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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庄里点灯西庄里明

2012-04-29邓学义

山西文学 2012年2期

邓学义

1

孙三他们村子离县城两里多地,以前叫“东腾”,百十来户人家,比起晋南平原动辄万人的大村庄来,实在太小了。九年前,和西边一个叫西荣的小村子并成一个行政村,称做“东西庄”,慢慢的,东腾不叫东腾了,被叫成“东庄”,西荣也顺着叫成“西庄”。实际还是平原上一个四至分明的独立村庄。

村舍四周,田畴阡陌相连,一望无际,秋末里阳光都显得稀,田野也被薄雾罩着。庄禾已经收获了,有的正在犁地播种冬麦,有的刚刚开始灌溉,地里不少人在忙活。不能总忙着,一时歇下,就凑在一起谝说。

话题很多呢,村子离县城近,村里的人一天在县城劳务市场找活干,消息来源驳杂,话题能不多吗?今天的话题,说的是附近的小店庄,因为县里准备把县城的一些工厂搬过去搞工业园,选村长争得很厉害,已经有三个人让打破了头。大家都在叙说这件事。最后,有人说:

“球,啥也不怨,三年一回地选,太勤嘛!”

孙三拄了锹等水,顺嘴说:“勤还不好?强身健骨,锻炼身体。”

管浇地的是刘旺财,一股一股水流过来,早凑在那里了。接过话茬:“你锻炼还用这?有你家当家的在,做饭洗碗端洗脚水,你还怕没机会锻炼?天天锻炼!”

说到老婆老汉,屋里炕上,话题就跑偏了。

石根儿也在等水,要不是大家谝,还真不知道村里又到换届时候,他说:“这又三年了?这回谁上呢?”

倒也不怨石根儿不关心这事情,近来这几次换届,都是投票前一两个星期,村里才慢慢开始议论,不像九年前那次,从年头热闹到年尾,也几乎快打破了头。

孙三看了一眼刘旺财,对石根儿说:“你上嘛,我给你拉票!”

石根儿不屑:“能上我也不上,这穷村子有啥意思!”

“啥意思?”孙三说石胜儿,“我看你是动这心思呢!”

石胜儿摇头又摆手:“你看你看……说当头儿的都是有本事的,我,我有球的本事。”

“你本事比别人小?上回没人给你跑,还有人投你一票。这回我给你跑,少着也给你拉一二百票!你可得管烟哦!”孙三像说一件正经事,众人哄笑。

刘旺财就问石胜儿:“这票肯定是你怂自己投的吧?”

石胜儿仿佛被一桩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事情给缠死了,挥挥手,不理众人的茬,拄着锹在地边等水来。说到自家村里选举大事,尽管与自己不相干,毕竟敏感。

但是孙三却冲旺财说: “旺财,你说茂才这干了九年了,也不烦呀?咱这穷村又不像人家有钱的村子,有啥球意思?又没几块钱工资。今儿宣传政策,明儿计划生育,事儿那么多。稍微干得让人家不满意,上头又训,下头也不说好,图啥呢嘛你说?”

其实,孙三明白,真正在乎谁上谁不上的,只有刘旺财一个人,管水管电,大小也是个权力,就故意逗他。孙三这个人,风水全从嘴上跑掉了。嘴上痛快,浑身自在。况且,因为浇水这件事,他对刘旺财是有意见的。

刘旺财不知就里,说:“可不是?费力又挨骂!换成你,你也不干。茂才跟我说过,他早不想干了。可没人愿意接这个摊子,总不能把这一村老老少少就这么扔下吧?乡里劝了他多少回了,让他千万得坚持下来!”

孙三说:“要说挨骂的话,你金旺就能干咧!每天敢回家迟一点,老婆马上就是‘死到哪儿去了?站在西庄都能听见。还怕承不得几句骂?”刘旺财没防孙三的话像一根杆子这样捅过来,丢了孙三一眼。

虽然看不惯旺财,但孙三也不想往深里说,免得刘旺财下不来台,村里换届的话题也就打住。

众人已经聊起了浇地。刘旺财就诉苦,今年这电费涨得太厉害,上半年又烧了一台水泵,这次浇地每亩涨五块,其实都已经很难保本了。他也早不想干了,太累,可没别人干,他又不能把村里这两三百亩地就这么撂下。然后就问众人有谁想干,他马上就让王茂才把这事儿包给他。众人都说刘旺财说得有道理,才没人想干呢。

渠道是十六七年的老渠了,就像个破口袋一样,孙三地头这时就哗漏了一个大口子。浇过的地,本来稍微一干正好下犁,一旦漏水,就得再拖上好几天。孙三立马操一锨土把口子堵实,一边堵,一边说,这两天他妈的都已经练出了技术,明年是无论如何也不种这秋了,搭上十几天工夫,耽误三五百块钱呢,要是在城里有好活,连麦子也不种了。

大家见他这样抱怨,没有谁觉得没有道理。浇水、种子、犁地、化肥、收割,把地里的这些事情拢一起算账,还不敢算人工,大家都觉得自己这地种得有些莫名其妙。

孙三说:“可话说回来,咱贱呣,手里不拄个锹,脚片子不踩这地,好像不务正业,心里还不踏实。”

“就是就是,庄户人嘛!”一个声音壮壮实实的,大家一听,是村长王茂才来了。王茂才走近大家的时候,居然谁都没有察觉。“不种地了,可就没这直补了!”王茂才笑呵呵地说,又告诉今年的小麦直补款下来了,让大家下午到他家去领,边说边给每人递了颗烟。

“吆,这好烟嘛!”孙三听说这直补款已经发放好几天了,王茂才是一个一个几个几个那样通知,就看了看他:“喇叭里说一下就行了,还用你亲自跑?”

王茂才说是来地里随便看看,就顺便跟大家说一声,然后叉腰扫了一眼四周,问大家浇地长短,王茂才笑着用拇指指甲盖刮了一下嘴唇,说别的村子才没人操心这些呢,小店庄那个管浇地的也想争村长,后来见没希望,就干脆把村里的水泵水管全卖了。

孙三说:“别的村哪能跟咱们村比?”

