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本》神话学价值谫论

原昊，赵丽，崔永锋

（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大庆 163712）

《世本》神话学价值谫论

原昊，赵丽，崔永锋

（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大庆 163712）

《世本》一书的《帝系篇》等部分在神话学研究领域有很大价值，其所载发明创作神话、英雄传说、氏族起源神话等上古神话传说值得研究。《作篇》所载神话承载历史神话化的思维，《氏姓篇》所载廪君传说可视为英雄传说的典范，《帝系篇》所载神话谱系可成为探析中国早期谱系的切入点。

《世本》；《帝系篇》；神话谱系

《世本》是一部重要且可信的先秦古籍，其内容以记载上古帝王及贵族的世系宗传为主，同时记载帝王及贵族的居住、发明、谥号等情况。值得注意的是，《世本》中也有上古神话传说方面的史料，其中最多的当然是《作篇》所载上古发明创造神话，此外，《帝系篇》等部分则收录不少英雄神话、氏族谱系神话等上古神话素材，具体体现为禹母胸拆生禹、女嬇剖胁生子、巴人始祖廪君传说等，这些神话，正是上古先民最早的世界感知和自我认识的表述，是人类精神文化的初始形态，其对后世典籍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神话学研究领域有较大价值。本文从发明创作神话、英雄传说、氏族谱系神话三个方面进行探析。

一、发明创造神话

《作篇》的记载，让我们看到上古关于发明创造的神话，这些神话又散见于《山海经》《诗经》《礼记》《荀子》等典籍，其文字互有出入，但这正体现出《世本》作者作为周代从事世系登记和谱牒纂修的小史得到官方甚至周王室的支持，将各级贵族所编谱牒汇编成册，进行整理的性质。《作篇》所载发明创造神话又为后世许多典籍所征引，其中有《史记》《后汉书》等纪传体史书、《初学记》《太平御览》等类书、《尔雅》《玉篇》《广韵》等字书韵书及《古史考》《路史》等上古史考证书。

在《作篇》中，从衣食、音体到制度、器物，各项的发明权被归到上古神祇或帝王的身上，按照其说法，中国历史源头是由伏羲、神农、黄帝等神话人物创造，随后由其臣子进行补充、发展，进而使得我们的世界变得丰富多彩。《世本》所载，可能都是一些传说，不尽可信。所以有很多人认为《作篇》荒谬甚至可笑，因为它沿袭了中国人的传统思维，将发明创造归为远祖。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我国先民确实发明了这些东西，处于众家之手的发明，被神话化，一条条记载也成为神话思维的文本体现。[1]柳诒徵先生在《中国文化史》中有一段精辟的归纳：

“自燧人以迄唐、虞洪水之时，……故合而观其制作，则惊古圣之多……故洪水以前，实以黄帝时为最盛之时。后世盛称黄帝，有以也。然黄帝时之制作，或恃前人之经验，或赖多士之分工，万物并兴，实非一手一足之烈。”[2]

除了《作篇》外，《世本》其他部分也有发明创造类的神话，如《帝系篇·三皇谱》所载“女娲氏命娥陵氏制都良管，以一天下之音。命圣氏为斑管，合日月星辰，名曰充乐。既成，天下无不得理。”此则神话中，娥陵氏、圣氏为女娲之臣，掌乐之官，在女娲的责令下统一天下之音，这种音乐发明神话，其中蕴含着中华民族传统的“和合精神”。我国古代论及乐的功用，有“乐者和也”“乐以和同”等，《世本·作篇》言“女娲作笙簧”，《史记·补三皇本纪》言“（女娲氏）惟作笙簧”，将笙簧的发明权给了女娲，《世本》又将音乐的和美功能归于女娲的责令，这正如《归藏·启筮》所言：“昔女娲……昭昭九州……和合万国。”上古时期，自然有协调统一乐音的需要，在典籍记载中，这种需要被归附到神话人物女娲身上，在巫术即为科学的上古时期，巫师身兼创造发明者的身份，在娥陵氏神话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到了宋均在给《世本》的注释中更是添油加醋地解释为“女娲，黄帝臣也”，宋均注正是沿袭着一元起源的思维，似乎万事万物都可追溯至黄帝或与黄帝扯上渊源。

