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晚唐士大夫乌托邦幻想的消失——以《唐传奇》《花间词》歌妓形象为中心的考察

2013-04-10

史志学刊 2013年3期
关键词:歌妓唐传奇花间

梁 琚

梁 琚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以文本阐释还原历史缺场,是文学研究的重要方法之一。弗莱德里克·詹姆逊在其《政治无意识》一文中指出:“一切文学,不管多么虚弱,都必定渗透着我们称之为的政治无意识,一切文学都可以称作对群体命运的象征性思考。”[2]也就是说,一切文本都是一种基于现状的乌托邦式幻想。如果能在文本中找出最初压抑的乌托邦欲望,就可能无限接近历史。本文运用这一理论,通过对婚恋题材《唐传奇》及《花间词》中女性形象的对比分析,简要论述晚唐士大夫乌托邦幻想的消失与转化及其原因。

一、乌托邦视角下的《唐传奇》《花间词》歌妓形象对比

1.歌妓身份的抬高与忽视。

唐代社会经济发达,风气开放,歌妓数量众多。与士大夫的交往频繁,使她们成为文学创作的描述对象与灵感源泉。《唐传奇》与《花间词》也不例外,其中的女性形象多以歌妓为蓝本,但在叙事的处理方式上却存在相当大的不同。

经对比,笔者发现传奇中歌妓的真实身份是被掩藏或提高的:传奇中的女性大多高贵显赫,常以仙女的形象出现,计有30位。如《柳毅传》中的龙女、《华岳神女》中华山神的三女、《韦安道》中的后土夫人、《裴航传》中的云英、《刘讽》中的丝女郎等等。她们大多美姿容、通诗书,且府邸豪奢,家财万贯,权倾凡世,助人升仙;民间女子(包括歌妓)通常则被冠以“五姓”、“七姓”或被附会为贵族的后代。如《霍小玉传》中小玉为王爷之后,还被李益喻为洛神宓妃。《柳氏传》中的柳姓也是自六朝起的河东著姓,柳河东即出于此;又有些作者将她们写成了女妖(以狐妖居多)、女鬼等多种身份,如《任氏传》中姿容秀丽、白衣出尘的任氏,就是一位狐女。《韦进士见亡妓》中的亡妓女是女鬼。

当然,这些女子并非真是端于庙堂的圣女、居于深闺的名门、长于山野的精怪。相反地,从很多描写中我们仍能看到风尘气息。典型的如《游仙窟》的中的女子五嫂与十娘,既住“神仙窟”中又是“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旧族”,可谓既“仙”且“贵”。然两人妖冶美丽、香艳绮靡,一唱一和与“下官”,“但当把手子,寸斩亦甘心”(牵手)、“暂借可怜腰”(搂腰)、“若为得口子,余事不承望”(接吻),最后“夜久更深,情急意密”,共赴云雨。

相较而言,花间叙事对歌妓的身份可就坦诚多了。这些女子既无名姓,也无家氏。晚唐士大夫倦于伪饰自己与歌妓的亲热,直陈女性的淫靡肉欲之美:其词中涉及女性外貌之处,凡胸、腰、肌肤、香汗、发鬓等词皆频现,如胸(4次3人)、腰(15次11人)、鬓(36次 12人)、面(含脸靥,53次14人)、眉黛(71次13人)等,其词涉及女性妆容则有芙蓉带、绣罗襦、石榴裙、鹧鸪衫、凤凰裙、金雀钗、玉搔头等,艳丽妖娆。可见,存在于花间笔下的女性是美的,但也是狂野的,放荡的,带有勾引挑逗性质的,充满了肉欲和物欲。如欧阳炯的一首《浣溪纱》更是赤裸裸的床笫描写,其词云:“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牛峤的“需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更漏子》)中则是对性与爱的热切呼唤。

2.自由恋爱的肯定与沉默的“望夫石”形象。

唐传奇作品还对女性反叛者给予支持。如《非烟传》中的步非烟,对婚姻并未逆来顺受,而是勇敢地追寻自己的幸福,即使在奸情被发现,丈夫鞭笞她时,她仍然毫不屈服,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又如《聂隐娘》中隐娘对磨镜少年一见倾心,大声说道:“此人可为我夫!”《虬髯客传》中红拂女看中了李靖的才华,就夜奔出府,最终同他一起辅佐唐王李世民建功立业。

