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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场景

2012-04-29孙子颖

山西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正房旧村老宅

孙子颖

别人说故乡,我总说“老家”。故乡应该是一个地理范围性的概括,说故乡我会想到我们省,我们县,宽泛得像课本里的名词。说老家,故里的街巷和老屋会呈现在脑海中。是的,老家。

老家在山西省原平市屯瓦村,村子很大,却被一条河分成南北两面,我家在河北面,当地人习称河北儿。村子坐落在云中山脚下,四面全是一座一座的山,一道一道的岭,把整个村子包围起来,让人觉得,你要从这个大山洼里出去,非爬山越岭不可。其实不然,把村子分成两半的那条河叫永兴河,从西面的大山里汇集而来,经过村子中间,顺着山沟向东流去,一直注入山口处的观上水库。平日河里的水不大,尤其是春夏,回老家时要经过一座石拱桥,从桥上往下看,宽宽的石头河床里穿插着几条细细的水流,很像一根躺倒的大树干上伸展出的小枝条。河里聚水的地方有蝌蚪、青蛙和小鱼,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地方。听爸爸说,有的地段河水到了冬天也不结冰,还冒热气,早晨水面上飘起一层白色的雾气,甚是神奇。村里人把它们叫“暖水”,儿时的爸爸也很顽皮,到冬天还和小伙伴们到这里来摸小鱼玩儿……我很奇怪,爸爸说没有什么奇怪的,那些地段有泉眼,泉水从地下冒上来时是暖的。

我喜欢回老家,虽然老家不是我的出生地,可从小,只要爷爷、奶奶说想回老家看看,我就分外兴奋。每次回老家,我总要和堂妹(我三伯父的大女儿)兴高采烈地拿着方便面袋子去河里捞蝌蚪,一逮就是一袋子。有一次,袋子被我戳破了,蝌蚪全漏了下去,我很是着急;一着急就急出了个法子,用袜子装。说时迟那时快,我急忙把袜子脱下来,把漏在地上乱蹦的蝌蚪装进去,还不忘往袜子里灌点水。太阳西斜,我知道该是返回的时候了,于是,便恋恋不舍的看了小河几眼转身往大爷爷家走。手里紧紧抓着装着蝌蚪的袜子,袜子里的水一边走一边往外渗,等到回了大爷爷家,水早流光了,蝌蚪也都一命呜呼。妈妈见我光着脚丫子,手里提着袜子,裤腿也湿了一半,就骂了我几句,我委屈地哭了。爷爷、奶奶见我这狼狈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妈妈紧皱的眉头也舒缓了。

那时候,玩累了就跑回大爷爷家,大爷爷见我满头大汗就会说:“渴了吧,大爷给你倒水喝!”然后就会拿出一袋橘子粉,给我冲一茶缸水,小小的我咕咚咕咚几下就喝完了,大爷爷总是笑着摸摸我的头。虽说我家里也有橘子粉,但我总觉得大爷爷家的橘子粉水格外的甜。喝完水,还会去一个地方讨吃的,那就是老舅舅家了,老舅舅一看见我,就会笑着说:“还吃爆米花?”我高兴地使劲点点头。老舅舅就把事先剥好的玉米粒放在炉铛子上,我就坐在炕上瞅着,玉米粒一个一个爆成一朵朵的白色小花,好看极了,爆出的玉米香扑满鼻子。我等不及洗手,就匆忙抓起一大把爆米花往嘴里塞,像一只小馋猫!

因为念中学时间紧,我有四五年没回老家了。今年,我高中毕业了,暑假时,奶奶就告诉我说要回老家看看,我高兴得一天天盼着,可爸爸忙得一点时间也抽不开。终于等到了国庆休息,爸爸有了时间,就同爷爷、奶奶、弟弟和我回老家。我又踏上了回老家的路,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心里充满了期待,不知老家有没有变化。天气不好,下着小雨,很冷,可我的心是暖的。雨水一点一滴地打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透过玻璃看窗外的景色,朦朦胧胧的,像雾里看花,美极了!回老家的路全部由土路变为了水泥路,很平坦,一路上车子很平稳,几乎没有什么颠簸。如果是换了以前,像昨天这样的天气,我们是无法回老家的,因为路太泥,车会陷进去。道路进入通往老家的山沟,随山沟的自然走势弯曲延伸。虽说已是深秋,但还是可以看到山坡上依旧披着墨绿色的外套,山上的树木并不多,都是一丛一丛的灌木。车在左手边的山脚下跑着,在我们的右手边是一片片的庄稼地,种的大多数是玉米,玉米棒子已经掰了,可玉米秆子还站在地里,颜色都发了黄,一片一片的,真是壮观!因为是雨天,地里无人劳动,路上无人行走。生活在城里的人享受不到这份宁静。秋天了,河里的水多了,不停地发出哗哗的响声。河流在岸边的杨树林外流过,时隐时现,真像世外桃源啊!老辈人给这个山沟起了个名字——“屯瓦沟”,沟深数十里,老家也就名扬沟里沟外了。

