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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

2019-02-09李苇子

山西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晓丽女服务员卫东

本来吧,黄卫东是不准备过生日的。六十岁之后,每一个生日都好像暗藏杀机。怎么说呢,就好比爬一棵树,起初,树干还是粗的,爬着爬着,树干就细下来,可是呢,你还得继续爬,你只能继续爬,你没法不爬。而那树干,是越来越细,越来越接近了梢子了。

儿子建国和儿媳妇晓丽都很孝顺,每年都张罗着给黄卫东摆生日宴。还会送黄卫东一份生日礼物。可是,无论是生日宴还是礼物,黄卫东都觉得没意思。每次生日宴结束后,黄卫东都会念叨,明年的生日不过了,再过就吓人了。他得糊涂一些,得把年龄这玩意儿忘了,年龄就是个妖怪,躲在深山老林里,一过生日就把这妖怪唤出来了。黄卫东说,从明年开始不过生日了。这话,黄卫东反复说过多少次。但建国还是每年给他过生日,就好像黄卫东说过的话是放屁。

黄卫东的生日宴一向都很隆重。建国把他三叔、三婶、堂兄、堂弟、堂妹,都请过来。这也还说得通,黄卫东弟兄三个,现在就剩下他和老三了。可是,建国还会邀请建国的那些好哥们以及哥们的老婆孩子。反正是,挤挤挨挨几大桌。这就让黄卫东看不懂了。好像是,这生日并不是给黄卫东过的,而是给建国过的。黄卫东知道建国不是这意思。可黄卫东心里有那么一丁点别扭,一丁点,怎么说,不舒服。就好像,建国让黄卫东承担死亡又逼近了一步的恐惧,而他却在享受生日宴会的热闹。

黄卫东说,今年生日不过了,真不过了。建国不当一回事,打了几个哈哈混过去了。离黄卫东生日还有两个星期。建国又在打电话订酒席。这一回,黄卫东说什么都不肯了。黄卫东说,不过了,真不过了。建国还是该订酒席订酒席。黄卫东说,再过就太吓人了。建国抓着电话,问酒店前台,包间里是大桌还是小桌,包间是大包间还是小包间。黄卫东说,建国,今年的生日真不能过了。他其实很烦过生日,又是敬酒又是磕頭,实在是烦得要死了。明明就不快乐,人人都告诉你“生日快乐”。他真想用酒瓶敲那些祝寿者的脑袋。

建国对着电话说,好,要大包间,不要套餐,嗯嗯!是的!是单点!麻烦您把菜单发到我手机上,号码是……

黄卫东大喝一声,建国!你他妈到底是给你过生日还是给我过生日?你怎么这么喜欢给我过生日?我说不过就不过!你想过就给自己过吧!你去过你的生日!黄卫东说完站起来就走。黄卫东一个人住在水产局家属楼里,建国和老婆孩子住在罗马假日小区。水产局家属楼离罗马假日小区只有七站地。建国忙挂了电话追黄卫东,黄卫东已经在按电梯了。建国说,爸,不过生日就不过吧,您别生气呀爸,您吃了饭再走呀,我这就打电话取消订位行不行啊,爸?黄卫东气呼呼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有一肚子委屈。黄卫东理都不理儿子,气呼呼地走进了电梯间。黄卫东按下一楼键,电梯门缓缓关闭。建国在屏蔽门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子。建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建国也觉得怪委屈了。建国心说,人一老怎么就变得这么可怕呢。

其实,黄卫东是来找建国聊聊死鬼老仝的。黄卫东的老同事老仝死了。黄卫东要去参加葬礼。黄卫东心里,怎么说呢,有那么一点儿恐惧。黄卫东的老同事们,一个一个全死了。老仝是倒数第二个死的。接下去再死的话,就是他黄卫东了,也只能是黄卫东。黄卫东本打算让建国陪他去参加这个葬礼,当然,建国可以不露面,建国只需要开车把他送过去,在车里面等他就行。总之,这种时刻,黄卫东感觉他其实是很需要儿子的。可是,建国忙得团团转,一会儿要处理公司的事,一会儿要处理女儿蕾蕾学校的事,一会儿还要给黄卫东的生日订酒席。因此,关于死鬼老仝,关于葬礼,关于心中的那么一点儿恐惧,黄卫东始终没机会说出来。

