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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

2012-04-29田东照

山西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乔家篓子掌柜

田东照

清光绪年间,青隆镇经营粮油的商号不下二十家,但实力最强的是葫芦湾宋家老三宋世卿的天合隆,其次是朱丙生的德茂荣。他们的货源都在上游的包头、归化等地,在那里收购粮油,由船筏运回青隆镇,再走陆路,由骆驼队转运到汾州、太原等晋中盆地,再经榆次出娘子关,北上京津,南下顺德府(邯郸)。在这个商业运作过程中,收购粮油是关键,是重中之重。因此这一年白露节刚过,人们就看出德茂荣有大动作,东家兼大掌柜的朱丙生已匆匆到包头去了。二掌柜也整装待发,过几天也要北上。

相比之下,天合隆这头按兵不动,没有什么动静。这是因为东家兼大掌柜的宋世卿丧妻三年,刚刚续弦,正度蜜月。妻子袁秀珠出身书香门第,其祖父曾因官场屡遭陷害而弃官经商。其父自小虽然也是一心攻读圣贤书,但不入仕途,成了有名的绸缎布匹商。袁秀珠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从小自然受到良好教育,识文断字,见多识广,从十八岁起,就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人也长得端庄秀丽,举止温文尔雅,尽显大家闺秀之风范。宋世卿娶了这样一位美妻,自然十分喜爱,婚后七天了,还没出大门一步,整天厮守在妻子身边。这天午后,宋世卿正在闲坐品茶。秀珠由两位嫂嫂领着去拜访亲戚,他在等她回来。好容易等回来了,他的目光再未离开秀珠,从身段、步态到面部,都在细细欣赏品味。秀珠喜欢刺绣,拿起绷子专心绣起花来,虽然目不他顾,但也感受到丈夫的目光,便抬起头来,说道:“你每天足不出户,是看守着怕我跑了?”宋世卿嘿嘿笑道:“我说实话,你别见笑,我总想看你,总也看不够。”秀珠说:“我看出来了,你是乐不思蜀了。这话懂吗?”宋世卿说:“咳呀,我知道你读了很多书,我也没闲着,从五岁读到二十一,父亲才让停读经商,难道连这样的典故都不懂?”秀珠说:“那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宋世卿说:“你把事情说反了,我的蜀就是家,就是你,我还思得不够吗?”秀珠说:“对一个商人来说,应以生意为本为蜀,整天沉溺于家庭,那不就是不思本不思蜀了?”宋世卿说:“我准备后天就去店里,有时晚上也不一定能回来,你想我了可不要偷偷地哭呀。”秀珠说:“顾不得跟你开玩笑。说正经的,不能等后天,现在就去,摸摸德茂荣的情况,晚上一定回来,你可能得有大动作。”宋世卿问:“什么动作?”秀珠说:“说的让你晚上回来嘛,着甚急?快走!”宋世卿不想给妻子留个沉迷女色的印象,站起来说:“那我就去店里看看,回来给夫人汇报,行吧?”秀珠说:“少贫嘴,快去吧。”

