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前夜》中的没落贵族——舒宾
2013-03-27陶思瑜
陶思瑜
(辽宁大学日本研究所,辽宁沈阳110036)
《前夜》是俄国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屠格涅夫于1860年创作的一部小说,是俄国文学史上最早歌颂民主主义革命“新人”的一部长篇小说。当时封建农奴制已经濒临崩溃,民主主义革命在俄国各地风起云涌,社会局势动荡不安,新的生活在俄国开始出现。小说主要讲述了俄国贵族少女叶连娜如何摆脱世俗偏见,挣脱家庭桎梏,冲破社会与宗教的罗网,与保加利亚爱国志士英沙罗夫相恋结婚,并与他一同回国参加革命斗争的曲折的爱情故事。
舒宾是小说女主人公叶连娜的表弟,来自于一个破落的贵族家庭,同时也是叶连娜的3位追求者之一。其他两位分别是:大学教授别尔谢涅夫和流浪俄国的保加利亚革命者英沙罗夫。在经历了曲折艰难的革命运动和生活磨难后,性情乖戾的贵族小姐叶连娜最终选择了平民出生、家庭条件最差的保加利亚小伙英沙罗夫作为夫婿。这不仅让叶连娜所属的上流社会大跌眼睛,同时也让没落贵族舒宾(包括中产阶级家庭的别尔谢涅夫)之流耿耿于怀。究其原因,正是英沙罗夫胸怀解放祖国的宏伟大志,积极投身革命运动,勇于担当、甘于奉献的大无畏精神,引起了正处于思想迷茫、心理叛离、渴望挣脱家庭桎梏和自主爱情的叶连娜的倾慕。是对“新生活”的共同追求,将叶连娜和英沙罗夫这两个“新人”紧密联系在了一起。面对叶连娜爱情的选择,如果说别尔谢涅夫是败在“社会多余人”的性格特征上的话,那么舒宾则输在“贵族阶级”的人格特征上。试分析如下。
一 鄙视贵族的贵族
舒宾是叶连娜母亲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远方内侄,父亲在首都莫斯科干过政府部门的差事,母亲来自巴黎世家名门,所以,舒宾家庭属于上流社会的贵族阶层。由于父母双亡,哥哥们又都已经进入士官队,因此,在去世母亲生前的托付下,舒宾在母亲去世后来到了姑母家生活。
家道中落、寄人篱下的生活,使从小一直生活在上流社会贵族环境中的舒宾看到了比别人更多的上流社会的另一面,体会了比别人更多的所谓贵族生活的荣华富贵和酸甜苦辣,洞察了更多上流社会贵族华丽外表下的腐朽没落和阴暗险恶。因此,舒宾不仅打心眼里不喜欢上流社会的贵族们,私下里还十分鄙视贵族。他看不惯上流社会贵族们的那种自以为是、虚张声势,痛恨他们为人处事的虚伪狡诈、勾心斗角。作为一个受过一定层次教育、有着自己社交圈的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舒宾不仅有着自己独立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也有着年轻人都有的理想抱负和青春激情。舒宾曾在一次与乌瓦尔·伊万诺维奇的交谈中说:“在我们中间,还没有一个人;任凭您朝哪儿看去,都找不出一个真正的人来。”所以,“那个年轻的姑娘,那个敏感的灵魂”即叶连娜会把舒宾这些贵族抛到脑后,喜欢上来自下层社会的英沙罗夫。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贵族,其实最不是“人”。这实在是莫大的讽刺,而身为贵族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则需要巨大的勇气与智慧。社会局势的动荡、变化,各种思潮的兴起、荡涤,无不冲击和影响着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促使他们反思反省自己所处的这个社会、自己所属的群体和自己所过的生活。所以,舒宾的思想观念在很多方面都与当时上流社会贵族阶级的传统习惯格格不入。
