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词的主题及情思内涵
2012-08-15杨军
杨军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系,安徽 马鞍山 24300)
王国维词的主题及情思内涵
杨军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系,安徽 马鞍山 24300)
重点探讨王国维词主题及情思内涵。王国维词主题在对传统题材的沿袭上多有新意,尤其是对传统的伤春伤别、伤春悲秋词赋予了独特内涵,其中包括对传统诗词中女性形象的突破,对伤春悲秋词的哲学思考。词集中多次出现“人间”意象,寄托了王国维对人生的感悟,本文围绕此意象从哲学内涵的角度做了尝试性的探讨。
主题基调;女性形象;“人间”意象;哲学思考
王国维天生诗人、哲人秉赋,加之他刻意抒写自己的人生思考,其词中主题多有新意。或沿袭词的传统题材,而表现新的感受;或开拓新的题材,展示现代学人的风貌。由此,王氏词在抒情言志的基础上,渗透着深深的哲学思索,从某种意义上说具有一定的情感哲学的性质。正是因为这一特点,其词的主题尤其是情思特征颇受研究者们的关注。这里,笔者选择其中几个突出的方面进行论述。
1 忧生梦幻的总体基调
大凡读过王囯维词的人都有一种感觉,他的很多词都表现出一种人生空虚感、孤寂感。这种对人生空虚幻灭的感觉,有的表现在羁旅生涯中的孤独、寂寥;有的通过伤春悲秋,借景抒怀;有的通过吊古咏史表现对时代的困惑和悲愤,甚至一些闺怨词也跳出个人哀怨而上升到人生苦乐,体现词人理性与感性的矛盾。如在谈到《人间词》首篇《如梦令》时,陈鸿祥先生《人间词话·人间词注评》指出:“《人间词》的命名,固然由于词中屡见‘人间’,但这只是其表面,其内蕴之意,则是对社会人生之不尽感叹。故其《如梦令》虽非必‘君颇以词自娱’的第一首,而王氏自编《人间词》及《苕华词》,皆以此词作首篇,盖取‘人生一大梦’之意耳。”周策纵《论王囯维人间词》也指出:王囯维善写空虚感。由此可见,忧生梦幻是《人间词》的主体基调。其《采桑子》词云:
高城鼓动兰釭灺,睡也还醒。醉也还醒。忽听孤鸿三两声。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此词以“孤鸿”、“风前絮”“点点萍”象征人生的无常、无奈和孤独,表现了人生虚无的感觉。作者似乎把人生看透了,觉得人生就像浮萍、柳絮,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太少了,人不能自由地掌握自己的命运。像这样表现人生苦闷的词在《人间词》中真是举不胜举。如“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蝶恋花·窗外绿阴》)、“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鹊桥仙》)、“人间须信思量错”(《蝶恋花》),表现的都是一种“虚无”的状态。那么,王囯维为什么在词中不厌其烦地表现这种情绪呢?原因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与他羸弱的身体与忧郁的性格有关。王囯维4岁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由祖姑母抚养他,从小失去母爱,再加上后母是个比较厉害的人,造成他经常郁郁寡欢。王氏自我叙述时说:“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问题日往复于吾前”[1]第三卷:471。从这段话可以看出,王囯维的性格既有忧郁悲观的天性,又喜欢追索人生终极目的。作为一名禀赋丰富的学者,他身处乱世,更容易敏锐地感受到自身、民众、国家境遇上的痛苦。时代和忧郁的天性造成静安词忧生梦幻的基调。