王茂才这些年往地里跑得越来越稀了,不是进城就是在家里呆着,跟大家谝的机会少。众人拢一块问长问短,打听乡里有没有在东庄搞村村通油路之类的计划。王茂才说乡里的主要工作是工业园、万亩桃林、万亩韭菜,自然得先抓这几个小康示范村,剩下那几个村也都挺富裕。不过没关系,既然是村村通,他迟早能给大家争取到项目通上油路,让大家不必着急。

王茂才跟大家没谝多会儿,李天清戴着重孝找来了,众人顿时息了声。李天清对王茂才说,他已经叫上了他哥李天明,还有孙东林,就等王茂才过去“说话”。孙东林是乡里的退休干部,在王茂才之前好多年曾担任过村长。

李天清的母亲殁了。他家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他母亲跟着李天清生活,瘫痪十二年了,哥哥李天明是一直不管不问。李天清要是不孝顺倒还好说,无非是死了埋人嘛。但农村人,不仅病不起也孝顺不起,天清这些年来一直在家照顾老人,有什么活儿也不能安安心心去干,家境就跟大家差下了一大截子。昨天老人终于去世。农村三件大事,喜事、丧事、建新房,其中丧事花费算是最少的,然而却也得上万,李天清一下愁住了。他意思是哥哥李天明分担一些费用。不过,兄弟两个单独商量,八成谈不拢,李天明那人,怕老婆,而且不好说话,免不了一通吵嚷,甚至还可能干架。李天清就请了几个在村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居中说和调停并见证,“说话”。

王茂才刚谝政策,谝规划,正谝在兴头上,就让李天清先回去,自己一会儿就到。

李天清说好吧,扭着刚走几步,又被王茂才叫住,李天清说:“有啥吩咐?”

王茂才被李天清这一搅,谝得话接不上线头,也没了情绪,说:“一搭走吧。”

两人相跟着一起走了。

2

下午孙三去村长王茂才家领直补款,圈在笼子里的两条肥狼狗东撞西撞叫唤,肯定人不少。上午在地里谝的人果然都到了,听动静,二楼还有一桌麻将。王茂才正在谝他给李家“说话”的事。

说话的结果显然不怎么样。原来,哥哥李天明翻过来覆过去就一句话,出一半钱没意见,能行,但要分李天清现在住的房,那是老人留下来的祖产。

大家一听是这么个结果,问说:“天清能愿意?”

王茂才还生着气:“当然不愿意!天清说他妈瘫了这么些年,吃喝拉撒全是他一个人伺候,这怎么算?房子归了他还不算,还得天明另外再出几千块钱他妈的生活费。天明马上就崩了,叫天清把他妈的存款交出来。天清说他妈根本就一分钱也没有。吵吵了半天,什么难听骂什么。东林都出嘴劝,可不顶事,亏得我在那儿镇着,要不早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了。真没见过这种人,这还是你妈吗?还是亲兄弟吗?我最见不得就是一家人搞这种事情,气就不打一处来。可偏还就老有这种破事来找我说话,麻球烦!”

王茂才发牢骚:“这不,晚上还得再去。反正就这一回了,能说成就定下来,说不成我也不管了,管不了。丧事爱怎么办怎么办!”

金旺插嘴说:“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换谁说都是麻烦。天明那是什么人?钱跟他心尖儿差不多。我听你嗓子都有点哑了。别说,你最后将他们这一军倒是个办法。”

王茂才说是不爱管这些事,也确实嫌麻烦,但大家都知道,说是说,他还能够协调这些事的,连劝带咋唬,总要办成。

金旺又说:“天清也是,其实就不应该找人说这个话,费半天劲,钱要不要得到,先得生一肚子气。就算天明出了钱,恐怕也不会白出,跟你闹这闹那,麻烦你也麻烦不起。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把事儿办了,反正最后一收礼,算下来也花不了多少。”

王茂才说:“金旺这话有道理,我也这么跟天清说过。我说这兄弟之间啊,没有闹翻还好说,闹翻了,反倒比对别人更容易做得绝。他就是出了钱,也肯定不会让你那么太平。可天清哭恓惶念穷的,说他没钱,说他娃上学书钱都是借的。我就不相信,连一二百块钱都没有?”

孙三立刻证明:“这是真的,那两百块钱还是我借给他的呢。金旺那话听着有点道理,实际跟放屁差不多,没有鸡哪儿来的蛋?他先得有钱把丧事办起来呀!”

金旺跟孙三从小玩到大,闹惯了也不在意,说:“你当‘鸡嘛,再借给他一点!”

“我开银行的还是抢银行的?哪儿那么多钱?你又不孝顺我。”

“你要真开银行,我保准孝顺你。”

“你们俩可真有意思!”王茂才笑着翻了翻账本,把孙三的一百多块直补款数出来,交在他手上。

孙三数也没数,把那几张纸一揉塞进裤兜。他奇怪村会计范二魁怎么不在?想起村里传王茂才跟范二魁翻了脸,看样子是真的,很随便问一句:“二魁有事啊?怎么你发钱呢?”

不想王茂才立时上了火,连范二魁的祖宗都请了出来:“日他先人,那就不是个东西!这些年一直瞒着我在村里账上作鬼,连他家电费都在村里报销,完了还在外边宣传我胡花村里的钱!我早不让他管账了。啊,那个,村里二十五号换届,到时候可别忘了来——反正老规矩,投完票咱聚到一块吃一桌,我已经在饭店里定下了。村委委员就别写二魁了,谁都比这老家贼强!”

孙三看来的人都跟范二魁的关系说不上近不近,就说:“那当然!看你的面子我也不写,他给我什么好处了?上次开个介绍信,让他盖个章,硬是要二十!你说你干这个不就是为大家服务吗,不然你拿工资干什么?盖个章能把你累着?又不是什么大机关,还想收手续费?一个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能这样?”孙三今天来,拿直补款之外,主要还是为儿子考大学的户口问题来开个证明,就把这跟王茂才说了。

王茂才有些为难:“这个事倒不是那怂货乱要,这是规矩,哪儿都一样,小店庄一个章子五十呢。这么着吧,今天为你破个例,你给十五算了!”然后就给孙三开出了证明,盖上了村委会的大印。孙三本觉得话总算没白说,但接证明时才发现还得不住地感谢,又感觉相当不值。

王茂才很高兴,与众人说谝上午没说完的那些事,有的拿了钱想走,他都递烟过去留住了。

不久,孙定一走了进来。王茂才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如常。

孙定一是村民直选之后的第一任村主任。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到现在家里都还到处摆着一摞一摞的书,把两个儿子全培养成了硕士。不过,脾气耿得邪乎。当选之后,给村里修下水道,不要乡里介绍的工程队不说,乡里来人连碗稀饭都不招待。加之为工程又拆了不少在墙外乱搭的小柴棚,砍了不少树,在村里也得罪了一些人。结果九年前,乡里联合村里在村南临新建路的地里搞门面房开发,他就没能连任。后来,他组织人想罢免王茂才,也没成功。心灰意冷,基本就算是退出江湖,不再过问村里的事了。这样,近两年来,孙定一与王茂才仅仅是面子上还过得去。

王茂才翻了翻账本,把钱很客气地递了过去。孙定一没接那钱,问:“这是什么钱?”

