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士人贬谪山水中的“集体记忆”
——以苏轼及苏门诸子武昌“寒溪西山”唱和为例
2012-08-15程磊
程 磊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一、苏轼与贬谪山水唱和
贬谪是士人游宦中不可避免的人生遭遇,士人贬谪文化尤其与山水游宦中的悲剧意识紧密相连。以中唐宪宗元和间的韩、柳、元、白、刘五大诗人为例,贬谪所带来的价值失落和人生痛苦,就鲜明地刻画在谪途贬地荒僻幽奇的山水之中,山水成为其生命情志沉落的直接表现,寄情山水亦成为消解游宦悲剧意识的重要方式。宋人因为强烈的仕进参政意识和复杂的党争政治形势而更加大规模地卷入贬谪之中,但普遍以宠辱不惊的理性内省来应对政治失意,转以平淡超旷的人生态度来追寻文化价值,注重证悟心性境界以挺立精神主体,这就赋予贬谪山水以迥别于唐人的文化品格。尤其是北宋后期士人迁谪因党争倾轧、政局反覆而呈现出时序性、阶段性的特点,流徙不定的生命漂泊感,起落无常的人生梦幻感,便深深镌刻在那些重临经过的驿路山水以及历劫再逢的贬地山水中,时间的跨度使山水融入了更为深沉的人生感慨。同时,党争形势、政见分际也使多数士人经历着戚戚相通的相似命运,他们在不同的时间境遇下投迹山水以遣怀纾愤,却往往激发出契同一致的精神意蕴,离乡去国、流离失据的现实遭际,因这种刻骨相通的生命体验,遂推演泛化为人生如梦如寄的苍凉咏叹,贬谪山水也就超越了足履身接于山程水驿中的个体亲历经验,而被灌注以劝勉推许、群体共通的情感认同力量。再次,北宋士人“尚统集群”的社会特征,还使他们在普遍的交游雅集风气中,极易在山水这一话题上产生命运人生的强烈共鸣,不仅通过频繁的诗赋酬唱活动而简札赓和,还以书画题跋、词章谈谑的士林雅趣形式加以表现,并在一定的时间维度下,使山水成为一种凝结群体性的情感交流、心理勉慰、社会评价和价值认同等多重内涵的“集体记忆”。对山水的追忆与回味,就是超越时间界限而对集体记忆进行艺术化地建构、强化和维系,常常是主盟人物以其才情气质、哲思襟怀引领和推动着群体成员自觉的心理认同和归属意识,来稳固和激发士人群体在政见学术、道义人格以及人文精神等方面的传承和延续。山水便不再仅仅是独立于社会秩序之外的客观存在,而是在北宋士人精神主体高扬的时代氛围下,更加深远地融入到士人的精神世界中,成为其文化价值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即以此为视角,以苏轼与馆阁僚属及苏门诸子关于武昌“寒溪西山”的吟咏追忆为例,来考察作为士人仕宦沉浮中“集体记忆”的山水究竟具备怎样的文化品格。
宋哲宗元祐元年,司马光秉政,务除新法,旧党遭摒斥者渐次召还。苏轼以礼部郎中还朝,旋除中书舍人,再擢为翰林学士知制诰,苏辙也由绩溪县令还京任秘书省校书郎,进位右司谏,骤迁之势,已非元丰时的迁贬放逐可比。与二苏以师友文事相交的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此时也麇集汴京,擢任馆职,遂有“苏门”的确立与形成。这是苏轼自贬谪黄州以来政治生涯好转跻升的时期,也是他与馆阁臣僚、苏门弟子频繁唱和,缔结士人群体精神、主盟元祐文坛的开始。同年十一月,苏轼作《武昌西山》十四韵长诗,追忆谪黄时游武昌寒溪西山的情景,其时“和者三十余人”,文会风流盛极一时。其诗叙交待缘起云:
嘉祐中,翰林学士承旨邓公圣求为武昌令,常游寒溪西山,山中人至今能言之。轼谪居黄冈,与武昌相望,亦常往来溪山间。元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考试馆职,与圣求会宿玉堂,偶话旧事。圣求尝作《元次山漥尊铭》刻之岩石,因为此诗,请圣求同赋,当以遗邑人,使刻之铭侧。①苏轼:《苏轼诗集》(卷二十七),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458页。