二是受到了诸如叔本华等悲观主义哲学的影响。王囯维早在1901年25岁时就与西方思想有了一定接触。最初,他阅读的是康德的哲学著作,然而非常难解,于是转而叔本华。在当时令人目不暇接的西方大潮中,他偏偏与叔本华心有灵犀一点通。他接受叔本华观点,认为人生充满了痛苦,整个人生就是由劳苦和痛苦交织而成的。叔本华关于生活、欲望与痛苦三者合一的悲观主义强化了王囯维原已拥有的悲观情怀。他不是把生活中痛苦化解为思想中的痛苦,而是把思想中痛苦转化为生活中痛苦,最终在思想中无法解决人生苦恼,他选择了自沉昆明湖这条路。这种悲观主义哲学经常被他融入到词的创作中去。他从自己的悲观人生观出发,在评价古今中外文学作品时都不忘阐述他悲剧美学思想。他认为文学的最高境界就是表现人生悲剧。如辛弃疾好词极多,而王囯维却特别推崇《贺新郎》(绿树听鹈鴂)词。这是因为该词与王囯维这种悲剧人生观有着深刻的联系。辛弃疾正当国难家仇之时,却英雄无用武之地,满腹经纶无处施展,满腔抱负无法实现。因此对人间苦恨的体验极为深切,王囯维读此词,联系的是广阔的人类悲剧性的大背景,故对辛词给予很高评价。
三是与他的政治理想有关。王囯维早年受儒家教育,他的政治理想就是维护他心目中的纲常,而这个纲常就是孔子所推崇的建立一个有序有德的国家。晚年所写《殷周制度论》云:“改尊尊之统者为嫡庶之制,其由是孽生有三:一宗法,二服术,三为人后之制。与此相关者二:一分封子弟之制,二君天下臣诸侯之制。其出于亲亲之统者,曰庙制。其出于尊贤之统者,曰天下诸侯世,而子诸侯之卿大夫皆不世之制”[2]182。然而这种理想在当时现实生活中根本无法实现。他对辛亥革命推翻帝制是不满的,痛苦的,辛亥革命推翻清政府后,他常以清遗老自居,不仅留辫,而且在流亡日本之时,自称亡国之民。他曾热烈地期盼张勋复辟成功,并为此救国大计作过周密谋划。然而末代王朝依然呈现无可救药的腐败和不可逆转的末路。因此一种封建末世感时时刻刻主宰着他。这种情感在他的一些词中都有所体现。如《浣溪沙》云:“掩卷平生有百端,饱经忧患转冥顽”。《蝶恋花》云:“苑柳宫槐浑一片,长门西去昭阳殿”。
四是与他的文艺思想有关。王囯维认为,文学的本质在于“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3]。在他看来,文学艺术的目的是使人暂时超脱利害的范围,脱离生活之欲带来的痛苦。正因如此,那些抒发人生普遍性愁思的作品都被王囯维加以推崇。如《人间词话》云:“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王囯维为什么推重冯延巳词?
因为冯延巳词所表现的这种在人们心中常存永在的惆怅哀愁,带有人类普遍性的愁苦之情,与王囯维对人生问题的拷问,对人类本质之探究相契合。再如李璟“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写出了生之欲望的人类对生命行将消逝的愁苦之情,写出了人对生命珍视与愁苦的普遍性感受,因而也得到了王囯维的肯定。
2 伤春伤别词的独特内涵
王囯维词大多作于30岁前,大部分词的主题是抒写人生感慨。王囯维生活的时代,正值清末民初,政治黑暗,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社会的动乱在词人心灵投下了阴影。因此词人常常在词中表达对人生险恶严峻的看法和无奈。如“何物尊前哀与乐。已坠前欢,无据他年约。”(《蝶恋花》)“人间总是堪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鹧鸪天》)等。除了这一类词,《人间词》还有一些写景抒怀、怀古伤今词和借传统的伤春伤别题材抒发情感之作。其中伤春伤别题材词约占《人间词》的三分之一篇幅。有的词表面上看是伤春伤别,但王囯维赋予了新的体验,构成了个性化的主题形态。下面做简要分析。
2.1 伤别词中女性形象的突破