“小麦直补款!”

“小麦直补九月份才发?”

“乡里才拨下来,不这时候发,你说什么时候发?”

“我怎么听说七月十二号就拨下来的?另外你给上边报的地亩数是多少?”

“这就轮不到你管了,你要还是村长才能轮到你问,知道吗?”

“行!那去年和今年的玉米直补呢?我种着玉米呢,这总问的着吧?”

二人已经脸对脸站在了一起。孙三本打算装着劝架,在这儿好好看一看,怎么着也是一个热闹,但两个人真的锤对锤锣对锣真干开了,就说来得急,家里忘了锁门,得赶紧着回去。剩下的人也找借口纷纷退了出去。只有石胜儿留了下来看稀罕。

众人走到大门外,每个的表情都很有意思,驴踩了狗尾巴,乱扯了几句,四散回家。孙三走得很慢,听得里面并没有心里想象的那种动静,争吵也慢慢小了。

刘旺财从一个胡同拐出来,步子很急。孙三叫住他:“啥事这急?”

“没事,去老黄家谝了一会儿。”刘旺财脚步不松,顺手递了颗烟过来。

孙三接了烟,笑嘻嘻地说:“真没事假没事?没事咱哥俩就好好谝谝嘛,急什么?吆,这烟不错嘛!怎么,不过了!”

本地有一个笑话,说是山里一个小气的妇女嫌丈夫乱花钱,吵了嘴来到县城,三狠其心,决定也花一笔钱气气丈夫,就跑到一家饭馆说:“不过了!来一碗炒削面!”孙三喜欢引用这一句。

“球,这算什么?我一句话老婆就马上买了一条!有本事你试试!”刘旺财不理孙三,两三步就进了王茂才家大门。

3

还没到家门口,孙三被王建才叫住了。

王建才说:“三哥,你忙啥?”

“没事,瞎转。”

“没事正好喝茶,咱兄弟俩好久都没坐坐了!”王建才是村长王茂才的堂弟,这些年一直在外边忙生意,极少回村,半年前在县城租了间门市,由老婆打理,才清闲下来,经常邀请村里人到家里喝茶聊天,孙三这两个月就已经来过五六次了。

两人就往王建才院子里走。王建才去厨房提水,孙三则坐照壁后边葡萄架下的小石桌旁。桌上茶壶茶杯狼藉,桌下烟蒂瓜子壳遍地,看样子是一拨人刚走。王建才端来香烟瓜子,泼掉残茶,沏了一壶新的。孙三一闻茶味:“吆,这茶不错!”

王建才很高兴,说这是他一个开茶庄的朋友送的,好几百块一两。孙三思谋好几百块和嘴里的茶之间的关联,王建才就说他那个送茶叶的朋友:“他跟我那可不是一般的关系,经常来我这儿,就是开奔驰的那个,你上次也见过。我盖这房的时候他不知道,后来就埋怨我,说我有钱哪儿盖房不行呢?他跟村长说一下,在西庄就给我批一块宅基地。在这东庄住着,说出去都丢人!”

两人说着,就说到村容村貌的整治上了。孙三怎么能感觉不到自家村子比别的村子落后?这些年在城里跑得也不少,好村子也见过不少,别的村子吧,人家越来越像城市,路是水泥路,路边有路灯,村子里整洁干净,人家那叫文明呢。

孙三感慨说:“这就是故土难离,谁不盼着自己村子好呢,说出去也光彩。可盼……”他忽然打住不说了。

王建才说:“村里好起来,咱自己也容易发展嘛!反正不管怎么样,这次换了届,咱村可得变变了。最次最次,也先得把村里堆的那些垃圾清一清,你看都堆了多少年了?”

“哦,茂才说要清?”

“不是他,是我这么想。他干了九年了,要清早清了。”王建才脸显忧愁,“说实话,咱村怎么着也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离城这么近,又不像山里家只能种地。就说人家西庄,二十年前跟咱这儿有什么两样呢?各种条件都差不多,有的方面还不如咱这儿呢。可凭什么现在人家就那样,咱就这样?我看主要还是跟村里的领导有关系,你看看人家西庄的村长,那是什么本事什么魄力?看看人家那厂办得!”

“也不能这么说,说实话,咱村人活该受穷,挣一个花一个,花完了才想着去找活儿。还又懒,重活儿不想干,轻的又嫌挣得少。天天想着发大财,可有了机会吧,又没那胆子去干。咱村要都是像你这样敢想敢干,现在肯定比哪儿都强!”

孙三不得不跟王建才玩太极,人家毕竟是堂兄弟,王茂才的小儿子上学都是王建才开着面包车天天接送。

王建才一笑摇摇手:“我算什么,也就是在外边多跑了几天。你说的那些毛病,咱村倒确实不少人都有,我茂才哥就先是第一个!怎么说你也是一村子的带头人嘛,可整天闲来逛去,什么正事也不想着干,没钱吃喝了,就卖块宅基地。咱村那些人那样,我看主要也是受他的影响,有样儿学样儿嘛。不然人家别的村子为什么就不那样呢,不都是一样的人吗?”

王建才说的哪里不是实情?王建才这样说,孙三也很有共鸣。这个话即便当着王茂才说,恐怕他也挑不出多少毛病。可王建才给他这样说是啥意思?莫非是王家人探自己的口风?孙三细一用心,就发现王建才的话头不对,从几百块一两的茶叶开始,才说几句就切入到这个话题上来了。

王建才又说:“咱倒也不是反对他,就是觉得他这个性格不太适合当村长!”

