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雷里与梁宗岱诗学理论建构
2013-04-10文学武
文学武
在中国现代学者当中,梁宗岱无疑具有很高的天赋和宏阔的文化视野,20世纪30年代他在沟通中西文化方面做出了独到的贡献。值得注意的是,梁宗岱的艺术思维世界中,西方文化无疑占据重要的位置,单就他的文学批评而言,其批评话语中屡屡出现的“象征主义”、 “纯诗”、“崇高”、“契合”、“宇宙意识”等概念和审美范畴在很大程度上带有西方文化的渊源和精神,而这中间很大一个原因是由于他受到法国著名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的影响。梁宗岱作为瓦雷里的崇拜者一方面对其诗学理论进行了较为完整、准确的阐释;但另一方面,梁宗岱在接受的过程中又结合中国文化的历史和现实因素进行了必要的过滤和改造,把西方现代性的诗学理念融入到中国诗学体系之中,凸显了高度的理论自觉意识,从而形成了自己富有个性的理论体系。
一
在西方现代文学史上,瓦雷里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在文艺批评和诗歌理论领域同样有着非同寻常的建树,“如同任何真正的诗人,雨果是第一流的批评家”。瓦雷里这句对维克多·雨果的评价其实用在自己身上也是恰如其分的。瓦雷里出于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的名下,早年主要从事诗歌创作活动,其诗作《水仙辞》、《海滨墓园》等被人们广为称颂,被视为后期象征主义的经典作家。后来瓦雷里把重点转向文学理论和诗歌批评,在关于诗歌等的理论问题上提出了一系列的见解,极大地发展了西方的象征主义理论,其自身蕴含的丰富、深邃的思想被很多现代批评家奉为圭臬,在西方世界产生了深远而重大的影响。因而他在1926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1945年去世后法国人为其举行了国葬。
梁宗岱于1924年赴欧洲留学,经过同学的介绍,他于1926年结识了瓦雷里,从此他与这位当时声誉正隆的大学者结下了不解之缘。可以说,瓦雷里在梁宗岱心目中的地位是无可代替的,对其一生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尤其是在思想和创作上。梁宗岱曾经多次表达过他对瓦雷里的敬意:“因为禀性和气质底关系,无疑底,梵乐希 (即瓦雷里,笔者注)影响我底思想和艺术之深永是超出一切比较之外的:如果我底思想有相当的严密,如果我今日敢对于诗以及其他文艺问题上发表意见,都不得不感激他。”①梁宗岱:《诗与真二集·忆罗曼·罗兰》,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2页。“我,一个异国青年,得常常随其左右,瞻其风采,聆其清音:或低声叙述他少时文艺的回忆,或颤声背诵廉布 (通译兰波),马拉美及他自己底杰作,或欣然告我他想作或已作而未发表的诗文,或蔼然鼓励我在法国文坛继续努力,使我对于艺术底前途增了无穷的勇气和力量。”②梁宗岱:《诗与真·保罗·梵乐希先生》,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18;20、21页。他甚至把瓦雷里视为自己黑暗中的引路人。梁宗岱认识瓦雷里不久就把他的诗集《水仙辞》翻译成中文,于1928年在《小说月报》第20卷1号发表。他还撰写了关于瓦雷里的评传,这是中国现代最早、最完整介绍瓦雷里的文章之一。而对于梁宗岱的文学禀赋和才能瓦雷里也同样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当他读到梁宗岱翻译的《陶潜诗选》法译本时赞叹说:“虽然是中国人,并且学了我们底文字还不久,梁宗岱先生在他底诗与谈话中,仿佛不仅深谙,并且饕餮这些颇特殊的精微。他运用和谈论起来都怪得当的。”“梁君几乎才认识到我们的文学便体会到那使这文学和现存艺术中最精雅最古的艺术相衔接的特点。”③梁宗岱:《诗与真二集·法译〈陶潜诗选〉序》,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173、174页。瓦雷里和梁宗岱之间亲密的交往恰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中西跨文化交流的可能性和重要性。
