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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思考的深化与“理论局限”的成因
——胡风左翼文学批评再认识(二)

2012-11-06陈方竞朱旭晨

关键词:胡风左翼世界观

陈方竞,朱旭晨

(1.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汕头515063;2.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河北秦皇岛066004)

理论思考的深化与“理论局限”的成因
——胡风左翼文学批评再认识(二)

陈方竞1,朱旭晨2

(1.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汕头515063;2.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河北秦皇岛066004)

胡风对“现实主义创作精神和方法”持续深入的认识,与匈牙利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卢卡契文艺观有深刻联系,这在他对“同路人”的思考上得到集中表现。因此,胡风文学批评局限又是以“自相矛盾”方式表现出来的。在近些年的“胡风文学批评”研究中,胡风并非真正“自我”和“有根”的话语方式颇受訾议。对于“胡风理论局限”的形成根源,更需要在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生成和发展流程上认识,更需要在对中国现代文学整体局限的思考中得到认识上的深化。

卢卡契批评理论;“同路人”;“理论局限”

一、对卢卡契批评理论的共鸣

在1940年代的左翼背景下,胡风对“世界观”与“创作方法”关系的思考,对“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和方法”的认识持续深入。一个十分典型的事例就是他与匈牙利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卢卡契文艺观的联系,胡风后来因此而倍受批判。

胡风与卢卡契联系的形成是有基础的,1934年他翻译了日本《唯物论研究》中的一篇《历史上的主观条件之意义》的文章,该文着眼于马克思主义关于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相互作用关系的论述,重点介绍了恩格斯对经济决定论的批判和列宁对客观主义的批判,直接针对在对马克思主义认识和理解中仅仅依据唯物论形成的“客观主义”倾向,文章认为:“在承认主观条件是被客观前提所规定的这个唯物论的侧面,亦即唯物论的基础之上,还需要强调提出主观条件对客观前提具有能动作用这个辩证法的侧面,而客观主义恰恰与此相反,不能正确认识这种反作用,不理解在社会过程中主体因素的积极性。”文章还认为:“在认识论的领域里,应当运用辩证法,从认识和实践的关系中考察反映论的问题。”通过这篇文章的翻译,胡风在理论上第一次明确认识到,在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和运用中存在着认识论上的机械唯物论,他把这种倾向翻译为“客观主义”,与他1933年回国直接面对的左翼文学思潮相关,表现出与卢卡契文艺观得以发生联系的认识论基础。据艾晓明教授介绍:“卢卡契最早译成中文的文章就是批判自然主义的,文章刊载在1935年4月《译文》第2卷2期,题为《左拉和写实主义》,译者是孟十还。卢卡契在文中分析了左拉对待巴尔扎克、司汤达和福楼拜的态度,表明左拉的那种新的写实主义与他奉为文学前辈的现实主义是针锋相对的,指出这种区别在当时的苏联有着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孟十还所译的卢卡契这篇文章有可能使胡风接触到卢卡契,因为同一期《译文》上也载有他的一篇译文(《屠格涅夫底生活之路》)。胡风同年9月为已出版一年的《译文》写过述评(《翻译工作与译文》),其中提及《译文》介绍过的作家论,包括论左拉的内容,当是指卢卡契。”此外,1936年胡风翻译了卢卡契的论文《小说的本质》(依据熊泽复六的日文译本),在《小说家》第1—2期连载。

卢卡契极其重视欧洲19世纪现实主义经典作家,即那些被当时苏联文艺界以及前述中国左翼文学视为“旧现实主义”的作家,“他把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作为文学的标准。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以他们为标准来接受、检验、谴责以后的文学”,所以“西方文学中任何一个作家除非他被认为是恢复了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的伟大传统,否则就得不到卢卡契的称赞”,而背离了这一传统的文学“都被(他)判断为一种衰退”。“1939年卢卡契《论现实主义的历史》一书由莫斯科国家出版社出版,这个集子收录了他1934年以来所写的论及古典时期到1848年3月革命前德国的文学遗产、论及巴尔扎克和司汤达以及托尔斯泰和高尔基的文章。其中,卢卡契就他所选取的材料阐明了他对于作家世界观与创作方法之间的复杂关系的论点”。在《论现实主义的历史》中,卢卡契阐发恩格斯论巴尔扎克的观点,说“这个问题已接触到真正现实主义实质”,“是深入到现实主义艺术创作的真正老根的一个问题”:

