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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耕时代

2012-04-29许建国

山西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缰绳牛犊屁股

许建国

1

因为一把窝窝肠,牛犊丢了卵子。

牛都爱吃嫩草。六月六时节,苜蓿、茅草、莠子、刺骨芽硬得能拉掉舌头,唯有荫地的窝窝肠嫩着,甜甜的,脆脆的,卷在嘴里不忍吞进肚子里。窝窝肠不像茅草,成块成片的,一口气能吃饱。它一窝一坨,吃了这一株还要寻下一株,像戴着蔸嘴经过秧田,吊足了胃口。

平日里,牛犊没有寻窝窝肠的耐心,见啥吃啥,只要它散出幽幽的清香,就闹不死。这事儿不用牝牛教,丢了奶头,就学会了嗅草头。今天是咋了?一堆青幽幽的窝窝肠,还洒了盐水。牛犊是没啥思想的,头一低,把嘴埋进草堆。

爷把缰绳拴到木籽树上,腾出手,给众人发烟。他举过烟盒,就着木籽树叶漏下的光柱,歪着头细细地瞅。江水中的小人儿精神着,鼻子眼儿都是生气。有人呵一声:“划澡的,好烟。”爷是多余的,白亮亮的日头扑下来,四面八方都罩得紧,树叶下除了些许阴凉,照样看得见汗毛抖动。爷不是炫耀,不过用纸烟证明这事儿重要。他抬起右手,拿幺拇指挑开烟标,再屈起中指弹几下,三五支烟便露出头来。

爷吃烟,跟牛吃草一样没有选择。旱烟锅子随身带着,烟杆上吊一个三角形的布袋,一趟活络完了,就掏出来,摁上烟丝,擦着火镰,叭哧叭哧吸将起来。本是歇气,村人不这么说,叫打火。有一阵子,爷得了一沓报纸,便省了烟袋锅子。爷把报纸裁成绺儿,打火的时候卷一个喇叭筒,也吸得美滋滋的。爷稀奇纸烟,难得吃上一回,现花花的票子换几口烟子冒掉,心疼。

今天不同,请了乡邻,几个过得硬的田把式,要把牛骟了。骟牛不是小事。乡人依靠田地活命,田地得倚重牛。再能耐的小伙子,也比不得牛,犁田耙地的活儿,莫说天把半天,一步也拉不动。牛不是生下来就能使唤的。牛有公母,公的,一湾一块留下一头,不能指望它种地,搔起情来,轭头后面是一座山,也能拉得飞跑。母的,不叫母牛,叫牝牛,明显矮一头,玲珑着,秀气着,娇喘喘的,没力气犁田耙地,顶多推个磨,也是传宗接代用。最能下死力气干活的,是犍子。骟了的公牛,眨眼间高大雄势起来,牛角上像挑着太阳,劲掉掉什的;浑身溜光水滑,每一根汗毛都透着神气;蹄子踏在地上,老远就觉出震动;最威风的是那尾巴,打屁股沟子“刷”地扬起来,抡一道弧线,干哄着的蚊子立时毙命落地。犍子心静,不近牝色,便是骚首弄姿的牝牛擦着身子过去,也懒得看一眼。

牛犊沉湎于窝窝肠的美味,丝毫没觉出阴谋。众人嘻嘻哈哈的荤话中,烟头已烧到手指,仍舍不得丢,灭了,揣进裤兜。这才拍拍手,扯过绳子,绕牛犊两条后腿下一个缳子。小家伙听到声响,回过头,看看,没在意,又卷起一把窝窝肠。生下来一年多,除了牝牛舐犊,爷也百般呵护,它相信无人加害。众人换个眼色,一拽绳头,两条牛腿立时合拢。牛犊猝不及防,屁股就歪了,旁边的汉子赶紧扶住,顺势搁到软绵绵、滑溜溜的麦秸上。牛犊仍然没明白,别起头想看个究竟,有人顺势把两条前腿缚了。

牛犊记得,落生那天,也是闹哄哄围了一圈人。从牝牛肚子里爬出来,有人迅速截断母子血脉,一个生命独立下来。牛犊想看看,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嘈杂的人,生自己的牝牛,眼睛却糊着。牛犊想站起来,窝在母体十个月,筋骨从没动过,前腿却软着。好不容易立住,“扑通”一声又趴下去。挪挪屁股,再站,刚横了脊梁,又软了。围着的人哈哈大笑:“牛娃拜四方,老古话没说错。”也怪,四个方向跪过,能站住了。

爷好,自己刚来世上那些日子,小磨子就没停过。黄豆泡了,连汤带水舀进磨眼,不等水渗出来,爷就推起磨拐,转动磨盘,磨出白花花的浆汁来。爷过细,一年上头舍不得吃一回豆腐,却打了豆浆喂牛。那东西养人,更养牛,牝牛的妈妈穗儿一天到晚都胀着,含在嘴里,像股泉眼往肚子里冒。

牛犊想不通,爷怎么会把自己放倒在地。牛犊不明白,牝牛怎么也不在身边。它心里凉凉的,酸酸的,伸出脖子“哞”了一声。牝牛仍然没来,爷却蹲下身,拿一种凉冰冰的东西往裆部卵泡子上抹。

爷不是穿针引线的人,做起这事儿来却异常仔细。那是香油,他拿手蘸了,搁牛卵子上摩挲,一遍过来,一遍过去,像要把它浸透了下酒。牛犊一直在挣扎,一会弹蹄子一会伸腿。爷笑笑,不管,甚至托起卵子,掂掂分量。

旁边有人吆喝:“恁过细干啥子?处断了就行。”爷便拿过麻绳,在卵子根部系了。不过逗着玩儿。牛犊想,从来护着自己的爷,不会下狠手的。果然,爷移过身子,捋了牛头,又捋牛身,剩在手上的香油,顺着毛孔渗入肌肤,凉爽极了,牛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牛犊滋润着,忘乎所以。爷起身,拿起棍子,穿过麻绳,便有人在对面接了。余下的汉子霎时围拢,扶住牛腿,搬正牛身,让它四脚朝天。众人都肃穆着,不再玩笑,动作轻轻的,生怕惊了什么。

“好了?”

