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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院日记

2012-04-29薛舒

山西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鲁院

1、文学的孩子

2008年3月1日晴温暖的北京

飞机降落北京,已是华灯初上。坐在出租车上,心里急切盼望快快到达目的地。这一日,也许是过于繁杂的事务,并且,因要在北京生活四个半月,便在内心给自己增加了几许压力,上飞机后不久,头就开始剧烈疼痛起来。我找出随身携带的清凉油,用一枚硬币,勉为其难地在脖子里刮下几道痧。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他不时扭头看我,想必是受不了清凉油的薄荷辣。实在对不住了,我头痛,我没别的办法止住疼痛。而于我来说,去往北京的一路行程,有头痛相伴,亦是不算寂寞。

鲁迅文学院的大门终于在眼前出现,夜已渐入深邃。冬天刚过的城市,温暖如斯,让我无法想像,这是在中国的北方。看不清大院里的景致,只隐约见得大楼和小楼,没有叶子的树,抬头看,楼里有一方一方晕黄的灯光,像千里暗夜中的点点萤火虫。那是比我早到的同学,是来自中国的某一块土地上的笔耕者,未来的四个多月里,我将与他们朝夕相处。

想寻找传说中的流浪猫。听上一届高研班的同学说,鲁院里有两只流浪猫。它们生活在作家的摇篮里,如同未来的他们,亦能创作出绝世佳作,它们该叫做文学巨猫。也许它们是幸福的,或者,它们的不幸,就在于它们得到的思想食粮,永远多于物质。黑夜中,我没有找到它们的身影,不知它们是肥胖,抑或消瘦?

踏进贴着我的名字的410房间,小小的空间,干净而暖和,是缩小版的酒店标房,桌上还有一台电脑。电脑边,放着一本蓝色封面的小本子,打开,发现是上一期高研班的学员,河南作家傅爱毛的留言。放下行李,什么都没有来得及整理,就开始读。我不知道傅爱毛同学的年龄,但她的话,依然让我在踏进鲁院的第一时间,内心涌动起沉重而又幸福的波澜。

2008年1月的某个上午,傅爱毛同学坐在我此刻使用的这张写字台边,她在为下一届即将居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学员书写一些文字。这个学员,恰巧是我。

现在,我把这些文字抄录下来:

……欢迎你来到鲁院,更欢迎你入住410室。我曾经在这间小屋里以文学的名义流泪发呆,沉思默想;曾经以文学的名义欢欣而又快乐。我的一生中有许许多多的四个半月,但在这间小屋里度过的四个半月却是我终生难忘的。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然而,此刻我却听到内心里汩汩滔滔,汹涌澎湃,我知道,那是生命的岩浆发出的轰鸣声,是鲁院激发出了我生命最深处的热望、激情和力量。

此刻是2008年1月17日上午,很快我们就要离开了。我感到悲喜交加。“悲”的是永远的告别,“喜”的是曾经的相遇相守。能来鲁院学习是上帝赐予你的缘分和恩宠,珍惜啊朋友!

我们都是文学的孩子,虽然遥隔天涯,但心是相通的……

黑色水笔的字迹,让我在到达鲁迅文学院的第一个夜晚,见到了一个面容羞涩、内心热烈的女孩伏案书写的影子。这一夜,我没有在孤独中沉眠,我的梦境里,有一些年轻的笑颜,他们和我一样,是一群容易感动的人,麻木和冷淡永远不属于他们。他们与我同在,每时每刻。

第二天,开学典礼。过程不需细述。每一位学员都领到了一个帆布双肩书包,还有一个笔记本,一支笔,还有,还有,居然是一枚校徽。红色的底子,金色的五个字——鲁迅文学院。一个多么久远的记忆,在初春的这个日子里,它把我唤醒了,它让我想起,其实,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从起跑线上出发,哪怕因路途遥远而累垮了,哪怕因磨难重重而残疾了。还有准时响起的上课铃声,这是一种古老到已经让我几乎遗忘的铃声,纯粹的,用锤子敲击金属铃而发出的声音。如今上海的所有学校,都使用一段好听的音乐作为上下课的铃声。可在这里,在鲁迅文学院里,却依然使用老式的电铃,这铃声甚至有些破碎嘶哑,但它让我想起了少年时代,杂草丛生的操场、青砖黑瓦的教室,和教室外一池荡漾的轻波。又做回了学生,是的,我又做回了学生。我捏着一支笔,记录着一些有用或者无用的东西,偶尔想起某一位朋友的名字,并不刻意地写下来,再写一个,再写一个,写了很多。手指上沾染了墨水,情不自禁地想把笔端放在牙齿上啃咬。我已许久未用一支真正的笔写字,这感觉,便如同回到了故乡的野鹿,广袤的草原荒芜而苍茫,我举目四望,我发现我的路途遥远异常,而我的内心,却是一片辽阔。