伤别词古已有之,有征人之别、朋友之别、宦游之别、恋人之别、夫妻之别等。其中以恋人之别为多。除了一些风流才子的赠妓之作,离别对象为青楼女子之外,大多数都是男子代闺中女子言,表达思妇的相思,怨愤之情。从花间派到宋词,这些闺怨词中的女性大都有美丽的外表、艳丽的服饰、娇弱妩媚的神态,如温庭筠笔下的“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别离”(《菩萨蛮》其五)、“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菩萨蛮》其一),晏几道“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临江仙》)。除了词中所表现的艳丽、柔媚,这些女性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对爱情真挚动人的执着追求。五代北宋的一些情词,大多以深闺少妇为吟咏对象,通过男子远行或外出求官来描写这些女子独守空房的凄苦和寂寞。她们往往对男子一往情深,苦苦地守着那份对爱情的渴望,默默地等待,忍受着无边无际的寂寞、无穷无尽的煎熬,哪怕只是一封小小的书信,也能宽慰她们受伤的心灵。即使心中有怨恨,也不放弃,直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这份对爱情的深笃、情意的缠绵,显得真挚动人。总之,五代北宋闺怨词尽情地描绘这些女性角色的柔弱、温顺、凄苦,痴情,她们对爱情存有很大的浪漫的幻想,明显感性大于理智,体现了传统男女关系中女性对男性的依赖。
而王囯维情词中的女性角色不再是一味的柔弱缠绵,她们对爱情的态度是理智而又清醒。如《西河》一词,吴蓓《无可奈何花落去》:“‘书信’是情爱词中常用的一个意象,一般说来,它总是思妇们望眼欲穿的‘宠物’,但在静安词里,却出现了‘倘有情早合归来,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的字样。这是看破了情书非但不能解得相思反而更添思念的 ‘虚伪’本质,因而它不再显得那么美丽”[4]。这首词中女性,不是那么柔顺,不会为一纸空头情书沉醉,也不是那么温顺听话,和五代北宋词中女性相比,少了几许浪漫,多了沉重的清醒。她们不再一味苦苦无望地等待,也不再为了孤寂冷落、失宠而哭泣埋怨;她们似乎摆脱了对男性的完全依赖,显示出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即使好不容易相逢了,她们也没有过多的激动,而是发出“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感叹,遗憾人生最有作为的青春年华全部过去了,现在除了这一点点相逢的快慰之外,还有什么属于未来的东西?悲伤绝望之意显露无疑,表现出女性清醒的痛苦。
这种女性形象的转变与词人的创作动机有明显的关系,五代北宋文人创作的情词或是把女性作为男性视觉欣赏下的可供把玩的某一载体,因此侧重女性的美丽妩媚,满足自我享乐。或追忆往日情事,回顾一段缠绵哀怨的情感历程;或是抒写男性词人笔下的女性感情。词中带有自己情感经历的词人,如韦庄确有许多爱情的纠葛,有实际生活的感受。这种感情,真实地表现在他的作品中。其《应天长》云:“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是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此外,以男性之笔抒写女性感情的词人很多,代表人物有欧阳修、柳永、晏殊等,侧重表现女性的相思恋情,歌咏真挚的爱情,表现她们的痛苦。如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一首,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一位被牢牢禁锢在深宅大院中,过着与世隔绝生活的贵妇对远方丈夫的思念的孤寂的生活。
