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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姬之乱”与春秋后宫的政治生存

2013-04-11

绥化学院学报 2013年9期
关键词:晋语庄公国语

高 方

(绥化学院 黑龙江绥化 152061)

骊姬又作丽姬,是春秋之世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美貌是因由之一,乱晋是因由之二。骊姬本是晋献公五年(即《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晋伐骊戎所得的“战利品”,却因美貌受宠并被晋献公立为夫人。骊姬凭借晋献公对自己的宠爱,欲为儿子奚齐谋求太子之位,不但“诅无畜群公子”造成了“自是晋无公族”的客观局面(《左传·宣公二年》),而且直接导致申生之死和重耳、夷吾之奔,在晋国引发了一场巨大的浩劫,史称“骊姬之乱”。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没有骊姬就没有后来声名赫赫的“晋文之霸”和一般被当作春秋时代终点的“三家分晋”,而春秋的历史也将被大大地改写。

《左传》女子的出场多与婚姻相关,骊姬也不例外。“晋献公娶于贾,无子。于齐姜,生秦穆夫人及大子申生。又娶二女于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晋伐骊戎,骊戎男女以骊姬。归生奚齐,其娣生卓子。”(《左传·庄公二十八年》)从上述文字中我们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晋献公婚姻和子女的大致状况:他的元配夫人没有子嗣;他从父亲那里“接管”过来的庶母齐女姜氏曾经很受宠爱,所以其女后来嫁给秦穆公作了大国夫人,儿子申生则被立为太子;他从戎国娶来的两姐妹分别生了后来在晋国颇有人气的重耳和夷吾;最后到来的骊姬和她的妹妹则分别生了奚齐和卓子。

其时诸侯一娶九女,而“晋献公娶于贾”之时大约还在做太子,因此没有将后宫的配额一次用完。骊姬入晋时,晋献公的正妻贾氏已经去世,夫人之位正好空缺,晋献公贪于骊姬之色便想立其为夫人。春秋巫觋之风仍盛,有大事前一般都要进行占卜,出兵要卜,嫁女要卜,立夫人当然也要卜。“初,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从筮。’卜人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且其繇曰:“专之渝,攘公之。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必不可。’弗听,立之。”(《左传·僖公四年》)占卜本是出于人们对所谓神明的敬畏之心,因为在人们的心目中神明见多识广,有着凡人所没有的洞察力和预见力。但《左传》的这段补叙对其时的占卜情况已经说得非常清楚:卜法和筮法出现了分歧,一者认为不吉,一者认为吉。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当然要由人来决断。晋献公没有听从卜人的劝告和繇辞“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的警示,一意孤行地立了骊姬为夫人,足见其时起关键作用的已不是天命而是人心,占卜变成了一种形式。而“晋正于秦,五立而后平”(《国语·晋语一·献公卜伐骊戎胜而不吉》)则印证了这一预言。

事实上,人们对占卜神力的怀疑不只出现在这一处。如“:初,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之《睽》。史苏占之曰‘:不吉。其繇曰“:士羊,亦无也。女承筐,亦无贶也。西邻责言,不可偿也。《归妹》之《睽》,犹无相也。”《震》之《离》,亦《离》之《震》,为雷为火。为嬴败姬,车说其,火焚其旗,不利行师,败于宗丘。《归妹》《睽》孤,寇张之弧,侄其从姑,六年其逋,逃归其国,而弃其家,明年其死于高梁之虚。’及惠公在秦,曰‘:先君若从史苏之占,吾不及此夫。’韩简侍曰:‘龟,象也;筮,数也。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先君之败德,及可数乎?史苏是占,勿从何益?《诗》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沓背憎,职竞由人。”’”(《左传·僖公十五年》)上例之筮出现在卜立骊姬的稍晚一些时候,在晋献公的女儿秦穆姬嫁于秦国之前。补叙此事除了能够看出若干年后晋惠公夷吾不思己过的怨天尤人之外,韩简侍之言也已经阐明了“一切事情均赖由人力”的观点,足见人们对天命已经有了否定态度。那么,骊姬带给晋国的影响真的仅仅是由于晋献公未遵天命吗?