“好了。”

“一、二……”“三”字咬在嘴里,爷和对面那人同时使劲,抬起木棍。“咔啪”似有东西扯断,只在爷心里,没人听见。早有一声“哞”叫冲天而起,惊得闲散的鸡“扑棱棱”扇动翅膀,飞进河沟;惊得旁观的狗软了腿脚,滚倒的当儿拉下一泡骚尿;惊得木籽树颤动身子,落下一层树叶;惊得山峰抖动肩头,滚下几块岩石。撕心裂肺之际,牛犊勾过头,身子弯成一只破笸箩,恨不能咬断拴住卵子的麻绳。那眼里,已汹汹涌涌淌出泪来。爷的身子紧了一下,似有钩子掏了心肝,他松了手,木棍落在地上。

众人解了绳索,扶牛犊站起来,爷仍拿那尚有香油的手往身上抹,从肩头到脊梁,再到屁股,一下一下,连一根毫毛都不漏过。牛犊怒着,“噗……噗……噗……”喷出一串响鼻,却没有办法,要骟的骟了,该疼的疼了,便吊下脖子,低了头,沉默着。

至此,牛犊才晓得,是骚情害了自己。黄麦子老秧时节,爷像疯了一样粘在庄稼上,丢下镰刀扶起犁,搁了梿枷拿扫帚,连不大使唤的牝牛也套了轭头,在毒辣辣的日头下,拖着死沉沉的碾滚上麦场转圈。牛犊以为,自己骨头嫩着,爷排不上用场,便撒起蹶子疯玩。从东沟到西沟,从阳坡到阴坡,哪里顾得吃草?嫩涣涣的窝窝肠就在罅隙里,一个蹶子尥过去,又漏下了。漏了就漏了,顾不得回头。

忽一日,爷牵了缰绳,把自己拽到田里,套了轭头毁茬。从没干过,也不稀奇,步子怎么迈都不知道。有人在前面拉着,顺着牛鼻楗,直把手抠进鼻孔,死疼,只好跟着走。一根短绳把轭头系了,绕脖子一圈,像糊了粘胶,长在肩头,勒进皮肉,甩不掉也挣不脱。前面扯着不说,扶着犁耙的爷还不停吆喝,“啪——呲——”“啪——呲呲——”稍一怠慢,手里的鞭子就甩过来,落上脊背,像抽去一块肉。真叫累啊,挪了左蹄,不想挪右蹄;移了前蹄,不想移后蹄。

那时,就盼着爷打火。烟袋掏出来,没得三两锅子按下去,罢不了手。或者拉稀,清汤寡水喝进肚里,倒消受得很。不能歇气,连站一刻的机会都没得,就盼着麦茬田变小,三五趟能犁完。

忽然,一声“哞”叫传来,悠悠的,像峡沟的清风拂过耳际;颤颤的,像顶着露珠的叶子卷进嘴里。牛犊抬头,不远处田里有头小牝牛。那家伙好像也抬起了头,眸子里盈满水,深情无限,直叫心尖子疼;尾巴横起来,沟腚子红红的,像树上的仙桃。

牛犊脑子里,除了小牝牛,什么都没有了,一蹶子尥起来,挣脱缰绳,甩掉轭头,奔小牝牛而去。那边的把式是个新手,见来势凶猛不可一世的牛犊,吓得丢了犁就跑。牛犊乘势而上,骑到小牝牛身上。小家伙的,等着呢。立即矮身子,撅屁股,撇尾巴,把沟腚迎了上来。浑身的血都涌到一个地方,胯下有东西在动,只想找个着落。

爷撵过来,泥巴溅了一身,有一坨还飞到眼角,他抬手抹过,啐一口,抓住牛鼻楗,生生把牛犊拽下来。爷没有发火,脸慈祥着,还轻声骂了一句:“个舅子的娃儿。”

打那以后,爷就警惕了,时刻牵着缰绳。吃草,牵着;干活,牵着;进了牛屋,拴得死死的。再不到牛堆里掺和,没有小牝牛也不许牛犊去。牛犊似乎静了心,除了那次不成功的骚情,再没见莫明的心痒难耐;裆部的东西藏着,也没见掉下来。

2

爷的屋,也是牛的屋。

骟了的牛犊,比月子里还娇嫩。白天,躺在杏树下面的棚子里,凉风透过障子吹过来,浑身都痒酥酥的。拉下的污秽,爷都及时收拾了,不见一只蚊蝇拢身。肚子滋润着,除了窝窝肠,还有乱鸡窝、枸叶一类平常只用来喂猪的草料,间下的包谷苗、黄豆苗也喂到嘴边。都洒了盐水,添了咸味,嚼起来格外劲道。牛犊喜欢咸味,田里坡上,爷打火的时候,总要对着草叶子撒泡尿,不等爷尿毕,牛犊就巴巴地跑过去,把叶子卷进嘴里。小磨子又吱吱呀呀响了,黄豆浆、蚕豆浆、包谷浆,白嫩嫩的挠心,甜津津的巴嘴。

到了晚间,就收到屋里。屋有两间,爷在上首,牛在下头,中间一张竹栅隔着。白天喂草,爷把着尺度,不会撑到把屎尿拉在屋里,也不会饿到没有草料倒嚼。牛犊卧着,勾了头,把草料返到嘴里,嚼出“吧唧吧唧”的声音。爷眯眼听着,品着,比牛还有滋味,就放松了,四仰八叉躺在篾席上,想着心事。

爷苦,三岁没了爹娘,就和七岁的哥哥一起要饭。不讲究的,看到干柴棒子样的两个娃子,就把吃剩的饭菜倒进破碗,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叹气。讲究一些的,见不得邋遢,要么喝一声“滚蛋”,要么放出恶狗撵走。有天晚上,风雪搅天抹地,兄弟俩又冷又饿,感觉小命就要丢了,摸到一座有些热气的粪堆,便偎了上去。第二天,二人从雪窝里拱出头来,被善良的地主发现,大呼小叫拢进屋里,自此扛起了长工。