宋世卿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秀珠在灯下看书。秀珠从他进门时的神情就看出,他已不那么悠闲自在了。她没动声色,将一个垫子放到椅子上,示意他坐,然后就继续看书。宋世卿没有坐,站着说:“你也不问我有什么情况?”秀珠说:“有事你就主动说,不要老被动回答。”宋世卿说:“德茂荣有大动作,朱去包头已十来天了。以往都是二掌柜或三掌柜去,今年是亲自出马。二掌柜最近也要动身,可能是去归化。你催我去店里,好像你知道这些情况似的。你难道长着千里眼顺风耳?”秀珠说:“有句话叫:‘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不是秀才,我是秀珠,可不可以说:‘秀珠不出门,能知镇上事呢?”宋世卿说:“你可能通过什么渠道已掌握了情报。可惜有点晚了。我看朱丙生要垄断包头的麻油。等咱们去了,他已收购得差不多了。”秀珠说:“那也不怕,想想补救办法还来得及。”宋世卿问:“还能有什么补救办法?”秀珠问:“他要是垄断了油,是不是雇成千上万的人,提着油瓶瓶、油葫芦往出运呀?”宋世卿笑道:“你这说的是孩子话。要是那样运输,别说挣钱,连本搭进去也不够。油主要是装篓船运。回到镇上,再用骆驼驮运,也是用篓子。”秀珠说:“噢,明白了,这油与篓是兄弟俩,关系密切,互相依存。可过于依赖也有问题,比如说弟兄两个闹翻了,篓子不装油了,那怎么办呀?”说罢又低头看书去了,好像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宋世卿猛一下反应过来,说道:“你是说,他要是垄断油,咱就控制篓?”秀珠说:“我没说,那是你说的。”宋世卿说:“啊呀,我还当你是小孩子说幼稚话呢,原来你在启发我。我真得谢天谢地,让我娶媳妇娶回一位军师来了!好好,我明天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定购它三年的篓,看他朱丙生怎么办。”秀珠说:“好好好,你是东家,又兼大掌柜,你怎么想就怎么办吧。那就得快点,坐车去,马上告给老崔,准备好出门所需的东西,明天早点套车。今晚呢,老老实实睡觉,不准胡思乱想,歇好身子明天好赶路。”宋世卿上前一步,说:“你说的是老老实实睡觉,现在还没睡,那就得让我稍微不老实一下。我心里激动得没法平静啊!”秀珠忙伸出双手阻挡。宋世卿说:“我只在上头不老实一下,绝不动下头,还不行吗?”秀珠这才收手,表示默许。宋世卿扑上去,双手捧着秀珠的脸,使劲亲吻起来。

宋世卿北上整整二十天。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秀珠要通知厨房做饭,他说路上吃过了,让吴嫂打一盆水就可以了。洗漱完后,一面喝茶,一面给秀珠汇报情况。他有点眉飞色舞的样子,说:“在军师大人的指点下,这回干得漂亮极了,只用五六天时间就打了一个大胜仗。”秀珠问:“怎么个漂亮法?就那么顺利?”宋世卿说:“你知道几年前我做二掌柜时,一年有多半年在北面,包头有多少篓铺,在什么地方,合上眼也能摸得到。同各篓铺的掌柜伙计都熟,订货还不好办?还有,包头的事完了,我一扭头就返归化,把归化的篓子也给扫荡了,一个不留。怎么样,还不漂亮?还不奖赏一下?”秀珠说:“明天告厨房办一桌饭,亲戚朋友叫上几个人……”宋世卿摇摇头:“就给奖赏一顿饭?”秀珠在他手背拍了一下:“邀功请赏是可以的,不过思想可要端正了。”宋世卿说:“我知道了,不管功劳多大,必须老老实实睡觉。走时老老实实,回来还是老老实实,对吧?”秀珠说:“包头疲劳,归化疲劳,路途疲劳,回到家里万万不可继续疲劳。积劳会成疾的,这个你该晓得。”

宋世卿在家休息了三天,店里有事都是二掌柜来家商量。秀珠当姑娘时就涉猎了不少中医养生方面的书,现在全用到丈夫身上了,每天的饭食中总要搭配些莲子羹、枸杞粥、红参汤什么的,对丈夫伺候得百般周到。宋世卿说:“你老这么搞,我可真要乐不思蜀了。也不知朱丙生那面有何反应?”秀珠说:“你还怕他不找你?抓紧时间调理调理身体是正经。他一旦找你,你的事就多了,恐怕又会忙乎一阵子。”宋世卿问:“你是说,他一定会找我?”秀珠说:“你等着看,不来才怪呢。”

秀珠说过这话的第九天,朱丙生果然来了。此人身高体壮,心直口快,说话不拐弯儿。他一进大门,就喊了一嗓子:“宋兄在吗?”宋世卿夫妇忙出门将他迎到客房,让座,寒暄,上茶,末了宋世卿问:“今天什么风把朱兄吹到这儿来了?”朱丙生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快要跳黄河了,不来行吗?”宋世卿笑道:“朱兄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怎么把话说得这么耸人听闻呀?”秀珠站起来说:“朱掌柜坐,你们说事,我就不陪了。”朱丙生忙站起来说:“尊嫂夫人别走。今天的事与你有关,我多半是冲着尊嫂你来的。”秀珠说:“我是个女人家,过门也只有一个多月,你们男人们的事,与我有甚关系?”朱丙生说:“尊嫂请坐,听兄弟细说根由。”

