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还乡”—— 解读《圣诞颂歌》中的时间意识和死亡意识
2012-08-15李秀玉
李秀玉
(河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一、引言
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是十九世纪英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他以幽默讽刺、深刻细腻、充满感伤情绪的笔调蜚声于世,他的作品在英国乃至世界文学范围内都享有极高声誉。《圣诞颂歌》(A Christmas Carol)是狄更斯早期较为重要的一部作品,一经出版即引起极大反响。整部小说的情节围绕主人公斯克鲁奇(Scrooge)的心灵转变过程而展开。圣诞节前夕,斯克鲁奇这个冷漠、吝啬的老商人在三位圣诞精灵的指引下穿梭于自己生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终于彻悟到人生的真谛,并在一夜之间变得宽厚仁慈、乐善好施。
自《圣诞颂歌》出版以来,学术界对其的批评、研究接踵而来。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研究作品中的意象以及人物原型;解释作品中所彰显出的人道主义精神;分析作品中特殊的时空描写手法以及对作品所做的文体学方面的剖析。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对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存在主义式的思考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本文试从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存在观入手,探讨时间意识和死亡意识如何指导小说主人公斯克鲁奇探索他的本真存在,如何引领他找到“心灵的归途”。
二、海德格尔的存在观
20世纪上半叶,在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精神文明的危机中,存在主义在德国兴起并迅速流传到整个西方世界。作为一种人文思潮,存在主义深刻地探讨了人的“存在”这一问题,它反对西方哲学的理性传统,强调人的生存意义,观照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有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丹麦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 (Soren Aabye Kierkegaard)和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等。他们在存在主义哲学领域都颇有建树,但若论及思想之独特、理论之严密、影响之深远,则当首推海德格尔。
作为一名独具特色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对“存在”问题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首先,他对传统的形而上学存在观进行了批判,指出它混淆了“存在”与“存在物”的概念。“存在”是指事物的本质,亦即本体论研究的对象,而“存在物”则是指经验世界中存在着的具体事物,是科学认识的对象。因此海德格尔认为,存在物并不等同于存在,存在是只能被体验而不能被规定的,我们要做的就是从存在物出发,审视出其背后的“存在”。其次,海德格尔所关注的“存在”是指“人的存在”。他把“人”这个特殊的存在物定义为“此在”(Dasein),[1]P5认为只有通过“此在”自身的体验和行动才能够将“存在”显示出来,也就是将“此在”背后的生命本质彰显出来。
然而,在文明社会尤其是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伦理规范和社会习俗的模式中,“此在”被框死了,非但没有成为揭示其存在的途径,反而以一种非本真的面目遮蔽了存在。那么如何让“此在”从沉沦中挣脱出来?海德格尔用其特有的时间意识与死亡意识作出了解答。这一解答可以凝练为一句话:时间意识和死亡意识能使人更好地把握自身的存在。清醒的时间意识让人从当前跳脱出来,对自己的人生作冷静的“反观”并对其进行整体性的把握;而深刻的死亡意识用死亡的震颤来惊醒人对生的思考。