经过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老家。大爷爷在炕上躺着,明显地见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下炕时,腿脚也不灵便。突然意识到大爷爷快八十了,看着他蹒跚的脚步,心里一阵酸楚……不一阵儿,老姨姨(奶奶最好的干姐妹)、四爷爷(爷爷的四堂弟)和四奶奶搀着八老奶奶也来了。这下可就热闹了,大家坐在一起,有聊不完的话,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这当儿,我让爸爸领着我和弟弟到村里走走。我们村的建筑设置与一般城镇差不多,原来的旧宅院基本没有改造,凡是富裕起来的村民都在村外的平地上盖了新房。这样一来,原来的东西一条街以北是旧村,以南则为新村。大爷爷住在新村的村边,小时候回老家,其实就是回大爷爷家。旧村也只进过我们的老宅和老舅舅家。老家是一个典型的山村,二三百户人家的宅院都建在后梁的一面坡上。所谓当街就是山脚下的一长条平地,最宽处也不到四十米,分成四条巷子。东巷通到村外,西巷上了后梁,中间两条是全村住宅的精华,全村的高门大院都集中在这里。过去,两条巷子住着一十三户人家,只有三户是贫下中农,其余十户,1947年土地改革时不是地主,就是富农。我们的老宅就在这里,是唯一住在高门大院里的贫下中农,也算是鸡立鹤群了。土改时,这里的住宅大都分给了穷人。经过六十多年的时代变迁和近三十年的人群分化,地主富农们的后代除一户还蛰居在破旧的老宅靠微薄的退休金过活外,其余的早远走高飞,发财的发财,成名的成名;而土改时喜气洋洋住进这里的贫下中农们也在少数人富起来的时代潮流中,发财的发财,沉沦的沉沦。这两条巷子,我并不陌生,老舅舅住在东边一条,我们的老宅在西边一条。老舅舅放了一辈子羊,至死也没能修起一座新宅子,如今只留下小表叔还牢牢地扎根在这里。至于我们家,大爷爷是退休工人,早搬了出去,我们一大家子也跟着爷爷住在城里,是标准的城里人了。走在两条巷子里,左右两边的房屋,年久失修,满目破败,只有院门上的铁锁向人们表示:它们还是有主的产业。

历史老人的玩笑有时是很沉重的,就拿我家的老宅和前后邻居的变化来说,就不能不使人深为叹息。我们家原来在东巷的深沟里,到了七世祖那里才有了转机,七世祖父是村里拔尖的好受苦人,加上七世祖母的持家有方,很快翻了起来,便买了当街的一处宅院,从东沟里搬了出来。这座宅院不普通,是本村大财主的祖宅,大门临街,一进三串院,最后一进有正房五间,说是明代建的。这话恐怕不假,因为在1979年,爷爷翻修正屋时,拆下来的瓦就与原寺院正殿的瓦一个规格,又厚又大,一个足有现在的五六个重。每逢过年,大门上挂着宫灯,正屋前点着两排一人高的烛台,要多排场有多排场。可是到了七世祖那一辈儿,出了一个败家子,一时兴起,要重修大门;这大门了不得,是通三间,九道檩。听村里老人传言,只有皇帝的金銮殿才是九道檩。这一下犯了忌,不几年,大门还没有修成,人家就败落了。这样,除第一进院子卖给一户陈姓外,二、三进两串院就姓了孙。七世祖母生了两个儿子,长门分得后院,次子只能住前院,各开门户。爷爷的曾祖父是长门,这五间正房理所当然传给了我们。