例如,舒宾视之为毕生追求的美术雕塑,在贵族们看来,那只是人们闲暇时的生活调剂品,根本不能算是一门正当的社会职业。而舒宾却视其为人生事业,甚至打算以此作为今后的谋生手段,简直就是不务正业、不入流。然而,舒宾对来自身边亲朋好友的嘲讽也好劝解也好,既不领情,也不理会,觉得他们世故低俗,无法欣赏和理解高雅艺术,所以,仍旧按照自己的意愿爱好,一意孤行,将雕塑事业进行到底,并最终取得了成就,被人们视为当时“最杰出、最有前途的新晋雕塑家之一”。
又如,舒宾看不惯姑妈姑父为了自身面子而勉强维持着的名存实亡的婚姻——安娜明知丈夫在外面包养了情妇,却佯装不知;而姑父尼古拉之所以敢在他这位晚生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婚外情,是因为他算准了家道中落、寄人篱下的舒宾不敢跟他唱反调。离婚对于当时的人,特别是讲究身份、面子的贵族来说,是一件格外没有尊严、有失体统、掉价和丢人的事情,所以,为了维持自己的社会地位和面子,贵族们会千方百计地掩饰和“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舒宾认为,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无异于对自身人格的侮辱,对人生人性的摧残。一个有尊严的人,是绝对不能容忍这种没有爱情、背叛婚姻的做法的。在这一点上,舒宾特别蔑视和排斥充斥于上流社会贵族中的这种看似外表光鲜、实际上当事人内心味同嚼蜡、苦不堪言的痛苦婚姻,觉得这样的婚姻简直就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死要面子活受罪”。
舒宾还看不惯贵族们为人处事时那种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冷漠。典型的代表就是姑父尼古拉的远房叔父乌瓦尔。对于已经发生的人和事,乌瓦尔总是袖手旁观,冷言相向,讥笑讽刺,幸灾乐祸,或者仅仅是站在一旁说一些似是而非、模凌两可的话,他从未想过要做点什么,或者提出一点有价值的建议什么的。似乎,除了冷嘲热讽、打击挖苦别人,以显示自己高贵和睿智外,他就没有别的事可干了。舒宾表面上虽尊他为长辈,却是打心底里瞧不起他。舒宾认为,为人应胸怀坦荡、心地善良、待人真诚,不要阳奉阴违、口蜜腹剑。面对是非曲直,要勇于表明自己的立场,阐明自己的观点,而不能似是而非、模棱两可、装糊涂。他不仅是这样想的,同时也是这样做的。生活中一旦看见什么自己觉得不顺眼的人和事,舒宾就会直接了当地将自己的心声表露出来,丝毫不加掩饰,也不考虑这样做的后果。例如,在安娜姑妈与丈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闹矛盾时,舒宾会故意讲出尼古拉不希望他讲的实情,从而导致火上浇油,把事情搞得更糟。又如,当舒宾与尼古拉的远房叔父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在一起闲聊时,舒宾也总是用戏谑的口吻与之交谈,丝毫不顾及年长者的感受。对于姑父尼古拉相中的准女婿库尔纳托夫斯基,即便舒宾已经知道表姐叶连娜早就心有所属,他也不管不顾、毫无顾忌地在尼古拉面前放肆地数落了一番“准女婿”库尔纳托夫斯基,这让尼古拉颇为不快。
二 卸不下的贵族身段
舒宾虽然鄙视贵族阶级,但也看不起社会下层民众。英沙罗夫是一位来自保加利亚民间的革命者,他不是贵族。舒宾刚开始与其接触时,言语间就本能地流露出一种来自上流社会贵族对平民百姓的居高临下的冷漠与客套。这一点,英沙罗夫明显地感觉到了。舒宾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觉得,像英沙罗夫这种来自社会底层的人都缺乏教养,不懂礼貌,愚昧无知,言行粗俗,品味低下,不足为谋,像他这种出生高贵的人是不屑与其为友的,那样有失自己的身份和教养。即便英沙罗夫是自己的好友别尔谢涅夫极力推崇的人,舒宾也从未主动单独去拜访过。在知道英沙罗夫与叶连娜交往后,他从惊讶、不理解到自负地断言,身为上流社会贵族小姐的叶连娜是绝不可能喜欢上英沙罗夫这样粗俗的平民百姓的。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舒宾的意料。此外,在与英沙罗夫交往的过程中,舒宾还从英沙罗夫那种孤高自傲、嘲笑讥讽的言行中感到了其对上流社会贵族的不敬、不屑、不满,甚至是仇视。所以,舒宾从一开始就打心眼里不喜欢英沙罗夫,两人的生活几乎没有交集,平时只是朋友聚会时出于礼貌谈谈而已。
