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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验的“异语”表达——论严歌苓英文小说《赴宴者》

2012-08-15瑶,向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严歌苓话语作家

黄 瑶,向 颖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31)

从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到20世纪文学、华文文学、汉语新文学,对文学的不断定位和命名,在学科建制上为我们呈现了新的视野。但是,对于文学作家作品本身的归属问题,却产生了一定的“模糊性”。以“华文文学”为例,这个概念主要是根据作家的创作语言和海外身份进行划分。它特指身居海外并以华文创作的作者的作品。起初,这一概念并不包括非华人以华文进行的写作。随着研究的深入以及社会发展的需要,概念外延不断扩展。目前,对于“华文文学”的定义,“海外华文文学,是指中国以外其他国家、地区用汉语工作的文学,是中华文化外传以后,与世界各民族文化相遇、交汇开出的文学奇葩。”[1]很明显,这一概念弱化了作家本身的国籍种族,重点突出的是写作语言的东方色彩。然而,随着一批批作家移民海外,逐步融入西方思想文化的语域场,就不难发现这一概念的局限性。比如,如果以创作语言来划分,华裔作家以他国语言述说母国故事的作品就很难归类于此。梳理20世纪以来的文学作品,这种非母语写作现象也并不是很少。本文意在借严歌苓首部英文长篇小说《赴宴者》,探究作家利用他国语言写作背后隐藏的中国经验和民族想象。

话语,英文“discourse”。在《辞海》中,“话语”单指言语、说的话,但是英文中的“discourse”包含语言学和话语分析的概念。前者强调说话人和说话内容,后者进一步注意到语言形式下的“怎么说”、“说得怎么样”。20世纪文学理论中产生过不少对于文学话语的定义,如俄国形式主义“陌生化”、结构主义符号学“形式特点语义化”、后结构主义“对应说”、新批评派“反讽论”等。在《知识考古学》中,福柯将“话语”解释为 “语言与言语结合而成更丰富和复杂的具体社会形态,是指与社会权利关系相互缠绕的具体言说方式。”[2]20 世纪初期,林语堂以英文写作《苏东坡传》、《武则天传》,包括后来的法语作品《京华烟云》,都引起了巨大反响。通过对这一时期英文写作的分析,我们发现,作品在内容上,大都偏向选择中国古代文化传统;在手法上,主要是还原史实,以“相似性”代替差异性;在主题上,集中在纠正19世纪后期西方社会对于东方形象的歪曲,向西方社会展示中国的曼妙。尽管作家有他国语言的基础,熟悉异域文化传统,但是作品仍然只能看成是作家对于西方语言的文化实践。这种实践实际是作家借用西方话语对中国文化的一种“同声传译”,其社会意义远大于文学价值。张爱玲也曾用英文写下 《雷峰塔》、《易经》,这两部作品与前期不同之处在于,作品具有相当明显的自传性色彩。与林语堂时的英文写作不同,张爱玲作品情节性不强,延续着中国古代传统写作中刻画细节到位的模式,因此,作品在当时并没有在西方世界产生话语效应。

80年代,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一批作家“出走”海外,抱着“落地生根”的心态,进入西方社会。他们并不以“报效祖国”为目的,更不会追求“落叶归根”,“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3]他们大多具有较高的文学素养,有些在“出走”前就已经在本国享有极高的声誉。他们之所以出走他国,很大程度上是找寻生命意义、实现自我。在世界话语上,人性是普遍的主题。对于“人”的思考,是跨越了种族、民族、国籍、肤色的。故此,这一时期的作家多以“人性”为作品基调,利用西方话语平台,搭建述说母国情怀的管道。但是,因为话语与权力的特殊关系,在面对西方强大的社会文化背景时,有部分作家选择了妥协。华人英语作家黎锦阳曾告诫年轻人:“要打入国际文艺主流,必须用英文写作,或将作品译为英文。”[4]哈金曾表示:“是走投无路,要谋生才投身英文写作的。”[5]严歌苓在说明《赴宴者》的写作初衷时,也说“就是通过它实现我最后一部分的‘美国梦’。挣生计对一个客居他国的人来说,是最严肃、最沉重的命题,而用别人的语言经营文学去解决这个大命题,对于当时的我,比梦还要虚幻。”[6]

