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义》的叙事思维与民族文化心理
2013-03-21李建武
李建武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以下简称《封神》)以飞仙浪漫的形式反映了先秦时代的商周之战,以不俗的艺术成就打动读者而成为经典作品。可是学术界历来对它的叙事思维缺乏深入细致的阐述。笔者细读文本将之与《三国演义》(以下简称《三国》)、现当代小说戏剧进行横向比较的基础上,辨析出《封神》的叙事思维在本质属性上是对称思维、平稳思维,它所贯注的对称美、平稳美等艺术原则,有着中华民族浓郁的传统文化意味。
一、《封神演义》对称、平稳思维的主要表现及其文学渊源
(一)对称、平稳思维的主要表现。
1.人物设置上呈现两两对应。宏观来看,《封神》的人物板块有道教与西方教相对应,阐教与截教相对应,周文王周武王阵营与商纣王阵营相对应。而从具体的人物来看,姜子牙与申公豹相对,黄飞虎与闻仲相对,土行孙与张奎相对,邓婵玉与高兰英相对等,而留给读者印象最深的可能是哼哈二将郑伦和陈奇。他俩都是督粮官,第74回回目叫“哼哈二将显神通”,就是比试两人的哼哈神功。这些两两对应而出的人物往往分属于两个对立的阵营,或周阐,或商截。其人物对应大致近似于“吕”字型[1],两方人物犹如两个“口”平行对应,亦如阳与阴左右对称。阴阳对称乃对称学范畴关注的最基本问题,故《封神》这种两两对应_而出的形式使小说呈现出阴阳对称美的审美情趣。
为方便理解,笔者将《封神》与《三国》作一比较。如在人物安排上,虽然《三国》有时也注意两两对应,但它更多呈现的是三方犄角,呈不对称状,因其人物主要分为三大板块:曹魏集团、刘蜀集团和孙吴集团。曹操、刘备和孙权是三大核心和领袖,相应地,司马懿、诸葛亮和周瑜是作者确立的三大智士和军师。因而,《三国》的人物板块构成动态的“品”字型结构[1],而不是对称型。可见,《封神》在基本的人物设置上与《三国》迥然不同。
《封神》的“两两对出”还体现在周阐、商截两条线索交错发展,齐头并进。其作者常用“不表”、“且说”、“话说”来进行转换,一会儿叙述阐教故事,一会儿叙述截教故事,一会儿叙述周营,一会儿叙述商营,形成周阐、商截两方各领一线,齐头并进,交错发展,又互相映照、补充,最后在第99回姜子牙封神时两线重合。故两两对应是《封神》基本的叙事轮廓与框架,对称美成为其最基本的叙事美。
2.结构上讲究有头有尾、首尾呼应。如第1回交代纣王出场,然后按时间顺序写他如何沉溺于荒淫暴虐的生活中,征讨西岐屡战屡败,最后不得不自焚而死的完整过程。通览全过程,其首尾可谓就是一因一果,即第1回纣王意淫女娲,是商朝灭亡之因,第100回周武王分封天下,是商朝灭亡之果。这说明作者是将主要人物的生与死、兴与败对称、对应起来写,形成有始有终、首尾呼应的程式化写作,写出了关于生死的一个程式化的轮回。而这种写作实际贯注了对称美、平稳美的美学思想在其中,产生出程式化艺术的美感效果,是典型的传统式写作思维。
这一点与某些现当代小说或戏剧截然不同。现当代小说戏剧讲究多种形式,并不限定为某一个标准。如有的不严格按照故事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来撰写;有的不讲究完整的结构,首尾不相呼应或有头无尾,或不注重表现高潮和结局(如尤奈斯库的戏剧《秃头歌女》);有的故意在结尾处带给读者许多疑团,并不交待出主要人物的真正命运和结局;有的对主要人物不采用均衡叙述。尤其是中国当代后现代小说中的“大话”“无厘头”网络小说(如林长治《Q版语文》、金刚芭比《KAO!被潜了》),随性写来,不讲究章法和格式。可以说,这些作品体现了斜角、不对称、多边形式的写作思维。而《封神》却是完整性的叙事,且注重首尾呼应与对称,故显示出对称、平稳思维。
3.情节上注重势均力敌的打斗描写。由于商周双方都是由超人神仙辅佐的,因而《封神》的商周之战就基本上表现为阐、截二教的诸神打斗。从根本上来讲,诸神打斗属于势均力敌的较量。阐、截二教势力持续相当,互为对称,打斗起来各有胜负,战斗过程异常激烈,胜负结果很难预料。正因为如此,战争才更显得艰难、复杂和惨烈,作者对双方艰难的交战过程进行浓墨重彩地描述(如第41至52回详写姜子牙如何粉碎闻仲的征伐),将双方的惨烈程度和战斗的激烈场景生动地表现出来,而这种注重势均力敌的打斗描写实际上就是对称思维、平稳思维的展现。