秀珠又款款落座。朱丙生说:“我在介休有一笔生意,在那里住过有半个月。听人们说,你硬是为了帮父做生意,才晚嫁了几年。人们还说,你虽是个闺女家,可在生意方面是个奇才,你父亲也承认,你们家的绸缎布匹生意所以能有今天,与你这个脑子极聪明的大姑娘有很大关系。现在这个大姑娘嫁到葫芦湾宋家来了,刚来不久,宋、朱两家之间就发生了一场谁都想不到的油、篓大战,那么出谋划策者是谁?幕后指挥者是谁?难道与尊嫂没有关系?”秀珠说:“朱掌柜你可把我吹成神仙了,这样吹我还能坐吗?再者,你们一定要说生意上的事,我丈夫可怜兮兮的样子,我都不忍心看,坐着不好受,也该走哇!”朱丙生说:“宋兄还可怜兮兮?”秀珠说:“他是生意人,又是经营粮油的,可到北路跑了二十天,没买到一两油,只收了几个空篓子回来了,这还不够可怜吗?”朱丙生说:“尊嫂你说反了,在这油、篓大战中,你们占了上风,正得意洋洋呢。真正可怜的是我,买下那么多油,动不了哇!”秀珠说:“你可怜甚?油是好东西,留下自家可吃,香啊!卖出去呢,就大把大把挣钱。存下油就是存下钱了,明年后年卖也一样,少不了一分钱。”朱丙生说:“哎呀,油不比别的货物,今年出手是新油,明年就成了旧油,后年就是陈油,那就连本也赔进去了。”秀珠说:“这么说,我们也一样啊,那篓子怎办?今年是新篓,明年是旧篓,后年是陈篓,那不也连本赔进去了吗?”朱丙生说:“好我的嫂夫人哩,你这是装憨扮傻,看出你的城府是极深极深的。篓子无新旧之分,放十年也不受损失。损失的是我,不是你。”

宋世卿一直没有插话,他在欣赏妻子机巧的对答。看似幼稚,随意,尽说外行话,实际上却一句一句敲到朱丙生的痛处,激得朱丙生快要跳起来了。他心里暗暗庆幸老天佑助,让他娶了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妻子。

朱丙生说得有点嘴干了,端起茶盅喝了两口,转向宋世卿说:“好你宋兄,你让嫂夫人同我对阵,自个倒躲一边静心养神。咱们的事咋办?”顿顿又说:“我知道你想让我先说。那我就说。先是听到个消息,说祁县乔家可能要垄断包头的麻油市场,我就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不能投鼠忌器,忌器就会被老鼠吃掉。何况你这个‘器也不该忌。商场如战场,竞争很激烈,你随时得有防御和出击的准备。可你倒好,对乔家的动向无动于衷,沉溺在新婚燕尔、娇妻美妾中不可自拔,吃点亏也活该。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过了几天,我发现篓子全被你垄断了,心里很是吃惊。多少年来,购油就是购油,谁也没想到在篓子上做文章,你却来了这么一招!我知道,是遇上武林高手了,我佩服,五体投地,甘拜下风,只好上门求和来了。”宋世卿问:“朱兄说,怎么和?”朱丙生说:“很好办,我让出一半油,你让出一半篓,这不就行了?”宋世卿说:“行行,就按朱兄说的办好了。”秀珠说:“坐了半天,到厨房安排一下才是我应该做的。油、篓停战,两人修好,还能不喝两盅庆贺酒?”朱丙生说:“好!喝!”