糊糊扯扯,兄弟俩终于长大成人,乡人怜惜,热心张罗着婚事。有理无理,大的先起。哥哥收亲完娶,由大哥到大叔再到大爷,日子长得不能再长。弟弟却荒下了,婚事荒年龄不荒,也得了“爷”的名号。爷不嫉妒哥,姻缘随缘,不是强求得来的,却不愿顺马由缰听天由命,就替哥哥养了牝牛,生出牛犊,老的还给哥,小的留下。

爷想,牛犊长成犍子,日子就有盼头了。两亩田地一头牛,老婆娃子热炕头。有牛帮衬,扎扎实实种了田地,日子殷实起来,娶老婆生娃子也不是难事。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图个啥呢,开朵花结个果不就行了?还不算老,趴在地上让哪个舅子的娃儿当马骑还承得起。叫花子有了后代,哈哈,值得值得。

爷兴奋起来,睡不着,起身趿了鞋,摸到牛犊身边蹲下,“个舅子的娃儿,皮毛这光溜,明显长着膘呢。不能叫牛犊了,明儿开始,就叫犍子。呵,呵,犍子。”爷捋着牛背,一遍又一遍,反刍的牛越发舒畅起来,伸了头,把鼻子擩到爷手上,嗅出一阵阵亲热。

牛不怪爷,十头公牛九头骟。数不清的日月,数不清的牛都是打这儿过来的,终究一条路,拉犁碾滚推磨,逃不脱侍候人。不骟又能怎样?不过裆里的东西硬一硬,到小牝牛身上趴一趴,该使的力气省不了,该做的活儿推不脱。生为畜生,遇到爷也是福分,经佑吃经佑喝经佑睡,啥事都招呼得周到,像待亲生娃子一样。就是骟自己,也是不得已,那天哞叫起来,他不是心疼地丢了棍子吗?

替爷想一想,他也不容易。一年上头,两条腿像打边鼓子一样来来去去,哪一时闲着?哪一刻歇着?忙了田里忙坡里,帮了这个帮那个,不过落个说场,终归单身汉子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跟哥屋连屋住着,哥是啥光景?一大家子人,白日里干活儿热热闹闹,眨眼就完了。晚上吃过饭,还喧喧嚷嚷传出笑声。牛犊年轻,晓得的不多,却体会爷孤单,多数晚上是把自己抚摸一遍睡去。牛犊拱拱头,呼呼气,提醒爷,时候不早了。

好日子像泥鳅,出溜一下就跑了,捉都捉不住。一个月之后,牛犊变成犍子。爷老早起来,开了门,拉出来,撒了缰绳,任其弹蹄子尥蹶子撒欢。河水涨了,由碎步小孩变成阔步的汉子,一面张开双臂拥抱前面的鹅卵石,一面深情回头吻别岸边的水草,还昂扬了声调唱出歌儿。秧苗壮了,由浅绿到黛青,由踽踽独行到呼朋引伴,密密匝匝的,像盛大集会纷纷举了手欢呼。犍子感觉,一个月的滋养没有白费,腿脚都是劲,一蹄子踩下去,道场一个窝;四蹄子踩下去,道场四个窝。脊梁绷得紧,像一张满弓,要弹射出去。

犍子忍不住,低头引颈:“哞——”浑厚、沉稳、有力,秧苗抖动,山谷回响。这儿哞叫还没落地,另一个哞叫应声而起,“哞——”尖细、清脆、响亮,越过树梢,跨过房顶,直窜耳膜。犍子心头一颤,便觉有洪水携着石头滚过,轰隆隆的;又觉狂风卷过秧苗,麻蝼蝼的。刹那间有了念想,要腾跃而去。

爷不愧是老把式,早觉出动静,不等犍子撒野,一把薅住缰绳,死死勒住不丢。犍子摆头,“啪”地把脑袋打在肚子上,爷拽住不松;犍子前冲,牛角挖进道场,后蹄弹到半空,爷扭住不放。洪水还在滚,狂风还在吹,没见哪里硬起来,却有念头顶着,犍子低头,挑角,用力一抖,爷像一只胖乎乎的蛤蟆,四脚朝天飞了出去。

“扑通”,蛤蟆落进粪凼。村人过细,屋后挖茅厕,积了屎尿,谓之大粪。大粪霸道,饮南瓜葫芦,一瓢浇下去,不长都不行,一夜一个样,一窜几尺长。门前挖粪凼,攒下雨水、溲水。粪水温和,适宜萝卜白菜,润根催肥如和风细雨。粪凼大小,跟爷的高矮差不多,爷落下去,屁股在下,肚皮朝上,脑壳沉下去又抬起来,已喝了几口臭盎盎的粪水。要爬起来,双手撑住凼沿,双脚干弹,使不上劲,只溅起一串串臭水。终是翻过身,半截身子站在粪凼,攀住石头爬起来。

犍子没跑脱,被人逮住,拉着。爷剥了衣裤,只剩一条裤衩,还溻在身上不停滴水。也不洗脸,“哇哇”吐几口,便要过缰绳,狠着劲儿拴到杏树上,瞪眼瞅着。

一个月来,好吃好喝喂着,没亏待它个舅子的娃儿。倒还争气,身子长膘也长,日渐雄势起来,怎么看都不像没骟干净的样子。事实上,还真没骟干净,膘肥体壮是假象,肯定有哪根筋连着,那地方硬不起来,干那事儿的心思还有。怪只怪自己心慈手软,看那一泡泪涌出来,就松了木棍。稍微用点儿劲,还有它骚情的?还会把老子挑进粪凼?再骟是不可能了,卵子都干瘪得看不见了,拿什么拴上麻绳?万一把别的筋脉勒断,会要了它的命。只有给它点儿颜色了。