孙三说:“就是,他这个人啊,还是有点能力的,可在咱村发挥不开,他也不想发挥。你这也是为他好,他要是不当这村长出去闯一闯,说不定还能干一些大事呢。依我看,他还不如把这村长让给你。其实,就是不让,以你的人缘,要选也肯定没问题!我早看出来了,只有像你这样的人上去,才能把咱村弄好!”

王建才摇头一笑:“不是我想当这个村长,是定一叔。那天他跟我闲谝,问我,他跟我茂才哥比,谁当这个村长更合适,说他这回想争一争。说实话,定一叔这人,性子直,正派,不会乱七八糟胡搞。他要当了村长,不一定能像人家西关那样弄厂子办企业什么的搞得多么好,主要是年龄大了,但肯定不会搞坏!以前他当村长时就是例子,村里虽然穷,可说要修下水道,就硬是挤出钱来修成了!这几十年来这么多届村长,也就只有他办了这么一件实事,村里受了多少年益?你说对不对?我跟茂才是兄弟,你也知道感情不错,弄得我也挺作难。可我仔细一想,感情归感情,关系到村里的大局,咱也不能昧着良心乱说。”

王建才叹着气,接着说:“其实,让我这当弟弟的凭心说,我茂才哥也并不是说就干得多不好。有些事他是没操心,可一些要紧的,你像这每年帮忙联系种子化肥、浇地,从来没耽误过。前两年收割机不好找,他都是跑几十里到高速口儿上去截。村里谁有个事,能帮上他也都是尽心尽力。他的想法就是这样,把村里的事该管的管了,然后安安稳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可这不是以前了,社会几百年也不变。现在别说什么也不干,就是稍微放点松,也就落下一大截子了。咱村可再也不敢这样下去了,不然就毁了!他也毁了,再这么舒舒服服,一辈子也没什么出息。人不能过得太稳!还是你这话对,他那么多朋友,真要出去闯闯,肯定做一番大事!”

孙三见王建才这样说,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但还是迟疑,想不透这王建才到底什么意思。说:“这个……咱这是自己人,我才说这话呢。要是其他人争,别人就是不投他票,也不一定怎么反对他。可定一那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连闲谝打哈哈都能跟人吵起来。拥护他的人和反对他的人一样多,所以,咱这个事还真不好说。”

王建才连连点头,说:“你说的这是实话!我这几天给定一叔拉票跑了有三四十户,发现他得罪的人还真不少。本来我茂才哥干了这九年,反对的人挺多,要是别人争,十拿九稳!换成定一叔还真是得费点劲!”

二人正聊着,孙定一推门走了进来,往石凳上一坐抓起茶杯就喝。孙三彻底放下心来,王建才跟王茂才还真不是一回事。孙定一是老面一些了,老了老了,还有前些年那股子劲,肚里放不得二两棉花,对王建才学说他让王茂才下不来台的情形,好像出了多大气似的。

九年前那次换届,孙三是支持孙定一的,孙三就劝他:“我见你们闹腾起来,就让其他人出来躲了,为啥?现在毕竟不同往常,一旦吵起来打起来,大家以为你孙定一争这个村长纯粹是为了报私仇呢,影响多不好。”

王建才说大家心里有杆秤呢,谁还不清楚?不必非当面吵吵,大家还得在一个村子里过,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孙定一倒也听得进去,点点头,说自己就这脾气,控制不住,不过也没关系,随便人们说什么,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看得明白。

孙定一说他年纪大了,这些年本来不想再管村里的事,可王茂才越来越不像话,连王建才这当弟弟的都看不下去了,跟他长谈了四五次,特别是孙东林也亲自跑来劝他,他这才决定出山。也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让王茂才再这么祸害东庄。

孙三听他说到孙东林也动员他出山,吃了一惊。

孙东林和孙定一年岁差不多,那是个能人。但东林与定一两个人老早心里就不大对付。一山里哪容得二虎?他是孙定一之前的村长,干了好几届,后来提到乡里当了干部,前几年精简提前退休。虽说是退休,但跟县里乡里的人还蛮熟络,时不时往乡里跑,在村里自然有些威望与人缘。孙东林倒是个低调的人,不怎么张扬的,但主意总能出在点子上。他是一直支持王茂才的,这样,无形中与孙定一结下仇怨,想不到这次竟能放下架子亲自去找孙定一,可见这王茂才是拿谁都不当回事了。

看来孙定一这次胜算很大,孙三也就说了很多实心话。孙定一说这次基本十拿九稳,刚跑了两天,就已经拉了一百多票了。孙三说咱们东庄肯定没问题,绝大多数人都反对王茂才,关键就看西庄的了,让孙定一多做做那里的工作。

按照惯例,乡政府为了平衡东西两庄的关系,村委会选举,一正,一副,两个村子占其一,一届一倒替。这一届,正主任就在西庄,东庄应该出副主任。然后各自担任各村的村民组长,政务统一,财务独立,所以正和副倒显得无所谓。

西庄小,可是比东庄富裕,这次有两个人争,一个叫赵兴家,一个叫汪卫平。赵兴家是上届当选的副村委主任,上任没一个月,西庄预备修路的钱就失踪了一半。大家闹到乡里县里,刚干满一年便让罢免了,由汪卫平接任。这次居然还想争,明显希望不大。

王建才说这个包在他身上,他跟汪卫平关系不错,已经约好什么时候在饭店里见面谈一谈,问题应该不大。

孙定一信心很足,已经开始计划当选后如何施政了,一二三四说开了。末了,定一强调他对待上级的老规矩,乡里来人接而不待,有什么事你说,我们洗耳恭听,说完了请回,保证他的任上不会有一分钱吃喝账。

说到这个,孙三、王建才二人大笑起来,当年你不就是在这上头栽了跟头嘛,还提。孙三说:“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大家是放心你才选你。”定一若施政,左不过老一套,不稀奇,不哗众取宠,但件件都是实在事,孙三并不放在心上,但他总惦记着刘旺财,就顺便问以后浇地怎么弄。

不想孙定一对刘旺财更是深恶痛绝,话说得特别损,孙三都吃了一惊,定一说:“连个三相电都得请人帮忙接,他凭什么干下去?以后干脆就招标,不论谁,只要价钱低,能保证浇水及时,就让他干,再也不能随便涨价。”

孙定一这脾气,大家都喜欢,当初当村长时,支持的人不少,可后来慢慢就不行了,除了一些和他脾气相投的人在跟前,身边无将手里无兵,那个憋屈。还是这脾气的过,这脾气也得看场合,分时候。

王建才却说:“价钱低倒也不一定非去招什么标,要用就得用大家都信得过的人,比如像孙三这样忠厚老实人缘好的——三哥愿不愿意管浇地?”