从这一天起,天合隆和德茂荣走上了团结互助的双赢之路。这年年底,包头的伙计送回情报,说祁县乔家确实在包头设立了通和号,明年要大显身手,垄断包头城的麻油市场。为此朱丙生再次来到宋家,商量对策。一进门就说:“这回是真的狼来了,咱们如何应对?”秀珠随意说了一句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朱丙生反应极快,说:“咦,这不就是嫂夫人把良策点出来了!干脆合成一家,我同意!”就这样,两家当机立断,合二而一,取名双成粮油行,总行在青隆镇,分行设在包头城。接着派人北上,一下子签了三年的油、篓购销合约,只有价格在交货前按当年的实际情况议定。乔家一看,三年没戏了,只好退避三舍,移师别处。 喜欢写几句诗的朱丙生一时有了兴头,提笔写了四句诗:

一个女人定乾坤,对手变成一家人。

粮油行里称老大,乔家退让不敢碰。

此后的双成粮油行,的确是生意兴隆,红红火火。他们定了一条,每季度用一整天时间召开一次商情研判会,两位东家、大掌柜、二掌柜、三掌柜,另加三夫人袁秀珠,共六人参加。这第一次研判会开得热热闹闹,对当前形势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唯有袁秀珠只顾绣花,一言未发。朱丙生说:“我们都说了这么多了,嫂夫人还没发言呀。”袁秀珠慢慢放下绷子,好像发现绣得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又拿起看了一下,才说:“我早就申明,东家是你们,我是家眷,列席会,有话也可以说,没话就听。你们发言我都听见了,很自信,洋洋得意。我没有你们的自信,得意不起来,因此也就只能听听了。”朱丙生说:“嫂夫人话里有话。你是说,我们不该自信?不该得意?”袁秀珠说:“有点自信是应该的,在一定情况下得意得意也无不妥,但不可得意忘形。你朱诗人写得更自信更得意,说咱们‘粮油行里称老大,乔家退让不敢碰,真是这样吗?乔家的实力咱们能比得过吗?乔家真的就怕我们,这一箭之仇就不报啦?”朱丙生说:“你是提醒我们应当有忧患意识,这是对的,我完全接受,问题是具体怎么做,请嫂夫人明示。”袁秀珠摇摇头:“不知道,说不来。”朱丙生转问宋世卿:“嫂子不想说,宋兄你说说,嫂子不给我们说,但不会不给你吹吹枕头风吧?”宋世卿说:“她没吹过什么风。看来下一步怎么办,她也没想好。我看今天就这样吧,她若想好了,下次研判让她说。”

这以后一段时间,袁秀珠行动有些怪异,这是女佣吴嫂陪她到镇街上走了一趟回来后出现的变化。当时青隆镇出现了烟草史上从未有过的一种奇异现象:世世代代以水烟、旱烟独占天下,可突然间外国传进的卷烟冒了出来,盒装的,小盒五支,大盒十支,而且有牌子,叫婴孩牌、公鸡牌。因为烟丝如旱烟,又是从外国进来的,老百姓就加了一个“洋”字,叫洋旱烟,后来才叫纸烟。抽此烟极方便,含在嘴上点火即可。这就意味着要同传统的也是心爱的水烟袋、旱烟袋、烟斗、羊腿骨烟袋等各式各样的烟具告别,感情上习惯上都有点难以割舍。还有一点,大家都知道鸦片战争,外国人想方设法输入鸦片毒害中国人,那么这纸烟里是不是也有同样的阴谋呢?因此不仅没人买,那烟商篮子里提的,簸箕里端的,沿街送人试抽都没人接,有的人躲闪不及,竟跌倒在街上。这一幕正好让三夫人袁玉珠遇上了。吴嫂说,她不知道三夫人为什么对此感了兴趣,拉着她退到街道边上停下来,听人们议论,站了很长时间。