爷扭身,从柴垛子上抽根木棍,虎口粗细,还有棱角。爷退后几步,撒开架势,抡起来就往牛背上打。

犍子无动于衷,四条腿稳稳立着,任凭爷手起棍落,雨点般抽打,不躲不闪,不扭不动。甚至伸过脖子,将一把散落在地的茅草卷到嘴里咀嚼。疼痛是有的,屁股盘子上火烧火燎,透过肌肤传到肺腑,心尖子都觉出抖动。犍子不想躲闪,得让爷发泄出来。经佑一年多,又经佑这一个多月,爷是贴心贴意的。牛马畜生,啥东西不能填饱肚子?有草就是娘。爷不,自己不吃,也把黄豆蚕豆省下来,将就畜生。天晓得是咋回事,一声哞叫就把魂儿勾走了,没觉出身子异样,只觉得血脉奔到那地方了。骟了就骟了,咋还有这个感觉?真是的。也不是存心逗弄爷,不过逼他让开,就抵进了粪凼。打吧,让他出出气。

爷打断一根棍子,再抽一根。反正有一垛子柴在那儿搁着,只要爷有劲。教训就要来真的,一回治不下来,就有第二回第三回。听到小牝牛叫一声就骚情,见了还不把它抵翻在地?又失了功能,莽莽撞撞的,弄出命案来咋得了?牛还好说,贴上一年工夫不算赔点钱,伤了人就惹出胡骚了。

想到此,爷抡圆胳膊,下了狠手。“咔嚓”,棍子挨上腿骨,立时断为两截。屁股巴子一抖,便有一阵疼痛钻进心窝,犍子忍不住弹起屁股,让开。棍子落下去,屁股弹起来,犍子绕着杏树疯狂转圈。缰绳拴着,越转越短,终致牛角抵上杏树,双腿乱蹦,屁股乱摆。爷不看,闭上眼睛,抡圆胳膊,死命往下打。断了,再抽。抽了,又断。

“哞——”犍子发出一阵哀嚎,眼里滚出大颗泪珠。爷气喘如牛,丢下棍子,跌坐在地,反撑双臂瞄着犍子。

3

晨风拂面,香气扑鼻。草叶的清香,稻穗的芳香,泥土的幽香,经过枝头树梢的阳光搅和,一时活跃起来,惹得爷和牛喷嚏连连。

一番比试,爷平了心气,牛收了脾气,日子归于平静。酷暑时节,光长水足,庄稼滋润着,不用侍弄,也听得见“嗞嗞”拔节的声音。人和畜生都步入夏闲,寡淡淡的。爷摸摸牛背,牛伸伸脖子,对望一眼,便有了默契,上坡溜溜。

牛在前,爷在后。熟悉的小径,不用爷牵着。缰绳便盘上牛角,绕一个好看的结。犍子轩昂着,迈着方步,不时打一个响鼻。爷空手,镰刀别进后腰,只在犍子打野眼的时候,才“呲呲——”吆喝一声。

漫山遍野都旺相着。挺立的是柿树,泛青的叶子下面,累积着柿果,枝条都低了,不堪重负地伸着脖子。矮蓬笼是羊不奶,白乎乎的叶子在满眼黛青中格外出众,更出众的是羊奶头大小的果子,一串挨一串,红霞霞的。还有蒙蒙果,带刺的枝条攀援出去,把花栎树橡子树裹携在胳肢窝里,只有果实吊下来,妈妈穗儿一般,黑得透亮,能滴下汁来。包谷都挂了芊,粉红的须子伸出来,与头顶的花蕊遥相呼应。

炫耀啥呢?爷骂一句,不就是结个果吗,老子又不是没本事。娶个女人到屋里,也生一窝坨娃子。便催犍子:“呲——”“呲呲——”

爷和犍子溜的是一块荒地。山腰一片洼地,像簸箕撮着,蓄水积肥,早年小麦包谷轮作,很见收成。后来人懒了,送肥上山,背粮下山,觉得收成抵不上工时,便荒下了。荒地没来得及生长灌木,只有杂七杂八的草疯长着,高矮相当,粗细均等,没显出谁的优势,只是一张毯子铺展开来。

犍子落进草毯,嘴刁起来,只拣嫩的卷进舌头。吃得欢实,兴致就来了,一蹶子尥上丈把高的坎子,收住肚腹,“嘘——嘘——”撒下一泡尿来。

爷还是为犍子,低了头“刷刷”割草,心里的不快仍然纠结着。娶妻不单为生子,还为欲望找一个出口。五谷杂粮长血长肉,还长那莫名其妙的东西。有时见了浑圆的屁股,嫩白的大腿,甚至一双脚丫子,就有一阵冲动袭上心头。脚丫子刚从田里拔出来,还粘着黑糊糊的稀泥巴,就撩拨得人直想蹲下去捏捏。心里知道不过小点儿白点儿,洗了泥巴也还是臭,却管不住自己,有东西硬起来,顶上裤裆痒酥酥的。更可恨的是黑更半夜,不知不觉就搂了女人,也辨不清是哪个,那东西就与她接上了头,是不是地方便动作起来。悚然醒来,两腿间已是一塌糊涂。

爷恨着,镰刀伸出去,便有一片青草倒下,却不知危险正悄然袭来。许是受了惊,两条长虫一前一后奔着爷游来。核桃样的脑壳傲然挺立,身长二三尺,黑皮上缀着黄色斑点,轻盈避开尖利的草茬,无声无息滑到爷的屁股后面。爷伸手搁草,眼角的余光瞥见,脸色顿时惨白。想回身使刀,两条长虫霎时盘卷身子,竖起脑壳,吐出红腥腥的信子。爷惊吓至极,一仰巴叉倒了过去。完了,还没来得及把女人弄到屋里,命就丢给了两条长虫。

坎上的犍子听到声响,扭头一看,就辨出所以。好家伙的,丢了嘴边的青草,一蹶子尥下来,两只前蹄稳稳踏住两条长虫,似乎不放心,还扭动屁股,擂上几下。爷喘口气,把蹦到嗓眼的心咽下去,索性闭了眼,伸胳膊伸腿,躺在草窝不动。

