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欲望的“欲望”
——鲍德里亚的身体“欲望”解析
2012-08-15鲁杰
鲁 杰
(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鲍德里亚在他的《消费社会》中,从理论上对“消费社会”给予了清晰的界定:“消费社会是进行消费培训、进行面向消费的社会驯化的社会——也就是与新型生产力的出现以及一种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经济体系的垄断性调整相适应的一种新的特定社会化模式。”①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3页。在鲍德里亚看来,消费社会所谓的进行消费培训、进行面向消费社会驯化,就是通过大众媒介所编织的无根的能指相互指涉所形成的符号意义来生发身体的欲望,“把身体的游戏潜在性和象征交换潜在性化解为性欲,这种性欲被当成了决定性体制”,②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149页。使主体投身于无穷尽的欲望之海,淹没于符号之无的消费欲望中,从而使身体“欲望”成为资本主义得以持续运作的核心要素。
一、身体“欲望”的理论本源
鲍德里亚分析批判消费社会的思想来源异常庞杂,他的思想除了有德国思辨哲学的运思外,还借用了勒斐伏尔关于日常生活的批判、德波的景观社会批判、巴特关于大众文化的符号学分析,此外,他还受到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的深刻影响。在“欲望”这一消费社会的核心问题上,鲍德里亚试图通过符号学与精神分析学的结合,解析身体的“欲望”,只不过他所指认的“欲望”已经是经符号学、精神分析学为中介的理论变形的范畴。
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把语言符号的形式面即声音或形象称之为能指(signifier),把内容面的概念称之为所指(signified),他把能指与所指结合形成意指的机理进行了详尽的分析。在索绪尔原本的理论中,所指是居于能指之上的,他的图示结构是:所指/能指,但他并没有刻意划分能指和所指的等级,“/”标记也并没有压迫内蕴,他只是认为能指与所指是一种任意性的关系,而这种任意关系就表现在作为一个内含复杂结构的功能系统,语言中的概念符号只是任意的、暂时的,同时也是变化的。就在索绪尔这个符号学重要的理论点上,拉康以罗兰·巴特的学说为中介,对索绪尔的意指结构做了很关键的理论修正。
罗兰·巴特的符号学理论认为,在所指与能指的结构中,能指是居于主导优先地位的,他的结构图示是:能指/所指。这样,本来在索绪尔语言学中并无特别意义的“/”变形为罗兰·巴特语言结构中具有压迫性意味的标记,能指形成对所指的统治。之后,拉康在援引罗兰·巴特符号学理论时,极端地认为,所指甚至沦为能指与能指的链条间偶尔的节点,能指成为符号的漂浮物,完全窃据符号,没有所指的能指使真实物消失了。于是,拉康在其精神分析学中如愿以偿地推知“人的精神世界可以说全由无远弗及无所不在的能指所构成。能指可以影响和预定所指,能指可以规定导向人的思想。”①拉康:《拉康选集·前言》,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1年,第11页。这样,在拉康所营造的能指场域内,每一个主体都被能指所圈围,在语言的询唤中形成。
拉康著名的“镜像理论”,就是通过观察和分析孩子的成长来言说能指的魔力。幼儿出生之后,六个月后就会通过镜子把自身散碎的身体统合为一个整体,在这个认同过程中,“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却兴奋地将镜中影像归属于己,这在我们看来是在一种典型的情境中表现了象征性模式。在这个模式中,我突进成一种首要的形式。以后,在与他人的认同过程的辩证关系中,我才客观化;以后,语言才给我重建起在普遍性中的主体功能。”②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1年,第90页。在幼儿的“我”完整的瞬间也是幼儿真实自我消解的时候,幼儿从此都将以镜像中的幻像为真实自我,“我”是客观的,成为他者眼中的“我”;尔后,他者通过能指反复不断地强制,又建构了主体的“我”,而真实自我不在了。
