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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纶诗中的至德、鄱阳和池州

2012-08-15周流溪

池州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鄱阳舅父池州

周流溪

(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875)

卢纶诗中的至德、鄱阳和池州

周流溪

(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875)

卢纶几首诗的题注有“至德”,这一直被人认作年号;由此引起对卢纶生年及诗意的误解。本文提出至德不是年号而是地名;它与池州乃至鄱阳(饶州)都有关系。文章结合这些地名的考证讨论了卢纶的生平,并对其作品作出了更准确的解释。

卢纶;至德;池州;鄱阳

卢纶是中唐著名的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他的故乡是河东道河中府河东郡。唐朝姚合《极玄集》说卢纶是河东人。《新唐书·文艺下(卢纶传)》说他是河中蒲人。据《新唐书·地理志》,河中府河东郡,本为蒲州(在今山西省永济县西)。其所以说卢纶是河东人,乃是就道或郡名而言;说他是河中人,是就府而言;说他是蒲(州)人,是就其地的旧州名而言;总之,实质是一样的。卢纶的父亲卢之翰,做过临黄尉(旧临黄县在今河南省北部)。据1990年在陕西长安县发现的卢绶墓志[1-2],卢绶(卢纶之弟)生于天宝十载(751)。 志云“府〔君〕(卢绶)生未毁齿,失临黄府君(卢之翰)荫”;也就是说,卢绶幼年时就失去父亲的呵护。卢纶虽比卢绶年长,但最多大几岁。卢纶诗《纶与吉侍郎中孚……》云:“八岁始读书,四方遂有兵。……因浮襄江流,远寄鄱阳城。”所谓四方“有兵”是说因安禄山叛乱引起的全国大范围内的战争。安史之乱爆发于天宝十四载(755)。由此上推8年,是天宝七载(748)。可知卢纶当生于天宝七载。而他可能在安史乱起那年或稍后便丧父了。当时他和少数族人从故乡(河东郡)或都城长安南奔避难而至鄱阳(今江西省东北部)。他们为何要去这个地方呢?原来他有个舅父在池州(今安徽南部);这个舅父可能天宝末年就在那里当了个小官。失去依靠的卢纶家人于是前去池州依附这个亲戚。少年时代的卢纶“远寄”于亲戚家,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人们在考察卢纶的生平和诗歌时却碰到一些不好解释的问题。先看卢纶的诗篇 《晚次鄂州》:“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晝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三湘愁(一作衰)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该诗收在《唐诗三百首》中,因此广为人知。但《全唐诗》收入该诗时于题下注云:‘至德中作。’如果这个注解可靠,那就出现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此诗中说到“愁鬓”,即由于多年忧愁而催生的白鬓。按照上面的推算,至德年间(756-758),卢纶才是一个九到十一的岁少年,他怎能有白头发?若说这是写诗的夸张,则夸张得也未免太过分了。

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论及此诗时说:“《全唐诗》于题下注:‘至德中作。’……如依748年〔生〕之说,则卢纶此时也不过十岁左右,当然不可能作此诗。此诗题下注‘至德中作’四字,一向是以为卢纶原注的,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更以为后二句‘疑指永王璘事’。卢纶此处是否实有所指,当然还有待于研究,但写安史之乱发生以后的情事则是可以完全肯定的。此外,卢纶另有《至德中途中书事卻寄李僴》(《全唐诗》卷二八〇),其中说:‘乱离无处不伤情,况复看碑对古城。路绕寒山人独去,月临秋水雁空惊。’《至德中赠内兄刘赞》(同上卷),中云:‘时难访亲戚,相见喜还悲。好学年空在,从戎事已迟。’这两首诗也都是写战乱,前一首诗与《晚次鄂州》诗都写的是秋景,而且似乎也是写于长江水程。既然在诗题上明确标有‘至德中’的字样,也就可以证明《晚次鄂州》题下‘至德中作’四字当是卢纶自注。这就可以证明《极玄集》与《旧唐书》所载是属实的,即天宝末卢纶当已成人,虽然所谓 ‘衰鬓逢秋色’云云,不免有所誇张,但此时他決非是十岁左右的孩童。(文学研究所编注的《唐诗选》选了《晚次鄂州》诗,並注云:‘卢纶避安史之乱在南行途中写了这首诗。’但该书于作者介绍中又将卢纶的生年定于748 年,不免自相矛盾)”[3]。

