。所以你说他的婚姻也罢,兄弟也罢,最终还是要回到他的文学,他的文本。讲生平经历应该是有助于理解他的文本,通过他的文本再丰富对他人生和思想的认识。是否应该将“文学性”视为经典文本和非经典文本的公约数,一个可以进行比较的平台。这样我们就可以比较鲁迅和金庸,或者韩寒、郭敬明之类,比如现在网络上流行的穿越小说是不是可以跟鲁迅的“故事新编”小说有得一比?这样,教师也可以回答学生提出的诸如“有人说韩寒是当今的鲁迅,你怎么看”之类的问题(而不是一笑了之)。

罗成:关键是现在很多学生没读过什么作品。比如《狂人日记》,这个文本是文言小序和白话正文组成。同样两个班,一个是大学语文的公共教学班,一个是中文系的专业教学班。我带同学读前面的小序,大家开头都觉得,这个部分仅仅是鲁迅交代一下故事的来龙去脉罢了。但是中文系的同学在教师启发下,能够从文本的形式方面,去找它的互文性。有同学说《桃花源记》,有同学说《红楼梦》,大家能联想到那种传统的象征性的艺术笔法。因为中文系同学对文学传统比较了解,但是对公共课同学可能就比较麻烦。说到《红楼梦》,甚至有同学问:老师你讲的是哪个版本的《红楼梦》?是文言文的还是白话文的?真叫老师无语了。

我觉得这种状况跟90年代以来整个社会转型有关,包括出版体制、文学制度、消费主义、网络普及等等。我们读中学的时候,琼瑶、金庸还属于通俗读物,今天金庸已经经典化了。那个时候中国还没真正进入所谓的市场经济和网络信息时代,读书是主要的知识来源。不过,就像陈思和指出的,即使在那时,文学和文学教育也没有占据过中心位置,文学性也并非我们重点关注的。所以,我觉得还是要有平常心吧,像朱老师讲的,“无心插柳柳成荫”。

朱崇科:不能够强求。如果他愿意学,OK,我就拉你进来,不学就拉倒,没办法的,不能有太高的要求。文学不一定要重要,为什么要重要?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你觉得文学很重要,但是他可能觉得文学只是他生活中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在日常生活中文学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你不能逼着他说有意义啊。

卢建红:所以我们面临的是一种困境。假设我们都是那种热爱文学的人,我们都认为文学是重要的,不是一种实用性的重要,而是一种基础性、素养性的重要,而学生不这样认为,或者说,他还没有发现这种“重要性”。我不同意朱老师的是,我认为文学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密切相关,不管你自不自觉。想想我们有多少日常的时间花在看电视剧、电影、网络小说、写博客、微博、个人空间上面,这些影像、文字的观看、写作都跟文学性有关。你喜欢看穿越小说,网络上那么多作品,也要挑一个好的看吧。如果你读过鲁迅的《故事新编》,或者李碧华的类似作品,可能就会对穿越小说有个初步的判断。正是在这里,老师要发挥作用,要把这种经典作品、通俗文学和日常生活之间的关联性呈现出来,用北京大学吴晓东老师的话,就是要在课堂上建构某种“境遇”,让学生、教师和文学都能够置身其中,进行对话,产生互动。