“我”从一开始在镜象中就被误认,又被他者所能指,拉康将这个过程称为“双重镜像认同”,一方面是孩子对自己肉体统一性的想象性认同,另一方面则是从他者那里获得的自我认同。主体在成功误认镜中之像他者为“我”时,已经无意识地杀死了自己,拉康称自己对主体误认和错位的第一阶段为想象域。而由能指所构筑的象征域是想象域的深化。换言之,众人每一次语言上的指认都是对主体的一次询唤,主体在各种关系的询唤中构成意识主体。如果说在马克思那里,人的本质是每个人在其现实性上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那在拉康这里,人的本质则成了每个人在象征域中符号(能指)询唤关系的总和。这种主体显然是一个伪自我。那真正的自我到哪里去了呢?拉康曾形象地说:“自我,是一种像洋葱一样被做成的对象,拨开它,你就会发现构成它的连续认同。”③黄作:《不思之说——拉康主体理论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页。自我是一个空,可以说它开端于镜像,镜像是“连续认同”的底层,以后的生活中,自我通过一系列与想象域的对象的认同,逐渐获得一种身份或同一,而象征域中飘浮的能指则将这种镜像的“连续认同”延续了下去。拉康认为每个世纪的能指都是这样,都是一个不表示任何东西的能指。能指越是什么都不表示,它就越是不可破坏。正是这种无意义的、不可破坏的能指决定了主体,能指对主体的影响构成了无意识,因此也构成了精神分析的全部领域。所以拉康痛陈语言是存在的杀戮者,确切地说是能指杀死了存在。
没有真实的自我存在,只有存在于空洞的象征域的主体,这样的主体欲望的欲望只能是他者(other)的能指。“借由欲望,我们在篡位的大写他者,即象征性能指符号那里获得缺失者。倘若不借助能指符号,我们将不能再遭遇真正的欲望对象,而只能追逐大写他者操纵的语言中被表象的对象,由此,能指成了欲望机器的真正内驱力。”④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312页。由于能指的结构是相互牵连的,链上的每一环都是合拢在由环组成的另一个环上的,因此形成能指链。能指所指向的意义形成于能指链的不断迁移和替换之中,意义总是在他处。在拉康看来,能指把自己掏空,移向其他能指,而其他能指同样是一个无,在无无相关的能指链中筑起来永无终结的过程。身体“欲望”只是空洞的能指链,这就是鲍德里亚消费社会所要直面的欲望理论本源。
二、消费社会的身体“欲望”策略
既然主体的欲望是他者的能指,那么在马克思·韦伯所言“铁笼”的资本主义制度中,资本很自然地演绎成大他者,资本大他者所欲望的无非还是资本,资本依然依靠“惊险的一跳”来满足其现实变现从而实现自身增值,只是消费社会大他者需要通过大众媒介营造各种符号幻像,于是消费符号作为资本他者的能指出现了。问题的核心出现了,在消费社会中,资本是如何演绎为大他者而使主体欲望的?事实上,当代资本主义的策略使资本主义的基本问题不再是获得最大的利润与生产的理性化之间的矛盾,而是潜在的无限生产力与销售产品的必要性之间的矛盾。在这一阶段,体制不仅必须控制生产机器而且控制消费需求,不仅控制价格而且控制这一价值所要求的东西。大他者必须让物将自己形式化,从而成为社会身份标位的普遍体系——“地位”的符码。
鲍德里亚认为模范与系列表现了物的符码化。模范(model)一词来自法文modéle,它具有作为大量生产依凭的“原型”和作为价值标杆的“模范”两层意义。相对于模范,系列(series)是由一组连续的项所构成的。在前工业化时期,虽然有手工技艺有限的流传,但却没有价值的流传,“模范”仍是绝对的,是被少数人所享有和垄断的,并没有任何我们今日意谓下的系列由其中流出。虽然当时社会上大部分阶层生活于系列性产品之中,模范对于当时的普通人而言是如此神秘,但是他们的形式与心理价值仍是指向社会少数人生活中的模范产品。工业社会,“由于信息和大众传播流通了这些模范,形成的不只是物品的通路,也是‘心理’上的通路”。①鲍德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60页。在前工业社会的“形式与心理价值”指向在工业社会可以成为“心理的通路”,很明显,实体物消失了,欲望的能指显现了,它表现为模范和系列的心理动态关系,因此并不在物品的初等功能上作用,而是在一个二次度功能上作用,那便是“个性化”的物品。这些“个性化”物件,只是他者强加于主体以证明其存在的符号。
其实,从一开始模范与系列就已经忽略了真实的指涉物,在消费的话语中,真实物己经消解了,因为“要成为消费的对象,物品必须成为符号,也就是外在于一个它只作意义指涉的关系——因此它和这个具体关系之间,存有的是一种任意偶然的和不一致的关系,而它的合理一致性,也就是它的意义,来自于它和所有其他的符号/物之间,抽象而系统性的关系。”②鲍德里亚:《物体系》,第223页。所以如果物还停留在功能性层面时,就不会产生模范和系列的关系。只有物超越功用性而进入符号意指关系时,也就是产生“心理动态关系”时,人们对模范及“个性化”物品的追求才产生超越感。换言之,“它被消费——但不是它的物质性,而是它的差异。”③鲍德里亚:《物体系》,第223页。只有当物能够变成符号对象的时候,模范和系列才会产生。
