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更化与南宋书院官学化
2013-03-27管延庆潘跃玲
管延庆,潘跃玲
(1.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411201;2.宁波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浙江 宁波315000)
南宋时期是中国书院教育的一个顶峰。南渡之初的宋高宗赵构为了获得士人阶层的广泛支持,对于书院及以书院为中心的理学给予积极的支持,民间书院亦因此迅速发展壮大。但终南宋一朝,书院的发展却充满了曲折,作为南宋书院发展的一道分水岭——嘉定更化,其影响尤为重要。但绍兴和议后,为了镇压士人因“和议”而产生的对立情绪,维护自身的统治,高宗朝廷对理学及其主要活动场所——书院建设采取了打压态度,后来更是发生了韩侘胄主导施行的“庆元党禁”,绍熙五年(1194年)宁宗即位以后,由于韩侘胄与赵汝愚之间的权力斗争波及到了理学,所以,韩侘胄在当政以后将理学视为“伪学”,作为民间书院派代表的朱熹也被罢免,不仅书院中教授的理学观点被严厉禁止,对于官学考课和科举考试的审查更是严格,严禁士人涉及理学知识,以至于“老师宿儒,凋替带进;后生晚辈,不见典型”[1]。而且禁学还严重地打击了书院的建设,其发展一度陷入了停止。“庆元党禁”在禁止理学的同时还迟滞了书院的建设,书院失去了其作为支柱的理学支持,陷入低迷的状态。然而,开禧二年(1206年)政局去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由韩侘胄策划的北伐失败金兵长驱直下,兵锋所指便是南宋都城,宁宗王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当中,宁宗为推卸开禧北伐失败的责任,稳固自身的统治,将所有决策错误都归结为韩侘胄专权,宁宗杀韩侘胄求和。韩侘胄死后,作为韩侘胄曾经打击对象的书院派理学家,似乎从北伐失败当中反证了自身的正确性,加之宁宗欲要争取人心,才解除了对理学的禁令,重新启用理学派大臣,史称“嘉定更化”。理学家赖以为根基的书院也就复兴在即,在此之后的书院迎来了又一个黄金发展时期,而其性质亦逐渐官学化。
一 嘉定更化前南宋书院发展特点
回首“嘉定更化”之前的南宋书院发展的历史,在庆元党禁当中的书院发展步履维艰,很多书院甚至荒废,与南宋建立之初理学家为拯救士民于危亡而开展的轰轰烈烈的书院建设运动相比大有不如,事实上,两宋更迭之际战乱不休,社会动荡不安,地方官学在战争过程中遭到巨大破坏,战乱所及之处,学校十不存一。尽管绍兴八年高宗暂时在临安局势稳定下来,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社会失序、道德败坏,“金人索太学生博通经术者,太学生皆求生附势,投状愿归金者百余人”[2],人民群起反抗的情况亦层出不穷。如此景况之下,朝廷无力恢复和发展官学教育。此时,作为四民之首的士人阶层却深深感觉到自身的生存危机,这一方面源自于战乱所带来的社会秩序的混乱,另一方面却来自于对自身阶层存续的担忧。入宋以来士人地位大大提高甚至有“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说法,但是士人阶层赖以为存在的基础,却是学校教育出来的读书人。而且读书科考原为高尚之举,此时却成为高官厚禄的敲门砖,士人阶层社会地位急剧下降,宋初以来形成的“忧国忧民,忠孝为先”的士风陷入断绝的危机。而此时地方州县官学津津于举业功名,以至于“文具盛而利禄之意多,老师宿儒尽向往之”[3]。即便是中央官学亦是“但为声利之场,而掌其教事者,不过取其善为科举之文,而尝售于场屋者耳”,极少讲学,于士人风骨亦无益处,但教士人为利禄弯腰,成为利禄之学。其时的理学家如朱熹者甚至发出了“今日学校科举之教,将害有不可盛言者……而莫之救也”[4]的哀叹。有鉴于官学的朽坏不堪,理学家大力倡导书院建设,许多有识之士亦自发在族中或乡间设立书院,有藏书阅读,购置学田以自给。于秀丽山川之间,无市井尘声,使人远离声利之场,而安于学业,静心修身以弘扬士人风骨,担起挽救士民于危亡的责任。
二 嘉定更化后南宋书院发展的官学化特征
随着嘉泰二年(1202年)庆元党禁解除,嘉定二年(1209年)追谥理学大师朱熹为文公,嘉定八年(1215年)谥张轼为宣公,截止到嘉定十三年(1220年)吕祖谦、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等理学派大师都获得了朝廷的谥号。至此,理学正式得到了官方的承认,而书院也相应步入向官学靠拢的阶段。