在梁宗岱的文学批评中,瓦雷里不仅是一位和自己精神高度契合的榜样,更是自己所努力寻求、达到的境界。梁宗岱在评论中曾多次对瓦雷里的文学成就和人格魅力给予高度肯定,从他1928年所写的《保罗·梵乐希先生》一直到20世纪40年代所写的《屈原》、《非古复古与科学精神》、《试论直觉与表现》等文章中都屡屡出现瓦雷里的名字,有时甚至到了言必称瓦雷里的地步。梁宗岱把瓦雷里视为法国象征主义的传人,认为他把诗歌创作推进到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梵乐希底诗,我们可以说,已达到音乐,那最纯粹,也许是最高的艺术境界了。”“我们读他底诗时,我们应该准备我们底想象和情绪,由音响,由回声,由诗韵底浮沉,一句话说罢,由音乐与色彩底波澜吹送我们如一苇白帆在青山绿水中徐徐地前进,引导我们深入宇宙的隐秘。”④梁宗岱:《诗与真·保罗·梵乐希先生》,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18;20、21页。梁宗岱曾把诗歌分成“纸花”、“瓶花”和“生花”等三个层次,而在他心目中,瓦雷里的诗歌如《年轻的命运女神》、《海滨墓园》则代表了诗歌的最高境界,应该成为中国现代诗歌的标准。越到后来,瓦雷里越成为梁宗岱艺术世界的精神象征和符号,无论是从人格、思想、诗歌还是诗学理论上都莫不如此。1935年梁宗岱为瓦雷里的《歌德论》写了一篇跋,在这篇文章中,梁宗岱把瓦雷里和歌德都视为了诗人兼思想家、科学家的全才,尤其对瓦雷里的哲学思想进行了深入探究。他认为瓦雷里关于主、客观关系的看法尤为精当,为此他评述说:“我们对于心灵的认识愈透澈,愈能穷物理之变,探造化之微;对于事物与现象的认识愈真切,愈深入,心灵也愈开朗,愈活跃,愈丰富,愈自由。”⑤梁宗岱:《诗与真·歌德与梵乐希》,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155页。这里虽然是论及瓦雷里的哲学思想,但实际上它对梁宗岱文学思想的影响非常巨大,梁宗岱把自己的文学批评集取名为《诗与真》很大原因就在于此:“真是诗底唯一深固的始基,诗是真底最高与最终的实现。”⑥梁宗岱:《诗与真·序》,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5页。在这里,哲学世界中的主、客观关系演化成为了艺术世界中“诗”与“真”的关系。此外,梁宗岱在论及象征主义、纯诗以及诗歌形式等理论问题时,也每每把瓦雷里的诗学理论作为参照体系,给予了充分肯定。可以说,虽然梁宗岱崇拜过不少西方作家如但丁、雨果、马拉美、歌德、里尔克、罗曼·罗兰等,但真正对他产生重大影响的却非瓦雷里莫属,梁宗岱的诗学理论体系深深带有瓦雷里理论的痕迹。
二
瓦雷里的诗学思想十分深邃而庞杂,“瓦莱里不是一位自成体系的哲学家和美学家:他提出了若干真知灼见,有些时候,至少表面上看,这些见解存在矛盾”①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杨自伍译,第8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66页。。在他的这些诗学理论中,其对于象征主义的阐释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他也因此成为法国后期象征主义理论的主要代表。
象征主义文学是19世纪后期、20世纪前期对世界文学产生重大影响的一种现代文艺思潮,“不仅在法国而且遍及西方世界,20世纪诗歌观念已为法国象征主义运动所宣明的学说原理一统天下。”②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4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508页。“也许是历史上头一次,一个文学方面的运动竟然发展到遍及整个世界的地步。这个从19世纪欧洲的崇高愿望中诞生的象征主义,演化成为20世纪的文学界和美学界的世界性的憧憬。”③《法国拉鲁斯百科全书》,参见黄晋凯等主编《象征主义·意象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703页。但同时,在对于象征主义的解释上人们却是莫衷一是,甚至充满了混乱和矛盾,甚至有人借机否定象征主义。而在瓦雷里的心目中,象征主义作为一种创作活动追求高于现实世界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它力图呈现的是个体的精神世界,具有浪漫主义等根本不具备的特质:“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我始终赞同这些观点:即避开眼前的事物,从象征走向象征,用象征来激起某种特殊的情感。”