作为西戎女子,骊姬身上应该有着不同于中原的风情和野性,而且她又是那样地年轻貌美,晋献公很快便全身心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以至愚孝的申生在不辞为父而死时说:“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左传·僖公四年》)晋献公外出田猎时睡不着觉,大夫叔虎亦问曰:“床笫之不安邪?抑骊姬之不存侧邪?”(《国语·晋语一·献公伐翟》)可见骊姬的存在对晋献公的日常起居意义重大。骊姬是因为战争才来到晋国的,虽然晋人发动战争不是为了得到她,战争却是因为她才得以平息的。

战争中获女以归似乎是个惯例,夏商周三代皆如是:“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妹喜女焉”,“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国语·晋语一·献公卜伐骊戎胜而不吉》)即使在进入东周的春秋之世,这样的例子也屡见不鲜——楚人伐宋救郑后“取郑二姬以归”(《左传·僖公二十二年》),是取所助之国的女子;“狄人伐咎如,获其二女:叔隗、季隗,纳诸公子”(《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是取所败之国的女子,息妫、夏姬的入楚亦是如此。其时女子的人生依托先在父,后在夫,终在子,所以当她们嫁入曾经的敌国委身于一个男人时,那种敌对意识便已消失殆尽,她们要想的问题变成了“在新的环境中如何生存”。当一个女人有了孩子之后,她的生命重心就会无条件地向此转移,所以无论骊姬做什么事情,她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报什么侵国之仇而把堂堂的晋国搅得不得安生,她只是要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丈夫之后的下一任晋侯,而且想让他成为一个有作为的晋侯。

无论是大国还是小国,后宫里的事情总是惊人地雷同,除了数不清的宫廷秽史就是激烈的夺嫡大战,而夺嫡本身不仅意味着权势、地位和利益,更意味着最基本的生存。发生在晋献公八年(即《左传》庄公二十五年)的晋献公“尽杀群公子”就是一个典型的事例,《史记》记为“尽杀故晋侯群公子”(《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也就是说晋献公将自己的兄弟全部杀死,绝了国内夺位的后患。联系当时的实际情况看,各国公子的处境大同小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即使你不想争夺君位,你的兄弟们也会将你视为假想敌,就算你能够在夺嫡大战中侥幸不被杀死也只能选择弃国出奔。只有当国君解除了对你的安全警戒之后,你才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被召回国,否则便只能永驻国外成为生命和政治上都无家可归的游子。

“中国从商朝开始就是嫡长子继承”,“随着宗法制度日趋完善,妇女的地位能明显地从其所生儿子身上体现出来”。[1]在那个母以子贵的时代,母亲会因儿子的政治地位上升而享有殊荣,亦会因儿子的政治地位下降而受到牵连甚至被杀掉。文公十八年鲁国“杀适(同“嫡”)立庶”,来自齐国的夫人哀姜丧子之后只能永远地回到齐国;襄公十九年,齐国争位,太子光干脆杀死了支持弟弟的庶母戎子,并将她的的尸体陈列在朝堂上示众。正因为有众多实例摆在眼前,所以许多母亲,尤其是身为嬖妾的母亲往往不惜铤而走险纵子夺嫡。权力之外,她们或者只是为了保障自己和儿子在丈夫死后最基本的生存权力。骊姬就是她们中的一个,只不过她的心机更重,手段也更加歹毒。

虽然是生长于蛮夷之地,但骊姬决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否则她无法拥有晋献公二十年如一日的专情。如果骊姬不曾得到晋献公的迷恋和宠爱,她和她的儿子只能在后宫日月中如春花秋露般自生自灭,但她偏偏得到了,所以她便有了自己的想法:“骊姬嬖,欲立其子。”(《左传·庄公二十八年》)作为一个身居后宫的女人,她深知自己势单力薄不能不依仗朝中的臣子。只是她选择合作伙伴的方式不能不令人瞠目——她选择唯利是图的小人,也选择德才兼备的君子,前者如二五,后者如荀息。