林岗(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朱老师说的对,文学的确是很重要,但是不同人站在不同位置,会认为文学具有不同的重要性。理科生不喜欢文学,可以考虑给他们讲华罗庚的成长故事啊。华罗庚有非常好的文学素养,写过一些好诗,他的数学(理科能力)也明显比一般人好。可以通过讲华罗庚的故事引出文学和科学的关系,两者不是相互排斥、抵触的。中国现代史上考古、文学方面比较成功的是一些诗人,郭沫若,陈梦家,闻一多等等。郭沫若的古文字、甲骨文等的考据可以说是最高峰的,可说是王国维之后的第一人,他也是著名的诗人,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例子介绍给学生,让同学们知道想象力在工作中的重要性。文学就很好地体现了想象力,其他的学科、工作,也需要想象力。事物之间是有联系的,可以以这个为切入点让同学们认识到文学的重要性。有的人适合以文学为生,有的虽并不从事文学相关工作,但是文学修养很高的也大有人在。回到文学上来。正如之前朱老师所说的,一个学生无论是在广东商学院还是在中山大学,首先要明白的是自身天性是否适合文学,自己适合的是什么。每种职业都需要有某些特殊潜能,有些人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什么样的潜能,有一个认识的过程。很多人可能并不适合从事文学类的工作。文学需要人有特殊的敏感度,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女生在语言、修辞方面的敏感度就比较强。例如中文系的教师在审阅《百篇作文》时会感觉到:指正女生作文中的缺失时,女生通常会很快有反馈,领悟老师的意见,而男生通常较难领会到这一点。不是智力方面的原因,是男生对语言和修辞的敏感度较低。但是男生如果在这一方面优秀的话,则会胜过很多女生。所以不能强求每个人都热爱文学,否则只会徒增挫败感。能在学生中发现几个热爱读书、适合读书的人,就让老师非常高兴了。现代社会不同过去,各种人才都可以在社会特定领域找到可以发挥自己的才能的地方,社会分工更细了,导致学生可以更自由地选择喜爱的知识去汲取。学生由自己的兴趣分流去不同的领域,是教师应该欣喜的。作为文学教育者,训练学生的文学趣味很关键。让学生有能力鉴别文学作品的优点和缺失,而现代教育对这个鉴别能力的培养是不够重视的。文学史教育就是其中一个影响学生文学鉴别能力培养的因素。它将审美教育为核心的文学教育扭曲成历史教育,变成简单的脉络、源流、发展、地位、价值等。中国文学史的课时其实可以压缩为一个学期。其余时间可以细讲具体的文本,如楚辞,杜甫,李白等等,都是可以以一个学期为课时的课程。但是现在能开这样课的老师不多了。中国近代最出色的文学教育者应该是顾随,培养了大批对文学真正有兴趣的文人,如叶嘉莹、周汝昌、张中行等等。他上课的方式就是一首首诗词的细讲,一首诗可以分析一个上午。现代如此卓越的老师已经是很稀少了。像莎士比亚等的文学经典也是越来越少人有能力讲了。这也是现在的大学文学教育者应该反思的一个问题,毕竟这一代曾受“文革”的影响,教育中断,缺乏“童子功”。文学史课程是应该大为压缩的,但是它已在中国文学教育中成为不可撼动的一部分。

柯倩婷:这种注重文学概论和文学史的课程体制应该是受到苏联教育模式的影响。像《比较文学概论》的教材,基本上是讲述比较文学研究的历史,非常枯燥,也无法教会学生如何做比较研究。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在低年级的课程,学生没有掌握分析诗歌等文学作品的能力,这样会直接影响到其它课程的学习,所以我认为学生除了培养欣赏文学的素养,还需要一些基本的分析能力训练。我认为可以将这一部分的训练加入到中文系的教学计划中。如果教学大纲无法改变,教师可以在一些课程中自行决定加入这部分的训练和其他需要学习的内容。

卢建红:林岗老师的观点主要针对的是专业性的文学教育,我更着眼于通识性教育。随着高校扩招,现在接受文学教育的大学生数量庞大,在通识课程上,教师面对的往往是十几个不同专业的学生,较难用一个方法吸引住所有学生的兴趣。可能还是要以经典性文本为中心,将文学的魅力呈现出来,让学生产生共鸣和参与感。说到经典文本,我想到了“必读书目”。在通识课堂上,除非有学生要求,我并不给学生列出“必读书目”,我怕这样反而会引起一部分学生的逆反心理,让他们对经典望而却步,敬而远之。

朱崇科:但是“必读书目”是有存在必要的,如现当代文学课程,至少要求学生看过杨沫的《青春之歌》,路遥的《人生》,贾平凹的《废都》等等。可以通过圈定考试内容等方式促使学生去阅读,或者以论文的形式考核。强制性的措施还是必要的,学生为了学分、毕业等理由也会尽量完成阅读要求。

罗成:娱乐至死的年代里,追求图像直观和感官愉悦的趋向越来越明显,文学经典被冷遇难以避免。除了文学史课程对文学教育的负面影响,文学教育的困境可能更与整个教育体制有联系。比如,在对大学教师的评估方面,课堂表现和效果就不在教师评估的范围内。陈平原就指出,现在大学教师更注重的是著书立说而不是课堂教学、师生互动,因为著书立说才是名留史册的正道。陈平原曾提及顾随先生就是属于被历史埋没的优秀学者,尽管他在教育方面有过杰出贡献,培养过很多的优秀文学人才,但是因为著书不多而被埋没了。

林岗:顾随先生其实是有著书的,只是在“文革”中被烧了罢了。后人是根据顾随学生的读书笔记才证实顾随先生其实是有著作的。

学生:老师们刚才提及一些对文学广义或狭义的界定,关于文学是否有明确的定义?