“寒溪西山”作为各自仕宦迁谪的久远记忆,在与故人的“偶话旧事”中被唤醒了,因此才有抚今追昔的诗意触发。由于时间经验的渗入,这里有一个“时间鸿沟”横隔的问题。宇文所安解释说:“回忆永远是向被回忆的东西靠近,时间在两者之间横有鸿沟”、“记忆的文学是追溯既往的文学,它目不转睛地凝视往事,尽力要扩展自身,填补围绕在残存碎片四周的空白。”②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郑学勤译,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第2、3页。由于时间鸿沟的隔阂,记忆中的山水就不同于目击所见的真实山水,它滤去了曾亲切感知的许多感性特质,只留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文学中的追忆再现就是凭借这些细节追溯时间之流,搀加入主观的情感想象而进行特殊的审美创造。“寒溪西山”是苏轼五年谪黄生涯的记忆符号,对它的追忆凝想,并非要对已逝的过往作客观再现,而是意欲通过艺术创造来跨越时间的鸿沟,感受当时往来溪山间的独特生命体验,来印证玉堂夜话时恍如梦寐的“此在”,从而在迁贬沉浮中更加了悟人生的真实意义。山水充当了极富情意的见证者和触发者,将今昔的时间裂痕以直观的画面、感性的情境连接起来。而对于和者来说,无论是亲曾践履还是据题悬拟,“寒溪西山”的吟和也极具诗谶意义,串联起之后更多类似的贬谪命运。现谨以元祐元年为此次主题唱和活动的时间坐标为原点,分三段加以论述。
二、“过去”——元丰之游
苏轼谪黄时的寒溪西山之游实是一次精神洗礼之旅,这与他在黄州的生命本体求索和人生思想转变是紧密相连的,因此,追忆寒溪西山绝不是简单的感旧怀昔,而是对生命历程的严肃反思,同时也是创造着一种追求自由人格的审美理想。苏轼于元丰三年二月抵黄,四月间即与友人杜道源扁舟渡江,往游武昌寒溪西山寺,六月苏辙携家眷来黄,遂又同游。初到贬所的人生忧患和精神苦闷,都借山水悠游得以涤洗宣泄:“买田吾已决,乳水况宜酒。……相将踏胜绝,更裹三日糗”(《游武昌寒溪西山寺》)、“吾侪流落岂天意,自坐迂阔非人挤。行逢山水辄羞叹,此去未免勤盐虀”(《与子由同游寒溪西山》)③苏轼:《苏轼诗集》(卷二十),孔凡礼点校,第1049、1055页。。两诗的基调都寓忧愤于萧散之中,山水正是平复诗案积郁、抚慰贬谪幽恨的一剂良药。诗中详述游程,以鸥鸟麇麚传达渴望遗落世污的自由之心,以溪山古寺清静寂寥之景展现同游的欣然所乐,同时又感慨古人豪杰风流沦落,逗引出意欲买田归隐的息心纵浪之意,这些都是借深入到毫无机心的自然山水中,来表达远离政治系缚的生命解脱感,从而达到物我两忘的精神自由。他在答复友人奉劝追悔往咎的信中说:“正复洗濯瑕垢,刻磨朽钝”、“深自感悔,一日百省”(《与章子厚书》)④苏轼:《苏轼诗集》(卷五十五),孔凡礼点校,第1639页。,又洗心归佛以求改辙自新:“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黄州安国寺记》)⑤苏轼:《苏轼诗集》(卷十二),孔凡礼点校,第391页。,这种要求摆脱世俗价值规范、重新认识自我的超越意识始终灌注在山水审美活动中,不再如唐人那样仅止于借山水发泄郁愤,而是具有了“以哲思对山水”⑥程磊:《山水诗中审美主体自我呈现方式的变迁》,《云南社会科学》2010年第6期。、树立全新人格的理性深度。如其自称“散人出入无町畦”,乃用《庄子·人间世》中语:“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即摒除趦趄利害之心,漠然无为,以旷达胸襟脱卸世患、游于自然。