晚上回来,爷还沉浸在激动中。他拿了草把子,一边给犍子挠痒,一边自言自语:个舅子的娃儿,你咋晓得那是长虫?你咋晓得它要咬人?狗日的厉害着呢,咬上一口,不死也脱层皮。真没白经佑你,除了犁田耙地,还能护人,呵呵。犍子掸掸尾巴,喷出一个响鼻。哪知道它叫什么,看那凶巴巴的样子,就觉得不顺眼。你不吓得瘫到地上了吗,再不擂死它,吃了你咋办?只在心里,并不能说给爷听。便是这样,爷也感到满足,草把子上上下下,熨熨帖帖。

吃过晚饭,爷还要牵了犍子下河饮水的,感觉黑得太急,出门看天,乌云翻滚,不是山头树梢顶着,就要落到地上。于是拎了木盆,从缸里舀出水来,搁到犍子面前。黄牛不像水牛,对水有天然的依赖,可犍子也稀奇水。牛嘴伸进小河,溪流缓缓冲刷,酥痒会传遍每一个毛孔。长长饮一口,肠肠肚肚都凉丝丝的。还有蹄子,上坡下岭,踩泥巴踏粪堆,不知沾了多少污秽,蹄丫子还卡着,“咯吱咯吱”的,搁水里淘淘洗洗,睡觉才踏实。

顾自想着,爷却没了踪影。犍子扭头,瞥一眼上首屋里,烟袋还在墙上挂着。这可是爷的心爱之物,行走都别在屁股上,走得急了,装烟丝的布袋跟着屁股一簸一簸的,很有些意思。爷怕闲,一闲下来就攒了烟袋锅子使狠,摁上烟丝,擦火镰点了,一口气吸到底,赶紧磕掉,摁下一锅,直到烟袋锅子发烫烙手为止。像铁冷了打不得。

烟袋还在,爷会到哪儿去?犍子还没搞明白,暴雨已哗啦啦来了。白亮亮的闪电一扯,雨更急了,像无数道帘子从天上垂下来,密密匝匝的,莫想掀开了走出去。雷声跟着掺和,兜头砸下,像抱起雨珠又恶狠狠甩下来。“牛欻肥,马欻瘦,驴子一欻光骨头。”犍子喜欢雨,雨珠打上脊背,比爷的草把子过瘾多了。很多时候,爷都没让犍子失望,撒了缰绳,任自己在暴雨中撒欢。爷是晓得要下雨的,咋就走了,也不松开自己的缰绳?

犍子懒得喝水,伸出头,把木盆拱到一边,郁郁地卧下去,听着雨忽大忽小,忽急忽缓。跟老牝牛是有感情的,怀胎十月,它天天吊着个大肚子,不时还要推磨碾滚,累得气吼吼的,还不能安生休息,卧着的时候总是侧着身子,生怕压坏了自己。小时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再高的坎子敢蹦,再宽的沟壑敢跳,老牝牛总是堵在前面,迫使自己小心移了身子过去。爷不拿牛当畜生待,有啥心思,就抚摸着自己唠叨一番,听不听得懂,解不解得开,总算是个伴儿。哦,还有小牝牛,说不上感情,只是见了它就有一种冲动。老牝牛不在,爷不在,小牝牛陪着也行啊。孤孤单单的,真不是个味儿。

一夜里,都没睡踏实,似乎暴雨掀了屋顶,或者身子蹋进窟窿。朦胧间,爷进了屋,俯下身子摸自己的脑壳。犍子睁开眼,天还没亮,麻处处的;雨停了,风搂着树枝唱歌。爷身上没水,脚上有泥。在哪里过了一夜?

犍子恼着,爷却兴奋。“哞哞牛,你起来,爷给你端饭来。啥饭,挂面。吸溜吸溜两大碗……”爷哼得有滋有味,像真有挂面端到面前。犍子懒得理。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啥时候怕过?几朵黑云飘过来,连水都不饮了。不饮就不饮,你也撒了缰绳让我到雨里欻欻呀?一声不吭,就跑得乌里不见烟了。你愁了烦了就晓得摸着我唠叨,我孤了单了找谁说去?

恰有一阵风吹过,掀了爷的汗褂,一股异味扑面而来。爷有味,常是汗酸夹杂着烟叶子的焦糊。不好闻,却荡漾着雄性。便是洗了澡,只套一件大裤衩子,也清晰可辨。今天不同,除了“爷味”还有“牝味”。啥是牝味?老牝牛的奶腥掺了小牝牛的风骚。对,就是它。犍子伸出脖子,把鼻子擩到爷腿上,牝味窜进鼻腔,直抵肺腑。怎么会有这个味道?犍子搞不明白,却有醋意涌上心头。

不过到小牝牛身上趴一趴,你就小心了,时时勒着缰绳,不准我撒欢。仙桃样的沟腚不就是叫趴的?雄壮的身子不就是趴小牝牛的?你竟狠了心把我骟掉。骟了算了,这世上除了公牛牝牛,占大多数的还是犍子。可我还能想起小牝牛啊,听了它的哞叫就心慌,你竟拼了命教训我。你的心思我理解,让我尝尝苦头,从此以后不敢对小牝牛心存邪念。爷啊,我们俩相依为命,你巴心巴肝经佑我,我只有拼上力气报答你。我不动邪念你动,我安静不下来啊。你在哪里混了一夜,带着这一身牝味儿回来?