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如巴尔扎克,假使他所创造的场景和人物的内在的艺术发展,跟他本人最珍爱的偏见,甚至跟他认为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信念发生了冲突,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抛弃他本人的这些偏见和信念,来描写他真止看到的,而不是描写他情愿看到的事物。对自己的主观世界图景的这种无情态度,是一切伟大现实主义作家的优质标志。

卢卡契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在苏联文艺界引发了激烈争论,到1940年迅速演变为对卢卡契文艺观的批判。同年,这场批判被介绍到中国,1940年11月出版的《中苏文化》“十月革命纪念特刊”,发表了三篇批判卢卡契文艺观的译文,次月的《文学月报》又刊载了铁弦编译的《苏联的文艺论战》。面对左翼的“一片批判之声”,胡风1940年在他主编的《七月》(1940年第6集第1、2合期)上刊发了吕荧翻译的卢卡契的论文《叙述与描写——为讨论自然主义和形式主义而作》,在《编校后记》中说:

这里面提出了一些在文艺创作方法上是很重要的原则问题,而且从一些古典作品里面征引了例证。这些原则问题,我们的文艺理论还远远没有触到这样的程度,虽然在创作实践上问题原是早已严重地存在了的。在苏联,现在正爆发了一个文艺论争,论争的主要内容听说是针对着以卢卡契为首的“潮流派”的理论家们抹杀了世界观在创作过程中的主导作用这一理论倾向的。问题也许不在于抹杀了世界观底作用,而是在于怎样解释了世界观底作用,或者说,是在于具体地从文艺史上怎样地理解了世界观底作用罢。

胡风对卢卡契理论主张的认同不难理解。但如此大张旗鼓地在左翼期刊上宣扬并肯定已被苏维埃政权否定的卢卡契的文章,自然要受到来自中国左翼方面的封杀。1941年1月8日,重庆左翼文艺界针对胡风对卢卡契文艺观的介绍引起的“混乱”,“专门举办了一次讨论世界观问题的座谈会,试图澄清在世界观问题上的一些‘错误’见解,统一认识”。不管座谈会“笔录”胡风的发言表示了怎样的“看法”,他实际上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主张,也没有停止对这个问题的思考。

二、“同路人”:一个切己命题的思考

1945年在“逆流的日子”里,胡风几乎疯狂地阅读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罗曼罗兰、阿托尔斯泰等被他称为“伟大的现实主义的艺术家”的作品,研究他们的生平资料,写出阅读笔记,他的阅读笔记又有了一个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思考对象:“同路人”。“同路人”之说源自苏联“拉普”,“拉普”强调“世界观”对于艺术创造的决定作用,不仅是要否定欧洲古典作家,更主要指向的就是所谓“同路人”,提出“没有同路人。不是同盟者,就是敌人”。鲁迅批评1928年革命文学倡导的“‘符咒’气味”,在“同路人”问题上就表现得尤为突出。较之被视为“旧现实主义”的“古典作家”,“同路人”更是1940年代的中国左翼文学必须排斥的一个对象。前述胡风阅读笔记中的罗曼罗兰,就把自己称为“苏维埃共和国的同路人”,胡风的阅读笔记,在“世界观”与“创作方法”关系上的思考,在有关“同路人”问题的认识,更有着切己的感受,因而更值得我们关注。这是通过阅读苏联“非无产阶级作家”即苏维埃“同路人”阿托尔斯泰的作品(显而易见,在这方面他的视域较之鲁迅缩小了许多)表现出来的,在《人道主义和现实主义的道路》这篇著名的阅读笔记中,他探讨了阿托尔斯泰的创作道路,对“同路人”问题分析与认识十分深入,不妨重点引述:

A托尔斯泰是“同路人”,而且亡命到了巴黎。但他没有走安特列夫(L.N.Andreev)之流的路,也没有走蒲宁(I.A.Bunin)之流的路;他决心为那战斗的,不是他们的亡命的俄罗斯,自然更不是书本子上的俄罗斯或口袋里的俄罗斯,而是在《苦难的历程》里的血战的俄罗斯。他开始了创作《苦难的历程》。

亡命作家里面只有一个A托尔斯泰回到了苏联。而且成了苏维埃的人道主义的讴歌者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大师,决不是偶然的。有一条主线贯串着他的一生,有一条主线推着他不断地前进,那就是他的工作精神。这工作精神使他和同一时代同一环境的革命前的作家们如安特列夫、蒲宁等有了怎样的不同。

从这里,就可以明白“同路人”这个断定所由来的文艺理解的错误。错误不在于对特定时期的不同作家的思想内容和思想深度的区别,而是在于机械地取消了现实主义的力量,机械地抹杀了现实主义的作家的复杂而丰富的生长过程。依他们的解释,所谓“同路人”,不是革命的同志,也不是革命的支持者,只不过暂时和革命走在一起,只要革命一和他们的意思相背,就会毫无顾惜地分手而去的。那么,现实主义就没有一点使作家和人生结合的力量,艺术创造就不能使现实的历史要求侵入作家内部,由这达到加深或者纠正作家的主观的作用。这样,革命,作家,都变成了观念论的存在,武断地堵死了革命和作家的结合的路。

读这些文字,使我们自然想到,胡风七年前在《略论文学无门》谈到“对艺术的忠实”的日本作家志贺直哉,他的“真实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对于他的“从艺术迫近人生”所起到的作用;与“没有经过大的生活波涛”的志贺直哉不同,阿托尔斯泰凭着“良心”经历了“痛苦、希望、兴奋、消沉、绝望、而又昂扬”这样一个“苦难的历程”,胡风在阅读笔记中对“同路人”之说的质疑,明显可见鲁迅的影响,他发出这样的叩问:“现实主义就没有一点使作家和人生结合的力量,艺术创造就不能使现实的历史要求侵入作家内部,由这达到加深或者纠正作家的主观的作用吗?”

三、胡风文学批评的“理论局限”

抗战时期的左翼文学以《讲话》为准则,建立起的更加明确的意识形态,这种把“世界观问题”充分“政治化”的意识形态不能容忍胡风这样的声音的。也是在1945年,重庆左翼文艺界组织《清明前后》和《芳草天涯》两部话剧的座谈,是不点名地指向胡风,把胡风的“现实主义”观作为反对“政治标准第一”的“非政治的倾向”的典型批判的,如研究者所说,是对“胡风文艺思想的缺席批判”。中国艺术剧社的青年演员王戎,当然不了解座谈会的批判背景,也无从知道批判的锋芒所向,他不同意刊登出来的座谈纪要“C君”(即胡乔木)的观点,先后写了《从<清明前后>说起》和《“主观精神”和“政治倾向”》,触到要害,而被批判者捆绑为胡风代言人,代为受批。因此,读一下王戎的文章,有助于我们更为客观地认识胡风与对其批判者在“现实主义”问题上的分歧所在。

在王戎看来,座谈纪要及其他批评文章,反映出的根本问题主要是两个:“一、现实主义的艺术是不是已经包含有政治倾向?二、是不是现实主义艺术必须另外再加上‘明确的’‘政治倾向’?”他认为这其实是一个如何看待“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的问题:“我觉得中国的现实主义艺术,承受了五四底革命文学的传统,本身已经具有民主主义的革命因素——为民族的解放(反帝),为民族的进步(反封建)的因素,那么当然没有必要另外加上所谓‘党派性与阶级性’的政治倾向理论”;而且,“我觉得现实主义的艺术不必要强调所谓政治倾向,因为它强调作者的主观精神紧紧地和客观事物溶解在一起”,“所谓‘有倾向’的说法,决不是概念地抽象地在作品的外表上来表现,而是要求在反映生活真实的基础上本质地形象地内在地由作品本身表现出来。”这些,都有助于我们认识和理解胡风与鲁迅的联系,在这种联系中胡风坚持“现实主义”而对“世界观”问题思考的意义。