孙三根本不想自己去取刘旺财而代之,只是看不惯他,就说:“建才,你看这是个啥话嘛,倒像我想做那个事呢。”

王建才见他这样说,就不再提刘旺财,但是问孙三,既然铁定支持孙定一,他愿不愿意帮忙去拉拉票?孙三立刻深悔说得太过,连说自己拙嘴笨舌,这个干不来。孙定一看不太惯孙三这点脾气秉性,丝毫不勉强。王建才说这也没关系,只要支持孙定一就是自己人,哪怕打听点消息,探探大家的意向,也是帮了大忙。孙三并不怎么热心,却不好不应下来,好在到时候打电话就可以通气,不会有几个人知道,就很痛快立刻拍胸脯说这没问题,包在他身上。

4

晚饭孙三是没吃在心上。他是个精明人,可眼下村里的事情已经在他这个精明人的想象之外了,而且事实上自己已经身不由己被拽进一个看不见的旋涡里,心里要多泼烦有多泼烦。想想,骂一句:“日他个先人。”也不知道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

王茂才和刘旺财敲门。孙三听脚步声都能判断出是他两个,更泼烦。把二人让进来,叫老婆去沏茶。刘旺财忙拦住,递给孙三一颗烟,说不用这么麻烦,坐坐就走。孙三一笑就问:“天清家的‘话这么快就说完了?怎么样,天明答应管了吗?”

王茂才一脸的烦:“那烂事儿还不知道要吵吵到什么时候呢,我一会儿再去。我听说那会儿建才把你叫进去了?”

孙三心说,哪个王八蛋眼贼看见了?可当时进去出来时他都看过,没有人啊。但轻描淡写说:“也没什么,他非叫我去喝茶,我就去了。说什么选完了要清垃圾啦,要村务公开啦,乱七八糟一大堆,我还当他是要给你拉票呢!”孙三挑挑拣拣说了些内容,直当对面的,不说也不行。

王茂才又立时上火:“那就不是个东西!我看他以后咋在王家门里活人,吃里扒外!现在到处造我的谣,有的人脑子糊涂,见他跟我沾点亲,就信他说的是真的了!”

刘旺财也说:“建才这人品可真是有问题,就不说是这么近的亲戚、茂才又帮你那么多忙,就算只是个邻居,你要说他不好,也不能这么瞎编乱造啊!这要是你自己想争这个位儿,也算!你还是帮着外人害你自家人,茂才哪一点对不住你呢?三儿,你不知道,昨儿个建才还在茂才那儿有说有笑呢,说这回没人争,茂才你肯定上去,不用操心。结果暗里一直在跟定一捣鬼,想打茂才一个措手不及。”

孙三说:“原来是这样啊!这建才怎么能这么办事呢?旺财,你心明眼亮啊!当时把我都弄蒙了,谁都觉得你们这兄弟俩关系不错,最后才是给定一说话,后来要不是定一也来了,我都不太相信。不过这也好,他既然这样帮着外人说自家人不好,别人一想也就能知道这肯定是跟你有大矛盾,他说什么别人也就不会信了。”

“你这是句明白话!”王茂才很高兴。然后又说王建才做人如何如何,不孝父母,做生意如何如何坑骗朋友。

王茂才把王建才骂了个痛快,可脸上还是又怒又恼,气不打一处来,说:“全是这怂换届,搞得村里关系都臭了,三年都恢复不了!”

随后他才顾上说到孙定一:“就孙定一那老东西在村里那人缘,他凭什么上?我刚才跑了八家,有六家骂他不是人,六亲不认!他在的那届就是例子,选他的人谁得了他好处了?上头也不会让他这种人狂,一天到晚瞎折腾,干不了三天就停他的职!赵副乡长那跟我什么关系?还好意思跑到我那儿胡说八道造我的谣,他自己是什么东西?别听他说什么自己这么清那么好,自己说自己的话都不能相信!我上来之后查过他的账,好几万都不明不白!只不过一个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不想往上捅罢了。”

孙三说:“别人信不信我管不着,反正我是不信他,你没看见他一说我就走了?不爱听他那一套。什么清不清,现在说这些谁还听?哪个是东西呢?”孙三心里有底,他这样说,也是应付王茂才,即便传到孙定一耳朵里,他也未必信他孙三说的是真话,但他感觉还是说过头了一些。

所以刘旺财接过来说:“你这话是直了些,可是有道理。时候不同了,他定一以前也许真像他说得那样,不过那是有原因的。一是那时候人脑子都比较死,他不敢;二是就咱村以前那穷样儿,想弄也弄不下什么事,显不出来。换成现在,我就不信他还能这么老实!老实?担上茅粪不偷吃。不过话说回来了,咱村现在也不怎么样,说茂才弄这么多那么多,又没厂子又没矿的,到哪儿弄去?全是胡说八道!茂才干了这么多年,大家也都能看见,村里的事儿哪一件不顺顺条条呢?一点也不乱!让定一上去,还不知道又出什么新花样呢。上次下水道就是例子,没钱非要弄,又想集资,又拆这砍那,把村里搅得可是不轻。还是大家都熟的人好,有经验,不会折腾,不会出圈儿!”

孙三斜了刘旺财一眼,刘旺财和王茂才这一唱一和,从来没见他这么能说会道。

王茂才说:“其实,那清垃圾清下水道是我早就打算好的,结果让建才这王八蛋听见了,帮着定一宣传,倒好像是他们先想出来的。”

“这也没关系,清垃圾这算什么事,你就说你要为大家办的事更大,看他们怎么办?”王茂才没什么反应,孙三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又说,“实际上说弄这弄那,咱村也没什么可弄的,想弄也没那么多钱。要厂没厂要矿没矿的,没个稳定收入。把平常的事儿管好也就行了。”

王茂才相当赞同:“可不是,该管的事我哪一条不管得好好的呢?就今天这浇地,谁不说及时?有人见我让旺财管,还不服,还当旺财沾多大便宜。村里就那几亩地,能挣多少钱?没有本儿了?光这两年,坏了两台水泵、换了一趟水管一趟电缆。村里又没钱,他先贴了四五千!”