傅璇琮后来更正己说,指出:由上海图书馆所藏影宋抄本《极玄集》一卷各诗人名下都无小传,今存南宋以前文献也未有引录或提及《极玄集》之小传者,可证《极玄集》卢纶名下小传並非出自姚合[4]。他在作《唐才子传校箋》卢纶传笺注时,便采纳新说认为卢纶诗中‘八岁始读书,四方遂有兵’当即指天宝末。他在《卢纶家世事迹石刻新证》(见上揭《文学研究》一刊)中也认为卢纶生于天宝七载(748)。他又引述刘初棠 《卢纶诗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之说:《晚次鄂州》题下‘至德中作’四字唐人所编《才调集》无此注;“另外两首诗题中‘至德中’字也恐为后人所加”[4]。

我们认为傅璇琮重新确定的卢纶生于748年的证据,是可以接受的。但是,这仍然解決不了对卢诗的解释问题。因为安史之乱起那年卢纶八岁,到至德中他最多十一岁;这样他的确写不出《晚次鄂州》,也写不出《途中书事卻寄李僴》和《赠内兄刘赞》。傅璇琮说来说去,只想证明卢纶诗题中的“至德中”和《全唐诗》的题注“至德中”是后人所加,不可靠。但是去掉“至德中”,又该怎样理解这几首诗?

我们觉得:关键之处不在于这个标注是真是假,而在于它的真实含义是什么。本文提出一个新的看法:至德不指时间,而指地点(唐朝的至德县)。

但原诗这样的标注,在语法或文学章法上能成立吗?答案是肯定的。

诗人要表述某个处所或方位,常常使用方位后置词(‘中、上、下’等),但有时也可不用。唐诗中的例子有:王勃《蜀中九日〔登玄武山旅眺〕》、刘希夷《洛中晴月送殷四入关》、刘长卿《吴中赠别严士元》(一作《别严士元》)、孟云卿《邺中怀古》(一作《邺城怀古》)、姚合《万年县中雨夜会宿寄皇甫甸》和《武功县中作三十首》(一作《武功县闲居》)、薛能《西县途中二十韵》和《西县作》(比较岑参《北庭作》)、羊士谔《资阳郡中詠怀》、杜牧《齐安郡中偶题二首》和《齐安郡后池绝句》、方干《题睦州郡中千峰榭》及其《登新城县楼赠蔡明府》、孟郊《桐庐山中赠李明府》和《梦泽中行》(原注:一本无中字)、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庐山》(比较:白居易《彭蠡湖晚归》)、李益《宿石邑山中》(比较:李白《宿巫山下》、梁琼《宿巫山寄远人》与罗邺《宿武安山有怀》)、白居易《华阳观中八月十五日夜招友玩月》(比较:皮日休《天竺寺八月十五日夜桂子》)、曹松《岭南道中》(比较:朱庆餘《岭南路》)、贾岛《洛阳道中寄弟》(比较:郑渥《洛阳道》)、高适《东平路中遇大水》和《东平路作三首》、岑参《终南东谿中作》(比较:孟郊《终南山下作》和孟浩然《岘山作》)、元稹《汉江上笛》(原注:一无上字)、刘言史《桂江中题香顶台》和《桂江逢王使君旅榇归》、徐铉《常州驿中喜雨》(比较:羊士谔《褒城驿池塘玩月》与张子容《云阳驿陪崔使君邵道士夜宴》)。

《至德中途中书事卻寄李僴》这样的题目,‘至德中’的确像时间词。不过,若年份明确但活动地方不明确而光说 (该年)‘途中’,读起来也很不好理解。但若把‘至德中’理解为方位词,‘至德中途中’就是‘在至德县里(或往至德县里去)的旅途中’,把活动地方说得很明确,反而使人感到更自然。

固然,从语法上看,‘中……中’总有点拗口;也许第一个‘中’是衍字。但类似的拗口表达式也见于骆宾王的诗题,其《军中行路难》又作《行军军中行路难》或《从军中行路难二首》。然则卢纶此题亦不足为大病而可怪可疑。