这一点与《三国》也有很大差异。《三国》多呈现以弱胜强的战斗与战争描写,如过五关斩六将、官渡之战、赤壁之战等。由于重写以弱胜强,故它多写弱方主帅的思想作风、性格特征、生活态度则是必要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表现智士们的“智”(如官渡之战是曹操的“智”,赤壁之战是诸葛亮的“智”)。故在《三国》里,看不到战斗场面的血腥,而是战争前的活动与智谋的较量,体现出出其不意,以奇取胜、以小胜大、以弱胜强的战斗特点。这是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思路。故在叙述上,作者也往往给相对弱小者以更多的笔墨描述。显然,其描述分配是不均衡的。而《封神》战争双方的实力基本上是均衡的,对双方的描述也基本上是均衡的。可以说,这种注重势均力敌的打斗描写,是对称思维导致的结果。
4.战争上体现对称学范畴的叙事法。在战争叙述方面,除了鲜明地体现阴阳对称的叙事特点外,《封神》还具有其它属于对称学范畴的叙事法。如周阐方宏观的军事战法贯彻了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战略思想。如果说纣王囚禁文王是“动”和“刚”,后来他派闻仲、邓九公、苏护、洪锦等征伐周阐方也是“动”和“刚”的话,那么,文王接受囚禁就是韬光养晦、以静制动,武王被动抵挡纣王的征伐则不仅是以静制动,更是以柔克刚。不仅商、周之争如此,而且截、阐之斗也是如此。截教往往主动出击,挑衅阐教,以动攻静;阐教则常常被动应敌,以静待动,却常能挫败对手。如申公豹请动截教三山五岛之人阻截阐教,闻仲邀截教朋友布下十绝阵,通天教主派徒弟们相继布下诛仙阵、万仙阵等,但最终均以失败收场。再有对等对战对吃法,如作品常道:“棋逢敌手”难分解(见第53、71、73、84、86 回),暗示了作者欣赏、肯定人物间的棋式对打对吃。《封神》对战争的叙事体现了阴阳对称、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对等对吃等战略战术。而“阴阳”、“静动”、“柔刚”、“对吃”这些都是对称学范畴所涉及的概念与内涵,故《封神》的战争叙事鲜明地体现了对称思维与平稳思维,形成了对称美与平稳美。
(二)对称、平稳的叙事思维在民族文学上的承继渊源。
1.《封神》的两两对出,两条线索交错发展,齐头并进,这种叙事方法近一点可溯至中国传统说唱文学。如南戏和明代传奇讲究生旦各领一线、齐头并进,《琵琶记》可谓其代表,其主角蔡伯喈和赵五娘两线苦乐交替,带动情节向前发展。而《封神》对阐、截二教战斗过程的叙述也是对正邪双方的交替叙述,故也显得十分对称、平稳。
其实,《封神》的两两对出正是美国汉学家浦安迪所说的“平行结构的平稳节律”。浦安迪认为,这种审美思维从渊源上可追溯至中国古典诗歌讲究对偶、对仗的审美原则,是“对句美学”在小说中的“衍变。”[2]笔者也大致认同这种见解。
2.《封神》讲究有头有尾、首尾呼应,这构成了叙事阶段的完整性。其直接渊源是元明长篇小说的程式化叙事,因为元明长篇小说一般按照时间顺序,从主人公的出场写起,随着时间年代的推移,一步步写出主要事件的起因、发展、经过、结局,有始有终,首尾呼应。如《水浒全传》以“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从伏魔殿逃逸写起,这实际上相当于写108将的出世,最后写出他们被招安后全面瓦解的悲惨结局。《三国》开头就写“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这实际上相当于介绍主要人物的“出世”,而最后一回写出了魏蜀吴三国的终结。《封神》也承袭了这一叙事传统。
《封神》的有头有尾、首尾呼应在叙事文学的渊源上,远一点来说,就是元杂剧。元杂剧是中国早期成熟的情节剧[3],它分为一本四折,每折相当于情节的一幕,四折相当于故事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因而,元杂剧讲究由因至果的程式化环节书写与叙述。中国白话长篇小说,包括《封神》在内,是在元杂剧之后形成的,自然会潜移默化受到元杂剧创作原则的影响。
二、创作思维与叙事美学背后隐藏的民族文化心理
以上展示了《封神》对称、平稳思维的一些外在表现,指出了其文学承继渊源。其实,这里面隐藏着深层的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的内在原因。
(一)对称、平稳思维符合民族传统中的“一分为二”的对立思维。