儿媳妇晓丽的电话打来了。晓丽的意思,生日还是要过的,但不再像往年那样。今年呢,就他们一家四口人,找个安静的包间,一家人吃吃东西,喝喝茶,聊聊天。似乎是,为了给儿子台阶下,黄卫东接受了儿媳妇这个建议。黄卫东又补充了两点,别买蛋糕,别吹蜡烛。就当成平常日子,就是一家人下了顿馆子,静悄悄就过去了。儿子抢过电话说,行行行,全听您的,反正每年都没人吃蛋糕。可是呢,他们得送黄卫东一份礼物。他们不是每年都送黄卫东一份礼物吗?他问黄卫东想要啥。他们每年给黄卫东过生日之前都会这么问,爸,您想要点啥?您有啥想要但不舍得买的尽管开口!黄卫东想要点啥?黄卫东确实有想要的东西,几年前就想要了。黄卫东想起建国身上那套笔挺的希奴尔西装,黄卫东很想说,建国呀,你爸一辈子没穿过西装,能不能给你爸买套像样的西装?可是,黄卫东要西装做什么呢?西装又不是家常服饰。他一个糟老头子,就算买了一套西装,哪有机会穿呢?可是,黄卫东真心想要一套西装。

黄卫东说,我一个老头子缺什么?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要。别乱花钱。蕾蕾还要上大学呢。建国说,爸,蕾蕾才初中,您想的可真够远。黄卫东想了想说,建国,爸还真有想要的东西,但爸不知道怎么开口。建国笑了笑说,您啥时候学会跟您儿子玩心眼了呀爸?黄卫东说,我就是怕你不给我。建国又噗嗤一下笑了,建国神神秘秘地小声说,爸,您不是想给我们找个小妈吧?哈哈哈!黄卫东说,你小子打笑就爱扯皮,长这么大还是没大没小。黄卫东说,我说出来,你答应吗?建国说,您不会是要天上的月亮吧?黄卫东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温暖。建国的心里也一阵温暖。建国小的时候,父子俩总扯皮。建国问黄卫东,为什么别的小朋友们都有爷爷奶奶,而他没有爷爷奶奶。黄卫东眨巴眨巴眼皮,又眨巴眨巴眼皮,这时候,黄卫东突然看到了阳台上那只蛋黄似的月亮。黄卫东指了指月亮告诉建国,他的爷爷奶奶就住在月亮上。爷爷叫吴刚,奶奶叫嫦娥。建国就说,为什么爷爷不姓黄呢?黄卫东说,姓黄,怎么不姓黄?叫黄吴刚。所以,小时候建国就总嚷着要去月亮看看爷爷奶奶。黄卫东咳嗽一下,把嗓子眼的老痰清理掉,这才说,建国啊,现在政府全面开放二胎了,你和晓丽是不是该计划计划了?建国没想到黄卫东说的是这件事,借口还有点事,就把电话挂了。

黄卫东去参加死鬼老仝的葬礼,亲友绕棺的环节,黄卫东不小心瞥了一眼躺在棺木里的老仝。这一瞥,就把黄卫东吓坏了。黄卫东并不是害怕死鬼老仝,他害怕的是老仝身上那件钴蓝色的寿衣。老天爷!那颜色,那款式,那样子,太瘆人了!黄卫东身上冒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汗毛也竖了起来。

当天下午回家,黄卫东就感冒了。老仝就是重症流感引起并发症导致的死亡。从老仝患病到去世,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一个月,黄卫东最后一个同事就没了,黄卫东都没来得及见老仝最后一面。可是,难道死鬼老仝把流感传染给他了吗?黄卫东知道,这流感传染性是极强的,而且,一旦感染就会引起并发症,你只能躺在那里乖乖被这狗日的流感杀掉。想到这里,黄卫东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咽喉攫住了,黄卫东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黄卫东把阳台和客厅的窗户打开对流通风,然后又从抽屉里翻出两颗阿莫西林胶囊吃下去。黄卫东靠在沙发上,仰起脖子,两颗阿莫西林胶囊沿着他的食管滑下去。滑了一会不动了,似乎粘在了胃壁上。黄卫东又咕咚咕咚灌下一杯温水。黄卫东还是觉得胶囊粘在胃壁上。黄卫东在沙发上躺下来,对面的电视柜上摆着一个相框,框子里是他和老婆在公园的一张合照。那时候,他俩多年轻啊。他们冲着镜头笑的花朵一样,那时候的他们是不会想到衰老和死亡这种事情的。