现在我们进一步考察一下卢纶的仕宦经历,以便增加对其诗作的总体了解。

《新唐书》卢纶传说:卢纶“避天宝乱,客鄱阳。大历初,数举进士,不入第。(周按:《旧唐书·卢简辞传》、《极玄集》俱云卢纶“天宝末,举进士[遇乱]不第”,不确!)元载取纶文以进,补閿乡尉。”《卢简辞传》说:卢纶“大历初还京师。宰相王缙奏为集贤学士、秘书省校书郎。”案,元载于代宗宝应元年(762)始为相,王缙于广德二年(764)始为相。他们在大历(766-779)初年保荐卢纶当官,大约可以坐实在大历六年左右。证据有两个。《纶与吉侍郎中孚……》诗云:“十上不可待,三年竟无成。偶为达者知,扬我于王廷。……始趋甘棠阴,旋遇密人迎。”甘棠阴指閿乡(属虢州,地近陕州,在潼关东北)。卢纶至少在大历三年或四年还考不取进士。但接着就因为达官(宰相)知遇而做了閿乡尉,后来又做过密县令。《华岳志》有卢纶题名,记大历六年(771)他与友人登华山,他署名“将仕郎閿乡县尉”。所以卢纶可能在大历六年开始做官。但《极玄集》云“大历初,王缙奏为集贤学士”,不确。

卢纶为集贤学士、秘书省校书郎,应在大历六年之后。(其下限应是大历十一年。是年元载被杀,王被贬;卢纶也受到株连,很久不得升官。故升官不会在这个时候,只能在此之前。)

德宗元年(780),卢纶当过昭应令(昭应县即旧新丰县,在京畿)。上引诗云:“新丰古离宫,宫树锁云扃。……中复莅兹邑,往惟曾所经。……官曹虽检率,国步日夷平。”是其写照。德宗建中四年(783)朱泚叛乱;浑瑊受朝廷命任京城西面副元帅,他提拔卢纶任元帅判官。浑瑊镇守河中,卢论随之升任检校金部郎中 (或泛称 “户部郎中”)。贞元十三年(797)或稍后,在京中任太府卿的韋渠牟(卢纶之舅)向德宗推荐卢纶。德宗把他召回京城,在内殿令和御制詩;旋超拜戸部郎中,准备委以重任。但不久卢纶就去世了。

此外,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511页)提到:贞元九年至十一年(793-795)间,卢纶曾因事至江西。这见于《上巳日陪齐相公花楼宴》,诗中写道:“钟陵暮春月,飞观延群英。”钟陵就是洪州(今南昌);齐相公应是齐映(贞元二年拜相;贞元八年七月任洪州刺史、江西观察史,贞元十一年七月卒)。

这里说卢纶到过江西(洪州)。他有没有到过安徽呢?这要从江西和安徽之间的一片地方来观察一下。饶州就是我们这里考察的重点。

饶州,《明一统志》(卷50,饶州府)述其建置沿革如下:“秦置鄱阳县,属九江郡;汉為鄱阳、余汗(周案:隋改名余干)、鄡阳县(周案:在今鄱阳县西北)地,属豫章郡(周案:今南昌市)。三国吴分豫章置鄱阳郡。……隋废鄱阳郡,改置饶州,以其物产丰饶故名;大业初复為鄱阳郡。唐初為饶州,属江南西道;天寳初,改鄱阳郡;乾元初,复為饶州。”这样,在唐玄宗和唐肃宗时代,鄱阳郡和饶州(饶州包括今江西省从上饶到鄱阳一带及安徽省贵池一带)几乎異名同实!回头来看本文开头所引卢纶诗的“远寄鄱阳城”,细察之下就大有奥妙了。按天寳年间的惯例,鄱阳是郡。如果卢纶说他到“鄱阳”指的是郡治,那它在鄱阳县(今江西省)。但他的舅父是在池州作官;卢纶若到鄱阳县,能不能倚赖这个舅父呢?看来还有些问题。我们换个思路。如果“鄱阳”是泛指该郡,那它卻可能在该郡(州)的北境。“鄱阳城”的城字是照顾诗韵,不必看得太死,以为它一定是指郡城无疑。因为就在乾元初(758)之前一年,至德二载(757)时,唐朝刚把饶州(鄱阳)北境内的一片地方置为至德县(该县本汉鄱阳、石城二县地)。永泰元年(765),复析饶州之至德县及宣州之秋蒲(在今石台县)、青阳县置池州;池州仍属江南西道,治所在洪州即今南昌(见《新唐书》卷41,地理志)。按《明一统志》(卷16,池州府)的说明,至德县在(池州)府城西南一百八十里。那么它应该在今天江西省的彭泽县和安徽省的[原]东流县之间。(现在至德县已与东流县合并改称东至县,属安徽省池州市。)