二、英雄传说

《世本》记载的廪君传说，是早期重要的英雄传说。《世本·氏姓篇》有一段近400字的记载：

廪君之先，故出巫诞。……乃共掷剑于石，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服。又令各乘土船，雕文画之而浮水中，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惟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廪君即立阳石上，应青缕而射之，中盐神，盐神死，天乃大开，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世尚秦女。[3]

廪君，巴人原始社会最早的部族首领，其事迹传说，最早见诸典籍为《世本·氏姓篇》。《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引廪君故事，李贤注云“以上见《世本》”。他书如《姓氏书辨证·十二》引略同，《御览》卷37和卷944、《事类赋·舟赋》《水经注》《晋书·李特李流载记》注皆散引其文。此则故事，《世本》所引虽早，但该书在唐宋时逐渐散佚。《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对故事的描述较为系统、详尽，虽不一定是先秦神话传说的原貌，但无疑是可信的。从此段记载，我们发现，《世本》一如既往地将神话传说与巫术、宗教相连，首句“廪君之先，故出巫诞”直接名言廪君出于巫诞。古籍中不乏“巫某”的记载，如《世本》《山海经》《楚辞》中都有巫彭、巫咸的记载。彭荣德先生《廪君神话的巫术内涵》一文也明确提出“廪君是巫”的结论。抛开廪君的巫诞起源，从此则神话中，我们看到一个把五姓散居氏族联合起来的首领，在其被奉以为君之后，带领氏族走出穴洞，创建夷城巴国，功绩斐然，又与盐神争斗，功勋卓著。①神话传说中，廪君与盐神的抗争，不正与窃息壤而冒犯天帝的鲧、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的刑天、怒触不周山的共工等神话人物一样，共同反映上古先民的无所畏惧勇于抗争的精神么？神话传说中，以掷剑来测试武功，正是原始的、朴素的选举方式，而对于生活在清江流域的巴人，善水、造船、浮船的能力则是他们采盐、渔猎等活动所需的重要本领。或许廪君的英雄传说与姜嫄履帝武敏歆、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等神话一样，是先民编织的美丽神话，甚至只是对古代巴人崇巫现象的追忆，但折射的毕竟是上古社会朴素而真实的信仰观念，也从内容上丰富了上古英雄神话。

三、氏族谱系神话

《世本·帝系篇》所载上古神话谱系在神话学研究上也有重要价值。中国上古神话的谱系，在三本书中有明确的体现，一是《世本·帝系篇》，二是《大戴礼记·帝系》，三是《史记·五帝本纪》。自班固始言《史记》采《世本》《国语》等书，已成定论，而《大戴礼记·帝系》据《尚书序》正义所言出于《世本》，可见《世本·帝系篇》对上古神话谱系的奠定之功。疑古学派的领军人物顾颉刚先生经过考证，认为《世本》“是一部整理伪史的书，为伪史作宣传的书，使伪史成为史实的书”，虽不无道理，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不免有些主观臆断过强的嫌疑。我们认为《世本·帝系篇》所收录的谱系是以人鬼祭祀为背景的世系神话，氏族起源及谱系神话也掺杂在其中。《世本·帝系篇》所收录的帝谱系统，是在人们处于世系乱套的时代追溯远古神话系统，经过系统梳理而书之竹帛，这种梳理是在宗族世系观念的指导之下，其时代在战国之前。同时，我们也必须认识到，这种近乎整齐划一的谱系可以成为我们探析中国早期谱系的切入点。