林岗:文学的定义很困难。可以通过作品指向文学,如离骚即是文学。有些文学作品有文学性有修辞的特点就可以纳入文学的范畴,但又不能简单地将文学作品等同于文学。

卢建红:所以我更喜欢用“文学性”一词。我理解的“文学性”是个开放的概念,其内涵非常复杂,它的几个基本维度是:语言,这是基本的,其次是情感、审美、想象力等,“文学性”是这几者的结合。“文学性”并不限于文学作品或虚构性作品。以往我们常常在作品中寻找、挖掘思想和精神,我则认为文学可以归纳或演绎出思想,但文学本身不是思想,也不是精神之类的东西。要想得到“思想”和“精神”,应该通过文学的方式,即将文本视为文学性的文本来细读。有人说鲁迅是思想家,这没有错,但首先他是一个文学家,他的思想是文学家的思想,而不是黑格尔、康德等哲学家的思想。鲁迅说《野草》就是他的哲学,但鲁迅的哲学不是以概念,而是以意象来表达的。这是文学性的哲学和思想。经典名作常读常新的秘诀可能要在它的“文学性”中去寻找。郭沫若、茅盾等文学大家的某些作品的可读性在减弱,就与“文学性”不强有关。鲁迅与他们不同,我们仍然可以在他的文本中发现与今天这个时代的内在关联。所以我们面临的问题还是如何将经典之所以为经典的特质,即作品的“好”(或者说“文学性”)展现出来。这种“好”不能由教师抽象地说出来,而只能是通过在学生与文学间建立关联的方法来让学生感受到。比如鲁迅的《故乡》。小说写于90年前,但完全可以站在今天的角度去读。教科书说它揭示了农村破败的根源,批判了封建礼教对农民的毒害,甚至说它探讨了辛亥革命失败的原因。今天我们可以把它放在一个“人与故乡的关系”中去理解。为什么故乡让“我”失望,首先是作为还乡者的“我”变了,“我”站在外来知识者的角度,期望故乡与时俱进。闰土和杨二嫂每况愈下的变化让“我”备受打击,最后让“我”在失落中离乡。《故乡》讲述的是一个现代人失去“故乡”和“家园”的故事。今天,数以亿计的中国人走在背井离乡的路上(包括离家出来读书),他们作为读者,完全可以与《故乡》产生共鸣。可见经典在时代的转变和冲击下,会焕发出新的的意义,引发新的共鸣,关键是老师要有意识地去引导。

朱崇科:我读《故乡》的感受有所不同,我认为《故乡》的核心思想是所谓的“隔膜”——人和人之间难以交流。时间的烙印刻在了每个人的身上。因此,文章的最后一句名言:“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就成了路。”并不是积极的,而是带消极意味的。

卢建红:你的理解和我并不矛盾。能够作为“家园”和归属的“故乡”不在现实中,而只能经由想象。在《故乡》中,就是“我”和闰土的童年时代,一个充满生机、活力,没有等级、没有隔阂的世界。

罗成:阅读经典除了回到时代背景具有难度之外,阅历也是一个障碍。要知道鲁迅开始白话文学作品的创作时已过了38岁。鲁迅作品难读不仅是文风缘故,阅历也是很大的一个阅读障碍。学生在学校教育中理解的鲁迅,与他们步入社会,体验过困惑迷茫的人生经验后再去阅读的鲁迅,就会不一样。《呐喊·自序》中有一段鲁迅与钱玄同的对话,非常简单:“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没有什么用。”“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没有什么意思。”我问学生有没有读出什么来,学生们普遍摇头。这就跟阅历有关。抄了10年的古碑,是多么无奈悲凉的事情,这是个人面对历史的无力感,是革命后没有感觉进步变化的悲哀。在无奈麻醉自己的行为之中,我们看到的是鲁迅的寂寞孤独。但这是要有一定阅读经历和生活阅历的人才体会得到的。