随着相识时间的延长,虽然舒宾在内心不得不承认英沙罗夫在某些方面的确比自己优秀,但他还是不愿意深入接近英沙罗夫,拒绝与其交朋友。这不单单因为他俩曾是情敌关系,还因为英沙罗夫来自当时受到俄国侵占的保加利亚,而且他并非来自上流社会,仅仅是一介平民。俗话说,国富民强,国贫民弱。国家贫穷落后,受制于人,作为国民,是没有尊严可言的,在社会上也没有地位,所以,舒宾觉得,来自保加利亚平民阶层的英沙罗夫是没有资格混迹于他们这个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子,没有资格在他们这个圈子里随意说话,更没有资格妄想与叶连娜交往的。然而,倔强的英沙罗夫根本没有理会舒宾之流的冷漠与拒绝,反而凭着自己的聪明与智慧,不仅勇敢地奋斗在轰轰烈烈的民族解放运动中,而且还巧妙地周旋在俄国上流社会的社交圈里,甚至最后还赢得了叶连娜的爱情!这让舒宾觉得很受伤。于是,他开始嫉妒和厌恶起英沙罗夫来,进而嫉妒和厌恨起英沙罗夫所代表的一切新生革命力量来。显然,舒宾的这种嫉恨是非理性的,这一点聪明的舒宾自己不会不知道。舒宾悲愤的根本在于,面对动荡不安的社会局势,各种新生势力的崛起和逐渐强大,昔日上流社会贵族为我独尊的局面已经一去不复返。不管舒宾之流的贵族们何等的心不甘、情不愿,往昔不可一世的贵族正在被社会无情地边缘化,正在被新生力量悲哀地逐出历史大舞台,这是没落贵族们不得不接受的最终结局。
舒宾固守自己的贵族身份,看不起下层阶级的人,不愿放下贵族身段与普通民众交往,还可以从他对平民出身的安奴什卡姑娘的态度中看出。对于舒宾来说,安卡奴什仅仅是他寂寞无聊黑夜中闪过的一个背景,她只不过是一个侍女,一个下层社会的可怜女孩而已。像他这样(贵族)身份的人,是不可能与之交往的,她顶多就是一个在自己百无聊赖时调剂心情的玩弄对象而已。事实上也是这样。当安奴什卡见到舒宾时,会害羞躲闪;而舒宾注意到她,则是因为遭到了叶连娜的冷落后,才想着找她玩玩。当他得知英沙罗夫已获得叶连娜芳心时,他的心情除了羡慕嫉妒恨之外,就只剩下自怨自艾了:“像我这样的可怜虫,就只能跟安奴什卡那样的人混在一起了。”沮丧之情,溢于言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方面表明了他对昔日自己上流社会贵族身段的恋恋不舍,另一方面也道出了其对“无可奈何花落去”日显衰败的贵族前景的无奈。
舒宾还曾设计雕塑了一座自己与侍女安奴什卡姑娘紧紧相拥的夸张塑像,并煞费苦心地将之命名为《艺术家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舒宾之将来》。雕塑中代表贵族的舒宾一脸憔悴、颓丧、落寞,而代表平民百姓的安奴什卡却是满脸的愉悦、精神抖擞。毫无疑问,这尊雕像其实就是舒宾对自己命运乃至整个贵族阶级未来前途悲观预测的暗示!实际上,聪明的舒宾大概早已从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运动中,从贵族阶级的腐败堕落中,从上流社会的垂死挣扎中,感受到了贵族阶级历史性的、不可避免的灭亡。
三 软弱的抗争
当舒宾知晓英沙罗夫与叶连娜的恋情后,性格乖戾的他整日里耿耿于怀。他难以容忍身为平民的保加利亚人英沙罗夫在自己这个俄国上流社会人士面前“耀武扬威”、“为所欲为”。为此,他采取了上流社会的反击方式来与之进行抗衡,他甚至还制定了自己所谓的“绅士复仇计划”。