三、时间意识的觉醒
时间意识是指人意识到时间对自身的这种不可逃避的规定性。自古以来,人类对于时间问题的思索一直绵延不绝。一方面,时间具有永恒性。“宇宙时间无始无终,对宇宙来说无所谓过去、现在和未来,它总是这样恒定地存在着,宇宙是永恒的。另一个方面,永恒也就意味着无时间性,如果不和人发生关系,它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说,人如果不面临时间的有限规定性,时间对人来说,也是没有意义的”。[2]如同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人总是要死的》这本书中讲到,福斯卡(Fuscar)喝下了老乞丐给的长生不老药后,时间的流逝对于他来说就无足轻重。然而,时间又具有流逝性,凡尘的兴衰成败总少不了时间的参与。东、西方的大师们对此都有深刻的体悟:庄子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萨特说,人的不幸在于他被框在时间里面。[3]P85这些沉思都道破了人类无法逃离时间的无助、恐惧和悲凉。
时间决定了人生的有限性。然而在时间的“永恒性”与“流逝性”这个悖论中,个人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整个宇宙间的生生灭灭,却独独把自己当做了“福斯卡”。缺乏切肤的时间意识,因而缺少对自己个体生命有限性的真切感受,这是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真实状态。针对这一问题,海德格尔提出应当从“未来”出发去理解时间。他认为,对时间的正确理解不应只拘泥于“过去”和“现在”,更应该着眼于“未来”,唯有如此,人才能整体性地把握自己的存在。在他最伟大的著作《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这样写道:“将来、曾在状态与当前这些视野格式的统一奠基在时间性的绽出统一性之中。整体时间性的视野规定着实际生存着的存在者本质上向何处展开。”[4]P9简言之,海德格尔的时间意识是一种“倒计时”式的智慧,即站在未来的角度反观人生的智慧。
斯克鲁奇正是在三位精灵的指引下,通过清醒地“反观”才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整体性的把握。小说一开篇,狄更斯这样描写斯克鲁奇:“他是一个善于压榨、拧搅、掠取、搜刮、抓住不放而又贪得无厌的老恶棍”。[5]P19金钱和财富迷乱了他的双眼,使他整日陷于生意之中,对别人漠不关心,只是墨守成规地工作、昏昏噩噩地生活,即使他的生意伙伴马莱(Marley)的离世也没有让他“难受得不得了”,“在举行葬礼的那天,他还是一个出色的生意人,用道道地地的生意经举行了那次葬礼”。[6]P18对斯克鲁奇而言,生意才是一切,而时间只是一个僵硬的符号,即便是马莱的逝去也没有让他认识到时间的有限性。直到马莱的鬼魂前来拜访,斯克鲁奇的生活才骤然改变。圣诞前夜,鬼魂缠绕着沉重的铁镣痛苦地对斯克鲁奇讲述,这些镣铐都是他生前搜刮的钱币铸成的,斯克鲁奇死后会和他拥有同样的下场。他还说,当晚三位圣诞节精灵的来访或许会改变这一切。接下来,过去精灵、现在精灵以及未来精灵带领斯克鲁齐体验了一次奇异非凡的时空之旅。斯克鲁奇回到了过去,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正凑近微弱的炉火孤零零地在念书,就“挤在一张长板凳上坐下来,泪眼昏花地望着那已经被遗忘的可怜的自己”。[7]P49书中的人物惹得这个已头发花白的老头儿用一种 “再特别也没有的啼笑皆非的声音”兴奋地叫嚷,并且“倾注了他天性中全部的热情”,[8]P50他后悔自己竟差点将过去全部遗忘。对过去的“反观”使时间意识在斯克鲁奇心头复苏了,他心底尘封已久的温暖和善良也开始苏醒。斯克鲁奇也抵达了未来,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刻在荒凉墓园的石碑上,而人们对他的死讯都显得那么漠不关心,甚至当他看到仆人竟将他的床帏和衬衫都扒下来变卖时,斯克鲁奇害怕极了,他恳求精灵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因此,当醒来后发现一切只是个梦,而自己还躺在床上,活在人世间的时候,他激动不已,因为 “所有的事物之中,最好的最幸福的事情是,在他前面,让补过自新的时间也是他自己的!”[9]P115通过站在未来来审视自己的人生,斯克鲁奇体验到自己处在时间不可回避的掌控之中,时间意识在他心头烙下了更深的印迹。