物被分割为两个层次,物的实在层次与符号的在的层次,正是后者,才使得消费成为了一种异化的力量。无论是模范还是系列,它们都不再是真实事物本身,而是能指。寻求差异使得人们自觉走进消费,而差异反映到整个系列上,使系列参与模范,把模范带向系列,模范和系列本身具有一种意指关系,系列商品之间通过差异而相互区别,所以系列商品之间并不是相互孤立的,它们已经成为能指链中的能指,能指与能指之间的差异产生能指的意义,系列通过差异形成系列(链),通过差异形成的系列又使得模范成为不必要的虚像,“追求差异的过程就不是由一个真的模范向摹拟物下滑的过程,就像过去从原型中描摹出复制品一样,而是从差异向模范上升的过程,但这个模范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它只是存在于通过差异的分裂和复合化而达到的构想中。”④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第52页。系列作为一种能指链,最终消解了模范。“这些‘特殊’的差异本身也为工业生产再次回收,因此也被系列化了。构成流行的,便是这种二次度的系列性。最后所有的东西都称为模范,也就不再有模范。但实际上则是有限度的系列接踵而来,而不连续的转换过渡则永远朝向建立在越来越小和越特定的差异上的、限度越来越高的系列。绝对的模范,决然相对于无价值的系列产品,这样的模范已不再存在。”⑤鲍德里亚:《物体系》,第164页。事实上,模范在系列中到处存在,它就是那些使得物品间有所不同的细微的“特定的”差异,系列中的每一项都携带着一个相对差异,使它在短时间内成为一种模范,而这些相对性的差异相互指涉,最后会终结于一个绝对的差异之中,但实际上那只是一个有关差异的理念,而这个理念就是模范,悲哀的是理念只是大他者(资本)的能指而已,理念与主体自我是毫无干涉的。
于是作为拉康理论底色的能指又得以浮现,能指永远是能指链中的能指,作为能指的模范和系列也只会永远在互相牵连的能指链中。能指的无限接续的过程变为模范和系列永无止境的相互指认的过程,这是消费欲望产生的原因所在。“对于上层阶级而言,他们追求的是模范,这就要求规范本身必须时刻被创新;而对于下层人士而言,对系列的追求,实际上是追求着看似‘个性化’的无个性的配件,对这种配件以朝生暮死的方式存在着,而这正是消费时代的‘欲望策略’,这也是风格消失时代的物体意识形态的深层操控。”⑥仰海峰:《走向后马克思:从生产之镜到符号之镜——早期鲍德里亚思想的文本学解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第119页。这就是鲍德里亚所指认消费社会的“欲望”策略,“欲望”只是物体意识形态,身体只是一个他者用来填充的容器而己。
三、他者欲望的“欲望”
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的消费系统并非建立在对需求和享受的迫切要求之上,而是建立在某种符号和区分的编码基础上,流通、购买、销售、对作了区分的财富及物品/符号的占有,这些构成了消费社会的语言、编码,整个社会都依靠它来沟通交谈。这便是消费的结构,个体的需求享受与其语言比较起来只能算是言语效果。在消费社会里,物只有被编码为符号才可能进入社会进行流通,才可能形成语言,个体的消费只是被整个物/符号体系(语言)所控制。这些物/符号“对我们来说具有社会学意义并为我们时代贴上符号标签的,恰恰是这种原始层面被普遍重组为一种符号系统,而看起来这一系统是我们时代的一个特有模式,也许就是从自然天性过渡到我们时代文化的那种特有模式。”①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第61页。尽管鲍德里亚指认消费社会有其特有模式,但他在思想前期仍清醒地意识到消费社会的整体逻辑仍在马克思的思想场域内,他知道生产和消费出自同样一个对生产力进行扩大再生产并对其进行控制的巨大逻辑程式。只不过,消费社会的“该体系的这一命令以其颠倒的形式……渗入人们的思想”,②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第64页。因为它彻底地把韦伯的“新教伦理”予以清算,这时候“所有关于消费的话语都想把消费者塑造成普遍的人,塑造成人类物种全面、理想而确定的化身,把消费描绘成一场‘人文解放运动’的前奏”。③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第67页。本质上,这是表现为符号强制的资本世界,大他者(资本)把市场存在物均予以编码,符号作为物的形式走到资本主义舞台中心而演绎为灼热的个体欲望。