黄卫东又想起了老婆的葬礼。下棺的时候,老婆穿的什么衣服来着?黄卫东突然就想不起来了。黄卫东努力想,仔细想,使劲想,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到最后,他甚至开始怀疑,老婆下葬的时候有没有穿衣服。黄卫东看看相框里的老婆,希望从那上面得到一点儿灵感,老婆只是笑着,像一朵花。旁边的黄卫东也笑着。黄卫东知道,不管他老婆下葬的时候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但他死的时候,孩子们一定会给他穿一件钴蓝色、宽袍大袖的寿衣。

黄卫东觉得有点儿冷,就扯了一条毛毯盖在身上。黄卫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睡梦中,他又回到了老婆的葬礼。这次,他终于看清楚了,老婆穿着一件和死鬼老仝同一款式,同一颜色的寿衣,就是那种瘆人的钴蓝色寿衣!那寿衣突然从老婆身上飞了起来,那寿衣飞出了棺木,如同蠶茧一样,将黄卫东包裹了进去。黄卫东大叫一声醒过来。黄卫东额头上全是汗。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窗外玉兰花式的路灯一盏一盏亮着,如同浮在暗夜洋流上的船帆。大概是发了点汗,黄卫东舒坦多了。他爬起来去冰箱里翻找吃的,在保鲜层看到了一瓶橘黄色的芒果汁。黄卫东从来不信任这些合成饮料。总感觉添加剂太多,说到底,还是白开水贴皮贴骨、知冷知热。这瓶芒果汁是孙女蕾蕾带来的,蕾蕾是给她自己准备的,后来竟然忘了喝。黄卫东将芒果汁拿出来,掂在手里看了看。瓶身凉凉的,他只觉得一阵沁骨的冰爽。黄卫东竟然旋开了盖子,又撕开瓶口的铝箔,黄卫东尖着嘴,试探着嘬了一小口。最先触碰到果汁的是舌尖,这部位对甜的感知力是最强的。那舌尖上似乎起了沙,还有一种酥麻酥麻的感觉,这酥麻的感觉渐渐蔓延了整个舌头。那果汁布帛一般和黄卫东的舌头缠绵起来了。黄卫东只觉得全身一阵愉悦,就好像他又年轻了一回,没错,就是那种感觉!黄卫东又喝了一口,又是一口,不知不觉间,黄卫东将一瓶芒果汁全喝光了。黄卫东捏着空塑料瓶,眼睛落在瓶身的芒果图案上,舌头在口腔里蠕动,一会儿舔舔牙齿,一会儿舔舔上颚。黄卫东突然觉得自己愚蠢,真是愚蠢!是啊,他居然把这么多美好的事物屏蔽在生活之外了!

黄卫东不知道是这瓶芒果汁还是那个梦,或者是死鬼老仝的寿衣起了作用,没准是这些事物一同起了作用,总之,黄卫东决定明天去商场买一套西装。是的!他不能总把这些美好的事物拒之门外。

第二天,黄卫东坐公交车去了全市最大的商场。他儿媳妇晓丽在这个商场某女装专卖店做经理,黄卫东可得小心着点。他不能让晓丽看到,更不能让晓丽知道他是来买西装的。黄卫东刚走到商场门口,手机就响起来。是儿子建国打来的。建国问黄卫东是想去得月楼吃苏帮菜还是去乾清花吃北京菜或者去望湘园吃湘菜。黄卫东想了想,他没吃过牛排,他想吃牛排。建国说,爸,您是想去西餐厅吗?黄卫东说,他还没喝过洋酒,还想尝尝洋酒。建国说,爸,您的意思是要去西餐厅是吧?黄卫东说,他吃了一辈子中国饭,他现在想换换胃口,来一点外国的东西尝尝。建国笑了起来说,爸,我知道了。我换一家西餐厅。临挂电话前。黄卫东突然问建国,晓丽呢。建国说,晓丽?晓丽在上班呀?怎么啦爸?黄卫东说,没事没事,就是随口问一问。挂掉电话,黄卫东有点儿后悔,他真不该多这么一句嘴。