而王国维情词一洗五代北宋绮罗香泽之态,更多地融入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从而折射出一种理性的光辉。其意蕴的深广不是一般闺怨词所能比拟的。王国维受叔本华哲学的影响,认为生活的本质就是无穷无尽的欲望,而作为人生一大欲的男女之情,无非是人生悲剧的一大佐证。在静安词中,透露出对人世情爱的根本性怀疑,继而扩展到对整个人生的思索、慨叹。这种不寻常的意味正是基于词人对生活一种理性的、痛苦的观照。如《好事近》云:“愁展翠罗衾,半是余温半泪。不辨坠欢新恨。是人间滋味。几年相守郁金堂,草草浑闲事。独向西风林下。望红尘一骑”。这首词虽抒写闺怨,但不限于闺怨。整首词以思妇口吻,但无意中流露出词人自己的心声。请看词中“不辨坠欢新恨。是人间滋味”两句,前一句表现女性怀念丈夫或恋人复杂的心理感受,长久离别的憾恨格外让她怀念往日团聚的欢乐,而往日欢乐的记忆又增强了新产生的怅惘憾恨;后一句则由一般的离愁别绪引出对人生的思索:整个儿人生不就像这一时的悲欢离合吗?词人把思妇的个人哀怨扩展到对人生苦乐无常的慨叹,带有王国维喜欢抒写人生虚无的普遍性特点。叶嘉莹先生指出,该词前三句颇有花间词风味,“是人间滋味”这一句就流露出《人间词》的风味了[5]25。
2.2 伤春悲秋词的哲学思考
伤春悲秋题材早在《诗经》中就有体现。如《何草不黄》中“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世上没有不黄不枯的草,也没有不凋的花,人的生命也是如此。虽然整首诗主要抒发征役不息,征夫怨愁的情感,但也流露出伤春悲秋的沉痛哀叹。稍后《楚辞》伤春之意渐显,并上升为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离骚》中“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诗人从日月交替,春秋代谢,想到美人迟暮,于是产生“恐年岁之不吾与”的紧迫感,因而兴起留连生命,上下求索,努力实践之意。在其他作品中,屈原屡陈悲秋之意,至宋玉的《九辩》更是低回婉转的悲秋之作。自屈原、宋玉,后代的悲秋之作举不胜举,到唐宋两代,伤春悲秋已经成为唐宋诗词的基本主题,成为人们表现人生感情的原型。例如晏殊《踏莎行》“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欧阳修《采桑子》“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宋祁《玉楼春》“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等。在这些词里,大多体现出伤春悲秋表面潜在的生命意识,对青春不再,时光难驻的深深叹息,并由此衍生出的或积极有为,自我勉励之志,或消极颓废,及时行乐之情,或是关涉爱情,表现女子渴望爱情的孤独惆怅,这一类可纳入闺怨词范畴。
和传统的伤春悲秋词相比,王国维的这一类词有着自己独特的特点。他首先是一个哲人,后是一个词人。他生逢中西文化交流的时代大背景下,治学之初就接触了大量西方哲学,并借用西方哲学对中国传统哲学进行了理论上透析,对中国哲学学科的建立起了重要作用。这一特殊的经历,特殊的身份使他有别于苏轼、秦观、欧阳修等人,他不再单纯地在伤春悲秋中哀叹岁月流逝,青春不再,而是透过这些,站在哲学的高度,以一种超越世俗的眼光反思、观照宇宙人生。因此他的伤春悲秋词渗透着浓浓的哲理性的人生感悟。以王国维“伤春三部曲”《蝶恋花》第三首为例:“窗外绿荫添几许。剩有朱樱,尚系残红住。老尽莺雏无一语。飞来衔得樱桃去。坐看画梁双燕乳。燕语呢喃,似惜人迟暮。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从表面上看,这首词和一般的伤春词有相似之处,仍以客观景物的描写为主,写了初夏时节,百花落尽,只有浓浓的绿荫衬托着一点点的樱桃深红,似乎感觉到春天的一丝踪影。也写到了在古诗词中常出现的“莺”、“双燕”的意象。这些意象一般表现春光的美好,传达惜春之意或表现时事变迁,抒发昔盛今衰、人事代谢、亡国破家的感慨。