《世本·帝系篇》的神话谱系以黄帝大一统思想为核心理念，这与同书另一部分《作篇》同属于一种思维的产物，两篇都重在强调祖先来源于神话人物，而且有意凸显黄帝的初祖地位及其后裔子孙的有序传承，从黄帝到启，有根有源，世系连贯，前后相承。值得注意的是，《帝系篇》所记载的古帝王，以男性世系为主要线索，在《作篇》等中频繁出现并创制器物的女娲等女性始祖，除了“命娥陵氏制都良管”一条记载外甚至不曾出现，这无疑体现了男权社会中对上古神话传说进行了有选择的载录。

近年来的出土发现，极大地丰富了上古史研究的材料，我们也欣喜地发现《世本·帝系篇》所载的神话谱系在出土文献中多有映证，如湖南长沙子弹库楚帛书中的楚人神谱，从伏羲、女娲到炎帝、祝融再到楚人，又如上博简《子羔》中所载的关于大禹、契及后稷出身问题，再如上博简《容成氏》所记载的卢氏、赫胥氏等古帝王谱系等。出土文献在提供了许多新神话谱系的同时，对研究思路有新的启发，通过与《世本·帝系篇》等传世文献的对读，有映证也有修正。

《世本·帝系篇》在吸收旧有神话材料的基础上进行一定编排，如瞽叟为舜父，鲧为禹父，嫘祖为黄帝妻，这些记载都可与其他先秦文献互证，有邰氏之女姜嫄生后稷、有娀氏之女简狄生契、陳酆氏之女庆都生帝尧、娵訾氏之女常仪生帝摯等始祖之间的关系也与上博简《子羔》等符合。《世本·帝系篇》“陆终娶于鬼方氏之妹，谓之女嬇，是生六子。孕而不育，三年，启其左胁，三人出焉，破其右胁，三人出焉”则属于典型的氏族起源神话。

陆终妻子的孕而不育、启胁而生子的说法，正是后世子孙夸耀其祖先降生异于常人的神话，这与西方文化中佛祖释迦牟尼的降生极其相似——佛母举右手、攀无忧大树花枝，佛遂从右胁而生；《本行经》中也有“斋戒修净德，菩萨右胁生”、“菩萨亦如是，诞从右胁生”等表述。此则神话记载，《大戴礼记·帝系》与《世本》略有不同。《大戴礼》言“陆终氏娶于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谓之女嬇氏，产六子，孕而不粥，三年，启其左胁，六人出焉。”在《大戴礼记》中，左右胁被单一化而成左胁，或许是戴德选编时沿袭所据材料而致，而所据材料中的表述受楚人尚左观念影响而有细微改动。此则神话中“孕而不育，三年”等话语，正是为了凸显祖先降生异于凡人，这种情况在后世续有发展，如《史记集解》引干宝之言“若夫修己背坼而生禹，简狄胸剖而生弃，历代久远，莫足相证。近魏黄初五年，汝南屈雍妻王氏生男儿从右胳下水腹上出，而平和自若，数月创合，母子无恙,斯盖近事之信也。”干宝平淡地讲述了一个普通难产而剖腹生产的故事，丝毫没有神秘怪诞的色彩。司马迁在《史记·楚世家》中引述陆终妻子剖胁生产的神话，也去掉了“孕而不育，三年”等语句，神话色彩也自然消退了。但不知太史公是否意识到女嬇氏生六子本身就是反映氏族源起的神话。

关于陆终，学者常与祝融一起论述。查考典籍，《世本·帝系篇》和《大戴礼记·帝系》有陆终而无祝融，《国语》、《山海经》及楚简中有祝融而没有陆终。郭沫若、丁山等前辈学者认为陆终就是祝融；丁山先生经过考证更是提出六子就是陆终，陆终即六龙，而且兼有火神和雷神的神格，正象征雷神“六云霓，游微雾”的雄姿，是云车、风马、电光的寓言。[4]李家浩先生则明言：“祝融八子与陆终六子实际上是一回事，应该是同一个神话传说的不同说法”。[5]不管陆终与祝融是否为一人，从氏族起源的角度来看，陆终六子和祝融八姓基本可以等同。