《雪堂记》亦云:“子世之散人耶?拘人耶?散人也而天机浅,拘人也而嗜欲深”,苏轼并非要着意做柔心应物、游于藩外的逍遥散人,也不再做拘守传统行为规范和价值准则的拘人,而是要出入二者之间,“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①苏轼:《苏轼诗集》(卷十二),孔凡礼点校,第410页。。所以其“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答李端叔书》)②苏轼:《苏轼诗集》(卷四十九),孔凡礼点校,第1432页。的山水之心,绝不意味着消极遁避,而是秉承儒家传统而参以佛道思想对之前的人生观加以修正,在一个更开放的价值支点上来重建生命价值,追求审美化的自由人格。苏辙《黄州九曲亭记》追述了苏轼漫游寒溪西山的洒然自得:“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载酒,乘渔舟乱流而南。山中有二三子,好客而喜游,闻子瞻至,幅巾迎笑,相携徜徉而上,穷山之深,力极而息,扫叶席草,酌酒相劳,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以此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③苏辙:《栾城集》(卷二十四),曾枣庄、马德富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509页。心灵破除现实功利的桎梏,使人不再拘囿于“兼济独善”的传统人格模式,悠游山水就成为实现生命的审美超越之途,“风云变化,林麓向背,皆效于左右”,山水便无处不佳了。文末总结其山水适意之乐云:“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此”,正与苏轼“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的主旨一致,它表明宋人普遍高涨的理性精神,注重内在充实的精神主体的挺立,君子适意则能甘处贫贱淡视忧患,从容面对贬谪中的精神困境。与赤壁江上的清风明月一样,寒溪西山作为一种诗意理想的符号,蕴蓄了苏轼在黄州时期的思想蜕变,转化为其追求内在超越的凭借物了。
寒溪西山还成为二苏及其他同样背负贬谪命运的士人的共同记忆。苏辙《黄州陪子瞻游武昌西山》诗云:“西山隔江水,轻舟乱凫鹜。连峰多回溪,盛夏富草木。杖策看万松,流汗升九曲。苍茫大江涌,浩荡众山蹙”,在饱看千山尽绿之后才提及“幽怀苦不遂,滞念每烦促”④苏辙:《栾城集》(卷十),曾枣庄、马德富校点,第225页。,透露出天涯迁谪之感,但仍顾念手足之情而达观慰解。其后苏轼于临皋南畔筑葺小屋以遥望西山,苏辙在高安酒监任上属题遥和云:“江声六月撼长堤,雪岭千重过屋西。一叶轩昂方断渡,南堂萧散梦寒溪”(《次韵子瞻临皋新葺南堂五绝》)⑤苏辙:《栾城集》(卷十二),曾枣庄、马德富校点,第289页。。“萧散梦寒溪”的悬拟揣想,表明贬谪命运所带来的人生思考,得以通过山水而交织在现实生活和心理回忆中,寒溪西山成为他们互相砥砺、共度困境的情感纽带。又张舜民贬监郴州酒税,于元丰六年九月过黄州时也曾与苏轼同游西山⑥张舜民:《画墁录》(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3页。。《郴行录》记游吊古,追念陈迹,感伤王禹偁、苏轼连同自身的贬谪命运,正是要在历史凭吊与现实境遇中找到共同的心理慰藉,以士人秉道相传的人文精神作为修身处世的精神动力。宋人笔记载东坡离黄时夜行西山吴王岘,“回望东坡,闻黄州鼓角,凄然泣下”⑦苏轼:《苏轼诗集》(卷二十三),孔凡礼点校,第1202页。,山水不仅贯穿了士人的贬谪历程,亦熔铸了对生命意义的理性思考,从而别具一分与士人精神世界相通的文化品格。对此种极深厚之精神资源的回忆,正是对自我的鞭策省察,将山水赏味转向知性体验,从而使士人的山水之心变得愈加丰富。