4

此后,犍子就没有好心情。吃草,跟了爷上山,爷撒下缰绳,或割草或挖药,犍子总离得远远的。满眼都是好草,却没有一蔸一蔸卷进嘴里,只撩上几口就走,上了山崖,极目望去,远处的山肃穆着,近处的树摇曳着,便痴痴地张了头。饮水,随了爷下河,头伸进水里,喉管却懒得动,便有红翅膀的桃花鱼游过来,在鼻孔上噆着。犍子觉得痒,“噗”地喷一口气,桃花鱼便吓得逃进石头缝里。晚上睡觉,爷偶尔也蹲下来摸摸脑壳,却没有一字一板地说心事,总是哼一些腔不腔调不调的小曲。犍子越发心烦,扭过身子把脑壳别到一边。

雨过天晴,爷给犍子套了碾滚压道场。一个暑季,门前道场就铺满“老牛拽”。村人聪慧,找不到名字的草,都借了动物的形象起个名儿。“鸭舌头”,叶片像鸭子舌头一样的草;“乱鸡窝”,一窝草像鸡窝样的乱;“猪血藤”,藤子颜色跟猪血一样;“老牛拽”,叶子小根系庞大,老牛咬了叶子拽不断根,过不了几天又发起来。爷拿了铲刀,一株一株铲过,从灶里掏来小灰撒上,才赶了犍子碾压。

犍子知道,道场碾光溜,又要忙上了。秋收活儿细,那是爷的事。谷捆子挑回来,架到马叉上,一棍子一棍子磕掉,铺上道场晾晒。这用不着自己,秋种才是下死力气的时候。毁茬、耙地、播种,三遍活儿下来,浑身脱一层皮。累是累点儿,兴许有快感呢。犍子等着。

霜降节,好种麦。蒙蒙秋雨飘落,干硬的垡子都失了血性,正是耙田的好天气。吃过早饭,爷赶了犍子下田。蹄子携着力道,尾巴裹着威风,不用吆喝,犍子径直往田里奔去。爷明显感觉到,这家伙兴致高涨起来。平日干活,只要没戴兜嘴,它总是左顾右盼,顺嘴捞食。不是薅一株包谷苗,就是卷一棵白菜叶,鞭子甩过去,仍不松下,蹄子迈出老远,脑壳还在后面勾着。

相比犁田,耙田还算轻省活络。一季水稻种过,秧田板结得像道场,犁铧插进去一尺多,还要拉起来奔跑。老把式都掌握着火候,不累着自己,也不伤了牛,约摸个把时辰,就停下来喘口气。并不卸犁,让牛站一会儿,自己圪蹴到田埂子上打个火。

耙同犁一样,也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并排两块木板,分别穿上七到十一根大铁齿,平放到田里,使牛拉着,一趟过去,一趟过来,垡子就碎了。爷站上耙,恰似那亮骚的公鸡。牛在前,人在后,耙在脚下,人在耙上,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抡着鞭子,两臂张开,颠簸前进之间,两腿跟着一弯一直,踏出欢快的节奏。还有那口令,恰恰吆喝在紧要处。犍子慢了步伐,眼看着耙就搁在垡子空里了,“啪——呲呲——”随着鞭子落上脊背,犍子拄一蹄子,肩膀前拱,耙又飘然跟上。犍子倔强,不晓得因地制宜,没有缰绳和口令控制,将耙拉下坎子也不回头。到了田边,爷扯一下缰绳,高喝一声:“撇——”那家伙才扭过头,转过弯来。

活络轻松,心情轻快,爷得意着。稻谷收成不错,金灿灿的谷捆子把肩膀磨破了皮,磕出的谷子也实在,随便抓一把,都觉出沉甸甸的分量。春上的小麦能将就到过年,那就把稻谷蓄下来,开了春再吃。陈米涨饭,反正是填肚子,为啥不等它涨呢?这季麦子收到屋里,差不多能把房子翻盖了。对,先弄房子。只要有堆灰,还愁驴子不打滚?女人勾魂,别的不说,只把屁股摸一把,骨头就酥了。嘿嘿……

笑声没有落地,犍子猛然一冲,爷差点仰倒过去,赶紧拽了缰绳,勾腰向前,猴在耙上,犍子又松了劲。爷惊出一身冷汗,要直起腰来,甩鞭子过去教训它个舅子的娃儿。犍子却再次发威,前面两蹄并拢,跨出老远,后面两蹄弹起,腾身而去。耙立时飞起来,爷一个跟头,栽进耙空。

犍子似乎浑然不觉,拖着耙,跨沟坎,过溪流,一路狂奔,回到屋里。门口有草,还是爷昨日割下的,犍子卷一把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可怜爷一个肉身,被两排耙齿硬生生划过,浑身撕出无数条口子,顿时昏死过去。隔田的人跑过来,抱起爷,抹掉头上脸上的泥巴,看看,鼻子眼儿还囫囵着,才放了心。

爷躺在床上,不敢翻身。动一下,那口子便一起扯了心肺,要往外拽。却一声不吭,只将手抠进床帮子,牙齿咬得“咯嘣”响。个舅子的娃儿,撒啥野呢?累了就歇歇,你站着不动,老子还找不到打火?就是没骟干净,也不能无缘无故就骚起情来。你搞不清楚我晓得,小牝牛在梁子那边,隔着一架山呢。再红的屁股看不见,再脆的哞叫听不到,魂儿咋就飞了?你撒撒野不打紧,可苦了老子,要吃饭要撒尿,你能帮一把手?可没人经佑你了,饿死你个舅子的娃儿。

人躺下,农时却不能误下。爷的哥哥赶了犍子,要给它套上轭头,犍子头一摆,将轭头抖落在地。哥哥火了,一把扯了缰绳,要把脑壳拽过来。“哧啦”,牛鼻子豁出一道口子,便有血随着鼻涕淌下。脑壳仍然没动,直挺挺地昂着。哥哥松了手,没见过这犟的畜生,鼻子豁了也不低头。再不能扯了,鼻梁骨一断,没了拉手,可就遍地撒野,管束不住,成了废物。便丢了缰绳,任犍子游荡,另外找牛耙地。

没人拉着,犍子反而理顺了,拖着缰绳,有一搭没一搭地踱回来,到爷的床面前站了。爷栽进耙空,是趴着的。好在这样,脊背肉厚,耙齿拉过去,除了几道口子,并没伤着筋骨。床上的爷,仍然趴着,犍子扫一眼,皮翻卷开来,口子红腥腥的,肉都肿着;腿上也有几道,倒还齐整,跟耙齿一样宽窄。爷啊,我不过闹闹,哪知道这凶险呢。便抬了脑壳,将嘴擩到伤口上,伸出舌头一遍一遍舔着。记得那回挂破肚皮,烂得白泛泛的,好事的苍蝇还趴上去吮吸,实在痒不过,用舌头舔了几回,就好了。爷晓得犍子回来了,没敢动,突然觉得伤口有了凉意,像涂了麻药,疼痛顿时少了许多。便笑骂一句:个舅子的娃儿,还晓得心疼人?