而在花间词中的女性却是没有语言的,沉默首当其冲成为她们的群体表征。她们只有作者赋予的相思与哀愁,她们所经历的故事总是倚门独立,望穿秋水如“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温庭筠《望江南》),或是慵懒散漫“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温庭筠《菩萨蛮》),思君断肠“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温庭筠《酒泉子》),再或是梦里相逢“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温庭筠《菩萨蛮》),醒时泪下“花露(落)月明残,锦衾知晓寒”(温庭筠《菩萨蛮》)等等,她们在深闺中帷(28次11人)、帐(24 次 9 人)、烛(25次 12 人)、炉(25 次 12 人)、灯(21次11人)、漏(28次12人)的陪伴下惆怅(41次10人)、寂寞(23次9人),看着外边的草(47次13人)、树(15次 11 人)、荷(15 次 8人)、竹(14次 8 人)、杏花(31 次10 人)、桃花(20 次 12 人)、海棠(11 次 8 人)等植物盛开凋落,莺、燕(47 次 12 人)、鸳鸯(46 次 14 人)、雁(23 次8人)、蝶(13次8人)等动物戏水双飞,在夜(44次12人)、露(37 次 11 人)、暮(或晚、黄昏,36 次 11 人)、秋(42次14人)、雪(30次8人)中悲伤、思念。如“过尽千帆皆不是”(温庭筠《望江南》)“含颦不语恨春残”(韦庄《浣溪沙》)等。由是我们可以看出,在这种叙事中的女性个性基本已经被掐断,被凝固成一尊沉默的望夫石,男性需要她们怎样想,她们就要怎样想,没有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变成了一种男性的心理需求符号。

二、形象对比中的乌托邦幻想变化

1.唐代士大夫乌托邦幻想存在的原因。

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中提出叙事是“社会的象征性行为”[3]。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象征的满足则是意识压抑无意识的冲动,是一种伪装的无意识满足。这也就是在文学作品创作中所谓“作家的白日梦”。反过来讲,如果我们找到潜藏于文本的无意识满足,也就可以反推出对无意识冲动产生压抑的意识,从而复现历史。

由前文所析,我们知道《唐传奇》婚恋乌托邦幻想体现在改变女子身份、地位及对自由恋爱的褒扬、支持。由此,我们可以反推其婚恋状况及观念应受门第规约颇深,矛盾集中于“歌妓情节”与望族姻亲。

“歌妓情节”是唐代士大夫的一种共同心态,沈松勤先生称之为“实质上的婚外恋”[4]。有唐一代,世风开放,歌妓很多。她们大多容貌昳丽、柔情似水,又兼通晓诗书、才华横溢,颇得士大夫垂爱。如名妓薛涛就“辩慧工诗,有林下风致”。在与歌妓的接触当中,士大夫们获得了爱情的快感,狎妓冶游成为一种时尚。如白居易和元稹在地方任上,常与妓女欢会。龚明之《中吴纪闻》载:“乐天为郡时,常携容满与张态等十妓,夜游西湖、虎丘寺,常赋纪游诗歌。”

但唐代的法律是以维护等级制度为旨归的。《唐律疏议》卷十四《户婚下》中规定:“诸杂户不得与良为婚,违者杖一百;官户与良人女者亦如之,良人娶杂色女者亦如之,良人娶官户女者加二等。”极力维护婚姻之间的森严等级。歌妓在唐代地位极其低下,被称“律比畜产”。故尽管相交甚欢,你侬我侬,士大夫却无法娶歌妓为妻,在婚事方面他们追求望族姻亲。

所谓望族姻亲源起六朝。陈寅恪先生说:“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5]指唐代婚姻观念沿袭旧制,重门第,尚贵族。时人皆以取五姓(赵郡李、清河崔、博陵崔、太原王、荥阳郑)女为人生幸事。如《旧唐书》卷八一记载宰相李敬玄:“前后三娶,皆山东士族。”又如诗人王梵志所言:“有儿欲娶妇,须择大家儿……有女欲嫁娶,不用绝高门。”初唐婚姻观念中的门第之重,可见一斑。这种对门阀的重视,一直持续到了唐朝中期,唐文宗时,文宗尤谓宰相曰:“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尚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并且,这种婚恋并不止象征身份,更重要地,关系到士人的前途。隋唐虽已开科取士,但由寒门而行的官吏毕竟少数,庙堂朱紫大半贵族,仍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望族之间还通过姻亲巩固地位,甚至联系天家。如唐高宗时期的王皇后出自太原王氏,而其时的宰相柳奭则是王皇后舅氏。摆在士大夫面前的是一张庞大的关系网络,他们清醒地知道:一旦与望族结为婚姻,就意味着进入了庞大的婚宦系统。拥有丰富的可利用资源,可以在仕途上顺风顺水。如权德舆及第后娶宰相崔造之女,在崔造提携下官至宰相。柳宗元娶礼部郎中杨凝之女,初为蓝田尉,后任监察御史,进入中央,颇得杨氏助力。