三、“现在”——元祐唱和
按照波兰文艺理论家罗曼·英加登关于艺术作品中的追忆问题与主观心理的“时间透视”现象,苏轼原诗就是借回忆而打开通往过去的视界,将那随时间淡去却真实存在过的生命状态呈现为一个“形式的时间图式”,“在图式时间的各阶段中建立起一种心理联系来弥补那些空白”⑧罗曼·英加登:《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陈燕谷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第108-118页。。原诗的“时间透视”由春江渌涨、载酒寻梅发端,打开一幕幕记忆:褰衣独游、北望中原,透露出贬谪生涯中深刻而敏感的心理活动;石臼抔饮、缅想古人,又关联到古今士人的仕隐出处与志节抱负。邓圣求的西山题铭与“玉堂正对金銮开”则将过去与现在衔接起来,时间图式中的细节想象与心理联系将时间距离消融拉近,人生命运戏剧性的逆转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力,使追忆者觉悟到人生如梦:“江边晓梦忽惊断,铜环玉锁鸣春雷”。对苏轼来说,置身政治漩涡与世事纷扰中而导致个体命运的不由自主,因宦海浮沉、亨蹇无定而发出“长恨此身非我有”的无奈浩叹,以及由此对社会人生巨大空漠感的深情体认,都鲜明地镌刻在关于寒溪西山的记忆中了,它触及并激发了北宋士人对人生价值悲剧的重新思考,遂使此次唱和具有追寻文化价值的意义。查慎行注引岑象求跋语云:“子瞻内翰昔窜谪黄冈,游武昌西山,观圣求之墨迹。时圣求已贵处北扉,而子瞻方忤时远放,流落困穷。不二年,遂与圣求对掌诰命,并驱朝门,同优游谈笑于清禁,在常情固足感叹,有文而深于情者,宜如何哉?此前诗之所以作也。”①苏轼:《苏轼诗集》(卷二十七),孔凡礼点校,第1459页。人事恍惚如梦而青山遗迹常在,回忆便可深入到对生命本体的追问,展现出深刻的悲剧意识以及超越此悲剧性而付之以从容的应对和挑战。苏轼在《西山诗……再用前韵》中以禅宗思想为锁钥开启心灵澄明之境,可看作是对原诗追忆的再次强化:“石中无声水亦静,云何解转空山雷。欲就诸公评此语,要识忧喜从何来。愿求南宗一勺水,往与屈贾湔余哀”②苏轼:《苏轼诗集》(卷二十七),孔凡礼点校,第1460页中国文化中以屈、贾为代表的政治理想悲剧,在此被通达洒脱的人生态度加以淡释,士人贬谪命运中兼济与独善的人格分裂,也因内心觉悟和理性自省而得以圆融,寒溪西山不再作为诗人贬谪失意时遣愁销忧的安慰物,而是心灵自由高蹈的印证。苏轼还在《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中对士人宦途出处的另一解脱模式——归隐作了全新解释。诗人幻入山水画境而萌生归隐之思,慨叹“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实已清醒意识到人世劳碌,世界空幻,是身无可逃的,惟其无处可逃,故仍执著现实人生而在内心的解悟中去寻找归宿。他又回忆到“武昌樊口幽绝处”西山四时朝暮之景以及当时的漫游情状,继而领悟到“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③苏轼:《苏轼诗集》(卷三十),孔凡礼点校,第1608页诗人出入诗意画境的虚实之间,在艺术世界的想象回忆中超越现实生活,又以经验世界的艺术化和时间透视来丰富主体心灵,在审美化的心灵面前,跋涉仕途、缠绵世事与退隐遁逃、渴望自由的矛盾得以暂时消弭于无形,个体感性与社会理性之间的紧张冲突,也得以在自足的心灵空间内得到有效缓解。无论是画中的烟江叠嶂,还是回忆中的寒溪西山,都可以成为安顿士人漂泊灵魂的精神家园,具有了“桃花源”的原型意义。苏轼以自身的生命实践对武昌西山作特殊的文化解读,无疑在元祐诸公唱和中树立了一个理想的范式,并引导着整个唱和活动精神主旨的总体走向。