中国传统思维常常要么肯定,要么否定,这就是“一分为二”、“对立两半”的思维。而西方传统思维中逻辑学很发达,形式上有“三一律”、“三段论”,分析评价问题和现象时,较关注第三种情况,即“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比较讲究中性立场,以至于今天西方世界的中性立场思维仍很突出。而传统中国则不同,分析讨论事件现象时,赞成什么,反对什么,非此即彼,对立鲜明,缺乏更细的逻辑分析。毛纶、毛宗岗的《读三国志法》就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改写《三国》时“拥刘反曹”的思想立场[4]6-7。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赞赏的也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而未着重分析“既不达,也不穷”的处境应怎么办,实际上,才干突出的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大多处在“既不达,也不穷”的生存状态中。可见,一分为二、对立两半的对立思维是颇具中华民族特色的思维方式。
正因于此,中国传统思维讲究性格鲜明和“边界”明朗。“阴阳怪气”、“不伦不类”在中国传统思维刻度里是贬义词。这种强调性格差异、突出“边界”明朗的对立思维自然在潜意识层面影响着古代小说家的创作。《三国》前94回写三国的逐步形成与发展,第95回之后则以马谡失街亭为界主要写蜀国的衰败与三国的逐渐结束。《水浒全传》前70回写梁山英雄因为官逼民反进行轰轰烈烈地反叛,士气呈高昂态势。后50回写梁山英雄接受招安,逐渐走向瓦解溃灭,气势呈下沉趋向。《金瓶梅》以“热冷对立转化”的思维结构着整个故事情节,其崇祯本正是以第1回回目:“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暗示了这部小说的叙事逻辑。前80回写西门庆步步陷入财色深渊,场面叙述热闹,浓墨重彩。后20回写西门庆死后,家道迅速衰落以至瓦解。张竹坡就说:“《金瓶梅》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5]前人也多认为《红楼梦》在创作上吸收了《金瓶梅》叙事成就[6],其中一条就是《金瓶梅》的热冷转换思维。其实可以说,曹雪芹是受到中国传统思维的影响,而继承了其“一分为二”、“热冷转换”的对立对称思维方式,故《红楼梦》以贾府被锦衣卫抄家为界,其前写贾府的繁荣,其后写贾府的陡然衰败。可见对立对称思维对中国古代小说家的影响深远。
《封神》作者也是如此,潜移默化地受到民族传统中对立对称思维的深刻影响。所以,它才有商纣灭亡之因果的对称结构,“道分阐、截”的人物布局,战斗双方势均力敌且又势不两立,以及褒扬阐教、贬抑截教的感情倾向等等。这些都鲜明地体现出对立对称思维。
(二)对称叙事符合阴阳双构的民族传统审美文化思维。
中国古人的审美文化思维讲究“阴阳双构”的原则,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从不孤立地观察、体悟和思考宇宙生命的基本问题,而常常予以整体性的把握,既看到问题的此一面,又看到与之对立的另一面。如《易经》讲究乾卦、坤卦、泰卦、否卦、剥卦、复卦,既济卦、未济卦等两两相对。而乾卦代表天和阳,坤卦代表地和阴。《易经》的八卦和六十四卦都是由阴阳两爻组合而成的,其《系辞上》讲“一阴一阳之谓道”,说明“道”是由阴和阳双构而成。在古人心中,各种现象都普遍存在着相互对立共构的阴阳矛盾,如天地、男女、山川、日月、上下、高低、前后、昼夜、冬夏……古人很早对它们就开始关注和讨论。《老子·第二章》就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朱熹在《朱子语类》卷67和卷65说:“盈乎天地之间,无非一阴一阳之理”,“天地之间无往而非阴阳;一动一静,一语一默皆是阴阳之理”[7]。可见,阴阳形成了中国古人看待事物的基本思维。
与之相应,形成阴阳对称美的产物与现象,譬如中国古典小说中的阴阳美。毛纶、毛宗岗父子曾高度评价《三国》“两才相当,两贤相遇”[4]9的写法,赞赏其注意阴阳对称的特点。的确,他俩改塑原本落寞寡为的刘备,是为了让其成为与曹操对称齐驱的汉末大英雄;改塑原本只有一般才智的诸葛亮,是为了使其成为与周瑜对称对出、能破解曹操南征的大智士。他俩说:“昭烈则自幼便大,曹操则自幼便奸”[4]21,“且天生瑜以为亮对,又生懿以继曹后”[8],其人物对出“有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4]21。这些点评形象地揭示了《三国》形式上的某些对称和对称美。上升到形而上的哲学思维层面看,他俩的此番点评有助于我们理解小说叙事中的对称思维,领会阴阳双构的积极审美意义。