已经身处文学的摇篮,可我依然诚惶诚恐,我甚至不敢如傅爱毛给我的留言那样告诉自己:我是文学的孩子。可我依然在这个寒意未消的早春,感觉到了北京的温暖。

春天到了,北京街头,柳絮儿开始轻轻飞扬了。

是,哪怕我是一叶卑微渺小的柳絮儿,哪怕我未来降落的地方,是一潭淤泥沼泽,可是起飞,依然是我此刻愿意做的事情。

谢谢傅爱毛,我想,我还是想做文学的孩子,哪怕是众多孩子中最渺小的一个。

2、课堂笔记

2008年3月9日 星期日 艳阳天

鲁院生活的第二周开始了,在这之前,我已许久未有记笔记的习惯。但是鲁院发给我们一个黑色封面的厚本子,我想,发本子的意思,就是要我们做笔记吧。那就做笔记吧。捏笔的手势已经十分生疏,写出来的字亦是丑陋不堪,当然,我的字本来就有碍观者心情,所以,我历来善于逃避写字。为此,我十分庆幸我在电脑时代开始产生写作的兴趣。如若今天依然需要用笔写稿,我想,编辑会因为不堪承受我群魔乱舞的字迹而眼花缭乱到晕倒在我那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残镇》跟前。

感谢电脑,感谢打字,感谢拼音输入法,感谢童年时代教我普通话的小喇叭节目,感谢每天晚上在半导体里讲故事的孙敬修爷爷,他们让我在不需背诵五笔口诀的情况下依然十指如飞。

可是现在我需要在一本厚实的黑色本子上,用笔记录下四个半月的听课所得。讲台上的人,是清华教授、是著名作家、是评论专家、是中央领导、是科研俊秀,我怎么能没有只字片言可记呢?当然,我二指疾走,我龙飞凤舞,我下笔如电,我神魂颠倒,我头晕目眩……一周课程下来,当再看我的笔记时,我发现,黑色的厚本子已经用去26页。而那些记录,却页页不辨是非到让我无颜以对、目瞪口呆。我的脑袋里充满了各种信息,关于国际形势、关于春秋左传、关于启蒙语言、关于现代小说、关于文字感染……然后,我发现,我的课堂笔记里,居然还有漫画。我画下了“皇帝的新装”,画下了“流鼻血的人”,画下了教堂和庙宇,画下了“带着一身标枪存活了二十年的鱼”,还画下了“卖女孩的小火柴”,对,不是我的笔误,不是的,就是“卖女孩的小火柴”。如果安徒生知道我这么写,会不会生气?

我不知道我要表达什么,但我确信这是讲台上的某一位强大的导师给予我的启示。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这是我们从童年时代得到的最可贵的礼物。要是一个人在成年之后漫长的冷静岁月中,没有丢失这件礼物,那么他就是一个诗人、一个作家。

那些天的早晨,课堂如此安静,走笔刷刷有声,窗外,不知哪户居民养的狗,不断在导师的讲课中插入几声轻哭。因为遥远,所以,这生灵的哭声若隐若现。鲁院外的那条叫十里堡的路,两边的民居正在拆迁,街道始终蒙着厚厚的灰尘,遥远的高楼正在蓬勃飞扬的尘土中拔地而起。那条轻哭的狗,是否因为他贫瘠但深爱的老窝正被掠夺,而在每日的此刻,发出它轻声的哀鸣?那时刻,正是我们的听课时间。我们在用一支笔坚持某种信仰,狗在用哭声呼唤一种生活。我们如它一般手无寸铁,但我们以文字作枪剑和玫瑰,用以战斗和爱情的表白,如它,用吠叫发出自卫或求欢的呼喊。

周末上午,狗不哭了。它死了,还是笑了?我们依然坐在课堂里,屏幕上是《美丽人生》中那个滑稽的父亲抱着他亲爱的小孩,那个在绝望中给予孩子坚持生命的信念的渺小而伟大之极的父亲,让我在瞬间意欲潸然。

俄罗斯作家普里什文说:作家最大的幸福是不把自己视为特殊的、独来独往的人,而是做一个和一切人一样的人。

如果我现在说,我愿意做那条每天早晨在沾染了露水的灰尘中轻哭的狗,我想,狗是愿意接纳我的。狗有狗的使命,而我,若亦因一种使命的召唤而来到人间,那我愿意为这个召唤而倾尽生命,哪怕我是错的。