以一个文学家特有的敏感,狄更斯用生命体悟的方式对时间进行了思索。他将恒定的日常时间打碎,使斯克鲁奇通过冷静的“反观”,对自己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状态有了整体性的把握。正是通过对不同时间段的生命体验的对比,他深切地体会到了生命的流逝,有了切肤的时间意识,进而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树立起了自身生命的端点意识。
四、死亡意识的觉醒
人人都忌讳谈论死,然而时间的有限性却使死亡成为每个人都挣脱不了的魔咒。从每个生命个体降生于世起,死亡这一达摩克利斯之剑(The Sword of Damocles)就作为一种存在的可能性永远在人类头顶上悬置着、威逼着,死亡之思已贯穿于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当代法国诗人皮埃尔·赛盖斯(Pierre Seghers)曾说:“我是一个瞬息度过一生的人,我只是一粒寿命难以把握的尘土”;[10]P16法国思想家布莱士·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也曾说过,人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一颗苇草,一缕烟、一滴水便足以杀死他,但人却是一颗高贵的苇草,因为人知道自己要死亡,明白宇宙比他强大,而宇宙对此一无所知。[11]P2海德格尔曾说人的生命历程从本质上而言是“向死的存在”,[12]P166人类分分秒秒都在走向死亡,生命就是一次不断接近死亡的悲怆的旅程。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人都是“一粒寿命难以把握的尘土”,死亡意识正是指深切地认识到死亡的这种不可抗拒性。
既然死亡是每个人都无法逃离的宿命,那么如何对待死亡就是每个人都应当面对的问题。只有真正了解死亡才可以真正通透生存的意义,因为只有在死亡面前,生命才最彻底地暴露它的本色;也正是因为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我们才认识到生命的价值。鉴于此,海德格尔曾提出“先行到死”[13]P194的理论,它是指从死的角度来指导生的意义,即在人生很早的阶段就深刻地意识到死亡,把死亡作为一种确定无疑的可能性来体验和认识,进而从对死亡的大彻大悟中反跳回来,真正对自己有限的人生负责,求得人性的澄明。
《圣诞颂歌》中狄更斯就安排斯克鲁奇在未死之前“先行到死”,使斯克鲁奇看到他死后所有的钱财无半点用处,他的自私冷漠使得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无人料理,“床上就是这个遭人洗劫、被人遗弃、无人守护、没人哭泣、缺人照料的人的尸体”。[14]P106在死亡带来的“震惊”中,生被惊醒了!对死亡过程的洞察使斯克鲁奇看到了“生”如何在“死”面前溃败、退隐。这种对死亡来临的切肤之感压倒一切,令他震颤不已。
正是这一次趋死的体验让斯克鲁奇重新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和欢乐。他不再吝啬地守着金钱,而是给他的小职员克拉契(Crathit)送去圣诞节火鸡,为他加薪,并且在他迟到时给了一个温暖的拥抱;他参加了外甥的圣诞派对,共同体会家庭的温暖;他主动且慷慨地捐献财物给穷苦的人,并且积极地帮助医治克拉契的儿子小小铁姆(Tim)……
普通人往往要到弥留之际,才认识到死亡的意义,因而对一生的虚度往往后悔莫及。斯克鲁奇可以算得上一位幸运儿,他在未来圣诞精灵的指引下及时地把握自己人生的方向,本真地体悟出了人生的真谛。如果没有这种本真的死亡意识,没有由死反观生的这样一种洞见,就很难真正地领悟人生的整体性和有限性,更不能合理有效地筹划人生。马莱的鬼魂造访斯克鲁奇的时候就懊恼地说道:“不懂得一生中的机会错过以后,就没有余地能够让后悔来弥补损失!”[15]P39
从此种意义上讲,死亡乃是对生存价值的凸显,在死亡阴影中体味生命的意义,才能更好地把握自己的生存。每个人都必须有一种深切的趋死的意识,才能从凡尘俗世中跳脱出来,冷静地看待自己的人生,从纷繁芜杂之中找到生命的本质所在,最终摆脱俗累,把握人生的真谛。
五、对“生”的惊醒