④瓦雷里:《论诗》,吴康茹译,参见黄晋凯等主编《象征主义·意象派》,第73页。也就是在这种意义上,他高度肯定了波德莱尔的成就: “这小小的一册《恶之花》,虽不足三百页,但他在文人们的评价中却堪与那些最杰出、最博大的作品相提并论。”“《恶之花》中既没有历史诗也没有传说;没有任何以叙事为基础的东西……但是其中一切都充满魅力,富于音乐性,有着强烈而抽象的快感……豪华、形式和沉醉。”⑤瓦雷里:《波德莱尔的地位》,载《文艺杂谈》,段映虹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67、180页。为了更清晰地诠释象征主义,瓦雷里还写了《象征主义的存在》一文,竭力捍卫象征主义的旗帜和理想,并且对象征主义的实质和特点加以界定,在文章最后,他宣称:“‘象征主义’从此成为一种名义上的象征,它所代表的精神状态以及有关精神的一切,与今天盛行的、甚至占统治地位的东西完全相反。”⑥瓦雷里:《象征主义的存在》,载《文艺杂谈》,段映虹译,第229页。瓦雷里在一个方面继承了前期象征主义的重要诗学原则,比如像马拉美一样高度重视诗歌音乐性、暗示性等作用。他说:“旨在将形式赋予非人类的话语方式、绝对的话语,一定意义上说——暗示独立于任何人的某种存在之话语——语言的神奇之处。”⑦瓦雷里:《保尔·瓦莱里选集》,第14卷,第209页,参见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8卷,第272页。“如果就诗而言,那么,音乐的条件是绝对必要的:如果作家没有对音乐的条件予以重视、加以思考,如果人们观察到这位作家的耳朵只是被动的听器,节奏、抑扬和音色在诗的构成上没占有本质的重要性——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对这位诗人感到失望。”⑧瓦雷里:《〈陶潜诗选〉法译本序》,钱春绮译,载《瓦莱里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49页。但另一方面,瓦雷里在对象征主义的阐释中又有不同于前人的地方,比如他特别注意到抽象思维在诗歌中的作用,甚至认为理性的力量比起灵感和激情更为重要,他说:“如果诗人永远只是诗人,没有丝毫进行抽象思维和逻辑推理的愿望,那么就不会在自己身后留下任何诗的痕迹。”⑨瓦雷里:《诗与抽象思维》,载《文艺杂谈》,段映虹译,第283、300页。“任何真正的诗人,远比人们一般所认为的更加擅长正确推理和抽象思维。”⑩瓦雷里:《诗与抽象思维》,载《文艺杂谈》,段映虹译,第283、300页。这些主张比较前期象征派过于强调诗歌的神秘性就有了比较明显的区别,它不仅淡化了前期象征主义诗论非理性的部分,而且把理性沉思提到了十分引人注目的位置,旨在把诗歌创作变成一种完美的心智活动,拓展诗歌的深度。这些地方是瓦雷里后期象征主义理论的重要特色之一,这和瓦雷里本人从事的数学和哲学研究都有着直接的关系。瓦雷里在创作中正是秉承这样的理念,把理性和感性结合起来,达到一种新的境界。
梁宗岱是中国现代较早接触西方象征主义理论的诗人。他毕生对象征主义的介绍、传播和诠释,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中国学界对象征主义理解的最高水准,这一点是得到大家公认的。诗人卞之琳说:“至于1933年梁以宏观的高度,以中西比较文学的广角,论《象征主义》的这篇文章,我至今还认为是他这方面的力作。这些译述论评无形中配合了戴望舒二、三十年代之交已届成熟时期的一些诗创作实验,共为中国新诗通向现代化的正道推进了一步。”①卞之琳:《人事固多乖——纪念梁宗岱》,《新文学史料》1990年第1期。“在我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从最完整意义的角度看,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象征主义诗论家。”②许道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新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0页。虽然在梁宗岱之前和同时有周作人、穆木天、王独清、戴望舒、朱光潜等都曾撰文介绍和阐释象征主义,但他们对象征主义的理解却很不一致,有的甚至和西方象征主义诗学运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联系,如朱光潜就仅仅把象征理解为一种修辞手段。