晚上,屋里多了个人,女的。犍子打量一下,浑圆的屁股跟自己差不多。没见来过呀,从哪儿冒出来的?也就用不着亲热,远远站着,紧一口慢一口地嚼草,却忍不住斜了眼,不时瞥瞥她的动静。

女人殷勤着。烧了开水,舀进木盆,又着了盐。不会给自己喝吧,用不着这样过细。却丢在那儿不管了,扭着肥硕的屁股,到灶前填一把柴,又到灶后搅了面。摊馍馍呢,爷喜欢这个东西,活络重的时候,一口气能吃七八个,那是他自己摊的,厚的厚,薄的薄,整的整,碎的碎,终归是熟了。单身汉条子图省事,爷从园子里扯根葱,捋了泥土,就馍馍咽下。村人一般不这样,奢侈的打一碗鸡蛋汤,干稀搭配,吃得有滋有味;懒身的炒一碗萝卜缨子,用馍馍一卷,也是一顿好生活。爷是例外,村人羡慕却害怕葱的辛辣。

馍馍摊好,女人先不将就爷吃。试试盆里水温,凉热正好,便寻了布角,小心擦拭爷的伤口。这时候的爷,反倒娇嫩起来,“嘘——嘘——”一口口吸着凉气。女人小声斥道:“晓得你疼,过细着呢。忍着点儿。”嘴里仍然絮絮叨叨:是畜生都通人性,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经佑它两年多了,还找不到一点恩情,这厉害!要是错上几寸,挂了脑壳,你想哼一声都来不及了。便劝爷:“卖了吧,得了钱换一头,再出事了咋得了?”爷激动起来,立时侧身,还没翻过来,先“哎哟”一声,无数疼痛蛇一样聚到心尖子上。还是撑了胳膊,说:“终归是畜生,能得过人?留着,看它厉害还是我厉害。”

侍候了爷,女人又来侍候犍子。看墙角的草蔫了,便拢起来,丢进粪堆,旋即挎起背篓,打了枸叶回来。枸叶有毛,是猪的主食,偶尔换换口味还行,当顿吃不强。女人明白犍子的心思,拎来盐水,含到嘴里喷了,才示意犍子去吃。这当儿,女人又找来钉耙,把头天晚上犍子碾碎的草扒了,扫出一块清爽爽的卧处来。

是个做家的女人。犍子想,会做家又怎么样,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屋里用不着你。等爷好起来,他自己会做会吃,我也会拼了力气干活,日子怪安静的,添上你干啥?便抵触着,别了头不吃草。

女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爷终于爬起来,扶了墙角撒尿,拄着棍子做饭。临睡前,仍拿了草把子给犍子挠痒。爷不是小心眼儿,说说田里麦子坡里豆子,张家婶子李家嫂子,绝口不提栽进耙空的事儿。犍子愧着,勾了头,夸张地嚼着草。便有了节奏,比山间的风、河里的水唱出的歌好听多了,大戏开场前的锣鼓点子也不过如此。犍子有了兴致,要站起来,被爷按了,他自己昂了首,对着深沉沉的山野,“呜哩哇啦”吼一嗓子。

5

也是雨天,伴着春雷,像小娃儿哭泣,一阵紧一阵松。爷和犍子都睡了,鼾声扯起来,连田里麦苗都低了头。

门突然被撞开,一个黑影滚进来。犍子乍然惊醒,迅即摆摆头,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一张浑圆的屁股。屁股挨上床沿,兀自坐下。爷要起来,勾了身子去摸衣裳,女人伸手把爷按下,顺势趴下去,嘤嘤哭起来。“那个畜生,滚坡的挨千刀的吊颈抹河的,找不到在哪儿灌了二两马尿,就不是自己了……要喝着了山西老陈醋的酸汤,自己的家底儿自己找不到?嘁,酸汤?还着山西老陈醋?肚子都填不饱,到哪儿弄那东西?就给他舀了一碗凉水。那个畜生,翻手泼到我脸上,一嘴巴子把我扇出了门……呜呜……这样的日子过够了,再也不跟他了……”

爷拍着浑圆的屁股,像哄三岁的小娃儿:“个舅子的娃儿,好好的两口子不过到哪儿去?醉了嘛,心里火烧火燎的,想喝点儿酸汤也应当。不该打人哦,一家子时间长了,再好的东西也不当回事。不像我,难得抱一回,一抱上就不想丢……”

犍子听见,女人拿了拳头打爷,越打越轻,直到拱进怀里。便怀念小牝牛深情的眸子、清脆的哞叫。那天犁地,正低了头往前拱,突然传来嬉闹声。山腰路上,小牝牛端庄着,碎步前行,一个牛娃儿撵前撵后,脖颈下拱拱,屁股上操操,又伸了脑壳,含住胯下的妈妈穗儿。下仔了,虎头虎脑的,它爹肯定不赖。小牝牛住了脚,便看到地里的犍子,痴痴地望一眼,眸子里顿时盈满水,像山涧的泉眼,清亮亮的;像河中的深潭,黑黝黝的。犍子不敢多看,怕掉进去起不来,只把力气用在脚上。小牝牛没得到回应,顾自长哞一声,像秋风伴着细雨,断断续续下了十天半月;像寒风卷上落叶,上下飞舞不知所止。也不管牛娃儿了,挺起身子,“笃——笃——笃——”径直远去。