某一位导师说:评判文字的标准,绝不是对和错,而是能否让读到文字的人被感染。或者,艺术,就是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

我相信,那只狗的轻哭声,将在我北京生活的记忆中,持久而永恒地给予我提示和警醒。我们要做的,并不仅仅是赞美和歌颂,我们还要呼喊,还要奔跑,还要投入江河与浪涛争夺。当然,我们也要为爱情、为理想牺牲一些什么,小到失眠,大到死亡。我想,我未必能记录生命过程的全部,但我确信这句话: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

3、面食和玫瑰

2008年3月17日暖气终于停止

鲁院生活两周下来,发现自己的胃口正在越来越强健,食堂里的饭菜变得越来越香。从不吃面条,昨天晚饭,却吃了一小碗其辣无比的拌面,再加一个麻酱饼子,和一个小糖花卷。上帝,这是我在家时一天的食量。是不是做回了学生,就越发遗忘了俗世生活的烦扰,果然变得无忧无虑起来?很多次吃饭时,夏果果说,我要减肥!我心里暗想,这也是我的宣言。可是今天晚饭,玄武他们做了大盆面条,我还是在吃了米饭和红烧肉之后,又吃了一小碗西红柿鸡蛋面。晚餐时间,餐厅里响彻着一片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笑声。我说:吃面条怎么像过节?玄武捧着大碗说:那是啊!

山西人爱面食超过爱老婆,当然,面条是饭,老婆是烟或者酒。这是我的想法。烟不一定非得抽,酒也不一定非得喝,饭倒是不能不吃。当然,大部分男人还是贪杯,或者烟瘾比较大。

我学着同学们的样子,在面条里拌入浇头、洒上醋,稀里哗啦地吃出一片美味的音响效果。吃着面条,秦岭就开始怀念西北老家的“浆水面”和“散饭”。我不知道是不是用对了这两个名称的字,在这之前,对这些吃食,我是闻所未闻。听秦岭介绍,才知道,浆水,就是制作酸菜的发酵水,浆水面,就是用浆水烹制出的汤,做面条的调味汤料。散饭,是在开水锅里连续不断地下玉米面,不断搅拌煮出来的稠面糊糊。当然,少不了甘肃辣椒、胡麻等等浓烈煞口的调料。在我听来,这样的吃食都是新奇到无法感知的,可秦岭惟妙惟肖的解说还是让我间接体会了其中一二。尤为绝妙的是他空手表演品尝想像中亲手做成的美食时的神态动作,简直就是一个上佳的演员。他坐在我对面,吸溜着以空气充当的面条,用筷子夹着空气做成的散饭,吃得脸膛红润、满嘴喷香,吃得长吁短叹、摇头晃脑。那个全身心享受的劲头,恰是一览无余,让我这个南方人也对陌生的浆水面和散饭顿生强烈的饥馋之感。可秦岭面前,只是一个空碗,和一双光秃秃的筷子。简直是天才,星期五联欢晚会上没让他表演小品,真是太大的错失。

周五联欢会之前,玄武和小痣来我房里修改节目单,两个大男人背着双手进门,嘻嘻哈哈地说:你这几天辛苦了,为了表示对你的问候,我们送你一样礼物,请把眼睛闭上。

心脏顿时乱跳,竟有男生要送我礼物,不知道这是多少年前的回忆,居然在来到鲁院后重演。当然很想知道他们要送我什么,于是,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然后,我听到他们说:把手伸出来。

乖乖地伸出手,然后,感觉手心一凉,睁开眼睛,天啊,是一枝玫瑰。我大叫起来:哇哇哇,哪里来的?送给我吗?

两个男人哈哈大笑。光头玄武露出烟牙,完全是个调皮的男生。眉目温顺的小痣,也笑得“呵呵”的。我已不是小女生,企盼玫瑰的岁月早已过去,但玄武和小痣,却成全了我女人至老不变的祈望。