下面来看诸公和诗。作为当事亲历者和发起者,苏轼将个人经验中对寒溪西山的回忆转化为诗中具体显现的意象,并且与当下的玉堂话旧联系起来,于是个体时间变为众人间际的共有时间,时间鸿沟得以淡化,使和诗者也能从他的追叙中获得直观印象,感受生命体验的共鸣。和诗今存六首,其中苏辙、刘攽、孔武仲都因仕宦迁谪实地造访过西山。苏诗云:“满朝文士蚤贵达,凭凌霄汉乘风雷。入参秘殿出华省,何曾着足空山来”(《次韵子瞻与邓圣求承旨同直翰苑怀武昌西山旧游》)④苏辙:《栾城集》(卷十五),曾枣庄、马德富校点,第354页。,着眼于人生起落和荣辱升沉,隐隐透露出一种傲兀于贵达朝士、自幸远贬江湖的不屈精神。刘攽因不能奉行新法而贬监衡州盐仓,于元丰五年岁末过黄州会晤苏轼,《彭城集》中有《黄州临皋亭》诗云:“从来迁谪地,卑湿是长沙”⑤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六〇五),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7158页。,和诗中也提及“岭雪未尽兼寒梅,往游武昌值佳境”(《邓圣求往为武昌令……》),可见其抚怀旧游、缅想遗迹,是基于相同的贬谪遭际,因此才有“公诗感激成叹哀”的深沉勉励。孔武仲曾多次宦游湖湘,《丙寅赴阙诗稿序》云:“元祐丙寅春,余自湘潭令为秘书省正字,以力之不足陆也,乃谋舟行。……登高临远,吊古人之遗迹,考之碑碣,问之耆老,记以本末”⑥孔武仲:《清江三孔集》(卷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君子泉铭跋尾》云:“余尝客齐安,登赤壁以望洞庭,青山长江,一目千里,东南之壮观尽于此矣。又豈东坡上西山,而逐臣逋士之迹,几无所遗焉”⑦孔武仲:《清江三孔集》(卷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中有《武昌县西山寺》⑧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八八〇),第10251页。诗即或作于元祐元年(丙寅)顺江东下赴京途中。孔氏曾探访苏轼谪黄旧迹(《苏子瞻雪堂》),又追慕归老西山作漫郎的元结(《鄂州》)⑨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八八三),第10299、10300页。,也是与自身羁旅宦游、仕途蹭蹬寄慨相连,所以他在和诗中勉慰苏轼“大贤坎坷终必用”(《次韵苏翰林西山诗》)⑩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八八一三),第10275页。,实期许其将有为于国事,亦兼有自我砥砺之意。总之,寒溪西山牵涉着他们共同的迁谪命运,苏轼原诗勾起了他们旧游的回忆,在元祐元年这政局翻新的敏感时刻,通过朝堂唱和、追忆前事表现出来;群体间相激推许的人生态度、互相慰勉支撑的士人精神,构筑起他们的“集体记忆”。英加登说:“仿佛不是抒情之‘我’进入过去,相反,是过去在一瞬间复活了,好象是对现在的回声,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融合为一体”,而追和者,包括不曾亲身践履西山的晁、黄、张等人,因此同样可以获得共同的记忆,“虽然和抒情之‘我’一道生活在这个现在,并体验到他的全部情感内容,我们却不局限于它,而是从现在的角度看到过去生活的景象,并体验到现在是过去的一个回声”①罗曼·英加登:《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陈燕谷译,第139-140页。。由此我们从这组山水旧游唱和中得到的是一组立体的(时空交错)、群体的(他我偕同)士人精神画卷,它以山水为经纬组织起一连串关于志道传统、入世情怀、人生境界的思考,物理时间的剥落,凸显的是诗人感受自然永恒、忧乐不关于心的力求超越的生命意志。