黄卫东走进了商场入口。这家商场才营业一年多,因此,到处都新崭崭的。整个商场像一个跑道,周圈是一家家专卖店,中间是个广场,有一棵三层楼那么高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红色、黄色、蓝色、紫色的彩球、彩带,还有一闪一闪的彩灯,还有叮叮当当的金色的小铃铛,还有丝绵做成的雪花,还有蝴蝶结、长筒袜、圣诞老人帽和麋鹿公仔。圣诞树的梢子上,有一颗闪闪发光的金色五角星。再往上呢,就是商场的玻璃顶子,那玻璃被分割成菱形的不锈钢架托着。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黄卫东看到周边拎着购物袋的俊男靓女,还有那些恩爱的小情侣们站在圣诞树前拍照。那么一瞬间,黄卫东有点儿伤感,老婆活着的时候,他可是从没陪她逛过街的。而现在的小年轻们多恩爱呀!他们不但恩爱,他们还理直气壮地表达他们的恩爱,似乎是,他们的恩爱就是老天爷,谁也管不住他们的恩爱。黄卫东看到了那些身材娉婷的女服务员,她们穿着修身西装,一个个前凸后翘,神采奕奕的样子。黄卫东觉得整个人似乎也年轻了。黄卫东突然变得快乐起来。可是,黄卫东的快乐又是没法彻底的,或者说,黄卫东的快乐是提心吊胆的,他担心遇见儿媳妇晓丽。晓丽在哪里一层呢?反正黄卫东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行。

黄卫东在电梯旁发现了一幅楼层示意图,他才知道,一楼是护肤、珠宝和鞋品,二楼是淑女馆,三楼是熟女馆,四楼是绅士街,五楼是熟男街,六楼是潮男潮女时尚汇,七楼是运动天地,八楼是大食代。黄卫东站在示意图下,举着脑袋打量来打量去。现在,他已经被那些概念整蒙了。绅士街和熟男街到底区别在哪里呢?准确地说,他并不是要搞懂两者的区别,而是,他搞不懂自己到底属于绅士还是熟男。绅士?黄卫东自然不是绅士,可是,既然不是绅士,那么就是熟男了。黄卫东的直觉又告诉他,他也不是熟男,他只是个老男人。可是,商场里并没有任何一层是“老男人老女人服装专卖”或者是“老年人服饰天地”。黄卫东有些无助地研究了一会儿示意图,还是不知道该去哪一层。他本来想找个工作人员打听一下,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是啊,怎么问啊?

“喂!小伙,你看我是绅士还是熟男?我应该去绅士街还是熟男街?”。

黄卫东思考了一会儿,他决定到楼上看看。管他绅士还是熟男,没准都适合他。黄卫东乘扶梯去了四楼绅士街。原来,这一层全是男士西装,这里的颜色冷静、沉稳、大气,是黑、藏青、浅灰和银灰组成的世界。黄卫东看到一张巨幅海报,上面是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明星,那明星气质可真是好。他穿着一套藏青色西装,系着一朵同色系的领结,戴一副蛤蟆镜,脚上是一双尖头商务皮鞋,站在古城斑驳的石墙前面,给人一种粗粝中的细腻感。这粗粝这细腻都是黄卫东乐于接受的。那海报上用暗红色粗体字写着一句广告语“西装,行走的荷尔蒙”。我的乖乖!黄卫东大大地吃了一惊。他快活到头了,竟然还没有荷尔蒙。今天,他说什么也得搞一套荷尔蒙穿。黄卫东一下子变得振奋起来。黄卫东兴冲冲的逛了一圈,才发现那些西装基本和他这个老头子没什么关系,那都是为年轻男士们提供的。女服务员们对黄卫东表现出某种冷漠。她们只是慵懒地看一眼黄卫东,就又去玩手机了。黄卫东不高兴了,对浓妆艳抹的女服务员说,姑娘,我买西装。那姑娘乜了黄卫东一眼说,大爷,咱们家没有您这个年龄段的服装,您再换一家吧。黄卫东就换了一家。黄卫东走进去,两个女服务员正在忙着熨衣服。黄卫东咳嗽一声,一个女服务员发现了他,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黄卫东说,姑娘,我要买西装。女服务员问他给谁买。黄卫东说给自己。姑娘笑了笑说,叔,我们这个品牌只适合商务男士,要不然您到别的店去看看吧。黄卫东知道,人家那个“商务男士”的说法很委婉,人家只是不想伤害他,不愿意说他是个老男人而已。可是,黄卫东并不觉得应该感激那女服务员,黄卫东甚至有点儿愤怒。黄卫东最初的好心情,一点一点碎掉了,就像墙壁上一点一点剥落的墙皮。