鲍德里亚认为主体消费的是语言意义,在当代社会的消费过程中,整个物体的体系都是语言体系,每个物体所占据的地位及其表现形式,在这个作为语言系统的物体的体系中,各自呈现出不同的意义,表达不同的意涵。不只如此,这些物体的生产过程本身也是语言的生产过程。所以被消费的物的真实存在并不在于它的功用性之中,而是在于它与其他物的关系和意指过程之中。从深层上看,物在物的结构关系中确定自己的位置,这是以符号之间的差异原则为基础的。消费欲望也在此萌生,“欲望是存在的欠缺,它在其存在的最深处被它所欲望的存在所纠缠。”④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第132页。人们占有的始终是有限的消费物,他们不可能拥有全部无限的差异性的物,所以对他们来说编码符号(消费物)是无限的,也就始终存在一种存在的欠缺,符码与“消费和语言一样,或和原始社会的亲缘体系一样,是一种含义秩序”,⑤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第50页。这种秩序结构生产出渴望符码的欲望。而符号又通过大众传媒尤其是广告的流通造成大量“漂浮的能指”,它是“把物虚化,抽象为一种形式符号,这是当代大众文化的重要运行方式,但这种方式是大众文化的第一级运作层面,而在深层上,大众文化运作是将符号变成物,使物称为符号的复制品。”⑥仰海峰:《走向后马克思:从生产之镜到符号之镜——早期鲍德里亚思想的文本学解读》,第25页。物在消费社会中只是一个符号/物,人的消费过程就是被符号的意指体系所吸收的过程。鲍德里亚因此得出结论,消费社会的深度逻辑就在于消费被符号所操控。
人们一旦进入消费,就进入了以差异为基础的编码体系,所以人们的消费行为是被编码控制着的行为。这一编码体系就如同拉康所谓的能指链,它一方面激发了欲望的产生,同时更为重要的是,在这条能指链的作用下,消费主体的意识被消解了。消费主体被编入符码体系之中,变成了一种被抽空的抽象的具有需求的躯壳。鲍德里亚说:“就人而言,从未真正地面对自己的需要。……在这种情境中,人从不是作为人在生产出来——他仅仅是作为生存者再生产出来的(一个生存者的生产力)。如果他吃,喝,住在某处,再生产着自身,这是因为体系为了再生产自身而需要他的自我生产——体系需要人。如果他有能作为奴隶的功能,就不会存在‘自由’的工人。如果他能作为反性别的机器人,就不存在着性的再生产。如果体系能不需要哺食它的工人,就不会有面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全处于体系的框架中,我们全是生存者。”⑦Jean Baudrillard,For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Sign,New York:Telos Press,1981,p.86.人的消费欲望也只是体系将其作为自己的一个要素被生产出来。人的这种无所指的消费欲望是体系建构的欲望之镜,如同拉康在镜像理论中提到婴儿在镜中确认镜中之它为“我”时,他已经将真实的自我给抹杀了,而这种体系所建立的大他者的欲望之镜,使得每一个进入体系的人都在镜前暴露无遗,人们寻找镜中的自己,听从着镜中它的旨意,追求着漂浮的能指,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没有了所指的概念,因为他们只是渴望着让镜中之它与众不同,虽然这个镜中之它最终不过是一个空洞的虚像,所欲望的并不真实存在,但人们仍然在无休止的欲望着这个“无”。
人出生就是空无,镜像阶段后进入想象界成为虚假的小我,这个空无的小我被他者语言询唤建构,空无的小我变为象征界空无的主体,但是象征界的主体不停地被他者能指引入在场。在消费社会里,资本是天然的大写他者,物被资本确为能指进入流通体系,成为语言,在能指与能指之间生成意义,这个意义被大众媒体无限放大。空无的身体无法面对自身意义的空无,于是以大他者的能指欲望为镜子,形成自我欲望,然后通过占有媒体放大意义的符号来使大他者对自己意义的认可。主体希望通过不断的占有能指被他者认可,从而在社会符号体系中获得意义,身体成为了他者欲望的奴隶。这就是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的欲望生成机制:他者欲望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