其实,相比《三国》,《封神》更是全局性地体现了阴阳双构,因为其整个故事基本上表现为截、阐二教的打斗,他们的打斗实际隐喻了阴与阳的动静变化,此消彼长。截、阐二教相当于中国传统文化里的阴与阳,正邪对立,有矛盾冲突。但是,他们又同属道教,统一于鸿钧老人之下,携手共处。故最后宣读封神榜时,截教徒与阐教徒都可以“封神”,作者没有偏袒任何一方。第47回黄龙真人说:“盘古修来不计年,阴阳二气在先天。”可见,阴阳双构的中国式文化思维在《封神》作者心里扎下了很深的根,以至于对他的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3.对称、平稳形式与中国人好“稳”的文化心理有关。不喜欢大风大浪,不喜欢冒险和冲浪,这是中国人自古积淀下来的普遍文化心理。喜欢“双”、“两”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强调“整体意识”的心理折射,也是对称求稳潜意识的反映。比如“双喜临门”、“好事成双”等成语在生活中用得相当多。
中国人还注重家的观念,以为有家就安全,哪怕这个家的物质空间很小,他们也很知足。中国古人视流浪或流落他乡是不大好的事情,甚至很多君主将都城定在自己的属地或封地也与此有关。如刘邦定都西安,因其是关中王;赵匡胤定都开封,因其属地在河南;忽必烈定都北京,因北京隔蒙古大草原较近;明朝朱棣定都北京,与其本人是燕王、北京是其属地有关。从文字上看,汉字都讲究四平八稳的方块结构,这和西方字母文字有很大不同。再从婚嫁上来看,女子嫁夫,父母一般劝其嫁一个诚实稳重忠厚的男子;男子娶妻,父母则多劝其娶贤惠静淑的女子等,这些都折射出中国人好“稳”的心理。这种做事求稳妥的思维习惯逐渐形成了中国人为人处事的无意识,成为民族集体潜意识。而这种潜意识又影响着古代小说家的创作。《封神》也是如此,其表现出来的各种对称、平稳形式与民族这种好“稳重”的传统文化心理紧密相关。
总之,《封神》在人物安排上遵循两两对出,结构上讲究有头有尾、首尾呼应,情节上注重势均力敌的打斗,战争上体现对称学范畴的叙事法。这些对称、平稳思维的表现正是中国人好稳的传统文化心理的折射,贯注了对称美与平稳美的艺术原则,体现出中华民族浓郁的古典叙事美学。
[1]李建武,孙之卓.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口、吕、品、器”字型人物板块结构[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10(2).
[2]乐黛云,陈珏.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285、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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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竹坡.张竹坡批评金瓶梅[M].济南:齐鲁书社,1991:47.
[6]脂砚斋.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修订五版)[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214.
[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1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影印本):350上.
[8]金圣叹(托名).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序[M]//毛宗岗.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济南:齐鲁书社,19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