书院受到官方重视的第一个表现即是皇帝的赐额。嘉定年间,宁宗分别赐额给云庄书院、东湖书院[5],这意味着书院初步得到了朝廷的肯定。其后,嘉定十年,朱熹之子朱在知南康军之后,以官方身份重修白鹿洞书院,重修后的白鹿洞书院“其规模宏壮,皆他郡学所不及”[6]。之后,朱熹的弟子陈宓又一次对书院进行了扩建,并且延聘理学名师讲学,一时间白鹿洞书院士子云集,影响非常广泛。白鹿洞书院在短期内重建以及再次扩建,其发展壮大显然是在官方的支持下得以实现的,所以尽管白鹿洞没有得到朝廷赐额,但这实际上也是官方以实际行动支持书院建设的一个开端。
随着书院建设的开展,官方不仅仅承认了书院的正统地位,对书院的教育教学内容也给予了肯定。嘉定五年(1212年)宁宗批准国子监将《论语集注》和《孟子集注》二书立学,书院派著作正式进入官学,成为国子监和地方官学的教材,这在无形中拉近了书院与官学间的距离。并且随着理学的解禁,很多书院生徒进士及第之后也以传播理学为己任。例如朱熹的私淑弟子吴胜柔在担任国子监教师后“以晦安《四书》与诸生诵习,于是士知趣向”[7],理宗和度宗时,朱熹的《大学章句》、《中庸章句》、《通鉴纲目》,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张载的《西铭》都成为朝廷指定的官学教材,至此,官学与书院讲学内容已经基本趋于一致,尽管南宋朝廷没有将书院讲学内容明确规定为科举考试内容,但实际上已经基本一致了,书院学生通过科举考试获得政治权利的必备知识,这也为书院的发展铺平了道路。而这也代表着书院作为理学的研究和传播基地,其地位已经得到了朝廷的全面肯定。
嘉定十七年,理宗赵昀登基之初,即下诏为真德秀、杨简等理学派学者加官,并于宝庆三年正月和绍定二年下诏,两次追封朱熹为徽国公,淳佑元年正月,朝廷正式将朱熹、周敦颐等书院派理学家从祀于孔子学宫[8],而从祀于学宫也标志着理学官方哲学的确立,同时也使书院的正统地位得到认可。
除了采取上述赐额、从祀学宫等方式支持书院的发展之外,地方政府多有拨钱、拨田设置书院学田的举措,官员个人捐俸买田或捐私田为书院学田更是不胜枚举,官方捐帑“抵质库”,“月收其息,以助养士”[9],此间种种亦是官方参与书院建设的一个表现。
淳祐元年正月理宗视察国子监时,“御书白鹿洞规赐诸生”,时人皆曰“圣天子尊崇道统,表彰正传,学校之外,书院几遍天下,何其盛哉!”[10]。这就使其成为各级官学必须遵守的教学规章,将书院学规向官学推广,这一方面说明书院的规章制度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另一方面也促进了官学与书院在制度上的合流。而且自南宋开始,建立在郡城的书院更是大量涌现。嘉定年间(1208 ~1225年)以后,建立在中心城市的书院更是大量涌现,如南昌的东湖、豫章,杭州的峨峰、临汝,吉州的白鹭洲,赣州的濂溪等,岳麓书院亦建于长沙近郊。这意味着朝廷加强了对书院的控制。
至此,书院在教学内容、规章制度、学统地位、政治力量、学校位置等等方面与官学趋于一致,并且书院亦在培养科举士人的职能上与官学高度重合,成为朝廷培养人才的一个重要来源,直至书院最终被纳入官学体系,这也就意味着南宋朝廷实现了书院的官学化。这不仅仅是上述措施所能达到,除了这些表面的扶植和表彰措施,针对书院的一系列潜移默化的做法也在悄然进行。首先是书院山长的任命方式有了变化,原来山长由公推选拔产生,嘉定更化以后馆选的方式逐渐成为山长任命的主要方式,馆选的过程具有强烈的官方色彩,书院山长由吏部差受,只是初始“山长之未为正员也,所在多以教授兼之”,早在朱熹兴复白鹿洞书院时,曾向朝廷建议设置洞主官员,并可“禄比祠官”,虽然当时朝廷没有采纳这一建议。但是理宗景定四年“诏吏部诸授书院山长者,并视州学教授”,后又有祠禄官兼任书院山长[11]。山长此时已经成为正式的官员。这一方面能够调动地方书院教学和发展的积极性,另一方面也加强了官方对书院的控制。