在神话谱系中，氏族起源怪诞神奇，始祖的降生更是异于凡人。《世本·帝系篇》又载“禹母修己，吞神珠如薏苡，胸拆生禹”，这则神话则成为了大禹感生神话的系统之一，其中也孕育着原始意味极强的神话思维，后世《清太祖武皇帝实录》等记载的努尔哈赤母吞神鹊所衔朱果而生太祖的满族起源神话，则明显是此则神话的变异形态。清华大学所藏战国竹简《楚居》在叙述楚先传说的部分也具有神话色彩，这样看来，《世本·帝系篇》《大戴礼记·帝系》《山海经》等典籍对于氏族先祖的记载都是源于神话，又不同程度地进行了加工。

《世本·帝系篇》所言神话谱系关系多言“某生某”，《大戴礼记·帝系》则多言“某产某”，如《世本·帝系》：“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高阳，是为帝颛顼。”《大戴礼记·帝系》则言“黄帝产昌意，昌意产高阳，是为帝颛顼。”不管是“生”还是“产”，都不能死板地认为是生育，即前后二者为父子关系，如此《帝系篇》破绽频出，被视为伪史也一点都不冤枉。我们同意钱杭先生的解释，即“泛指出自同一父亲的后人、苗裔之类，既可以包含真实的父子血缘，也不排斥抑制性的世系认同。”[6]当神话谱系被落实为历史谱系，在缺少证据的情况下似乎只能这样理解。而这样看，现实国家、氏族的祖先与远祖之间的传承链条被接上了，而神话中的诸位黄帝的苗裔也具有了统一性，合情合理了，氏族观念中诸如婚姻、直系、旁系等也有了合理的表达。

我们对待《世本·帝系篇》的文献记载，未必一定将其中的说法按照信史看待，顾颉刚先生说：“我们在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这是非常正确的。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在谈及神话的功能时说过：“神话的功能，既不是解释的，也不是象征的。它乃是一种非常事件的叙述……其功能在于追溯到一种更高尚，更美满，更超自然的，和更有实效的原始事件，作为社会传统的起源。”[7]我们看待《世本》的《帝系》《作篇》等部分，更应该体察到编者本着对社会传统的追溯而记录神话的谱系及重要发明创作，伴随着三星堆等遗址的发现，伴随着《楚居》等简牍的释读，我们也越发认识到《世本》所载上古神话的史实素地，也越发认同其在神话学研究领域的价值。

[注释]

①王玉德先生从文字学的角度对廪字进行分析，进而推测廪君应带领族人耕作，建立粮仓。

[1]原昊.历史神话化的文本典范——《世本·作篇》所载发明创造神话蠡测[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1(3).

[2]柳诒徵.中国文化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4.

[3]秦嘉谟辑.世本八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333-335.

[4]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333-335.

[5]李家浩.包山竹简所记楚先祖名及其相关问题[J].文史:第42辑.

[6]钱杭.《帝系》:传说时代的世系观念及其表达方式[J].天津社会科学,2010(2).

[7]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73.

On the Mythological Value of The Origin of the World

YUANHao,ZHAOLi,CUI Yong-feng
(School ofLiberal Arts,DaqingNormal University,Daqing163712,China)

Section of Emperor Lineage in The Origin of the World is of great value in the field of mythology research,in which the invention and creation myths,the legend ofheroes,and the myths ofclan origin are worth studying.Section of Creation includes myths bearing mythological history thinking,Section of Surname includes the legend of Linjun which can be regarded as a model legend of hero,and Section of Emperor Lineage includes a myth system which can serve as an entrypoint on the exploration ofancient Chinese system.

The Origin ofthe World;Section ofEmperor Lineage;myth system

book=169,ebook=169

I206.2

A

1008-178X（2012）05-0055-04

2012-02-11

大庆师范学院青年基金项目（08SQ03）

原昊（1980-），男，吉林长春人，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华中师范大学文献所博士研究生，从事上古神话传说及先秦两汉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