不可否认的是,非母语写作的特殊性给他国文学界带来了新鲜的视野,陌生化、神秘性也的确为作家赢得了巨大的光环。高行健凭借法语著作《灵山》问鼎诺贝尔文学奖,李翊云、严歌苓等也都多次获得海外奖项。李翊云说:“我真的感到,在英语中我才成了作家,英语成了我写作时的第一语言。对我来说,回到汉语是很难想象的。”[7]他国话语与本国的逻辑差异,让作家可以撇弃熟悉的习惯,换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实践自我。菲利普·罗斯在形容米兰昆德拉流亡异国,并且用他国语言坚持写作时,认为“他这样的作家,会为自己设计出一个‘不是与旧的复杂情形相一致,而是与新的复杂情形相一致的文学策略。”[8]从另一角度看,这种话语实践不仅仅是出于弱势者的适时避让,也是作家在移居他国以后对母国境遇的重新观照。“作家在用非母语写作的过程中,会舍弃一些必须有中国文化背景才能深刻体会到的东西。这些东西可能是本民族读者需要的。”[9]

同样是英文写作,严歌苓之类与谭恩美、汤婷婷则不同。后者是出生在或者成长在异国的华裔。她们美籍华裔的身份是先美国人,再中国人。她们对于“中国”的认识多半是从上一辈那里得来,西方文化才在她们的生命旅程中占据绝大部分,中国传统不过是过年过节保留的一些习俗。因此,她们在文本中展现的中国形象,缺乏与中国实情的相适应。曾有研究者更直言不讳地指出她们是“伪华裔作家”,指责她们肆意篡改和曲解中国形象,以满足和迎合西方口味。她们将中国文化进行西式思维的再改写、再创造,目的在于表现中美文化的互融共生。这类问题在前者的作品中不会出现,即使作品在内容上写 “移民”、“异族”,小说家还是多以在异域无根流散后新移民的艰苦挣扎为素材,其文本内部传达出渴望身份认同的价值观念。

长期以来,严歌苓的作品都是以宏大叙事著称,主要围绕着历史情怀与美国生活两大题材展开。革命历史题材,如以文革为背景的《白蛇》、《天浴》、《老囚》及最新出版的《陆犯焉识》;以战争为背景的《金陵十三钗》、《第九个寡妇》;以军队生活为背景的《雌性的草地》、《颗韧》、《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美国生活题材, 如 《扶桑》、《女房东》、《无路走出的咖啡馆》、《少女小渔》等等。在主题上,尤其是在作家移民异国以后,革命背景和美国故事相交叉,地域和文字的双重“他者”身份,导致作家作品一直处于一种“边缘”状态。如果说,作家一直是用国画笔墨细腻勾画出人性的种种,那么《赴宴者》可谓是作家用刀叉直接剖解开一个光鲜亮丽下的血淋淋的生活现实。小说主人公董丹表面上是一个混迹饭局,骗吃骗喝的冒牌记者,作家却通过这个负面人物的眼睛,审视了人世间的光怪陆离,最后作家借人物之口发出“高尚不再是高尚者的通行证,而卑鄙也不一定是卑鄙者的墓志铭。”

尽管小说选取“美食”这一中国传统文化特有符号,但是与陆文夫《美食家》不同,文本中明显地呈现出了浓厚的西方话语痕迹。小说中个人主义话语的显露、独特的叙事视角以及黑色幽默手法的运用,无不体现出这一文本在作家作品体系中的“特异”性,恰巧这一点,也正是与作家在创作上采取非母语写作相契合。