在书院建设的力量对比上也发生了变化,虽然民间力量仍然占到主体,但官方力量以及半官方力量的介入已经打破了民间书院建设一家独大的局面。尤其要指出的一点是,若无官方的允许和支持,如此巨大的书院建设规模是不可能实现的,南宋朝廷对书院建设加以引导,成功的弥补了官学教育的不足,其发展亦适应了南宋朝廷的需要。另外,南宋朝廷也在利用这次机会实现官学教育的改革。官学中因科举而日益死板教条的诵记之学,为师生所厌恶,所得之人才,多功利之心而无忠孝之意,这无疑是不符合朝廷取用人才的需求。而此时的书院教育恰恰是为拯救士民危亡而设立,以教授忠君纲常礼仪为首要,兼之科举之术。这些是官学所需而不可及的元素。与其改革官学不若发展书院,并且以之影响官学,对其进行潜移默化的改革,其阻力愈小,成本亦低。且满足了士人最为迫切的精神需求和阶层存续的需要,并成功地消弭了阶级间的矛盾,巩固了对基层社会的统治。
除却南宋朝廷或彰显或隐匿的方式来影响书院之外,从书院创立之初,其获得官方肯定的目的性就非常强,朱熹在淳熙八年即向朝廷呈送了《乞赐白鹿洞书院敕额》[12],争取官办书院的称号,虽然当时并没有得到答复,但在其坚持下最终孝宗皇帝下旨赐书赐额。这就使得白鹿洞书院获得了空前的影响。另外,理学家设立书院的初衷即是弥补官学教育为科考是举的陋习,使之即可与官学平行,而又可以解决官学弊病。因此,书院在设立之初指定的目标是不反对科举,仅是反对沉迷于科举。在这个纲领之下,书院的教学并没有放弃科举内容,相反,南宋中后期书院更是直接进行科举教学,这使得书院生徒获得了入仕做官的机会。而随着科举入仕后的士人获得优厚的物质待遇和相当的权力,拥有了资助、鼓励甚至创立书院的能力,这就为官方力量进入书院提供了条件。并且拥有功名学衔的门人在积极推动书院建设的同时,亦参与书院讲学,南宋著名书院几乎都有进士出身的门人讲学,他们为书院融入主流教育体系拓宽了道路。
三 南宋书院官学化的影响
事实上,南宋书院在“嘉定更化”后的官学化趋势非常明显,但是,与强制性将私学纳入官学体系的做法不同,南宋书院的官学化是书院派理学家“自下而上”的渐变与南宋朝廷“自上而下”的引导相结合。更多的是由地方官府与书院合作,而官员以个人身份参与书院的建设与管理,这无疑是南宋书院的一个显著特征。但是,教育终归是要被纳入到统治阶层控制下的,强制性的改变书院的性质固然可以,但赵宋朝廷在文化与教育导向上拥有异常敏锐的嗅觉,在频繁的禁学之后,赵宋朝廷也意识到与士人阶层的裂痕对其统治不利,于是在理学与书院发展已成不可阻挡的趋势的情况下,因势利导,由束缚转向支持,书院也随即被纳入到官学化的道路上,统治阶层与士人阶层一度分裂所导致的政治话语权与文化话语权的分离又一次得到了合流。书院的存在既减轻了国家的负担,又为国家提供了大量的人才,可谓一举两得。这一切可以说源自于赵宋朝廷对于文化话语权的控制,书院的官学化亦是赵宋朝廷对基层文化控制的一个缩影。然而,书院官学化并不能和官学等同起来,在创建、管理、任免山长、对待科举的态度等等方面,书院与官学始终不能等同,但恰恰是这一点使得南宋书院保持自身活力与生机。书院讲学更加丰富,四方学子不受地域限制汇聚其间,使得南宋书院成为学术交融和争鸣的圣地。虽官民共建,官学化的趋势不变,但书院始终以一个整合了各个方面资源的教育机构的形态存在于南宋社会。
[1](宋)魏了翁.鹤山大全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館,2011.
[2]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3.
[3](宋)陈傅良.潭州重修岳麓书院记[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4](宋)朱 熹.学校贡举合议[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
[5]白新良.中国古代书院发展史[M].天津:天津大学出版社,1995.
[6]黄 干.勉斋集[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7]邓洪波.中国书院史资料[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
[8](清)黄宗羲.宋元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96.
[9](宋)钱可则.景定严州续志[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10](宋)王 柏.上蔡书院讲义[M].北京:中华书局,2006.
[11]李才栋.关于朱熹兴复白鹿洞书院的刍议[J].江西教育学院学刊,1983(2).
[12]王懋骇.乞赐白鹿洞书院敕额[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