有一天,舒宾请前来拜访他的别尔谢涅夫到自己的房间来,让他看两尊他最近新雕塑的塑像。尽管舒宾没说塑像人物是谁,但是细心的别尔谢涅夫还是发现,塑像人物其实就是英沙罗夫。因为从塑像人物的面部轮廓特征到面部表情,雕塑者都捕捉得极其准确与细致,使人除了认定是英沙罗夫外,不会联想到其他的人。舒宾还对别尔谢涅夫说,他准备把漂亮的那尊雕像送给叶连娜做生日礼物,以博得叶连娜的欢心;而把另一尊“丑陋的雕像”留给自己,这样就可以天天羞辱英沙罗夫,发泄心中的嫉妒和仇恨了。舒宾这种不敢当面表示,而只能背地里发泄的“复仇”行为,在以力量论成败、以胜负论输赢的现实世界里,显得实在幼稚可笑,让人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余,忍俊不止。
还有一次,安娜携众人去察里津诺游玩,却在途中遭遇一群醉酒的德国军人骚扰。在德国兵企图调戏同行女性时,舒宾虽然愤怒不已,但也只敢苦口婆心、极尽耐烦地劝说对方不要胡来、保持体面。显然,这种毫无威摄的反抗方式,对强暴无赖的、而且还是处于醉酒状态的德国兵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德国兵继续他们的流氓行为。关键时刻,是英沙罗夫出手将一个德国军官扔进水里后,德国兵才不敢造次,危局才被解除。很多时候,尤其是在乱世之中,面对蛮横无理之徒,惟有强硬才能解决问题。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就是这个道理。
而贵族出身的舒宾,他所受的教育和他所经历的社会人生,以及自小养成的贵族特质,使他一方面也许根本不懂得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和这种无耻无赖之徒,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本身智慧不足、力量不够的无能。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想到过,只有“动手”,才能赶走德国兵。面对危机和困局,舒宾这种没有力度的抗争,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贵族势力在当时俄国社会风云变幻之际,已逐渐失去了昔日的那种体面威风,正在逐步走向衰落。曾经不可一世的贵族,已逐渐成为了被历史洪流冲到岸边的死鱼。
舒宾作为俄国没落贵族阶级的年轻代表出现在《前夜》中,与作为“社会多余人”的别尔谢涅夫一起,反衬出了民主主义革命的社会“新人”英沙罗夫的强劲形象。舒宾虽自诩为艺术家,却逃避当时亟待革新的俄国社会赋予青年人改造社会的重任;他既鄙视贵族的虚伪、自大,但也看不起下层民众,觉得他们缺乏教养,品行粗俗。较之于那些积极投身民主主义革命运动的勇士们,舒宾更愿意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去表达自己的愤怒,而不是站出来,担当自己的责任与使命,去“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即便那种上流社会的所谓“绅士复仇”,给舒宾带来了些许可怜的安慰,但在外人看来,那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自欺欺人罢了。舒宾面临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而且迟早会在某一天总爆发。正如那群没落的上流社会的贵族一样,虽然知道现状大不如前,但他们仍不愿放下身段,投身民主主义革命的洪流。他们宁愿站在一旁冷嘲热讽当下社会的种种恶习和弊端,也不屑和不愿意去改变这个社会,甚至还惧怕和厌恶那些挺身而出的革命“新人”会危害到他们的既得利益。这不能不说是俄国贵族的悲哀,不能不说俄国贵族的灭亡是一种历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