回来后,人们就发现她行动有些怪异了。他不抽烟,可她搬了两把椅子,把家人老崔叫来对面坐了,提的全是抽烟问题。她问老崔抽烟有几年了,老崔告她,他十岁上学会抽烟,抽了整整四十年了。又问为甚老抽旱烟不抽水烟,老崔说水烟是有钱人抽的,穷人抽不起,再者抽水烟得坐下来,一手端烟袋,一手装烟点火,两只手全占了,干活人哪有闲空坐着抽烟,用旱烟袋可以边抽边干活,两不误。秀珠点点头说:“如今街上有一种洋旱烟,你知道吗?”老崔一听紧张起来,心想,原来三夫人找我说活,是为了这!他忙低了头,搓着两手低声说:“知道,我偷偷抽了,夫人骂我吧。”秀珠有点奇怪,说:“老崔你怎么啦?平白无故我怎么能骂你呀?”老崔说:“街上到处散发,没人敢要。可我拿回来抽,我怕东家说我不学好。”秀珠很少出声笑,这一回却格格笑起来,说:“看把你吓得,我们知道了,也不会骂你,只会提醒你注意,那烟里是不是真有鸦片。要是没有鸦片,那你就抽吧,本地烟,外来烟,不都是烟嘛,想抽甚抽甚好了。”老崔这才抬起头来,憨厚地笑了:“这我就放心了。不瞒夫人说,我抽上两个多月了。”秀珠“噢”了一声说:“抽了两个多月,应该有结论了。怎么样?”老崔说:“没事没事。当初我也害怕,我外甥他们几个人做了个试验,他们弄了有一升烟卷,倒入铁盆点火烧,要有鸦片谁都能闻出来,其中还有一位抽过大烟的人,也说没有鸦片。这我才敢抽了。你看两个多月了,要有鸦片,我不早成大烟鬼子了。” 秀珠点点头说:“好好,老崔忙你的去吧。以后有空再聊。”

这次闲聊之后,秀珠委托老崔花了几天工夫收集购买了一整套各种档次的烟具:水烟袋有汉口产的白铜镶嵌珐琅的,有平遥产白铜质的,各种牌号的又按形状大小买了大、中、小各一号的。旱烟袋更是品种繁多,有烟嘴为玉石的,此为上品,烟嘴为玛瑙的,稍次之,烟嘴为铜质的,此为下品;以烟袋头分,汉口产的白铜质镶嵌珐琅的沈天吉牌为上品,平遥产的小巧者次之,本地自制的更次之;再以烟杆分,有苏木的,木瓜木的,一般木料的三种。也按长短大小买来大、中、小三种型号。此外还有穷人自制的木质烟斗、羊腿骨烟袋等若干种。在传统烟具的右边,又整整齐齐摆放了新进来的十几盒外来卷烟,分别是公鸡牌、婴孩牌、单刀牌,有五支装和十支装两种。所有这一切全都摆在客室的一张小桌上。打扫卫生的吴嫂一看,惊得嘴张大合不拢。两位嫂子听说此事,都过来看稀奇,并问三妹你搞什么把戏。秀珠先是笑而不答,被逼紧了,就说:“嫂嫂们要是觉得这里面有甚秘密,过几天我会上门告诉你们的,行吧?眼下当紧要说的是刺绣,这方面你们都是行家。我想用几年工夫绣一条金龙,六尺来长,这是大工程,你们可得出出主意,帮着小妹一点。”这才把烟具的事岔开了。

下一次研判会根据秀珠的提议,提前了,大家一进屋,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些烟具。尽管这些东西对每个人来说并不生疏,然而凑到一起,摆了一桌,却有了很大的震撼力,那朱丙生首先“啊”了一声,其他人没有出声,心里也“啊”了。朱丙生问:“这是谁搞的?”秀珠说:“我。”朱丙生问:“搞收藏?”秀珠说:“并非收藏。我是收集来摆在这里,诸位谁喜欢哪件,我就赠送给他。”朱丙生说:“噢,是专搞赠送的。咦,还有两盒这东西?这不是烟具呀,怎么也放在这里?”秀珠说:“不对,它既是烟,也是具,是烟和具合为一体。外面那层薄纸就是具,一纸取代了这么一大堆金属的和木质的烟具,你说妙不妙呀!”朱丙生眼珠子一转:“嫂子你是不是说,我们应当搞个烟行,把这些东西都经营上?”秀珠说:“是有此想法,不过我们的重点、我们的希望,却是在这里。”说着伸手拿来那盒纸烟晃了晃。朱丙生说:“哎呀我的嫂夫人,到街上看看,这东西白送人都没人要,它能成了气候?”秀珠把老崔讲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然后讲自己的看法:“我有三点看法:第一,经过人们几个月试抽和实验,证明不含鸦片,这是大前提,我们可以经营;第二,此烟外国人叫香烟,的确好抽,比咱们的旱烟、水烟都抽着香;第三,便于携带,抽起来也简单方便,坐着可抽,站着可抽,走路可抽,干活也可抽。依我看,就凭这三点,就决定了它必然会坐上烟草行业的王位。现在没人认识它,这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没人竞争,等过几年别人都看到有利可图,一窝蜂上来的时候,我们已是参天大树,没人能撼得动了。三点拙见,仅供诸位研判。”说罢站起来出去了。话说完,没事了,找两位嫂嫂说绣金龙的事去了。