在如上的分析中可以看到,胡风的文学批评有其局限,局限更是以“自相矛盾”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更是在左翼话语氛围中不能不被扭曲的“畸形”反抗,是一种“带着脚镣”的“跳舞”,不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而要着眼更为根本的方面。比如,1944年,胡风为他主编的《希望》写的《置身在为民主的斗争里面》一文,系统地阐述了前面一一列举并具体分析的现实主义文艺创作观,这是面对《七月》、《希望》作者和读者的独立阐释,是在可以与他们“相融”的前提下所进行的富于自我理论个性的创造;但在此前不久,他为文协理事会起草的而在第六届年会上宣读的报告《文艺工作的发展及其努力方向》,发表在中共政论刊物《群众》上,谈抗战文艺的主客观精神,贯穿着“社会学”与“艺术学”的考量,说“这主观精神正是由于客观要求的发酵,这客观精神正是由于主观要求的变形”,“这两种相反的倾向”在抗战现实中的“互相吸引”,是因为“在社会学的意义上说,都是真诚地为了服务于抗战,服务于人民,在艺术学的意义上说,都是把文艺创作的任务庄严地献给了现实历史的命令”,而要求二者“彼此融合,彼此渗透”,即“在社会学的内容和艺术学的内容的统一要求里面使文艺传统前进”,又说“在社会学的意义上说,思想力的要求正在发育,可以成长起来也可以萎缩下去,在艺术学的意义上说,美感的性格正在形成,可以走向病态也可以走向健康”等。

“社会学”与“美学”的“断裂”,是从“五四”后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到1930年代左翼文学与非左翼文学,在文学批评与论争上的致命缺欠,滥觞了“十字街头”与“象牙之塔”截然对立的思维模式和话语形式。因此,胡风要求“社会学”与“美学”的“结合”,对于抗战文学的发展不无意义。但是,瞿秋白1930年代译介《恩格斯致费迪南德拉萨尔》的“美学的”和“历史的”批评标准,在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演变为“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经过周扬对毛泽东文艺思想创造性阐释,形成他运用自如的“社会学”加“美学”的批评套路。显而易见,在胡风对作家创作生命形态和精神世界的特殊表现的分析中,“社会学”与“美学”的内涵不着痕迹地融汇其中,彼此无法相区分,或者说是在艺术表现方式的分析中融汇了社会学因素,而在周扬的批评文章中,二者有着严格的界限,是从“社会学”批评出发附以“美学”要求,“美学”标准是依照“社会学”准则确立的。显然,抗战背景下左翼文学批评模式更是在延安的影响下形成的,身在重庆的胡风,应中共政论刊物《群众》之邀,回答《青年生活》提出的“怎样作文学批评”时,以《人生文艺文艺批评》为题,说“我们所要求的批评,应该是社会学的评价和美学的评价之统一的探索”,并且说:“我们所要的表现能力(一般所说的‘技巧’)只能是由内容产生的,而且为了表现内容的,只有从统一在社会学的评价里面的美学的评价上才能够使本质得到阐明,也才能够使作家得到启示。批评所追求的只能是一元的思想真理。”我认为,这一话语方式在胡风的作家作品论、外国作家、作品阅读笔记中就极少出现,对此与《置身在为民主的斗争里面》阐释的文艺创作观的差异与矛盾,与他写出的大量阅读笔记的差异与矛盾,他不能没有感觉,两相对比,我们是可以隐隐感觉到阐释语言的“自我”与“非我”、“通畅”与“僵硬”的区别,文学观表述中的“理性”与“激情”、“历时性”与“共时性”、“有根”与“无根”的界限,但也显而易见,在1940年代对他亦有深刻影响的左翼话语氛围中,他对于自己文学批评中的这一差异与矛盾,根本无力解决。