黄卫东在绅士街逛了两圈,又去了五楼的熟男街。熟男街主要是男士夹克,也有中山装,也有唐装,还有一家西装店。黄卫东逛了一圈,最后走进了那家西装店。女服务员马上从手机上抬起头来。笑吟吟地说,先生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先生”这个称谓,让黄卫东十分受用,他仔细地回味着这个称谓,似乎这称谓本来是属于别人的,而那个别人恰巧不在,作为替补者,他便接下了这个殊荣。受用虽是受用,到底还是有点儿心虚,同时又有那么一点受宠若惊,这一惊,就让黄卫东稍稍越了位。他觉得有必要报之以礼,因此,也选了一个尊称。他说,小姐,我想买一套西装。黄卫东是真不知道“小姐”这个称谓早就变成女性性工作者的专用名词了。所以,女服务员立刻表现得有那么一丝不悦。女服务员说,请问,您要买给谁呢?女服务员这句问话一出口,黄卫东的心便已经冷了。黄卫东问,有没有适合他这个年龄段的。女服务员笑了笑说,她们店里的西装是商务西装。又是他妈的“商务西装”。黄卫东正准备离开,女服务员告诉他,他可以去制衣坊量身定做一套西装。服务员说的是高端定制,黄卫东却理解成了裁缝铺,黄卫东马上有种被侮辱的感觉。黄卫东脸上的血似乎瞬间被吸干了。黄卫东转身就走。女服务员说了一句“老先生,您慢走”。黄卫东立刻被这个“老”字敲晕了。黄卫东回过头看着女服务员,黄卫东想说点什么,黄卫东努了努嘴,黄卫东说,姑娘……告诉我卫生间在哪里。

黄卫东去卫生间撒了泡尿。这里的卫生间是真干净。便池都能当镜子照了,黄卫东在便池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必须得承认,他就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子而已。黄卫东担心尿液不小心撒到了便池外,因此便极力靠近便池,到最后,几乎已经贴在便池上面了。黄卫东撒完那泡尿,又在便池前站了一小会,黄卫东思考了一些什么,黄卫东慢慢提起裤子,系好腰带。然后,来到洗手台,开始洗手。黄卫东并不知道那是红外线感应水龙头。他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开关。他又在龙头脑袋上按起来,按一下,又按一下,再按一下,龙头不为所动。黄卫东的心情已经沮丧到极点了。黄卫东有种找个角落蹲下来仔细哭一回的冲动。

黄卫东的生日还是来了。建国托一个商界老总,好歹订上了莱茵河畔西餐厅的位子。这可是本市最高端的一家西餐厅。这里的牛排和法式鹅肝是有口皆碑的。摆盘风格是属于抽象艺术那一类的,他们用各种酱料,在盘子里勾画、拖尾、滴坠、点彩、渲染,给你一种吃的不是美食,而是一幅精美的绘画作品的感觉。服务呢?又是仆人式的,每桌两三个仆人照应着。当然,他们并不在你面前转来转去,他们都是远远地垂手侍立,一会儿给你撤个盘子,一会儿又帮你换杯柠檬水。这里还有专业乐师,提琴手,风琴手,他们也是站在远远处,缓缓拉着琴弓,轻轻按压着风箱,是真正让你去享受轻音乐的。这时候你会觉得,吃的不仅仅是一幅画,还是一幅配了背景音乐的画,或者干脆就是在吃那些灵动的音符了。