玄武和小痣走后,我把那支红色的玫瑰养在了我的茶杯里,两天过去了,她还端立在我每日阳光明媚的窗台上,悄然绽放。

这是我到达鲁院后心情最为愉快的两天,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为了联欢会而兴奋到大动干戈。编剧兼导演兼喜儿扮演者赵剑云,热情而懂事的女孩,为排演小品而哑了嗓子,她让我想起自己在十八岁时为一场演出失眠胃痛的样子;扮演黄世仁的九鹏头戴瓜皮帽、身穿从朋友处借来的中式绸缎短褂、手捏两个台球,台步独白处处到位,他甚至让我误以为他真的就是地主家出身的少东家;大春的扮演者杨勇,每次排练总是带着书,没有他的戏份时,他就在一边静静地看书,哪怕环境再是嘈杂,亦无以影响他的专注。他让我相信,诗人的内心,总是拥有一片最为纯净的土壤;扮演穆仁智的李晋瑞,从毫无表演经验到上台时的台词感觉进步如此巨大,让我确信,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未曾发现的无限潜力可挖掘;温柔恬静的大眼睛美女高安侠为道具服装飞针走线的贤惠样子,让我心里流溢出缕缕温暖;长发美女卓慧要串演两个角色,而每个角色都只有一句话,她和安侠一起,拆缝着那些我们搜罗来的像垃圾一样的道具,弯月亮一样微笑的眼睛总是出现在排练场;还有钟兆云,这匹用一口客家话把账房先生演得我们捧腹大笑的黑马,为了排练推辞了朋友请客K歌的邀请……我们果真是一群学生,为一场联欢会而兴师动众。有人在休息时间排练合唱,有人在角落里悄悄对歌词,有人去买食物饮料礼品和布置会场,有人准备主持串词和抽奖用具……也许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学生,已经很少有人对这种老套陈旧而缺乏时尚气息的活动还抱以兴趣和热情,可我发现,在鲁院同学身上,最少见的,就是漠视和麻木。

这样的细节,还有许多许多,它们都如我窗台上的玫瑰,在我鲁院生活的记录中,留下永久的一支馨香。

4、城市的春天

2008年3月24日星期一上海阴雨

星期五上午的课一结束,就提着大箱子离开鲁院,赶下午的飞机回上海。为4月出访澳洲和新西兰文化交流的有关事宜,不得不回去。

终于下雨了,这是自2月29日到达鲁院后,北京的第一场春雨。出大厅时,正在打乒乓的秦岭放下球拍,帮我把箱子抬下台阶,一边叮嘱我路上注意安全,然后挥手说再见。秦岭是我们班上周刚选出来的班长,果然是班长的样子,简短的告别给了我轻轻的温暖。

拖着箱子在鲁院潮湿的水泥地面上挑脚走路,斑驳的水迹一汪汪伸展,文园里的白玉兰花苞鼓胀欲放,不知名的树上,嫩黄的叶芽已露出了毛茸茸的尖儿。东君咬着一个火红的苹果从餐厅出来,他要坐晚上的火车去上海,和我一样,他也将在下周赶回,继续这里的学业。吃苹果的男子把先行一步离开的我送到鲁院门口,苹果还未吃完,白色的果肉在他肆无忌惮的啃咬中露出天真而皎洁的色泽。男子和苹果站在门口目送我和箱子,我的背影继续看着越来越小的吃苹果的男子和挂着“鲁迅文学院”牌子的大门。我想,我提前体验了告别鲁院的感觉,虽然真正的告别要在七月炎夏到来的时候。

上海竟比北京寒冽几许,我的箱子里塞满了冬季的衣物,因为北京的温暖,这些衣服显然已无法着身,所以,把冬衣带回家,预备换一箱轻盈漂亮的春装。城市与城市间的距离仅在两小时内逾越,而气候的迥异让我忽然失去了判断力。都市里的人们裹着厚实的毛衫和棉衣,树木却在阴霾云色下绿意葱茏,桃花和樱花亦在路边开得繁盛闹猛。潮湿的空气里带着脂粉的香气,地铁车厢内拥挤的人们在铁轨的呼啸声中保持着高贵的沉默。这里不是北京,这里已是上海。

可是为什么,应是熟悉之至的城市,竟在离开一个月不到的时段内变得如此陌生?是我已经习惯了北京的喧闹热烈和高空飞沙?是我喜欢上了艳阳倾泻而入我小小房间的温煦和暖?或者,是我内心的寓所,即是如鲁院内这样一方小而幽闭的空间,在喧哗外衣的包裹下独享宁静,然后,以无所界限的想像自由飞翔、飞翔……

上海啊,这个让我无法困闭自己的城市。我必须与周围所有的声音和人影相融,我要买菜,我要做饭,我要接待访客,我要电邀修理洗衣机的工人。我在分割我的时间,我把一小时留给家人,一小时留给朋友,一小时留给街道,一小时留给厨房,一小时留给久未踏入的庙宇佛堂……然后,我把深夜的某一个小时留给自己,我打开电脑,进入网络里的鲁迅文学院,我看到,我的同学们正在一如既往地欢笑生活。忽然鼻酸,仅仅离开两天,然而我却发现,我已与北京那所在喧闹中独自清净的院落分别了旷世之久。