最著名的当属刘禹锡《乌衣巷》,又如晏氏父子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都是借双燕衬托词人孑然一身的凄凉落寞,表达韶华易逝的情感。相比之下,王国维笔下的“莺”、“双燕”含义可谓深远,“老尽莺雏”指幼小的雏莺随着年岁的增长,已经没有任何理想,失去了对世界的好奇和敏感,变得只为生存而生存。“画梁双燕”也不再表现春天的美好或是人事沧桑,而是表现它们作为禽鸟,不会像人类一样思考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它们只为繁衍后代而奔忙,并自得其乐。
显然,这里包含着词人对人生的思考。叶嘉莹先生说:“王国维是一位既有深挚感情又耽于哲理思考的作者,所以纯然写景而表现出一种自然主品比较少。”尤其最后一句“人间总被思量误”,叶先生也指出:该句实际上已经融入了叔本华的西方哲学思想。这是该词与一般“伤春”之作的根本区别。施议对《人间总被相思误》云:“这首词对于思量的看法,当与这种在生活之欲中求解脱的思想有关。这就是说,他已经认识到,对于自然物象变化的伤感情绪,对于悲欢离合的怨恨情绪,一切‘思量’都将带来痛苦,但是这种痛苦又是很难解脱的。他把这一人生体验,即人生哲理,写到词中来,指出‘人间总被思量误’,这却是前人所未曾道及的”[5]441-442。
《人间词》充盈着康德、叔本华、尼采西方哲学思想的影响。如《浣溪沙》云:“霜落千林木叶丹。远山如在有无间。经秋何事亦孱颜。且向田家拼泥饮,聊从卜肆憩征鞍。只应游戏在尘寰。”词人在羁旅途中似乎无可消遣,只好到田家豪饮一番,但是词人仿佛并不快乐,“拼”是豁出去一醉方休,“聊”是“姑且”的意思,这里隐约透露出词人内心的悲哀。王国维在接受西方哲学的过程中,借鉴了康德、席勒、叔本华提出过的“游戏说”概念。他强调:欲望的痛苦,可以别有蕴藉,这就是游戏。尤其是“天才”的灵魂的痛苦只能在游戏中解脱,游戏就是解脱人生苦痛的良药。因此,词尾“只应游戏在尘寰”道出了词人摆脱痛苦的方法。“游戏说”是王国维美学思想体系中重要的一说,对我国文学的发展有着良好的作用。这首词不仅渗透了这一美学思想,而且也符合王国维美学思想中另一学说 “古雅说”,王国维在《古雅之在美学上的位置》一文中强调“一切形式之美,又不可无他形式以表之。惟经过此第二种之形式,其美者愈增其美”,而这第二种形式之美就是王国维所说的“古雅”,词中“霜落千林”、“远山”、“孱颜”、“卜肆”等语,皆甚“古雅”,构成一种意境悠长的审美境界,显示温厚、含蓄的特点。
另外,在王国维的一些伤春悲秋词中,词人往往以一个孤独者的形象出现。他耽溺于自己的孤独之中,进入一种孤芳自赏或沉醉的意境,显示出词人的遗世独立。如《临江仙》一词都是写遗世独立的寂寞。上片写出秋天萧索凄凉的景象,下片虽也写景,但似乎含有言外之意。请看:“独立荒寒谁语,蓦回头宫阙峥嵘。红墙隔雾未分明。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在这样无人前往、无人关注的荒僻之地,词人久久地伫立在那儿,注视着孤城中那座宫阙,直到夕阳西下,那一抹微弱的红光徘徊在宫阙的最高端。一城、一人,这是多么荒芜寂寥的境界啊!词人却独喜这份独特的沉静,他在这荒原中思索着、痛苦着。荒原、孤城似乎成了他灵魂的寄托和精神家园。这大概和他固有的悲观主义哲学观有一定关系。还有一些词通过清冷、幽僻、荒凉的意境衬托词人孤独的身影。如《蝶恋花》中古道旁废弃无人的园林,朱藤在寂寞地开着,它们拼命展示自己的美好,却无人欣赏,只有词人独自一人在这荒园里徘徊,固守着生命感悟,洞察着人生悲剧。
3 “人间”意象的哲学内涵
王国维似乎对“人间”一词情有独钟。词集以《人间词》命名,词学专著又冠以《人间词话》。在他创作的115首词中,直接出现“人间”字眼者就有32首。如“人间何苦又悲欢,正是伤春罢”(《好事近》)、“开尽隔墙桃与杏。人间望眼何由骋”(《蝶恋花》)、“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蝶恋花》)等。 “人间”究竟有何含义?