而梁宗岱的象征主义理论与马拉美、瓦雷里的象征主义有着直接的渊源关系,他在《保罗·梵乐希先生》一文中用了不少篇幅谈及瓦雷里象征主义诗作的特征,比如重视暗示性和音乐性,追求诗歌的哲理层次等。后来梁宗岱对此又有不少阐发,他要求诗人不能简单追求音节和节奏,而是要注意诗歌整体的音乐感:“把情绪和观念化炼到与音乐和色彩不可分辨的程度。”③梁宗岱:《诗与真二集·谈诗》,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99、85、98、87页。“把文字来创造音乐,就是说,把诗提到音乐底纯粹的境界,正是一般象征诗人在殊途中共同的倾向。”④梁宗岱:《诗与真·保罗·梵乐希先生》,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20、22、23页。而马拉美和中国的姜白石的成功在梁宗岱看来很大程度也是由于“他们底诗艺,同是注重格调和音乐”⑤梁宗岱:《诗与真二集·谈诗》,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99、85、98、87页。。他还说:“一切伟大的作品必定具有一种超越原作者底意旨和境界的弹性与暗示力。”⑥梁宗岱:《诗与真二集·谈诗》,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99、85、98、87页。并且认为姜白石的《疏影》和济慈的《夜莺曲》“寥寥数语,含有无穷暗示”⑦梁宗岱:《诗与真二集·谈诗》,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99、85、98、87页。。而最能集中、系统体现梁宗岱象征主义观点的文章是他的《象征主义》。在这篇文章中,梁宗岱结合中西大量的文学实例和瓦雷里的象征主义理论对象征主义的概念、原则、精神实质等进行了系统的论述。梁宗岱首先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高度肯定象征主义的价值,他说:“所谓的象征主义,在无论任何国度,任何时代底文艺活动和表现里,都是一个不可缺乏的普遍的重要的元素……一切最上乘的文艺品,无论是一首小诗或高耸入云的殿宇,都是象征到一个极高的程度的。”⑧梁宗岱:《诗与真·象征主义》,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60页。特别关键的是,在梁宗岱眼里,象征主义绝对不是一种局部修辞的手段,它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体系,表达的是人类个体生命与宇宙之间的密切关系,具有强烈的哲学意蕴,只有站在这样的高度,才能把握象征主义的实质。他那些反复提到的象征主义杰作,如瓦雷里的《水仙辞》、《海滨墓园》;勃莱克的《天真的预示》;波德莱尔的《契合》;歌德的《一切的峰顶》,甚至日本诗人芭蕉的俳句都在很大程度上触及到个体与宇宙、生与死等形而上的主题。其实梁宗岱在最早介绍瓦雷里时曾谈到瓦雷里诗作的主题正是这些:“那是永久的哲理,永久的玄学问题:我是谁?世界是什么?我和世界底关系如何?它底价值何在?”⑨梁宗岱:《诗与真·保罗·梵乐希先生》,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20、22、23页。而这些正是梁宗岱超越中国早期象征主义诗学而逐渐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
瓦雷里极为讲究诗歌的语言、节奏和音律等形式问题,竭力达到完美的境地。为此他特别把诗歌的语言和散文等进行区分,强调诗歌语言的独特性。他说:“严格的规律规则是人为的伎俩,它赋予自然语言以一种物质的特性……我们一旦接受了它们,就再也不能为所欲为就再也不能信口开河。”⑩瓦雷里:《关于〈阿多尼斯〉》,载《文艺杂谈》,段映红译,第30页。梁宗岱不止一次地对瓦雷里重视诗歌的格律等形式问题给予肯定,他说:“像他底老师一样,梵乐希是遵守那最谨严最束缚的古典诗律的;其实就说他比马拉美守旧,亦无不可……他则连文字也是最纯粹最古典的法文。”⑪梁宗岱:《诗与真·保罗·梵乐希先生》,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20、22、23页。