奥尼尔强调叙述者总是聚焦者。话语范畴,具体到视角概念,集中体现在人称的变化上,表现为文本中的第三人称叙事、第一人称叙事和部分第二人称叙事。第三人称叙事在欧美文学传统中较为普遍,叙述者并非作者本身,而是作者建构的一个隐指作者,作为全知全能式的“预言者”,他熟知人物走向,了解人物心理,是作者在文本叙事时预留的一个人物,作者借助他手传达,却与作者本人并不一致。叙事者凌驾于人物之上,俯身观看人物的表演,全知全能式地对人物进行评说。赵毅衡说:“人物视角是一种叙述权利自限,优点在于能把叙述集中于一个文物的意识之中,这样就不必解释清楚事件的前因后果,每个人物的行为动机。”[10]小说《赴宴者》围绕着主人公董丹描绘了4种典型人物关系:董丹——陈洋、董丹——小梅、董丹——高兴、董丹——老十。无论是哪一种关系,叙事者都极少以“我”开始展开叙事,而多是以旁观者的角度,采用“他”、“她”,或者直接人物名字。“董丹这才知道刚才的‘地震’是陈洋导致的。艺术家指着那只跌得稀烂的鸟说:‘你们不觉得羞愧吗?’大师愤怒的眼神扫过男女东道主。他夺门而出时眼里泛着泪光。”[11]这个画面以及人物的反应,只有董丹或者其他身处会场的人才能知道。叙事者站在角落,记录下这一切,董丹在这里不是隐指作者,更不是作者。对陈洋这一个人物的4种不同人称代词是“陈洋、艺术家、大师、他”,称谓的变化以及小说开头部分“现在你知道我们在哪儿了:在董丹的宿舍”、“直到2000年5月的这个将要在他生命中出现转折的早晨,吃宴会成了他的正经营生”、“此刻,董丹腰间围了条浴巾”、“那是一个初秋的美好的午后,是那种让你觉得既满怀希望同时又感觉惆怅的天气”,这种叙事技法在严歌苓以往作品中不曾出现过。以往严歌苓的小说多是单纯依照人物、事件的发展,层层铺垫,并没有单独点出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在叙事上遵循的还是中国传统文学技法上的场景式模式。《赴宴者》小说中时间、空间上的不断跳跃与转换,是作家的一大突破。与西方经典作品福克纳的《喧嚣与骚动》相比,在开头部分写到“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听见表在滴嗒滴嗒地响。”[12]述本时间与底本时间的同步,如此这般,作者将叙事场景一次一次地直拉于人前,叙事者都只是像舞台上负责拉开大幕的人一样,将戏剧性的冲突展露在读者面前,着实增加了文本的“戏剧张力”。“他在靠门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宴会已经开始,他正好饿急了,就把面前盘子里的东西全扫进肚里,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13]动作“靠”、“坐”和“扫”是叙事者观察可以实现的,但是如“正好饿急了”、“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这些心理活动描写却是行动语言无法实现的。包括小说在对人物对话结构的处理上,“她跟你说什么了?她问我是谁。你怎么说的?我说你是谁啊?然后呢?然后两个人都摔了对方的电话。”[14]文本中并没有以传统方式由“说”引起,而是直接段落式的将对话呈现,说话人的身份全凭读者的自我认知。刘禾在《语际书写》中论述《骆驼祥子》时,将这种省略了人称代词的自由转述和直接引用,认为是比较接近英语的用法。“有了它,汉语内心叙事的语言变得更加流畅,同时又不会失去直接引语给读者带来的逼真感。”[15]

作为华文写作中极富盛名的女作家之一,陈晓明评价其为“中国当代女作家第一人”,女性视角在作家作品中占据了主导地位,细读《赴宴者》之后,笔者发现,作品最小化了女性视角,反而是将人性关怀上升到了极致,不只是对于女性,是对每一个“人”的个体,并且透过男性看女性,以男女两性写人性。这既是对于作家一贯“人性”书写的承续,也是作家为了适应非母语写作所做的拓展。小说中语言的幽默戏谑,不仅仅反讽出女性角色的可悲可叹,更在于表现整个人物群体都是性格上的残缺者,下岗工人、宴会虫、按摩女、媒体人、农民工、官员、艺术家、第三者、女体盛、高干子弟,无论性别、身份、地位,作家在处理时都将他们的人性面放大,直斥社会环境的浑浊不堪。叙事者本身并不加以评价,还原真实的本来面貌。

以新中国成立为标志的中国当代文学 (大陆当代文学),政治性话语占据了主流。洪子诚先生为代表的学者认为,中国当代文学是一体化的过程,而这个一体化归结为“政治话语”,尤其是国家意识形态色彩。对于移居他国的新移民作家来说,由于不受母国国家意识形态的制约,因此在对母国进行观照审视之时,大多可以直斥其民族意识——“一个民族对于吃痴迷至此,可以以吃包装、交换、完成一切交易,这是个什么民族?到底要吃向何方?吃出什么结局?”[16]民族主义意识的建构,从根本上是语言的发生,语言的消失意味着民族的消亡。威廉·巴罗斯认为:“语言是一种病毒,这是因为它是一个殖民者。”[17]故意抹杀他国语言,而以本国语言取而代之,这实际是一种文化上的侵略,日据台湾时期的作家的日文写作就是这一现象的代表。尽管在地理区域上,作家并没有离开熟悉的土地,但是在行政区域上,已经成为了殖民者的附属。作为运用他国语言写作的属性之一,作家的日文写作是出于被动的语言模仿,民族文化形象在殖民地语言中被弱化。作家不断地书写台湾本土,关注社会苦难和人民压抑的主题,在思想上依旧保留着“台湾属性”。然而,出于身份认同上的疏离与错位,文化认同上也是焦虑的,以至于在台湾光复以后,广大作家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汉语写作中去。