为了使晋献公疏远那些有可能继承君位的儿子,骊姬首先选择了晋献公的外嬖梁五和东关嬖五。有“外嬖”之名,二五的身份似乎并不光彩,但骊姬不在乎,她“赂外嬖梁五与东关嬖五,使言于公曰:‘曲沃,君之宗也。蒲与二屈,君之疆也。不可以无主。宗邑无主则民不威,疆埸无主则启戎心。戎之生心,民慢其政,国之患也。若使大子主曲沃,而重耳、夷吾主蒲与屈,则可以威民而惧戎,且旌君伐。’使俱曰:‘狄之广莫,于晋为都。晋之启土,不亦宜乎?’”(《左传·庄公二十八年》)

能被人用金钱收买的人当然不会是什么正人君子,而骊姬当真是独具慧眼,正是看到了梁五和东关嬖五唯利是图的小人本性才选中了他们。二五在晋献公面前的说辞真是委婉动人,而且句句切中要害,正因为曲沃和蒲与屈的地位如此重要,晋献公才会被打动并将自己信任的有才干的儿子全部派了出去:“夏,使大子居曲沃,重耳居蒲城,夷吾居屈”。此处我们要格外注意“使言于公”这四个字,这四个字说明,晋献公所领略到的这一番“赤胆忠心”和这一套完美的说辞并非出于二五的头脑,而是来源于骊姬的智慧。[2]如果能够生为男子,骊姬或许会成为历史上一位光彩夺目的谋士,但她偏偏是一个女子,并且是进了后宫的女子,一切就都不一样了。经过骊姬的一番努力,“群公子皆鄙,唯二姬之子在绛”。这一方面当然是骊姬的目的之所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奚齐和卓子的年龄实在是太小了。[3]这样的开始正是骊姬想要的,作为一个爱自己的女人和一个爱孩子的母亲,她开始谋划并实施下一步更大的动作。

当“群公子皆鄙”之后,晋国的都城变成了骊姬更大的舞台,她可以长袖善舞,也可以掩袖工谗——“二五卒与骊姬谮群公子而立奚齐”(《左传·庄公二十八年》)。从紧随其后的“晋人谓之‘二五耦’”几个字中,我们不难读到晋人鄙夷的态度和洞若观火的明慧,但晋献公却被骊姬这片美丽的叶子遮蔽了双眼,不但看不见其他的美女,也看不见她欲谋群公子的事实和真相。《国语·晋语》中有多处文字与骊姬相关,《晋语一》和《晋语二》的诸多篇章勾连一处便是一部骊姬正传,《左传》的记述不如《国语》详细,上述庄公二十八年的事情还要和僖公四年的记载合在一起方是春秋传奇中属于骊姬的重要场次:

及将立奚齐,既与中大夫成谋。姬谓大子曰:“君梦齐姜,必速祭之。”大子祭于曲沃,归胙于公。公田,姬置诸宫六日。公至,毒而献之。公祭之地,地坟。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姬泣曰:“贼由大子。”大子奔新城。公杀其傅杜原款。或谓大子:“子辞,君必辩焉。”大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曰:“子其行乎!”大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谁纳我?”十二月戊申,缢于新城。姬遂谮二公子曰:“皆知之。”重耳奔蒲。夷吾奔屈。

能与身为晋国重臣的“中大夫”共同商定计策,说明骊姬的势力已经从后宫延展到了朝堂,她的政治触角也已经有了足够的长度和灵敏度。但她的策略仍是迂曲式的,她在太子申生的面前扮演的仍是一个“慈母”的角色,她以献公之梦齐姜为由头,假惺慢地让太子速去晋国宗庙所在地曲沃祭母。按照当时的礼仪规定,臣子祭祀后一定要将祭祀用的酒肉献给国君,太子申生便依臣子之礼将“胙”进献给献公。从“公田”看,骊姬一定是找准了晋献公外出狩猎的机会才遣太子致祭的,而骊姬将申生所献之胙“置诸宫六日”[4]正是为了给自己赢得充足的作案时间和投毒机会。其实,同此前的“进言”相比,骊姬此番的手段并不高明,但她实在是摸透了申生的性情,知道“愚忠”“愚孝”是他必然的选择。而重耳和夷吾之奔也证明了他们与申生在生死与道义面前截然不同的人生抉择,刘向《说苑》卷十七说“晋文霸心生于骊姬”,更是强调了骊姬对重耳的影响。