卢建红:对于像鲁迅这样一个文学性非常丰富的作家,为什么大家会对他敬而远之?每次在通识课的第一节课,我总是会问同学,除了中小学语文教材上的,还有没有读过鲁迅其它的作品?回答我的基本上是沉默。据说现在小学生有三怕: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这可能有很多原因。小学教材选了一篇《我的伯父鲁迅先生》(这是小学生第一次在课堂上接触鲁迅),文章很好,里面写到伯父说自己的鼻子是碰扁的(“你想,四周围黑洞洞的,还不容易碰壁吗?”)。教参引导教师注意这句话的“深意”,指出其时代背景是“黑暗的旧社会”,其时鲁迅正在与反动政府作斗争(所以碰壁碰扁了鼻子)。当教师在课堂上这样引导学生时,鲁迅留给小学生的只能是仰视的形象。到中学甚至大学,鲁迅的光辉形象在不断加码。学生对鲁迅不能亲近,这可能是一个源头。如薛毅所说,这种文学教育在文学之上,建立了一套顽固、强大、刻板、教条的阐释体系,把学生与文学的联系隔开了。这不能怪学生,应该反思的是我们的意识形态、教科书和灌输式的教学方式,教师自己也难辞其咎。吴晓东还指出今天文学教育的另一种危险是学生学到了一套套的话语和理论,却丧失了感动能力、艺术感受力和文学趣味,这也正是陈平原老师所特别强调的“情怀”。所以教师在文学教育的课堂上有时要做的是减法而非加法,有时被动比主动更好。

柯倩婷:我补充的一点是,学生阅读量不足与学校的图书馆服务也有一定关系。老师有责任督促学生读书,并通过一些方式调动学生的阅读兴趣和增加学生读书的便利性。比如学生必读书目是不是可以交付给图书馆去处理?例如辟出专门的阅读室,保证必读书目都会在图书馆,学生买不到时可以到图书馆查阅。

林岗:中大图书馆曾做到过这一点,必读书目可以在特定的区域拿到,并且限地限时阅读使更多的人可以使用有限资源。

卢建红:今天我们的讨论比较务实。最后让我回到前面的问题: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讨论?就我本人来说,作为一个文学教育的从业者,愈来愈感受到某种失落感、无奈感和无力感。失望、失落源于有期待。我认为文学重要,不仅对我,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它是人生因素中的基础性构成。因为不可能强迫大家认可自己的观点,所以文学教育者做的是一个“说服”的工作。今天我们的讨论也正是围绕“文学教育者可以做什么”这样一个问题。有人以“危机”二字来形容文学教育遇到的困难。这可能是把文学提到一种社会生活的中心位置和经国方略之高度后的焦虑。事实上文学的作用并不在这里,所以今天大家达成的一个共识就是要有平常心。这不是强装出来的平常心。平常心来自于热爱文学、相信文学。既然文学是以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起作用,那我们的教育就要寻找更适当的方式。要吸引学生的兴趣,除了增强教师本人的个人魅力,可能最终还是要让学生切身体会到文学的“好”,文学阅读的乐趣,让学生认识到我们的生活离不开它,我们通过它认识自我,发现意义。尽管困难重重,但大家并不悲观。日本教育学学者佐藤学说静悄悄的革命一定是发生在课堂这个特定的空间里。这里我要特别提到一本书——《教学勇气》。它认为教学对教师的危险在于,它要求教师投入心灵,暴露自我,从而让教师有受到伤害的危险。教学中的两种真相是:1,除非教师把教学与学生生命内部的鲜活内核联系起来,与学生内心世界的导师联系起来,否则永远不会“发生”教学。2,只有我们教师能够与自己的内心对话,我们才有资格说教师深入到学生的内心中。所以教学的主体不是教师也不是学生,而是一种超越于教师、学生和学科之上的更高的东西,即“伟大的事物”。什么是“伟大的事物”?作者举了一个奇妙的例子:一位教师与一群5岁的孩子围坐在地板上,一起读一个关于大象的故事。透过那些孩子的眼睛,几乎可以看见圆圈的中央真的有一只大象!这只大象就是“伟大事物”!它是虚幻的,但它集人类的想象力、运用符号的能力、传达意义的能力于一身,并且召唤出其它的“伟大事物”——自然、生命、和谐、怜悯……教师、学生和学科都应该围绕“伟大事物”这个主体起舞。教师在课堂上的核心任务是要为伟大事物提供一种声音,一种让其抵达内心的途径。这个既“真实”又充满想象力的“伟大事物”不也可以称作“文学”吗?无论是我们时代对文学的疏远,我们以文学史为中心的课程设置,还是种种标准化考试的束缚都不能阻碍老师在课堂上发挥主动性和创造性,去创造文本与生活世界的关联,师生互动的空间。教师的作用应该是充当学生与文学间的“桥梁”、“中介”,或者拐杖,“教”是为了“不教”,是为了让学生与文学直接“相遇”。一旦学生体会到阅读的乐趣,领悟到文学的魅力,成为主动的读者,那么文学教育就可以说是成功的了。

(录音整理由广东商学院中文系林志敏、朱青茹两位同学承担,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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