今江西东北部与安徽南部二地本来紧密相邻,比如现在江西的彭泽和安徽的东至在汉朝就都属于豫章郡彭泽县,江西的浮梁县和安徽的黟县在唐朝也曾有合有分〔永泰二年(766)曾划浮梁县北境合黟县赤山镇及其六乡置祁门县(属歙州,即原新安郡),次年又划浮梁县、黟县及秋浦县各一部分别置石埭县(今名石台,属池州)〕。这片地方在唐朝本为一体(属江南西道);南昌管辖池州(贵池)又何足为奇。《明一统志·池州府》叙述池州的建置沿革是:“唐初始置池州,治秋浦;以地有贵池,故名。贞观初,州废;永泰初,复置。”永泰初复置的池州因为包括了至德(本汉鄱阳石城二县地),所以和饶州(鄱阳)始终是关系密切的。那么卢纶提到鄱阳和池州的时候,很可能指的都是至德县,不过有时用旧名有时用新名,有时特指有时泛指而已。

但是,他在存诗中提到在至德的活动之时间,卻不一定是至德刚设县的时候,而很可能是设县多年之后。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若按这样的思路来理解卢纶的那几首诗,就可以消除一些疑团了。

七律《至德中途中书事寄李僴》后四句说:“顔衰重喜归乡国,身贱多惭問姓名。今日主人还共醉,应怜世故一儒生。”此处提到“颜衰”、“世故”,都是中年后的特征。这是可以理解的。而我们还进一步得知:卢纶来往于家乡(或关中)和池州之间,应该不止一次。因而“至德”多次出现就不奇怪了。《至德中赠内兄刘赞》说“好学年空在,从戎事巳迟。”不宜于从军的年龄,当至少是三十岁以后吧。按上文提到的卢纶的经历,他大概在大历六年(771)即二十四岁时开始在北方当上小官。不管怎样,他虽然少年时候到江南倚赖过舅父,但并非长住在那里。他不久就回到北方。然而这些“至德中”诗歌清楚地表明,他后来还回过至德(池州)。还有更明显的证据,则是下面这首池州诗:

赴池州拜觐舅氏留上考功郎中舅

孤贱易蹉跎,其如酷似何!

衰榮同族少,生長外家多。

别国桑榆在,沾衣血泪和。

应怜失行雁,霜霰寄烟波。

卢纶在赴池州拜觐“舅氏”的同时写留别诗报呈正任考功郎中的舅父,这个“考功郎中舅”当然是另一个舅父。按:卢纶还有一个舅父是韦皋(官至剑南西川节度使)。到底“考功郎中舅”是韦渠牟,还是伟皋,抑或都不是,还待考证。在卢纶少年时,这些人还不是都已经居于大官之位。然而此诗的内容有不易明白的地方。它说到“血泪”、“失行雁”、“寄烟波”,像是描写少年时的事。但该诗不会是卢纶小时候告别考功郎中舅往池州去投亲的作品:说“拜觐”就不像是投靠的口气,更像是平时去拜访的口气(说不定是他当小官后趁出差机会去池州拜谢舅父呢)。但“酷似”指什么?难道考功郎中舅少年时命运也和卢纶一样不好吗?如果是那样,则现在这个舅父好歹当了考功郎中,就怎么也不是少年了;这也表明,该诗不会是卢纶小时候所作,诗中所言顶多是他回忆小时候的事情。所谓“蹉跎”,不是说幼年时就感到自己在浪费光阴,而应是成年后回首往事时想到自己因幼年不幸导致浪费光阴而产生的感叹。

卢纶说自己“孤贱”、“同族少”,也许除了几个舅父就没有什么同族人了。而他说“生长外家多”,则似乎暗示:他少年时代来回于河中或关中与池州之间或许不止一次;但也可能是:那时他曾寄居于不止一个舅父家。

[1]傅璇琮.卢纶家世事迹石刻新证[M]//文学研究:第1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

[2]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卷四:第五册[M].陈尚君,补正.重印本.北京:中华书局,2002.

[3]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M].北京:中华书局,2003.

[4]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出版。

Zhide,Panyang and Chizhou in Lu Lun’s Poems

Zhou Liux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

In Lu Lun’s poems are captioned “Zhide”,which has been regarded as a reign title,this leads to misunderstanding of Lu Lun’s year of birth and his poems.“Zhide” is not a reign title,it has relationship with Chizhou and Poyang (Raozhou).The paper discusses Lu Lun’s life based on textual research on “Zhide” and presents accurate interpretation of his poem.

Lu Lun;Zhide;Chizhou;Poyang

K206

A

1674-1104(2012)04-0095-04

2012-06-15

周流溪(1946—),男,广东广州人,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语言学、训诂学。

[责任编辑:胡惠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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