去餐厅吃饭之前,他们还得去影楼拍一套全家福。他们每年都会在黄卫东生日这天拍全家福。但是这一回,他们决定去影楼好好拍那么一套。尽管黄卫东心疼钱,可是他懂孩子们的意思,所以黄卫东没有拒绝。下午三点半,建国一家三口已经坐在影楼大堂了。黄卫东呢,不知道耍什么小脾气,说什么也不坐建国的车,非要自己打车来,打车来就打车来吧,可是,黄卫东迟到了。因为还要化妆,所以,时间有点儿赶。建国左一個电话右一个电话催,黄卫东总说,马上到,马上到,马上到。黄卫东磨蹭什么呢?黄卫东在家里换衣服。黄卫东几乎把衣柜里所有的衣服全拿出来了,他选一件,不满意,又选一件,还是不满意,再选一件,照样不满意。大冷天,他肯定是要穿羽绒服的,可是里面呢?他们不是要去西餐厅享受吗?他要穿的不得体,那就不叫享受,而是出洋相了。怎么样才算得体?当然是西装革履了!黄卫东知道,这话就如同告诉瘸子让他去跳芭蕾一样,他哪里有西装呢!没有西装,穿件衬衫也行,黄卫东竟然连一件衬衫都没有。黄卫东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呀?黄卫东看着摆了一床的衣物,觉得那全是破烂,全都是该扔到垃圾桶里的破烂货!黄卫东好歹选了一件高领毛衫,那是去年生日,儿媳妇给他买的。他一直很信任儿媳妇的审美。这毛衫确实好看,但到底不是行走的荷尔蒙呀!

黄卫东截了一辆出租车。不一会就来到了照相馆。服务员马上带他们去二楼化妆间化妆。当那个女化妆师在黄卫东脸上揉搓起来的时候,黄卫东羞涩的脸都红了。化妆进行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这时候,儿媳妇晓丽突然将一只大大的购物袋递给黄卫东。晓丽说,爸,这是给您买的几件衣服,您换上吧,一会儿拍照好看。黄卫东接过袋子,那袋子沉甸甸的,黄卫东的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不知道为什么,黄卫东认为那里面有行走的荷尔蒙。黄卫东打开袋子,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一件拿了出来。先是一条大红色围脖,然后是一件苋红色高领毛衫。还有一件黑色衣物,这让黄卫东回忆起了绅士街那些沉稳的颜色。这会不会是一件行走的荷尔蒙呢?黄卫东的手开始颤抖起来,黄卫东抖索着拿出那件衣服,却发现那是一件黑色中山装。最后,是一双黑色的老头鞋,这种鞋子是很保暖的。黄卫东每年冬天都会穿这种鞋子。不知道怎么回事,黄卫东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眼睛湿了的黄卫东把建国和晓丽吓了一跳。到底还是蕾蕾小机灵鬼,蕾蕾最近迷恋上了运用成语,蕾蕾的每句话里都要带一个成语,蕾蕾又开始拽成语了。蕾蕾说,爷爷,您怎么还喜极而泣了呢?蕾蕾的这个成语把建国和晓丽逗笑了,也把黄卫东逗笑了。

窗外,早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那高楼,那广告牌,那立交桥,那公交车站,那行色匆匆的人们,头上都顶着白白的雪,似乎是,突然间,整个世界一起变老了。

黄卫东摸了摸孙女的小脑袋,笑着说,对,是喜极而泣!黄卫东一扭头瞥见了窗外的雪,黄卫东大声说,下雪了,下雪好啊!下雪好……

李苇子,1982年生,山东临沂人。现执教于山西农业大学信息学院。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2007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作品散见于《鸭绿江》《青春》《文学界》《大家》《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山西文学》《时代文学》《芳草》《短篇小说》《黄河文学》《都市》《辽河》《山东文学》等纯文学刊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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