我家老宅的前面原本住着爷爷的二爷,也就是我的五世叔祖父。五世叔祖父是个要强人,不仅供两个儿子念书成人,而且在房屋上也要出人头地。由于地形所致,我们的正房比他的正房高出不少,可他就是垫高地基,压倒长门。那新盖的房屋地基很高,从巷子里就可以看出:基础部分用行过錾的方方正正的石块砌成,东厢房部分低,正房部分高;外墙一砖到顶。正房的后墙全部挡在我家院子的南端,基础与我家的南墙墙头平齐,南墙顶上才是屋子的墙壁,屋脊比现在的二层楼还高。这样一来,我家的大半个院子终年罩在五世叔祖正房后墙的阴影里,不见天日。

这是前面,后面更是一户有钱的邻居。在北京做买卖,前门大街有出名的绸缎庄。用今天的话来说,是“著名企业家”。老太爷终年在京,有不少商界朋友,就因此,我们村被誉为“小北京”。 他们家在我家院后,正屋紧靠后坡,地基就比我家的院子超出一房多高。可是也有美中不足,大门开在院子的东南角,按一般的格局建造,就正好夹在他家东厢房的南山墙和我家正房的后墙之间,形成一个“大峡谷”;尤其是被我家的后墙挡着,不用说吉利不吉利,先就感到憋气,当然不能“善罢甘休”。有的是钱,那就盖门楼;一起楼,屋脊自自然然就高而耸之了。不仅如此,为了气派,外加一道脊岭,安上兽头,兽头的大嘴正好朝我家院子张着,真有些张牙舞爪的派头。

我家的老宅夹在前后两户的高屋脊之间,相形之下,一副寒碜相,加上历史“悠久”,多年失修,有的房子不得不在前檐顶上架子,活像拄着拐杖、满脸阴霾的老人。

哪知天不遂人愿,土改大潮一来,逃亡的逃亡,清算的清算,土地、内财一扫而空,房屋也分给了穷人。后来辗转买卖,数易其主,如今前院是我四祖父住着,后院就空寂无人了。房上的杂草疯长,大概是想探出头看看外边的大千世界。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房屋上的蜘蛛网布满每个角落,灰沉沉的,一点生气也没有。屋脊上的兽头也没有了当年的“威风”,少了那张牙舞爪的派头,显然的透露着一副老弱病残的样子。

出了老宅的巷口,往西走,沿街的房屋虽然住着人,可都比较破旧,人也很少,怪冷清的。再往前走,就到了梁上(土坡上的意思),原先这里是上下两排土窑,住穷人的地方。现在,窑洞顶上的土崖塌了下来,把窑洞埋了。窄窄的院子,只留下断墙残壁,蒿草长得比人还高。很侥幸,有一眼窑洞的门窗还没有全埋掉,人还可以进去。我就带着弟弟钻进了窑洞里,原来的炕和灶台还在,炕很低,也很小,灶台也不大。整个窑洞都很低,很小,让人觉得压抑,憋屈的慌,窑顶和墙壁像煤一样黑,爸爸说,那是常年烟熏火燎变成的,他小时候也常到这些人家里来玩,窑里黑黑的,过一阵儿才能适应。很难想像一家子人是怎么住在这么小的窑洞里,年复一年地生活的。怪不得,住在这里的人只要有些办法就要搬到下边去住,让那些毫无办法的人再住进来。现在人们基本上告别了贫困,这些窑洞也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任务,是该寿终正寝了。上边一排窑洞靠东是烽火炉,也就是古代的烽火台,占据村后的最高点。我们站在上边,整个村子一览无余。旧村靠坡而过,屋顶形成一面斜坡;新村在当街南面的平地上,一律砖混结构的排房,单家独院,整整齐齐的。旧村、新村不仅仅是空间的差异,也是时间的见证。我们从旧村下来,走在新村的巷子里,感受到的是现代的气息。不说别的,光看大门就觉着气派,漆成朱红色的铁门上嵌着金黄色的兽头拉环,房屋的外墙上贴着白色的瓷砖,阳光反射下来,还怪刺眼的。老家在时代的风雨中改变着面貌,我内心暗暗祝福世代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乡亲,愿他们的生活蒸蒸日上,越过越好。这次,我趁着旧村还在,赶紧拍了一些老家原来风貌的照片,小雨空濛,那古朴的韵味,引来的是绵长的思忆。

老家,一想到老家,心里就特别的温暖。也许我的心早在我出生之前就深深地系在了老家的这片土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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