按一般意义理解,“人间”一词应是 “人世、尘世”之意。《现代汉语词典》把它解释为“人类社会”。但王国维笔下的“人间”除了以上两种含义,更多的是带有个体性的意义。日本学者宫内保在《王国维的〈人间词>》中评析《蝶恋花》中云:“王静安读过康德的所谓三批判书,又接触叔本华和尼采的非合理主义,他用这个词是当然的事。这首词里的‘人间’与其解作‘人之世’,不如解作‘人’更为妥帖[6]406。杨耘也认为:“‘人间’乃活脱脱的一个‘人’的全部情感和理智。这个‘人’卓然独立,忧时忧世,感怀莫名。他在天空和大地之间任凭风霜雨雪,雷霆霹雳一次次袭来,却不能超然度外。这个‘人’屹立于‘人’开始觉醒的时代,却不能做一个洒脱和自由的人”[7]。这两种观点异曲同工,为我们理解“人间”的含义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角度。
王国维作为一个哲人,并非只在书房的三寸地实现心灵的探索,同时也到社会中追问人生。借助西方主要是叔本华哲学思想,他的思考显得与众不同:“人生问题,日往复于吾前。”纵观《人间词》115阕,不难看出,他所焦虑的“人生问题”完全是个体的生命困惑。他的“人间”不同于李煜、苏轼等词人笔下的“人间”。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中“人间”和“天上”相对,指沦为亡国之君后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的对照。作为一国之主时的奢靡浪漫的宫廷生活是“天上”,作为阶下囚,忍受着人世间最难堪的俘虏生活是“人间”。苏轼《水调歌头》“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指的是现实社会,表现了词人入世出世的双重矛盾心理,显示出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影响。王国维的“人间”不再是对于国家、天下的困惑,也不再是古老的人生如梦的叹息,而是一种个体觉醒后的困惑。如“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鹊桥仙》),人间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够依赖和凭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东西。用现代语言来描述,应该是被称之为一种“虚无”的状态。
在这首词里,我们看到在词人眼里,生命根本就是一种虚无,无以寄托,无以支撑,人就在这个不可知的世界中游移、漂浮。词人思考的不是社会的缺陷,而是生命本身的缺陷,即一个关于生命困惑的问题:个体生命如何存在?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强调“德行”,注重“德治”,相信人格有极大的感召力。因此,中国知识分子能够自觉承担人类良知和社会责任,以极大的道德激情和人文关怀去忧国忧民。王国维的词作突破了这种传统文化的“忧世”情结,转而以“忧生”的思考来解决精神的饥荒、灵魂的空虚。这是因为对于西方哲学的借鉴,使他深刻意识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分裂,意识到自我意识的觉醒。这种觉醒让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同样,“几度烛花开又落,人间须信思量错”(《蝶恋花》)、“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蝶恋花·窗外绿阴》)等词句诉说的仍然是虚无、空空的情愫。不仅是词,王国维的诗也流露出这种困惑的悲哀。他的《平生》有这样的诗句:“人间地狱真无间,死后泥洹枉自豪。终古众生无度日,世尊只合老尘嚣。”人间充满忧患,和地狱没有什么区别,芸芸众生都无超度之日,那么释迦牟尼也只好在尘世终老了。人无法解脱自身,也无法解脱对人间一切的怀疑。那么一切的奋斗都毫无意义,一切的追求都毫无价值,这种一切都将灰飞烟灭的人生悲凉感、荒诞感充溢在王国维的诗词中。他自己在《去毒篇》中也说:“人之有生,以欲望生也。欲望之将达也,有希望之快乐不得达,则有失望之苦痛。然欲望之能达者一,而不能达者什,故人生之苦痛亦多矣。若胸中偶然无一欲望,则又有空虚之感,此空虚之感,尤人生所难堪,生命意志自足确立”[1]第一卷:2。
他深刻地体验到人生的虚无与失望,迷茫于生命意义的晦暗,当“解脱之事,终无可能”,只能“举身赴清池”悲观地舍弃了自己所处的“人间”,留下了一部人间血书——《人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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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章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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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1104(2012)04-0081-05
2011-12-20
2008年安徽省高校特色专业语文教育专业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建设点基金项目 (项目编号:50)。
杨军(1969—),女,安徽马鞍山人,马鞍山师范专科学校人文系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