四、颇受“訾议”的“理论局限”的成因拷问

但是,在近些年来的“胡风文学批评”研究中,胡风的并非真正“自我”和“有根”的话语方式颇受訾议,认为他的文学批评观本质上与周扬一样,始终贯穿着政治工具与审美创造、政治与文艺、社会学与美学的二元论。这种认识大多出自具有极深的中外文学特别是中外美学理论修养的学者,他们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理论的研究和阐释,无疑具有就我而言所匮乏的新的视角和新的美学观念,并为我们重新认识中国现代文学批评提供了极为丰富的中外理论资源,但显而易见,他们更是从“西方”看“中国”,更是从中国“古代”看“现代”,更是依据中、西方几千年发展起来的思想理论学说及美学理论认识中国现代文学批评,更是从这些“历时性”形成、被“纯化”或“抽象化”的美学观念出发,展开的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共时性”观照,而难以避免地缺乏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生成和发展的切实感受与认识,缺乏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理论生成和发展之不同于西方和中国古代的特点的“历时性”观照,因此,难以认识并承认,中国现代文学批评是一个重建过程,其理论是在创作和批评基础上逐步形成的,这较之西方和中国古代更是一个“逆向”的流程。

我们需要在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生成和发展流程上,认识胡风文学批评的局限。无疑,较之以创作为主的作家鲁迅,胡风更是一位以文学批评为职业的左翼批评家,在那个国破家亡的时代,在革命文化影响下形成的左翼文化和左翼文学整体氛围中,胡风之接受马克思主义是有一定的必然性的,而且他更是结合他所理解的鲁迅精神出发去接受的。倘若我们与我们实际所经历的历史拉开一段距离,更为积极、更为理想化地去看待胡风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去认识马克思主义之进入中国的意义,可以看到,与欧洲其他思想理论学说一样,马克思主义是具有人类性的,同时具有自身的完整性、统一性和独立性,尤其在那个时代与中国现代文化和中国现代文学特殊“亲和力”,是可以起到中国现代思想理论学说建构的直接参照作用的,是可以发生向“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的转化的。倘若冯雪峰、瞿秋白以及更多的革命文化实践者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是从他们对鲁迅思想和创作的感受和认识出发,或者立足于中国社会变革的切身感受和认识之上,这无疑有助于他们对中国现代思想理论学说的重建,是具有世界观和人生观性质和意义的一种思想理论学说重建,倘若胡风的左翼文学批评,不仅与鲁迅精神和创作有着继承与发展关系,而且是在这样一种思想理论学说基础上建立和发展起来的,那么,由此而形成的文学理论,对新文学产生之初以“苦闷的象征”为标识更局限于文学艺术本身的理论形态,无疑是一种整体性超越,在这样一种发展中,就存在着具有独立性、完整性和统一性的中国现代文学理论形成的可能,在这个基础上,与我们感受和认识中的中国古代文学和西方文学那样,中国现代文学也存在着实现这样一种形态的可能,这是可以与中国古代文学和西方文学相对应的中国现代文学形态。当然,这仅仅是一种构想,具体过程要比我们想象的更为艰难,也更为复杂。但实际所发生的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如本文所分析,与马克思主义有更紧密联系的左翼文学,接受的也仅仅是马克思主义的话语形式,而且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接受,胡风同样也没能逾越这种局限。相反,恰恰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实用主义接受,在消解胡风理论的意义,诸如受到胡风理论影响写出《论主观》的舒芜,一当陷入“逆境”,与中国相当多的左翼知识分子一样,几乎不经心灵的拷问,就把曾经自认为是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观,转而视为反马克思主义的而痛加鞭伐,在今天看来,他命运的跌宕起伏显然不是胡风理论带来的,而是近一个世纪以来在话语方式不断变换中建构思想观念的一种结果,这同样对挺身与他的左翼论敌进行无休止、不认输的争辨,以致历尽磨难的胡风本人产生了更大影响,而使他很难再有他曾经有过的《置身在为民主的斗争里面》,特别是《人道主义和现实主义道路》一类“阅读笔记”令我们不胜向往之至的理论创造。