四、“将来”——践履回忆
向时间的过往回溯还只是此次唱和的一个单向维度,对于元祐元年的晁、黄、张三人来说,“寒溪西山”此刻只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之中,而在未来的时间链条上,政局翻覆和党争绪余继续将他们的命运与之联系起来,使想象悬拟应验为真实践履。在“将来”的时间坐标上,“此刻”又变成了向过往回溯的“回忆”,由于时间流动的不可抗拒性,回忆也是无法停止的。保持对过去回忆的姿态使得士人能屹立于时间的流驶磨蚀中,过去便不是不可挽回的,此刻也能倍加珍惜和明澈了悟,士人的集体记忆和群体精神也得以长久承续下去。且以黄庭坚和张耒在后期党争中诗谶式的应验命运为例加以说明②晁补之:《次韵苏公翰林赠同职邓温伯怀旧作》和诗仅十三句,脱原作“堆”字韵,略此不论,见《全宋诗》(卷一一三〇),第19册,第12819页。。
黄、张二人以门生弟子的身份,在和诗中首先表达了对仕宦沉浮、遇合不定的士人命运的同情。从政见分际的立场看,此次馆阁唱和是旧党士人对于熙丰间郁愤失意的一次爆发,士人政治生涯的普遍沉落反而刺激了一种湖山之兴的共同意趣,在江湖朝堂的人生起落中,他们通过群体回忆找到山水的共鸣和慰藉。从人文精神的传承看,二诗更着意推许苏轼襟怀磊落、淡视荣辱的高风亮节,并以其人生颖悟、师道尊严作为士人群体精神的基石和源泉。他们作为倾听者凭藉当事人的回忆来弭合时间鸿沟的间隔,对那想象中的溪山采取完全审美的态度,通过诗歌想象进入了“超时间”的心理体验。英加登说:“读者作为特殊的心理主体必须不仅等同于在诗歌中表现自己的抒情之‘我’;他还必须在一刹那间觉得自己仿佛就象抒情之‘我’一样,成为一个正在体验和表现自己的‘我’;他必须在想象中变成抒情之‘我’。”③罗曼·英加登:《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陈燕谷译,第142页。共同的文化背景熏陶出的士人精神,共同的政治环境操纵出的群体命运,是这种“体验和表现自己的‘我’”的基础,使他们不必亲身经历,也能神游溪山之间,感受到与“我”类似的生命体验。著名接受美学家尧斯也说:“回忆是指一种经验的内涵,它需要已经见过的事物,需要在最初的、但已丧失的知觉和后来的再认识之间经历过一段时间距离。因此,重新唤回的时间似乎仅仅指出了一个先验的家园和一种永恒的存在。……叙述者过去的世界通过回忆而变得可以感知,并且通过艺术而可以与他人交流。”④汉斯·罗伯特·尧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顾建光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第135页。抛开政见党派所造成的士人群体分野因素,此种参与唱和、悬拟追忆的诗艺切磋实以守志见道为共同的思想基础,遂又凝聚为一种理想人格模式的崇敬和企慕。苏轼以寒溪西山为载体所表达的生命体验,通过诗歌唱和播撒、渗透到每个人的精神世界中,成为可资分享交流、勉励传递的集体记忆。如黄诗云:“山川悠远莫浪许,富贵峥嵘今鼎来。万壑松声如在耳,意不及此文生哀”(《次韵子瞻武昌西山》)⑤黄庭坚:《山谷诗集注》(卷五),任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15页。