骊姬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一个君主该如何“有位”,更知道一个君主该如何“保位”。在她的视野里,小人只有一时的价值,君子方有一世的意义。她的理想不但是让儿子奚齐成为新一代晋君,而且想让他成为一个能够保有江山并有一番作为的新一代晋君,所以她不可能不看重奚齐的成长,她要寻找一位具有政治背景并当得起帝王之师的人常在儿子的左右照顾他、教育他、提点他,荀息就成了这个十分重要的人物。

“有一种历史现象,一直为父系社会制度下的统治们所羞于承认,那就是与母权制思想对女性的尊崇联系在一起的,是一个时代流行的崇尚民主自由的社会风气。”[5]骊姬的力量亦在于此。虽然她对晋国的影响验证了晋伐骊戎之前“胜而不吉”(《国语·晋语一·献公卜伐骊戎胜而不吉》)的占卜,但我们还是要说这终是人力而非天命。《左传》只记晋国之乱却并未言及骊姬的人生终结,司马迁也没有说,但《国语》中说:“于是杀奚齐、卓子及骊姬。”(《国语·晋语二·里克杀奚齐而秦立惠公》)刘向则说:“奚齐立,里克杀之。卓子立,又杀之。乃戮骊姬,鞭而杀之。”(《列女传·孽嬖传》)从两处记载的语序上看,骊姬应该是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才被杀(鞭)死的,回想自己二十年间在晋国为夺嫡所做的一切,不知她是会有内心无限的追悔,还是会有功败垂成的遗憾。“没在材料说明奚齐本人有政治的欲望,当灾难降临的时候,他应该还是小小少年,是母亲的政治野心把他卷进了风暴的中心。献公则爱屋及乌,明知奚子‘年少,诸大臣不服,恐乱起’,还是坚持要把权力交给他。这就把这个小小少年置于虎口之中了。”[6]奚齐是骊姬全部的爱、全部的梦想与希望,为了儿子的前程她曾经很有耐心地把谋立奚齐的战线拉得很长,在长达十四五年的光阴里,她时刻不忘使献公疏远申生,而且时刻防备献公情感的天平向重耳和夷吾倾斜。骊姬活得很累,申生于新城自缢而死之时骊姬一定想不到奚齐活在这个世上的时间竟然只有十几年那么短暂,而自己为儿子寻找的道路也未必那么明智。

骊姬的私欲导致了晋国近二十年间从申生到奚齐的太子废立,导致了晋国从献公到奚齐到惠公夷吾到怀公子圉又到文公重耳五世十数年的动荡不安,其罪可谓大矣!但她也在客观上促成了晋文公重耳的成长,使之从一个胸无大志溺于安乐的公子变成了志向远大见识卓著的诸侯,并一手缔造了日后的“晋文之霸”。而重耳二十年流亡路上所遇到的女子,如狄女季隗、齐女姜氏、秦女怀嬴,甚至曹国大夫僖负羁的妻子都无不是机敏睿智的女子,如果仅论这一层面,骊姬与她们可谓不相上下,但青青史册上的流芳与否则是出于她们自身不同的人生抉择以及后人看待她们的立场与视角。

注释:

[1]王凤华,贺江平,等.社会性别文化的历史与未来[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88.

[2]《国语·晋语一》中说是“优施所教”,如“优施教骊姬远太子”、“优施教骊姬谮”。

[3]骊姬于庄公二十二年入晋,至此时仅六年,其子奚齐最多当四五岁而已。

[4]周代贵族有用冰的习俗,即如《诗经·七月》云“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就是冬天取冰藏于冰室,用以冷藏食物,所以酒肉置于宫中六日亦不会腐败。

[5]霍然.先秦美学思潮[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111.

[6]张立新.“骊姬之乱”的文化内涵和悲剧意味[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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