刘旺财说:“三儿,要说茂才的毛病,也有!就是嘴不好,说话有时候不中听,可心直口才快嘛!定一就不一样了,心眼太坏!不管多么支持他、跟他多么近,他也不会想着你。你还记得那回弄计划生育吗?你罚了款还让结了扎。其实,你只不过是个二胎,他是村长,要是帮你说说话,再拖一拖,结了扎就不罚款,罚了款就不结扎了。”

孙三不吭声了,结扎这个事,虽说不短尺寸不损斤两,可十几年来一直是心上一个阴影。其实多少年来对孙定一还耿耿于怀,当初如果孙定一不姓孙,他还真要选别人咧。

王、刘二人一人一个套路,又谝了一会儿,又递给孙三一颗烟,很满意地走了。

孙三想,今天就别想睡安稳觉了,喊老婆到哪取点安眠药给他。

老婆说:“哪来的安眠药,你想死啊!”

孙三火起来:“我死了你急着再嫁人吗?”

老婆看出他心情不好,没理他。

5

第二天,孙三听说李家的事终于有了结果。

吃过早饭,地里露水大,家里事儿不多,是一段小闲空。大家聚在一起谝说,交流昨天的家长理短。树影子被早晨的太阳拉得好长,人影子也被拉得好长。人聚在那里,把自己的影子晾在道儿上了。

据说,李天明开始时是寸步不让,歪理还不少,孙东林加上李家几个长辈竟辩他不过。逼得李天清没办法,都准备求人托银行的关系把房子抵押出去贷款了。王建才当即表示愿意借给李天清两千块钱,又讲了一大通道理。王建才这些话都没明着涉及李天明,很中和,但有那两千块垫着,让人听着就感觉很有分量。大家知道王建才跟李天清并没有多近的关系,很是心服,李天明的气势就被削下去不少。后来,王茂才来了,没几句话就发了火,又拍桌子又吵吵,茶壶都差点摔了。李天明以为王茂才这是冲他来的,心中不免发怵发虚,终于答应为丧事出三千块钱。

农村有红白喜事,只要沾些亲带点故,一般都得去帮忙,往往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特别是白事,不出完殡,几乎天天有人来。不过在这些年,说是帮忙,却没有什么事可做。拿白事来说,只要你肯出钱,打墓、做宴席,连端盘子都不用你操心,专门有人包办这些。现在,唯一能让大家帮上一忙的,只剩下抬棺了,但好像农村里已经有专门承包抬棺的队伍。众人来帮忙,多数时间都是打着扑克谝闲话,所以路上碰见了问:“帮忙去啊?”都是这样回答:“对,帮吃的忙。走,一块儿去!”

好在这次大家知道李天清家不宽裕,倒也不想多来叨扰,打算到出殡那天再来。不过,关系近一些的,面儿上过不去,还是来了十几个。依老规矩,年龄大一些的人去世之后,通常要停放个六七天。现在人们早不管这些了,多数是五天。但李天明不同意,说母亲这么大岁数了,一辈子不容易,一定得走得风风光光,坚决得按老规矩办,必须到七天上才能下葬。李天清只好答应。孙三就劝李天清不必雇人打墓了,反正时间又不急,来这么多人闲着也是闲着。

墓坑里人多了施展不开,结果还是有一多半人轮流闲着甩扑克。人一多,谝闲话时就难免涉及时政。不同于平时,大家的口风很谨慎,没向着哪一个,但临近选举了,村里又有人出来竞争,所以倾向性开始慢慢显露。孙三从大家的语气用词,哪怕是一个眼神一声冷笑都能感觉出来孙定一形势不错,连一些以前跟孙定一有矛盾的人也转变了立场,不屑于王茂才。有的人呢,倒也并不是觉得王茂才多么不好,可让你在这个位置上,就不仅仅希望你干得平平常常?应该干得更好,但你就没干好!孙三还发现,在那些还在摇摆的人之中,很多人虽不相信孙定一上去能比王茂才好到哪里去,但他们都觉得王茂才干得时间太长,应该让让了。

下午,石胜儿从村里给大家送茶水时,说黄有发刚才给了他一盒烟,让到时候填“黄有发”,还教了他怎么写。

这对孙定一无疑又是一个好消息。黄有发负责村里农村合作医疗的卫生所,人很和气,帮忙看个病报个销不管对谁都很痛快。管着事,人又和气,自然人缘不错。可这种事情,人缘并不是主要因素。他这人吧,性格文弱,脾气又好,哪里是孙、王二人的对手?孙三估计他若出来参加选举,得的票都未必超得过王茂才。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本来就是王茂才的人,肯定会拉王茂才的票源。

埋人是大事情,可二十来个人打一个墓坑花一天工夫也太夸张了。下午五点多钟众人就收拾家伙回了村。李天清忙招呼大家吃饭,特地多炒了几个菜。李天清倒是个大方的人。

吃完饭时间还早,孙三没急着回家,在村里转悠。他转到孙定一家那条胡同,左右看看,四下里的确无人,就进去了。孙定一和王建才两个都在,两人见孙三进来,说他们两个也是才进门的。孙三把众人在墓地的话给他们说过,算是尽了责。孙定一很高兴,说他早就知道王茂才失了民心。

王建才问每个人分别说了什么话怎么说的,好像不出所料,对孙定一说,现在形势确实不错。不过西庄汪卫平那儿遇到了点麻烦。汪卫平说乡里几个领导听见消息,表示村委会是一个很重要的基层组织,必须由一个老成持重的人来领导,才能稳定一方。孙定一虽然能力很强,但还很不成熟,还需要再加强学习。所以汪卫平怕跟他联合,以后不太方便。

孙定一脸上罩不住了,火气立现,说汪卫平这是胡说八道,自己跟乡里怎么样那是自己的事,这不过是个暂时的联合,选完了各管各村,财务都是分开的,谁也害不了谁的事,怎么可能会牵连上他?汪卫平当初带头罢免赵兴家时,连赵副乡长都不怕,还会怕这个?汪卫平肯定判断孙定一和王茂才都想跟他联合,是就想拿拿架子的。孙定一说这种人也不是什么好料,要不是赵兴家名声太臭,自己绝不会跟他去联合。然后让大家不用操心,汪卫平在东庄也有眼线,肯定知道王茂才不行,现在不过是嘴上这么说说,不愁他汪卫平自己不找上门来。