,显由苏轼原唱结语生发而来,任注云:“万壑松声何豫富贵者事?情因文生,自尔感慨。言东坡诗语之妙,足以动荡如此也”,此可见苏黄胸次透脱,在人生感悟和人格追求上是契合无间的。张诗亦推尊苏轼能调和屈、梅,在野能招揖鱼鸟、笑揽芳华,在朝则期以宝剑再合,尽心苍生(《次韵苏公武昌西山》)⑥张耒:《张耒集》(卷十五),李逸安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62页。,而这种旷达刚健的人生态度也是他自己愿意遵行的处世规范。领袖人物以气质感召的辐射影响,与自我人格修养融合起来,这是一种以情感交流和心理慰勉为基础的双向互动,从而培育出并立相砥的士人群体精神,在愈加酷烈的党争中,此种群体凝聚的人文精神一直爝火不息,维系着士人阶层的生命价值和人格尊严,使其能胸次振拔、以道抗势,从容面对甚至慷慨承当贬谪中的种种困苦磨难。
哲宗绍述新法、章惇用事后,旧党诸公再遭远遣,元祐间的文萃风流一时烟消云散。二苏谪往岭表,黄庭坚流寓黔、蜀,张耒则三贬黄州。命运再次将黄、张与寒溪西山联系起来,使唱和想象与真实践履重叠映现,追忆也就更加深沉曲折。黄于崇宁元年六月罢太平州事,九月过鄂州驻樊口,作《武昌松风阁》远迎张耒,松风阁即在武昌西山寺内。诗云:“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凤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①黄庭坚:《山谷诗集注》(卷十七),任渊注,第420页。,万壑松声哀响正是前番唱和诗中想象之景,如今贬谪漂泊中突兀于眼前,正饱含了绵历世事、阅尽沧桑的深情感慨。又《跋欧阳率更书》云:“欧阳率更《鄱阳帖》用笔妙于起倒,林夫临摹殊不失真,亦翰墨中异人也。系舟礬口,萧散于寒溪西山之上,携此书往来研味,髣髴见古人”②黄庭坚:《黄庭坚全集》(别集卷七),刘琳等校点,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602页。,其研味书帖、优游翰墨的文人情趣,实是士人群体间道艺相承的心灵沟通和苍凉自信③黄庭坚《梦中和觞字韵》序云:“崇宁二年正月己丑,梦东坡先生于寒溪、西山之间,予诵寄元明‘觞’字韵诗数篇,东坡笑曰:‘公诗更进于曩时。’因和予一篇,语意清奇,予击节赏叹,东坡亦自喜。于九曲岭道中连诵数过,遂得之。”寒溪西山再次作为师友梦中切磋诗艺、赏叹追和的诗意触发和交游背景,平淡深挚,感人至深。见《山谷诗集注》卷十八,第430页。,而萧散寒溪之上想见古人,则传达了对苏门师友的深切怀念。“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苏轼已于上年病逝常州,张耒则因祭悼前者坐党籍三责黄州,昔人已逝,旧友零落,他们的贬谪命运竟又重逢于寒溪西山,漂泊的生命驻止于这个记忆的符号中而令人倍感真实,以至发出脱身拘挛、周旋溪山的祁想。黄又作《次韵文潜》答张耒赠诗(原诗已佚)云:
……年来鬼祟覆三豪,词林根柢颇摇荡。天生大材竟何用,只与千古拜图像。张侯文章殊不病,历险心胆原自壮。……经行东坡眠食地,拂拭墨宝生楚怆。水清石见君所知,此是吾家秘密藏。④黄庭坚:《山谷诗集注》(卷十七),任渊注,第421页。