瓦雷里关于诗歌形式的一系列观点对梁宗岱的影响也很大,梁早年也从事自由诗体的写作,但在实践的过程中他越来越发现,一味追求白话自由而抛弃谨严的格律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诗歌的艺术感染力,从而也在根本上取消了诗歌。他特别反感胡适的自由诗理论,认为“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不仅是反旧诗的,简直是反诗的……简直把一切纯粹永久的诗底真元全盘误解和抹煞了”①梁宗岱:《诗与真二集·新诗底分歧路口》,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157、159页。。那么中国的新诗应该追寻什么样的目标呢?梁宗岱经过深入思考后作出了自己的回答,他借用了瓦雷里的一句话:“最严的规律是最高的自由。”在他看来,中国新诗的出现面临着许多挑战,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它必须接受某种形式的束缚:“如果我们不受严密的单调的诗律底束缚,我们也失掉一切可以帮助我们把捉和搏造我们底情调和意境的凭借。”“没有一首自由诗,无论本身怎样完美,能够和一首同样完美的有规律的诗在我们心灵里唤起同样宏伟的观感,同样强烈的反应的。”②梁宗岱:《诗与真二集·新诗底分歧路口》,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157、159页。由于具有中西跨文化的视野,梁宗岱不仅从中国古典诗歌,也从西方诗歌中寻找成功的范例,甚至提出可以借鉴法国诗的阴阳韵以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脚韵。他对诗歌的跨行、用韵以及节奏问题都有过深入的思考,其根本动因恰恰在于纠正中国新诗的散文化弊端,以使其回到正确的路径上。在这一点上,梁宗岱和闻一多、朱光潜等都提出了大致相似的意见,对中国新诗的发展有着值得借鉴的价值。
三
梁宗岱从事文学批评的时代,正是中国批评界全面引入西方文学理论来追求、实现中国文学批评现代性转换的关键阶段,梁宗岱和他同时代学人一起在这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但应该指出的是,梁宗岱并没有全盘移植、照搬西方的文学批评理论,而是立足于东方民族的文化传统和特性。即使他在接受自己尊崇的瓦雷里理论的时候也同样如此,如他对瓦雷里“纯诗”理论和象征主义理论接受的时候更多带有一种主动性的过滤和选择,甚至有意的“误读”,从而使其带有了独特的风貌和东方民族的智慧。
纯诗理论是西方象征主义所提出的概念,最早源于美国诗人爱伦·坡,他在《诗歌原理》一文中认为诗歌的效果与音乐相同,是一种“纯”艺术,后来他的观点得到波德莱尔、马拉美、瓦雷里等的继承和发展。瓦雷里曾描述过自己听到马拉美朗读这首诗歌所产生的震撼:“那是些微语、暗示,对于眼睛的雷鸣,整个精神的风浪被引导从一页到一页以致思想的极端……全诗令我神往得仿佛一群新星被提示给天空;仿佛一个终于有意义的星座显现出来。”③瓦雷里:《骰子的一掷》,梁宗岱译,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183页。瓦雷里在这篇文章中以诗性的语言已经描述出纯诗的某种内涵,比如追求音乐、视觉等效果。1920年瓦雷里在为柳西恩·法布尔的诗集《认识女神》作序时明确提出了“纯诗”的概念,更在1928年以《纯诗》为题的一次演讲中进行了系统的阐释。瓦雷里首先认为“纯诗”是一种最理想的诗,独立于一切主题和感情之外,是一种“纯粹的形式”: “我说的‘纯’与物理学家说的纯水的‘纯’是一个意思。我想说,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我能否创作一部完全排除诗情成分的作品。”④瓦雷里:《纯诗》,参见黄晋凯主编《象征主义·意象派》,王忠琪译,第65;65、71页。瓦雷里为此特别强调创作过程中精神活动的“纯粹性”,达到一种“超人类的境界”。但事实上,瓦雷里也认为绝对纯粹的诗是找不到的:“我过去也一直认为,并且现在也仍然认为这个目标是达不到的,任何诗歌只是一种企图接近这一纯理想境界的尝试。”⑤瓦雷里:《纯诗》,参见黄晋凯主编《象征主义·意象派》,王忠琪译,第65;65、71页。但是梁宗岱却认为,这种纯诗是一种艺术存在的现象,虽然它代表了很高的境界,但在古今中外都不乏此类的纯诗,如中国的姜白石、陶渊明都有此类作品。“我国旧诗词中纯诗并不少,姜白石的词可算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个。”