正说着,帮孙定一竞选的人三三两两走了进来,孙三忙问孙定一借了把劈柴的斧头回了家。

想不到,王茂才和黄有发正在自家家里坐着,二人有说有笑。他们两个怎么搅和在一起?刘旺财呢?孙三感到奇怪。

王茂才却轻松地对孙三说,他干了这么多年村长,早烦了,所以决定叫黄有发来接他的班,让孙三不要因为他不参加了就不来投票。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孙三明白了过来,说没问题,自己跟黄有发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好朋友,自然要支持了。又谝了几分钟,孙三还没反应过来他们两个之间是怎么回事,二人很满意地去了下一家。

孙三看两个人走出门的背影,仍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6

隔天,孙三去还斧头,孙定一刚从西庄跑票回来,脸色明显沉了很多。孙定一也不拿他当外人,孙三捎带提了一句,说王建才又找了汪卫平一次,还是不行。这次孙定一已经不再说让汪卫平自己找上门的话了。

孙三说不行就找赵兴家,汪卫平干了这两年,七七八八说法很多呢,名声也不比赵兴家好到哪里去了。赵兴家知道自己形势不利,活动得肯定比汪卫平紧,跟他联合也许反倒会有些好处。

孙定一说这个不用再说了,赵兴家连低保户的一百多块钱都扣,自己从来就没想过跟他去联合,跟这样的人合作,等于臭自己。他说自己实际上也不是为了当村长才来争,当不上也没什么。孙三知道他也不过就是这么说说,别的他也许不在乎,但面子呢?上次失败了之后,他几乎三个月没出家门。这次要再败,都不用在东庄再待下去了。这是一个脆弱的人。刚性的人实际上更脆弱。

谁知道,孙定一跟他说的却是实话。

到这天晚上,孙定一就带着王建才来通知孙三,说他也决定以变应变,让王建才参选,无论任何不能让王茂才再得逞。王茂才那一头抬出黄有发,孙定一突然改变策略,要推王建才。两个冤家算是摽上劲了。

王建才是一脸不情愿,说:“定一叔,我刚才这一路又想了半天,我觉得我还是不能干这个!不错,我是不赞成茂才当村长。可这是为了村里,说出去大家能理解。现在让我争村长,肯定会有人背后骂我——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你这动机就不纯,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这让我怎么做人?你别逼我!”

孙定一怒气立刻就上撞:“你怎么老这么婆婆妈妈!你说没人给你跑,我给你跑!你说怕没人支持,刚才咱去的那三家哪个不支持你?你还要怎么样?净说这些没用的。咱心放得正,不怕他别人乱说!都这时候了,咱还能就这么蔫了?反正你也把茂才得罪了,还怕什么?你不上,你说谁上?就刚才东林提的那几个,又刁茗啦,又家旺啦,又东锁啦,你说哪个是块料?还不如三儿呢!”

孙三让孙定一这一炮子话弄得挺不自在,这话怎么听怎么像骂人。好在他也不爱计较这些,把脸转过去也劝道:“别人现在说什么没关系,只要你上去了为大家办事,他们就知道谁好谁坏了!”

“对,就是这道理!”

“说是这么说,可那到什么时候了?现在就人言可畏!”王建才就是不想上。孙定一又吵又嚷,弄得孙三反倒忙着劝架。最后也还是没有说得太通,王建才犹犹豫豫,也不跑下一户了,直接回了家,第二天也没出来跑。

不过,孙定一和他的人却没有放松,实际上王建才的担心是多余的,大家对他的印象不错。汪卫平、赵兴家不到中午就先后都找上门来。王茂才他们本来觉得王建才这些年不在村里,没几个贴心朋友给他跑,想不到孙定一他们比给自己跑还上心,只好加紧活动。黄有发、刘旺财等人在各家各户穿梭不断,村里一到晚上,犬吠不绝。后来,连王茂才在城里做生意三四年都没回过村的弟弟王盛才也回来加入了队伍。可惜,这非但没有见什么效,反倒更让人们觉得他们大势将去。

下午,王建才来天清家帮忙券墓,众人凑过来谝上那么两句。王建才倒是没提换届的事,众人也就都不提,东扯葫芦西扯瓢一通说。金旺突然冒出一句:“建才,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可你不用做我的工作,我肯定不选你,我和有发是一裆儿里的!”

东庄人说一裆儿里,指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王建才倒很是平静:“旺儿哥,这个话得说清楚,一,我没有做过你的工作让你选我;二,也没有强迫别人选我!你想选谁是你的自由。”一句话说得金旺倒不知道如何对答,独自走开。

孙三瞅了个机会把金旺拉到一旁劝:“你怎么回事?隔壁邻居,为这么个烂事得罪人干什么?”

“你不知道,我现在给有发跑票呢!茂才还给我发了条好烟。”

“跑也用不着这样啊,出这个头干什么?”

金旺嘿嘿一笑,听见旁边石根儿正跟邻居赵家和说刘旺财刚从他家走,就凑了过去。

傍晚众人快收工时,黄有发匆匆地赶来,说为了感谢大家对他的支持,一会儿晚上请客,让大家都来。刚才路上请客拉人,迎面碰到孙定一。黄有才本来想躲开,但孙定一是谁?孙定一对他不客气,迎上去就说他:“有发,茂才着急了?着急也没用,他失了人心了。吃饭能怎么样?吃金子大家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也昧不了良心!有发,你肯定上不去,你跟错人了!不说别人,光我一个人就已经给建才跑了一百多票了!其实,你不就是批宅基地少掏了点钱嘛。为这让人当枪使,不值!”