这次山水相会不仅折射出党人失路、憔悴江湖的悲喜交集,还是一次精神旅程的重访和铭记。黄张二人历劫犹能再逢,而“词林根柢”的“三豪”苏轼、范祖禹、秦观则已作古。全诗深情追怀,既痛惜贤才寥落,师友凋零,又愤慨奸邪挑起党祸,黜罢忠良,还隐隐透露出自励互勉以延续文人精神、使其薪火相传的自觉使命感。元祐间的风流豪兴虽几经摧折,却依然顽强地留存在士人的人格理想中,成为二人暮年衰病中最后的精神支柱和心理凭依。任渊注云:“文潜闻东坡之丧,缟素而哭,拂拭宝墨,得无生楚怆耶?此两句非独尽文潜之方寸,又见其师友恋慕,片言只字,不敢顷刻忘也”,表明由苏轼所开创联接的士人群体精神,虽经时间淘洗和世事磨折而弥久不衰,恰似“水清石见”而风骨宛然如新,正是二人锤炼不悔、中心秘藏的根柢所在。“信矣江山美,怀哉谴逐魂”(《和文潜舟中所题》)⑤黄庭坚:《山谷诗集注》(卷十七),任渊注,第423页。,饱经忧患之后的士志文心足可与江山宇宙共存,表现出对时间和生命的超越,显露出宋人正大刚健、屹立不摇的襟怀气度。此种襟怀气度在张耒身上尤其显得贴近。在苏门弟子中,其宦迹行止最与黄州渊源紧密,而年寿又最久,“两苏公诸学士既相继以殁,公岿然独存”(汪藻《柯山张文潜集书后》)⑥汪藻:《浮溪集》(卷十七),四部丛刊初编本。,后进士人皆趋而就学,由此苏门一脉精神亦赖他得以撑持承传。谪黄期间他卜居柯山,与苏轼黄州旧友潘邠老为邻,时相过从,亦多次踏访西山。《西山寒溪》诗云:“之官亦漫浪,遇胜却盘桓。平生据顽钝,信命傲忧患”⑦汪藻:《浮溪集》(卷六),四部丛刊初编本,第72页。,其诗其人的萧散旷达,皆由苏轼化出。政和初他为潘氏诗文作序云:“士有闻道于达者,一会其意,涣然不疑,师其道,治其言,终身守之而不变。甚者或因是以取谤骂悔吝而不悔其心,视世之乐无足以易之者,亦可谓有志之狷士矣。彼其心以为不有得于今,必有知于后,故甘心而不辞”(《潘大临文集序》)⑧汪藻:《浮溪集》(卷四十八),四部丛刊初编本,第751页。,其师苏公之道德文章而终身守之,虽迭遭患难而不悔的信念,正是士人应对党争贬谪、坚守文化理想的价值根据所在,而那一片记忆中的寒溪西山,也由此融凝了士人群体反身求道、代代相续的人文情怀。
综上所述,“寒溪西山”作为“贬谪山水”的一个典型,在苏轼及其继和者的诗歌中被灌注了极深厚的人文旨趣和精神内涵,并在相当长的时间跨度里不断通过追忆加以维系和重塑,又在党争形势下的迁贬浮沉、空间转徙中对此回忆不断进行心理体验和审美创造,从而构成了士人群体的“集体记忆”。“集体记忆”本是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领域的专门术语,这里借用此名词意在涵盖一种相对稳固统一的集体精神,以及它所折射出的人文价值,从而揭示出北宋士人在“尚统集群”社会特征下的所凝聚的山水之心。山水出入于现实生活与艺术世界中,既与人的生命情调、命运行止息息相通,又具备自然恒久、超越时间的性质,也就自然而然成为士人阶层“集体记忆”的绝佳载体。士人阶层是社会文化创造的主体,而“寒溪西山”则是北宋党争政治中士人贬谪命运的缩影,是承载士人悲剧意识、反思追寻人生价值的凭藉物。凝聚士人群体精神的核心可以追溯到中国文化中“士志于道”的悠久传统,只是在宋人这里,“道”糅合政治、道德于审美,内化为主体欣然所“乐”的心性境界,从而化悲为健,化遣宦游贬谪的悲剧意识;遂又表彰为人格襟怀、胸次气象,以审美超越的态度将这种人文情怀转化为时间追忆的艺术形式,镌刻于山水之中,丰富此在的心理本体,而群体间亦以道作为价值认同的精神纽带,以此获得士人精神的传承和延续。这种“集体记忆”就像一组基因密码一样永远铭刻在文化命脉中,为后人观瞻、承续以至发扬光大①如南宋朱槔《用东坡武昌寒溪韵三篇》,《全宋诗》卷一八五九,第33册,第20772-20773页;楼鑰《题苏文忠武昌西山赠邓圣求诗迹次韵》,《宋诗纪事》卷五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23页。其于追慨党争、缅怀遗躅外,更添感激中原陆沉的忧患意识和关注国运兴衰的拳拳之情,仍是上述士人精神的绪余遗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