深切的时间意识与死亡意识的终极目的在于教会人如何去生,也就是如何反思人生。通过反思人生窥见人生的真谛、把握人生的本真“存在”。时间意识使人在生命的旅途中回首“反观”,不至于偏离生活本身,而死亡意识则用死的震撼来惊醒人对生的沉思。
海德格尔倡导“去弊”[16]P150的存在。他认为,使现代人警醒、直接面对生命的途径莫过于死亡。在时间恐惧和死亡恐惧中人感受到一切皆空,唯有自己是真实的,进而把自己与他人、社会区别开来,使自己不至于麻醉、沉沦于充满着异化的浊世之中。只有在死亡面前,人才能悚然一惊,幡然领悟到“生而何为”。只有在死亡将一切尘世之累卸下后,生命的本真存在才会不加掩饰地呈现出来,人才能如终于归家的浪子,热泪盈眶。从这个意义来说,死才是最真的生。
与海德格尔相别千年,远隔万里的老子对这一问题有着与海德格尔惊人相似的观点。老子阐发了“万物并作,吾以观复”[17]P13的著名思想。他提倡,在纷乱复杂的尘世生活中,人需要有一个超拔的姿态,从生活的表面现象超脱出来,找到一个“点”来进行冷静的“观”。只有这样才能把自身从纷繁芜杂的事物之中抽离出来,从而清晰地把握自身生命的整体性与有限性,免于在时间的流逝中愈来愈执迷于生活的表象,而逐渐偏离生活本身。
海德格尔的“去弊”思想与老子倡导的“观复”互相辉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力求唤醒人们回到自己的心灵家园,走向澄明之境。在《圣诞颂歌》中,主人公斯克鲁奇是一个典型的、被异化的、逐渐偏离本真生活的代表。幼年的他虽然贫穷但却单纯快乐,他为别人对他的温暖和关怀而感动,为妹妹接他回家而幸福。而后他成长为一个朴实的年轻人,有着甜美的爱情,对慈爱的老板费茨威格(Fezziwig)先生很是敬重与感激,对生活知足且满怀期待。然而后来,当他努力把几个商界的大老板当作他的楷模努力奋斗的时候,却陷入了对金钱这一表面现象无休止的追逐而遗忘了自己生活的真正目标。他从最初对幸福生活的追求逐渐转变为对金钱这一生活附属品的执迷。“他的脸上还没有以后的年岁中出现的又粗又硬的纹路,然而已经开始蒙上忧虑和贪婪的迹象。眼睛中有一种急切的贪得无厌的神色,一刻不停地转动,显示出一种欲望已经生了根”,[18]P59他把金钱作为偶像,背叛了他的情人,讥讽他的外甥,苛刻地对待他的职员,他逐渐成为了一个“成功的商人”,却越来越不是他自己了。他迷失于财富的泥潭中,遗忘了生存的根基,找不到回家的路。
当斯克鲁奇以穿越时空的方式对自己的人生进行深刻的“反观”后,他的时间意识和死亡意识终于觉醒。他感受到自己所追求的一切都是空幻,从而幡然悔悟,最终摆脱俗累,找到了自己本真的“存在”。
六、结语
关于时间意识和死亡意识的思考可以升华为对人的存在的沉思,也就是关于如何生的学问。在三位精灵的引领下,小说主人公斯克鲁奇跳脱出尘世的纷扰,穿行于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从而认识到时间对自身存在的不可回避的规定性以及死亡的不可抗拒性。时间意识和死亡意识的逐渐苏醒也使得他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清晰的整体性把握。
“时间意识和死亡意识就如暮鼓晨钟,启示着空,澄明着无”,[19]将消融于日常浑噩烦扰中的自身从“异化”的状态中唤醒,从世俗之累中超脱出来,陡然认清生命本身存在的意义,继而把自己从存在的非本真状态带到生命存在的敞开状态,带到逍遥自得、无挂无碍的自由境界,摒弃世俗之我,获得本真之我,最终达到心灵的还乡。
[1][12][13][16]陈嘉映.存在与时间读本[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4][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2][19]游修庆.存在之思[D].华南师范大学,2003.
[3]Jean-Paul Sartre.Literary philosophical and essays [M].Translated by Annette Michelson.New York: Collier Books, 1962.
[5][6][7][8][9][14][15][18][英]查尔斯·狄更斯.圣诞颂歌[M].吴钧陶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
[10][11]吴兴勇.论死生[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
[17]左克厚等.中国美学[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