想起上个周末,清晨独自去圆明园。残破的廊柱在阳光下闪着白亮的光芒,古老的废墟以傲然的姿势挺立在巨大而空旷的花园里,某一块美丽的石头在脚下交错而过,令我一瞬惊艳,而后沉默。角落里几株桃树,亦是已经开花,满树轻盈,如一群粉蝴蝶,在晨曦里跃跃欲飞。远处的湖里,两只黑色的天鹅不顾寥落的笑声在岸边轻轻传播,兀自交颈亲昵,旁若无人。天边的山丘,却依然是混沌的苍茫之色,并没有大片的新绿,没有。北京不以浓重的绿色来宣布春天的到来,北京亦不以整日的细雨来渲染春天已至的惆怅绵密情绪。

我家小区里的桃花也开了,窗下的绿地上,硕大饱满的花朵因为雨水的浸润而显沉重,细弱的枝头亦因不堪负重而摇摇欲坠。细雨如幕布一样持久洗刷着城市,有一朵花扑簌簌掉落下来,粉色柔嫩的花瓣依然在风中轻摇,可它已经离开枝头,回不去了。把身上的棉衣裹裹紧,打开脚边的电暖器。好了,可以伸出冰冷的手打字了。是,这就是上海的春天,潮湿、阴郁、沉重,寒冷的春天。

原来,城市与城市,是如此不同。春天与春天,亦是不同如此。

5、把悲伤留给自己

2008年4月6日星期日雾尘埃

已经十天没有记录北京生活了,从上海回到鲁院后,就紧赶着把中篇小说《哭歌》改完发给《人民文学》编辑,近乎想不吃饭不睡觉地完成手头的工作,急切到甚至焦虑的情绪,常常把写稿和发稿的过程看成是一场战役。这么说有些过于严重,但很清楚地记得刚开始写作时,参加上海作协新世纪首届青创班,《小说界》主编魏心宏老师说:你们现在的处境,就好比在炮火中越过一片开阔地,你们没有可隐蔽遮挡的战壕或者盾牌,你们的武器亦是简陋而原始,然后,你们中的大批人在炮火扫射下倒毙,最后越过开阔地的人所剩无几。也许,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最后是要死在开阔地上的……

这些话,在当时听来,感觉有些耸人听闻。可如今,当我再次回头寻望时,我发现,五年前与我一样举着文学的武器试图越过危机重重的开阔地的战友们,果然只剩下了寥寥几个。我们这些幸存者,虽已不再是裸露于炮火中任由扫射,但战局并未定夺,我们依然在文学中挣扎前行,我们依然在迂回、在突击、在辗转、在冲杀。某一天,我们中的一些人还是有可能被狙击手突发的暗枪击中,那时候的毙命,就更为遗憾、更为惨痛。所以,我总是告诉自己,不能随意懈怠,不能盲目自信,不能放松警惕,这场战役将是长久的、一生的,也许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

上周一,中国话剧院院长王小鹰给我们上了一堂课。整堂课,这个说话容易激动并且情绪始终饱满的话剧艺术家不断地询问我们,亦或是在询问他自己:我们为什么需要戏剧?

当我们在物欲横流的当今年代为体现自我价值而去努力为自己夺得一些的时候,我们是否发现,我们灵魂里最基本的价值已经失去?比如真实、比如尊严、比如忠诚、比如爱情……

我们为什么需要戏剧?

舞台上出演的某一段极端经历,它将给予你什么样的感受?是扩展了对生命的认识?是对生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戏剧,就是给予愿意弥补生命缺憾的人,以实现一种体验。那是一种超越功利,超越实用主义的灵魂审视。

我相信,王小鹰院长这么说,自然是站在他戏剧艺术工作者的立场上。比如哲学或者文学,同样能让读者认识生命和审视灵魂。但有一点我们必须认同,哲学与文学的小众处境,无法让大多数人去感知那些有关灵魂和生命的自问。戏剧,便是把哲学和文化传播给广大民众的途径。

结束讲课前,王小鹰院长给我们播放了话剧《萨勒姆的女巫》中的十五分钟片段。这是一出关于“真实与谎言,生命与死亡”的抉择的话剧。有这样一个选择题放在你面前:如果你撒谎,你将活下去;如果你说真话,你将被处死。