显然,我们需要在对中国现代思想文化整体局限的认识中,在对中国现代文学整体局限的认识中,深化对胡风局限的认识。应该看到,无论对比整个人类的历史,还是比较不同民族或国家的历史,有着数千年文明史的“老中国”从古代向现代的转型,都不能不说具有特殊性,即中国现代思想文化是在中西思想文化激烈碰撞中形成,并在中西思想文化直接影响下发展的,这几乎别无选择地带来中国现代思想文化(从个体到整体)建设的自主性、独立性严重不足,带来中国知识分子“脱离自我招致的不成熟”的极度艰难,带来20世纪中国现代思想文化超负荷地受到西方(还有中国古代)各类话语形式的压抑、扭曲以至异化,如果进一步认识到,离开了中西文化暨中西文学的比较,离开了世界观、人生观与文学观相统一的重建,中国现代文学几乎难有发展的可能,那么,就可以理解我们实际看到的中国现代文学,为什么尚没有实现我们感觉和认识中的西方文学或者中国古代文学那样一种形态,可以发现,中国现代作家在文学观与世界观、人生观的重建过程中,普遍表现出彼此之间的断裂、脱节、游离以至对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胡风在这方面就十分典型,其原因是独特的,可以在与鲁迅的对比中来认识。

首先,需要看到胡风时代与鲁迅时代的巨大差异。“五四”是一个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整体变革的时代,新文化倡导是建立在中西文化暨中西文学整体比较之上的,这造就了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这样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与文学观紧密相联系;但是,这种时代特点,在胡风生活的时代已经不可能出现了,虽然胡风所立足的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较之“五四”并没有发生什么根本的变化,但胡风直接感受到的时代内涵较之“五四”已经有了根本不同的变化,而且,时代变化所带来的社会分工和职业分工,也使胡风不及创作、翻译、批评兼于一身的鲁迅,胡风是以一个文学批评家身份出现的,他的视阈愈来愈被压缩到文学艺术领域,他又是一个文学创作切身体验之不足的文学批评家,他对“现实主义”创作过程的深刻阐释,更是在对中外杰出的文学艺术家的作品的阅读感受中形成的,而缺乏自我创作体验不断深化这个根基;上述种种因素不能不限制他对鲁迅思想和创作更深的认识和理解,限制了他以自我思想和精神建构为基础对鲁迅的独立接受,限制了他在“现实主义”观的发展中,建构起与此相统一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可能,文学观在与世界观、人生观相脱节状况下的建构,或者说,文学观根基性建构的充实与世界观和人生观根基性建构的薄弱,对于置身于抗战时代的胡风不能不是一个致命的缺欠,他难以鉴别、抵御与他的文学观无法相融的革命话语形式,缺乏以世界观、人生观为支撑的文学观与革命话语形式的抗衡之力,这是他自觉或者并非自觉地接受革命话语形式的主要原因。在这里,反映出胡风与鲁迅的真正差距。