严歌苓代表的新移民作家出于自我选择,主动地进行他国语言写作实践,这是与日据台湾时期作家日文写作最本质的不同。并且,前者的非母语写作具有阶段性特征,在日据台湾时期,日文写作是唯一的许可,而后者的他国语言写作具有间断性特征,作家可以随时随意根据作品的需要找寻合适的话语方式。故此,我们不能仅仅因为作家在写作语言上的出走,就认定为中国文学沦陷的危机。高行健在用法语创作剧本的同时,坚持用汉语创作小说,严歌苓同样保持着双语写作的身份,“我的英语身份粗放、年轻,而且更为直白,但汉语的自我要更为精细——更古老,也更复杂。”[18]

语言的功能是否是语言工具论和思想本体论的结合尚无定论,话语在某种程度上却是某一特定人群的专属。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表明,即使旧有语言的异化产生新的模型,“他只读得懂某一人群的话语”。从《青柠檬色的鸟》到《女房东》、《拉斯维加斯的谜语》,作家在异国生活的经验下形成的“双向思维”,最后终于在《赴宴者》中以纯英文写作落下帷幕,这仅仅是作家的一次话语实践。在全球化语境下,对于新移民作家来说,东西方文化差异造成的文化错位无法规避,“人大概不能选择母亲,但能选择父亲,父亲是晚辈的榜样,是理想。最重要的,对父亲的认同,是人格认同。”[19]故土家国象征着生父,西方他国意味着养父,对生父的疏离以及对养父的认同,也是我们重新审视自我的一种方式。

目前,已经有许多学者注意到中国作家采用非母语写作的现象,以及文学民族性和世界性的关系问题。无论是在民族性范围内研究非母语写作,还是在世界性范围内探讨当代汉语写作,都不光是语言形式的问题,不只是传统与现代的论战,偏倚西方还是固守东方,更多的应该是我们在世界之下找到与本民族相切合的话语点,从本民族的自身语境出发,相信“民族的也就是世界的”。

[1]饶芃子,杨匡汉.海外华文文学教程[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35.

[2][法]福柯.谢强,马月 译[M].北京:三联书店,2007.51.

[3]汪国真.汪国真其人其诗[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社,1991.48.

[4][5]在非母語中找到自由 用英語寫作的華人作家,转引自 :http: //www.bookman.com.tw /news/index.phpCURL =single&LINK=36

[8]菲利普.罗斯.〈笑忘录〉跋——菲利普.罗斯与昆德拉的对话[A].李凤亮,李艳.对话的灵光——米兰.昆德拉研究资料辑要 (1986-1996)[C].北京: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9.528.

[7][9]李翊云.中国背景是脱不掉的印记, 转引自:http://www.time-weekly.com /story/2009-07-15 /100445.html.

[10]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176.

[11][13][14]严歌苓.赴宴者[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54.78.101.

[12][美]威廉·福克纳.李文俊 译.喧哗与骚动[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112.

[15]刘禾.语际书写——现代思想史写作批判纲要 [M].北京:三联书店,1999.89.

[6][16]严歌苓答网友问:《赴宴者》 初衷, 转引自:http://book.sina.com.cn/author/authorbook/2009 -11 -16/1720262700.shtml.

[17][英]安德鲁·本尼特 尼古拉·罗伊尔.汪正龙,李永新译.关键词:文学、批评与理论导论[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43.

[18]康慨.用中文,还是用英语写作?[N].中华读书报,2008,(3):24.

[19]严歌苓.花儿与少年[J].十月,2003,(1).

[20]庄园.女作家严歌苓研究[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4.

[21]杨连芬.母语还是翻译——谈海外华人文学的写作语言[J].华文文学,2006,(1).

[22]卫景宜.美国华裔英文小说里的中国观[J].暨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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