你将如何选择?《萨勒姆的女巫》里,男主角在极度痛苦的挣扎之后,最终选择了赴死。十五分钟的片段结束,教室里一片唏嘘之声。

关于真实和谎言,生命与死亡的选择题,我至今未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任何一个人,都会有困惑。但真正的困惑,是关于灵魂的困惑。虽然关于灵魂的困惑通常是无解的,然而戏剧,却给我们演绎了一个寻求解答困惑的过程。这个寻求的过程,已然传递和包含了许多许多的生命信息。它让我们始终处于蒙昧或者变得越来越麻木的灵魂在平凡的生活中被某种艺术刺醒。

这就是戏剧最高贵的艺术目的。课堂里,五十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们流淌下的眼泪,证实了这一点。

前天,收到浙江作家海飞的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这个早于我多年就开始写作并且已小有成就的年轻男人,他的文字里肆意流淌着一种我熟悉之极的南方气息。我忍不住用黑色水笔划下一些我喜欢的句子,那些牛羊对话、鸡鸭歌唱的生活在他笔下犹如真实的童话世界。在我眼里,这是一个智慧之人用简单的笔触描绘出的一副充满幽默感的人生画卷。可我还是在他的文字里看到了深深隐藏的忧伤。我记得他曾经说过:做一个善良的聪明人,只会把悲伤留给自己。

这几天,北京的春天正汹涌澎湃着。任何事物到达旺盛的顶点,接下去的就是衰败。想起前段时间因迷恋上《士兵突击》里的袁朗,便找来几年前的实验话剧《恋爱的犀牛》再一次观看,同样是中国话剧院的作品,孟京辉导演,段奕宏主演。

这是一部有关爱情困惑的话剧。当所有人都在思考关于荣誉、关于金钱、关于地位、关于美貌……的时候,爱情,却唐突而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这个飞速前进而又步履沉重的时代,还需要爱情吗?

试图忘掉爱情的人,便需如忘掉你没有的东西,忘掉别人有的东西。忘掉你失去的和以后得不到的东西,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忘掉爱情,就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鸟忘掉湖泊,像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像截肢的人忘掉曾经快步如飞!

一个善良的聪明人,因为无法忘掉一些什么,比如真实、比如尊严、比如忠诚、比如爱情……所以,只能把悲伤留给自己。

6、蛰居心情、公猪或燕子

2008年4月12日星期六阴转多云

订了下周一的机票回上海,然后,将在五一休假过后再回北京。看着满屋子的书、满橱的衣服、写字台上的电脑、抽屉里塞满的零食、茶叶、咖啡、充电器、药品,还有窗台上的鲜花、化妆包、茶杯、饭盒……鲁迅文学院410房间的小小空间正越来越铺张着我的日用家什,我已完全把这里当成了家。甚至有一次逛超市,剧烈地想买一块砧板和一把菜刀回家,因为看上了鲜肉柜台里一块很漂亮的排骨。那时候,完全忘了我的北京生活与厨房无关。后来,那块美丽的排骨被一位阿姨买走了,我惋惜了半天,又实在不甘心,于是给自己买了四个白洋淀双黄咸鸭蛋。后来,这四个巨大的鸭蛋中的三个,分别送给了秦岭、赵剑云和李晋瑞。一如在家时,炸了春卷、炖了靓汤、包了粽子,最后都分送给了我的朋友和邻居。

无法想像七月学期结束回上海时,我的行李会是怎样的庞大杂乱。就如搬家一样,要搬走的不仅仅是物件,还有一种在一处寓所蛰居的心情。搬走物件很容易,超重可以付钱,还可以让邮局寄回去,但心情,却是很难迁移的。比如昨天订下回上海的机票后,心里就开始烦躁起来。虽然仅是回去半个月,但已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繁忙。当初离开上海飞往北京时,就窃喜着可以逃脱缠绕于身的众多事务,至少,这半年里,可以在接近傍晚时不去操心晚餐的菜式,可以在清晨闹钟响彻于枕边时暂时失聪,可以安心写想好了标题却久未动笔的小说,可以不被打断地做一个假装孤独的人……可还是要回归,时间终是在流动,四个半月很快就会过去,那时候,我必是要把整个的心情打包,由我这一具凡俗肉身携带着登上某一架飞机,运回上海的凡俗生活中。

昨夜,鲁院高研班第一届毕业生荆大师兄请夜宵,我等人马一到簋街食店,荆大师兄就直指我道:你的小说我看过,写一头公猪的那篇,尤其好!

他所指的是我发表于《中国作家》的中篇小说《鞭》,写的是一个赶猪人的故事,第二主角便是那头以配种为职业的名叫“黄小军”的公猪,在我们那里叫“猪郎”。荆大师兄的夸奖让我颇为欣喜,在我自己所有的小说里,《鞭》是我最喜欢之一。记得在一次出版界的文化论坛中见到《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的章德宁社长和编辑部主任关圣力,章社长笑着说:《鞭》怎么能是一个女作者写的呢?虽然我已经看过你的照片,但见到你,还是不敢相信。

在章社长和关老师面前,我是只会笑而不知如何答。不想荆大师兄竟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不过我很奇怪,你一个上海女人,怎么会对猪那么了解呢?