胡风文学批评观是在对鲁迅译介的《苦闷的象征》的共鸣中建立起来的,是在与鲁迅的创作、批评和翻译的联系中建立起来的,他通过对中外杰出的文学艺术家的认识,实现了“现实主义”创作过程的深度认识,但他的“现实主义”文学观没有像鲁迅那样发展到世界观和人生观的高度,他难以像他认识中的阿托尔斯泰那样,承受住“很强的道德的高压”,“勇敢地在人道主义和现实主义的道路上向现实人生突进,向改造人类精神的革命海洋突进”,难以像他认识中的罗曼罗兰那样,“二十多年的作战,沉默的作战,孤独的作战,和黑暗作战,和苦痛作战,终于冲破了从自然派流衍下来的庸俗主义的包围,终于打开了窗户,放进了自由的空气,终于把法兰西以至全欧洲以至全世界的年青的心灵引进了征服苦难,追求光明的精神要求里面。他自己正是一个他所形容的,一手握着斧子一手捧着头的,身首分离的圣约翰。他自己正是一个他所赞颂的忍受苦难,克服苦难的英雄”,反映出他的文学观的充实与相应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薄弱的明显反差,带来了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紧张,他是通过他所投身的时代和事业来缓解这一紧张的,这就带来他的文学观与世界观、人生观更深刻的矛盾。这种矛盾是不会发生在冯雪峰和瞿秋白身上的,因为鲁迅对冯雪峰和瞿秋白的任何影响,都可以在他们的革命文化观中发生转化,而不致引起对立和冲突,这种矛盾只能发生在胡风身上,说明鲁迅对他的影响具有的根基性,是他在世界观和人生观话语建构中难以消解和逆转的。显而易见,胡风与鲁迅相联系建立起来的“现实主义”创作观,更是悲观主义的,他主张“创造主体”与“创造对象”在“搏战”中的“相生相克”,他追求“创造主体”与“创造对象”的“完全融合”,不仅是一个难以真正实现的理想境界,同时也是一个生命、精神和灵魂不能不发生撕裂以至蜕变的过程,我们可以从他所说的作家主体精神的“突击”、“燃烧”、“蒸沸”和“苦斗”,以及在对“血肉的现实人生”的“拥抱”、“把捉”、“搏战”过程中的“精神受难”,如“熔炉”中的“熔铸”,可以感受和认识到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艰难性的甚深体悟,他对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变革的悲观绝望,他内心的悲凉,如果结合他在当时境遇中提出的中国新文学“世界进步文艺支流”说,提出的中国国民性负载着“几千年精神奴役创伤”说,可以进一步认识到,他的“相生相克”的“现实主义”创作观,蕴含着中国新文学几乎无法改变的悲剧命运;他作为一个左翼知识分子,1945年后仍在思考后来备受主流意识形态鞭伐的“现实主义可以弥补甚至改变作家世界观和人生观局限”之说,对此,不能仅仅从他为与他的文学批评不无联系的卢卡契现实主义论的辩护来理解,存在着他自身的切实感受和认识,存在着对自我挑战的一面,隐含着对与自己的文学观无法统一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不满,不无对自己的信仰的质疑,对自己业已形成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话语形式的反抗,当然这更是一种“绝望的反抗”。但是,胡风的性格气质决定了他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主义中无疑含有更多的乐观信念,这种乐观主义更是依附于中国革命生成和发展起来的,在充分意识形态化的左翼话语氛围中生成和发展起来的,更是在有限的时空范围内的“成功者崇拜”的陷阱中生成发展起来的。随着“新中国是我们的”的声音日渐变为现实,胡风的悲观主义与乐观主义的矛盾冲突日趋激烈,他的悲剧命运是必然的。

注释:

人的引导就不能运用自己的理智。如果不成熟的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引导就缺乏运用自己理智的决心和勇气,那么这种不成熟就是自我招致的。Sapereaude(敢于知道)!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的座右铭。”(康德:《对这个问题的一个回答:什么是启蒙?》,詹姆斯施密特编:《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徐向东、卢华萍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页)参见陈方竞:《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发展中的左翼理论资源(六)》,《鲁迅研究月刊》,2008年第6期,第9—10页。

Deepening of Theoretical Thinking and Causes of Theoretical Limitation: Re-cognition of HU Feng's Left-wing Literary Criticism(Ⅱ)

CHEN Fang-jing1,ZHU Xu-chen2

Deepening of HU Feng's theoretical thinking on"creative ideas and methods of realism"has a deep connection with Lucacs'theory of literary and art criticism.This can be showed by his thinking of"people of the same trade".Therefore,HU Feng's literary criticismlimitation shows offin aself-contradictory way.The re-cognition to the causes of theoretical limitation should be deepened in the overall thinking of criticism on Chinese modern literary.

Lucacs'theory of criticism;"people of the same trade";the theoretical limitation

I206

A

1009-2692(2012)03-0077-08

2012-03-20[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左翼文学研究”(05AZW002);广东省哲学社科“十一五”规划项目“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07J02)的研究成果

陈方竞(1948-),男,浙江海宁人,汕头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朱旭晨(1964-),女,黑龙江伊春人,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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