⑥梁宗岱:《诗与真二集·谈诗》,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88、87页。梁宗岱摒弃了瓦雷里纯诗理论中带有神秘色彩的部分,而是用更具有东方文化的诗性语言说:“所谓纯诗,便是摒除了一切客观的写景,叙事,说理以致感伤的情调,而纯粹凭借那构成它底形体的元素——音乐和色彩——产生一种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唤起我们感官与想象底感应,而超度我们灵魂到一种神游物表的光明极乐的境域。”⑦梁宗岱:《诗与真二集·谈诗》,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88、87页。实质上,在这里梁宗岱不仅借鉴了瓦雷里的纯诗理论,其实也受到晚唐司空图形式美学的影响。
还应当注意的是,梁宗岱固然深知中国新诗在艺术形式上的贫乏甚至粗糙,急需引入纯诗的理论进行导引。但另一方面,梁宗岱的诗学理想仍然植根于中国社会的现实,他一直强调内容和形式的融合,对瓦雷里那种完全与现实绝缘,把诗歌创作完全视为精神“纯粹性”的纯诗理论多少是有所保留和怀疑的。他说:“在创作最高度的火候里,内容和形式是像光和热般不能分辨的……情绪和观念——题材或内容——底修养,锻炼,选择和结构也是艺术或形式底一个重要元素。”①梁宗岱:《诗与真二集·谈诗》,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85页。为此他要求诗人到社会现实中去吸取诗的养分,这是梁宗岱早年受到“为人生”文学观念影响的流露,也是对瓦雷里纯诗理论自觉的反思。
同样,在对象征主义诗学的理解上梁宗岱也没有完全认同瓦雷里的观点,而是把它和中国传统哲学、文学观念有机联系起来。梁宗岱十分推崇瓦雷里的《年轻的命运女神》,认为在诗作中诗人心凝形释,与宇宙息息相通。这在梁宗岱看来,就是人的心灵与万物的“契合”。梁宗岱在阐释象征主义时把“契合”视为“象征之道”:“像一切普遍而且基本的真理一样,象征之道也可以一以贯之,曰,‘契合’而已。”②梁宗岱:《诗与真·象征主义》,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68、72、72页。而这种“契合”在梁宗岱看来本质上是“自我”(小我)与“自然”(“宇宙”)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他进一步描述说:“我们内在的真与外界底真调协了,混合了。我们消失,但是与万化冥合了。我们在宇宙里,宇宙也在我们里:宇宙和我们底自我只合成一体,反映着同一的回声。”③梁宗岱:《诗与真·象征主义》,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68、72、72页。但实际上,“契合”自波德莱尔提出后主要分成了两个路径发展,一条线索继承了波德莱尔的思想,认为诗人的心灵与外在的世界存在某种感应,如魏尔伦、兰波,而瓦雷里主要强调的是其理智性的一面,完全排除所谓的灵感,他称赞爱伦·坡把诗歌发展为“一门很诱人也很严谨的学说,某种数学与神秘主义相结合的学说”④瓦雷里:《波德莱尔的地位》,参见《文艺杂谈》,段映虹译,第180页。。瓦雷里这里强调的是缜密的逻辑和科学。但梁宗岱却认为在人们的创作和审美心理中确实存在一种人们“开始放弃了动作,放弃了认识,而渐渐沉入一种恍惚非意识,近于空虚的境界”⑤梁宗岱:《诗与真·象征主义》,载《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68、72、72页。。可见,梁宗岱主张审美的心理过程要抛弃理智,只有自始至终沉浸在自足的审美世界,才可以进入形神俱忘、遨游天地的境界。这里更多流露的是中国道家尤其是庄子的思想,甚至连有些语言也是借用庄子的,梁宗岱在象征主义诗学和中国哲学中找到了某种文化的连接点。
梁宗岱的文学批评世界既开放和包容,又充满着主体自觉意识,他对西方理论,尤其是瓦雷里理论的介绍、阐释和接受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他借鉴瓦雷里的理论极大地开拓了其批评视野和现代性意识,为中国文学理论由传统到现代,从本土到世界的转换提供了科学的参照。与此同时,他又在中国文化的特殊语境中对这种理论进行了辨析、选择,为我所用,从而理性回应了西方文化大规模输入对中华民族几千年文明价值的挑战和冲击,而这一点则更加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