我如实回答:为了写这个《鞭》,我特地找了一个大型养猪场,在群猪生活的地方呆了一整天。

我与猪仅仅一天的共同生活自然无法观察到猪完整的一生,但这已是给了小说创作许多直观的经验,想像便也有据可依。说话间,众人入席举杯,荆大师兄却依然一脸疑惑着。结束夜宵前,同学们让我唱歌,我第N次地挑了那首能背得出歌词的哈萨克民歌《燕子》。

燕子啊,请你唱首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请你对我说一说,燕子啊!

燕子啊,你的心情愉快亲切又活泼,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眉毛弯弯眼睛亮,脖子匀匀头发长,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变了心,

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燕子啊——

唱完,荆大师兄指着我说: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可以唱这么优美的歌的人,居然写了一头公猪。

今天晚饭,李晋瑞同学请客,在海底捞火锅城。酒到酣时,大家又一次提议我唱歌,还是这首《燕子》。庞杂喧嚣的饭店里,燕子淹没于蒸腾的热气,挣扎着翅膀艰难飞翔。歌毕,一桌十人默默呆怔着,竟无人喝彩。心里暗惊,是我唱得不好?或者是我总唱这一首,已让同学们腻烦?片刻,才响起某一位同学的叫好声,大家才似醒转回来一般,纷纷鼓起掌来。玄武作出一个夸张的欲哭状:我每次听这个《燕子》,总想哭啊!

也许玄武是在用一种玩笑的方式赞美一位同学的歌声;也许,歌曲里的某种情愫抑或意境,果真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怀想和伤痛。我想我更愿意是后一种。也许回忆的效果总是夸大了事实,也许那一瞬定格的镜头完全是我自作多情的幻想。当然,也许我的讲述并没有出错,以上所有的故事,都不是我的臆想,那都是真实的。因为我确信,每个人的心里,都繁殖着一些藤蔓纠结的往事或者梦想,哪怕仅仅是一种莫名的情绪,亦会在这样不经意的时候被拨响,这一切让我相信,我们的内心,从不冷漠。

昨天晚上,一起去夜宵的郭明辉同学说:你可以写一篇叫做《公猪或燕子》的文贴在博客上。

这一篇,却连带了在鲁迅文学院里生活了一个多月后的某些无以名状的心情。那么,就叫《蛰居心情、公猪或燕子》吧。接下来,也许会有两个多星期的空白。

7、与文学私奔

2008年7月11日飞行中

我要改回我的上海生活习惯了,北京正在远去。不再需要带着一大箱子衣物和生活用品在上海和北京之间来回,做着一个季节和另一个季节的纤夫。早春时节一直到炎夏的四个半月生活,果真结束了。一直欢笑到最后,此刻,眼泪却蜂拥而出。

昨日上午的毕业典礼一结束,鲁迅文学院里就充满了离别的尘埃。吉林小说家王齐君拖着行李和铁凝主席合影,最后的影像上,留下了匆忙的汗水。有一群同学出门了,他们是去吃饭?就在鲁院隔壁的湘菜馆?还是红领巾桥下的饺子馆?他们走出那扇大门,就不回来了,那么,他们是回家了。我笑着和他们挥手,耳朵里听到众多的地名,热情的邀请,那些词汇和句子,告诉我离别的时刻已然迫近。

桂花姐姐背着双肩包走向电梯,我说:不送你了,姐,什么时候,我们相约,私奔!

两个女人相对大笑,然后,她红色的身影矫捷远去。我关上贴着我的名字的410房门,开始整理我狼藉的屋子。

下午,送小七剑云出门,手里拿着相机,拍下了小七的欢笑。她说:三姐姐,我一定要请你来走一走丝绸之路。

当然当然,我小七家乡的路,怎么能不走一走。送景凤明和马端刚到校门口,蒙古汉子老马眼里有泪花,我说:马哥,啥时候带上我去看草原。

草原在老马的眼睛里闪烁,草原在老马的汗水里倔强地闪烁!