片刻宁静,床便动起来。起初像河边的水车,浑圆的轱辘矜持着,水流冲上去,并不动身,一个斗子满了,两个斗子满了,三五个斗子满了,才慢吞吞地转了,像迈着方步的母鸭,始终缓着节奏。接着,便是铁匠的风箱,喘着粗气,呼呼地吼,扯出熊熊火苗,把冰凉梆硬的铁块子烧得红通通的。最后,是扬场的风车,轴子欢叫着,“吱呀吱呀”一声接一声,生怕慢了赶不上趟儿;叶片子疯了一样,三张连成一张,将风鼓出去,草叶、秕谷跟着飞了,只有沉甸甸的籽粒落下来。

水车挠心,风箱揪心,风车钻心。犍子觉得,腹中那坨肉随着呼吸到了嗓子眼,按都按不住。犍子腾身而起,勾了头要往前冲,可恨那缰绳,死死地勒着,鼻子又像豁了一般,疼得抽风。只有昂了脑壳,破了嗓子,哞叫开来。声音撞开门,掀了瓦,把幽暗的夜空撕得支离破碎。本是趴着的爷,也震翻了,仰躺在床上,愣怔一下,哈哈大笑:“个舅子的娃儿,大小变成人形儿,也没哪个敢狠了心骟你。女人多呢,凭你这周周正正的模样儿,一抓一大把。”

犍子越发添了怒气,“噗——噗——”喷出长长的响鼻。脐下竟撒出尿来,后蹄子蛇咬了一般,乱弹一气,草叶子飞起来,屋里溢满骚味儿。人有人的乐趣,牛有牛的乐趣,吃屎都找不到香臭的狗也有自己的乐趣。你们不过多个心眼想一些鬼点子,多双手做一些糊涂事,多张嘴说一些混账话,有啥了不起?不是人作恶,牛会穿了鼻楗子,拴了缰绳老老实实犁田耙地?还嫌不服帖,硬要下狠手骟了,变成公不公母不母的东西。你倒是没骟,却少了男人的血性,一张浑圆的屁股就让你猴急成这样,害臊不害臊?想快活也罢,背了我的眼儿,随便你咋搞,上天入地不与我相干。你这不是存心羞辱我吗?一个犍子一个单身汉条子,平扯平地过,我也服了你。时不时的,你又弄出这般动静,真叫恼火。哼!

爷不管,仍旧搂了浑圆的屁股,把床板压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滋润着的爷,汗毛孔窍都透出欢乐。晚上,吸溜下两大碗面条子,竟拢了一圈人,在杏树下面谈古话儿。

一个讲了无其道数的“牛郎织女”,在爷嘴里,仍然活灵活现。“牛郎不是老实吗,牛机灵着。报梦给他个舅子的娃儿,明儿太阳落山的时候,有七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在后山的湖里洗澡,你莫贪着饱眼福,悄悄地把那件粉红色的衣裳拿了,就有人送上门给你当媳妇……七仙女是啥人,风摆杨柳的弱女子,哪是二郎神那个凶神恶煞的对手?牛郎也不是,凡胎肉体,一招都莫想过。哪个来挡他,只有牛,一角挑过去,他不跟头连天地滚回去向玉皇大帝告状吗?玉皇大帝权力大呀,管着天上人来,爷给你送饭来。啥饭,挂面,吸溜吸溜两大碗。嗨啰一啰嗨……”

秋季没种,地荒着,岩边的柴草都窜到中“噼哩啪啦”声响一片。爷想,大屁股女人不错,体贴人,温暖人,可她有家哩,没有硬拆人家的道理。上河下河梳一遍,哪还有合适的?青童女是不想了,丈夫早走的,怎么看都是一张丧夫相,晦气。唉,人这一辈子啊,说简单也简单,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说艰难也艰难,睁开眼睛都是挠心的事。

扶着犁,爷不想这事,想犍子。这个舅子的娃儿,甜欢你的时候,比人还通情理,该吃好吃,该做好做,不时还拿鼻子到身上擩擩嗅嗅。惹毛了,要么垂下脑壳不理人,要么火烧了屁股一样烈倔。啥事惹它反毛呢,不像是小牝牛,绑到树上死揍一顿,也服帖着。有点像男女那事,闻出点儿味道就反了常,忽冷忽热的。也不对呀,一个畜生,哪晓得人的七情六欲?

转过几圈,有了尿意,丢了犁,站到岩边上撒尿,一根水柱射出来,直落进山下的小河。爷快意地笑笑,这下你个舅子的娃儿可吃不到尿水草了,欠得流涎水吧。扭了头要看那个可怜样儿,立时惊得呆了。

犍子拖着犁,攒了头,斜挑着牛角,一步一顿向爷走来。眼珠子鼓着,红堂堂的,比那吃人的老虎还多了几分凶恶。

犍子瞪着,爷呆着,时间凝固在呎尺之间。瞪眼之下,火气似乎发泄出来,犍子舒口气,看到前面有蔸青草,便伸过嘴去啃。爷以为犍子要抵过来,霎时慌了神,一个趔趄,仰倒过去。

爷没了,只有呼呼的风吹上来,还携着沙粒,迷了眼。犍子转转眼珠,往下瞄去,房子像一口口木柜,人都成了鸡。没这样瞄过,怎么都变小了呢?泪水便涌出来,顺着爷撒过尿的地方往下淌。

犍子拖着犁下山,后蹄子撞出几道口子。河里看看,有折断的树枝,凌乱着,没有爷。心更沉了,慌里慌张回到屋里,爷在床上横着,一圈人七手八脚地忙。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不争气的眼泪又涌出来,只好低了头,狠狠地哞一声。

爷命大,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又活了过来。没揍犍子,连弹一指头都没有。日子像摊馍馍,白天黑夜翻个个儿,就过去了。

不过几年,犍子明显衰老下去。溜光水滑的皮毛秃得大窟窿小眼睛的,腿脚也松了,上个小坡,就跪倒几回。冬里,爷牵了它到墙角晒太阳,仍拿了草把子给它挠痒:“个舅子的娃儿,咋经不起折腾呢。说老就老了,看来是走到我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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