朱丙生站起来又坐下,摇着头说:“哎呀我这位嫂夫人,当初我对她的油篓之战就觉得奇了,奇怪她怎么会想到在篓子上做文章?可今天听了她的话,觉得比上次更奇百倍,她怎么又跑到洋旱烟上作文章?人家会笑咱们,说双成不行了,到街上捡人家不要的洋旱烟当宝贝。这没人要的东西真能成了气候?”说罢使劲瞧住宋世卿。宋世卿说:“她说得很透了。你不是说她向我吹枕头风吗?这回她真吹了,不过不在枕头上,而是在这里,刮风下雨,可以说风雨交加。由争论到讨论,由激烈到缓和,最终还是统一到一起了。朱兄,咱们长话短说,这事是干定了,你同意,咱们一起干,名字也起好了,叫双成烟草行,你若不干,我们单独干,名字叫天成烟草行。我看这事不要着急,今天就说到这里,给朱兄几天时间,考虑好再作决定。”

五天后,朱丙生也表示同意。这以后的过程与结果就只能略而述之了。双成烟草行挂牌是清宣统元年,第一年是“欲取之,先予之”,赔钱经营,来人请坐,赐烟一支,茶一杯。第二年停赠,减价出售,少赔点;第三年不赔不赚,保本经营。第五年,已是民国二年,抽纸烟的人越来越多,而包装精美的纸烟也争相上市,如粉包、哈德门、翠乌等各种品牌,对烟民产生极大诱惑力。另外,考虑到买不起纸烟的乡村农民,采取土洋结合,买了机器,土法卷烟,这一下把老少、穷富各种人全部覆盖,自然销售量可观,平均每月销售近万条,盈利就可想而知了。到了第十年,即民国七年,每月销售达三万余条,获利超过粮油,成为宋、朱两家的支柱企业,改名为双成烟草公司。宋、朱两家的人欢欣鼓舞,喜气洋洋,这种情绪促使宋世卿和朱丙生筹备了一次十年店庆活动。

店庆这一天,八音队热烈火暴吹奏,鞭炮劈里啪啦炸响,青隆镇五里长街上的人都朝双成烟草公司跑。这时三夫人秀珠打发人将耗费几年心血绣制的六尺金龙挂在店内的木牌上,一下子把众人的情绪推向高潮。绣个花花草草的小件,这并不稀奇,而一针一针绣一条六尺金龙,不只没有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人群里竟爆发拍手欢呼声。这声音提醒朱丙生很快去请三夫人。他计划把宋家三妯娌一起请来,再从外面请几位女宾,放到一个大包房里,来个金屋藏娇。于是很快去架窝铺雇架窝子。架窝子在当时是最高级的交通乘坐工具,是达官、富商及其女眷出门才动用的乘坐工具。将两根丈二长杆四头绑扎在骡子的驮架上,前骡后身占三尺,后骡前身占四尺,中间所留五尺为软铺位置,用麻绳或皮绳交叉绑扎而成,铺上青毡、褥子,放上枕头,上面再撑起篷子以挡风遮阳,这就成为一种特殊的无轮高级软卧车,由一前一后两头骡子架着,赶车人走在前面,挽着缰绳。人在里面或躺或半躺半坐,都很舒服。

现在朱丙生来到架窝铺,要了架窝子,一挥手,就上路了。三副架窝子,六头骡子,三个赶车人,可谓浩浩荡荡,规格空前。然而到了宋家,却扑了空。吴嫂说,早几天三夫人娘家来信,说老父亲想念女儿,今上午,就让老崔送她回娘家了。一片苦心白费,朱丙生很是失望。继而失望之感转换成崇敬心情,仰天慨叹起来。喜欢写几句诗的他,此时诗兴又发,很想出口成章,来上几句,却一时难以构思出来,只好说了几句平平常常话:“三夫人啊,你这头号功臣,店庆之日,本该是你风光露脸之时,你却不宣而别,悄然回娘家去了,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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