一个人回房,和小痣在大厅里遇到,我说,再打一局乒乓球吧。第一男模拿起球拍,我们的最后一场球赛,就在空寂的大厅里开始了。玄武趿着拖鞋走过来,还有二十分钟他也要走了,去做他的山西大佬了。他抢下球拍,把7月10日下午的汗水洒在了鲁迅文学院大厅里的地板上。

王芸提着行李走过我的屋门口,我的邻居也要走了,进电梯前,她哑着嗓子说再见,我抱了抱这个瘦弱的荆州才女,电梯门便在我笑着的注视中关闭。

入夜前,走廊里安静极了,食堂门口的喧哗声不再依旧。不需吃饭了,食客们都走了,抗议西红柿炒鸡蛋里放酱油的声音消失了,吮吸酸奶的稀里咕噜声也消失了,我独自整理着我的行囊,努力想听见一些什么。直到打理好两个行李,亦没有探听到如同往常的任何迹象。

八点半,邀上藏族作家尼玛潘多和诗人杨勇,去鲁院隔壁的眉州小食店,喝了最后的啤酒,吃了最后的夜餐。回学校时,看到黑暗中的鲁院大门,门内的大楼,燥热空气中的学院,仿佛以往的每一次。吃完饭,唱着酒歌、迈着醉步回来,一切都没变,温文尔雅的保安、偶现身影的流浪猫、还有浓密的树阴。对,树阴变了,2月29日夜晚来到这里时,它们还是枝叶疏朗,如今,我已无法透过它们的枝杈,看夜空里的星星。踏进校门,习惯抬头看如棋盘一样的窗口,仅有寥落的几方灯火,其中,有我的一窗孤单。忽然意识到,今夜已不同以往,今夜已近人去楼空。眼泪夺眶而出。

入睡前去二楼,与九鹏、杨勇话别,一起回忆联欢会演穆仁智、大春和杨白佬,大笑。回到房里,照旧打开电脑,进入我每日溜达的空间。心里明白,天亮后,我就要走了。

天亮后,我真的走了。出租车飞驰着离开,只是瞬间,十里堡路、八里庄南里的那所院子、那扇大门,消失在后视镜里意欲潸然的目光中。从这一刻起,我开始用回忆想念一些人、一段生活,和一种舍不却的爱。

手机里还保存着鲁院的电话,在机场等候航班时,收到东君的短信:我已登机,即将返回温州,四个半月学业结束了,昨晚人去楼空,百感交集,宛如梦境,有空联系吧。

想起手机里还留着鲁院的电话,找一个还留在那里的同学联系一下吧。尝试着拨通总机,好听的女声说:这里是鲁迅文学院,请拨分机号码。我便顺手按下了四个数字——2410,接听音随即长响。没有人接电话,那间房子里的人,正在首都机场1号航站楼的13号登机口,她在等待飞往上海的飞机,她在等待那所已然离别的小屋里,有人拿起电话说:你好,请问哪一位?我想,大概,她是把魂魄丢在那里了。可是她的身躯,已经离开了。

天还早,楼层服务员小陆还没有上班吧,那么床单和枕套都还没换,上面还留着我身上安利沐浴露和洗发水的气味。适才,我还在那张铺着黄格子床单的不太牢固的单人床上耍赖。还给小陆留下什么了?半盒浙江白茶,一堆三合一雀巢咖啡,一堆打火机,一瓶用了两回的花露水。我走了,留下了一堆垃圾;我走了,留下了乒乓桌边光脚跳跃的身影;我走了,留下了410玩杀人游戏吃西瓜的笑声。院子里的流浪猫是否会记得那个擅自把它叫做“咪咪”的女人?门卫的小伙子是否会记得那个向他挥手说不卷舌的“晚上好”的女人?食堂里的姑娘是否会记得那个长得不瘦但每次打饭都大叫“少一点,少一点”的女人?

他们都不会记得我的名字,可我,却牢牢地记住了他们。贴在410门上的名字,很快就将被别的名字替代。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我给她留了一叠书和杂志,还有一个装满针线的瓶子,这个未知的她,来时就不用带针线包了。

飞机着陆上海虹桥,打开手机,拨通桂花姐姐的电话,山西口音的女声欢叫道:薛舒舒,你到上海了?

他们就是这么叫我的,薛舒舒,薛舒舒,他们就是这么叫我的!我对着电话大哭起来:姐,什么时候带我私奔吧!

电话那头的女声回答:好,有一天,让文学带着我们,一起私奔。

我在那所叫做文学的院子里整整过了四个半月,直到最后一天,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在那里孕育了多少舍不去的情感;直到最后一天,我才知道,自己一直热爱着却始终看不清他面目,心里却想要与他私奔的,是那个叫文学的小伙子。

那么,什么时候,带我私奔吧,带我走草原,带我闯高原,带我穿戈壁。背上我的文字,带上我的歌声,我们私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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