因此,自由爱恋与门阀联姻之间的矛盾就被演化为传奇作品中的乌托邦幻述。身份的提高填补了阶级差距,对反叛者的肯定与支持,宣泄和抚慰了士大夫内心深处的欲望。

2.乌托邦幻想消失与转化的背后。

然而,在晚唐士大夫创作的《花间词》中这种运用乌托邦的写作策略的,给予歌妓过高名分、认可和褒扬自主恋爱的女性形象架构几乎消失殆尽。笔者认为,这与晚唐末世的来临有关。

安史之后,大唐不断衰落。其间虽有武宗、德宗等励志图强,但藩镇割据,阉宦专权,令唐代政权变得摇摇欲坠。特别是晚唐时期,黄巢等农民起义风起云涌,李克用等藩镇首领相互攻歼,使得战乱频仍,哀鸿遍野。偏安西南、苟延残喘的生活,摧毁了士大夫“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理想,及时行乐成为了一种集体意志。于是,他们开始了纸醉金迷的末世狂欢,香艳的肉体,耀眼的服饰,片段的、强烈的、灼烧的视觉冲击,虚无和繁华中消费女性的肉身,填补现实生活的空缺。以前所有的关于门第的、姓氏的、身份的、前途的种种制约,在近在咫尺的死亡与破灭面前变得不值一提。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也可以说晚唐士大夫乌托邦幻想的消失是一种对内心恐惧的娱乐性转化。

而且,所谓乱世出英雄,分裂的时代带给男性征服世界的机遇。但也有很多男人选择了另一种变相的征服——对女人的征服。他们希望通过直接征服女人来点燃间接征服世界的虚荣,削减外界压来的社会责任。因此,他们也放弃了对女性自由恋爱者的褒扬和支持,转而以自身立足,代女性思君、念君,凝固着——永被征服。

另外,士大夫这种创作意识的变化与商品经济和俗文学的发展也是分不开的。中唐以后,农民纷纷弃农从商,在城市中形成了具有特殊生活和文化需要的市民阶层。如胡士莹先生所说:“市民阶层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经济,他们不像农民那样分散,也不像农民那样贫困,他们开始能够用自己的钱来共同养活一些艺人,以满足自己的文娱生活要求。他们需要反映自己的政治经济要求和道德观念的文艺。”[6]民间杂技、幻术、讲唱等俗文学因此盛行于坊间,词的创作勃然而兴,冶游之风也大行于社会各个阶层。秦楼楚馆,勾栏瓦舍成为城市繁荣的标志。而在这里女性肉体的各个部位本身就是商品,可以金钱而论进行贩卖。晚唐士大夫在此世风之下,自可偎红倚翠,及时行乐,以金钱买卖代替爱情幻想了。

三、结语

总之,通过《唐传奇》《花间词》女性形象的对比分析,我们得出唐代士大夫在创作中乌托邦幻想从有到无的变化过程。它是一个为我们敞开的窗口,让我们看到——唐代士大夫长期处于郡望姻亲与歌妓情节的矛盾之中,而末世降临和商品经济、俗文化的发展则让这种矛盾消解与转化。

[1]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卷二一)[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89-90.

[2]詹姆逊.政治无意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12.

[3]詹姆逊.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4]沈松勤.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第4章)[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

[5]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陈寅恪文集(之六)[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2.

[6]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1980.

猜你喜欢

歌妓唐传奇花间
花间少年郎
近二十年歌妓与唐宋词关系研究述评
花间炫舞
浅谈柳永词中的新女性形象
花间仙子
唐代歌妓与唐诗传播的联系
唐传奇中男性书写下的女性形象
唐代侠义小说中的自由精神与文人人格追求
丁学军作品
精神分析视域下古典小说中梦的阐释——以唐传奇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