黄有发立刻变颜变色:“定一,你跑你的,我跑我的,咱谁也别干涉谁好不好?你要想说什么难听的,你背后说去!你也不想想,这么当着面,咱以后还处不处?”然后气鼓鼓地走了。

7

客是在村南新建路旁一家外村人贾老大开的小饭店请的,小二十桌席呢,东庄西庄每户一人差不多都来了。西庄赵家兴跟他们搭班子,算半个主人。孙东林范二魁也去了,而且坐在主桌上。

王茂才本来早不会理孙东林,可在这节骨眼上这个人还是不敢得罪得深了,他要是说一句话,成事不成事不敢说,败事是肯定的。和有发两个人专门到家里把孙东林请了过来,而且安排在主桌上。谁知道,范二魁脱了裤子以为自己脸有多大,大模大样坐在孙东林旁边了。

王茂才和赵兴家一前一后挨桌敬酒,另外每人发一盒五块钱的香烟,众人都是纷纷点头,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每个人脸上挂着参加喜宴的神情。这实际就是在拉票。孙东林给范二魁使眼色,范二魁立即站起来挨桌敬酒,也给人递烟,但他是每人一颗。王茂才和有发火得,又不好发作。

赵兴家免不了数落西庄汪卫平在位这两年来的斑斑劣迹,而王茂才言言语语之间又捎带着跟人说王建才种种不是,刘旺财、金旺在一旁应和。金旺最为卖力,转着桌子说。说到孙三那里,孙三说:“人家说砂窝能捣蒜,你跟着说捣不烂,人家说公鸡能下蛋,你跟着说亲眼见哩——你有意思没意思?”呛得金旺不跟他这桌说,到别一桌依然热情不减,但大家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了菜上,品评厨子的手艺,金旺这才觉得没意思。

石根儿吃得差不多了,才缓了口气,四下望望,见只东庄的人就坐了十几桌,说:“哟,这回有发可得花不少钱!”

孙三说:“还能光有发花钱啊?”

李天明顶着重孝也来了,他夹了一大口肉,说:“有发才一分钱也不花呢!刚才我来得早,偷偷听见金旺问贾老大,贾老大说,这回还是全记在茂才的账上。我早听东林说贾老大准备扩大饭店规模,想再占咱村一块地,茂才今年这一年吃饭就都记账没花钱,吃差不多了一顶两清!”

李天明这人天生嗓门高,孙三正跟旁边一个人猜拳,听得清楚,心想以前还真是小看了他。

第二天,自然是王建才请客了。这天也是李天清母亲出殡的前一天,依风俗这一天晚上村里人和亲友们要来祭奠,有鼓乐伴奏有宴席,很热闹,是有些忙可帮的,来了三十多人。王建才就提前告诉李天清,让他少买几桌的酒菜,等事儿一忙完,自己就派车过来接这些“帮忙”的。几个倾向王茂才的人很不屑,说王建才就爱搞这些花架子,到村南才几步路,还用得着什么车。

晚上众人招呼那些亲友们吃完收拾了,王建才一个电话,朋友的车就来了七八辆,坐上才知道原来这次是在县城请。等菜一端上来,众人就都叫好,说不光做得好,盘子也大,昨天那几个菜根本都吃不饱。今天人来得也全,该请的都请到了,连石胜儿也来了。

石胜儿在村里是老实人,不能说讨众人喜欢,至少大家对他没什么意见。昨天王茂才请客就将他给迷下了,是迷下了还是因为村里传说石胜儿上回自己投自己的票?要那样,这茂才就太小心眼,格局不大。孙三故意说:昨儿晚上回家的时候,石胜儿老婆碰见就问满村里的男人都往小饭店走,是不是茂才请客?众人便都议论王茂才欠考虑,多一两个人也多吃不了几口。

孙三把话说出去,听凭别人议论,自己只管低头找那些鸡腿大虾。

王建才和西庄的汪卫平挨桌跟大家敬酒,敬酒是真敬酒,不说其他。孙三看见范二魁那一桌大家都在听他谝,他正一桩一桩抖搂茂才的不是。

一桌一桌少不得醉倒几个。

8

李天清的母亲在投票前一天打发,投票是村里的政事,但打发人也是村里的大事,全村的人都要来帮忙,一大早就都聚在了李天清家院子里。

孙三吃早饭时就约刘旺财一会儿打扑克,刘旺财随口应下,吃完卤面放下碗就走,孙三拽着胳膊都没拉住。孙三一笑,说:“这可是大忙人。”

“怎么,眼红了?眼红你也跟着去!”旁边立刻有人打趣。

孙三觉得王茂才今晚说不定得再请一顿,把这面子补回来,就劝众人中午时少吃点。众人哈哈一笑,没当真。孙三倒也没太当真。不过,正巧这时黄有发走了过来,谝了两句闲的,随意般说道:“昨儿建才请客你也去了?”

孙三一笑,往旁边人少的地方走了走:“白吃谁不去呢?给谁省呢?”

黄有发笑着点头:“你跟我说说,昨儿有人说我吗?”

“你人缘不错,谁说你呢?”

黄有发放了些心:“还是因为这个位儿,谁坐上去也难免让人骂。现在人都这样,他就不看你的好。也是挺麻烦的,我要真上去,都不一定受得了。”

比起其他人来,孙三觉得,自己还是跟黄有发更近一些,两人毕竟是一裆里的朋友,所以说起话来也推心置腹。说实在的,如果没有王茂才在后头,孙三倒真想让有发当选。

孙三说:“有发,我觉得你这回请客有点失误,你不应该在他之前请。你让他先请,完了咱找个更好的饭店,一下就盖过他了,这不是小气的时候!要想先请,也最好是在今天晚上,这么一来他没时间再请了。你看现在倒让他占便宜了。”

黄有发压低声音:“你不知道,茂才原先就是计划今天晚上请,可听说建才也准备今天晚上请,怕到时候不好办,就提前了。茂才说,这回他花钱多,也是好事,更证明他上去心更狠!村里人更不选他。”

“可不是这么回事嘛!现在还有的是时间,加紧行动!都到这种程度了,就得咬着牙上,不然这么多天就全白费了!”

黄有发点了点头,似有所思。孙三放了些心,就不再提这事。

刘旺财来叫黄有发,说王茂才让他过去,黄有发匆匆走了。孙三就又缠刘旺财打扑克,旁边众人也嘻嘻哈哈围了过来。刘旺财当然不能去甩扑克,这时,孙定一碰巧从旁边经过,刘旺财脸色立刻开始不自然,忽然就问孙三:“三儿,你说就建才定一这帮小泥鳅翻得起大浪吗?”

孙三一愣,心头火起,你这不是把我当枪使吗?说:“看你问的,你先说你旺财能让他们翻起大浪来吗?”

刘旺财又问其他人:“家和,你知道建才昨儿那一顿花了多少吗?六千多!你说他要不是准备把咱村卖光,他下那么大本儿干什么?”看样子他是预备让每个人都表一表态。众人没想到他会出这么一招,后悔凑过来谝说。

这时李家里屋突然传出了争吵声,吵了几声,李天明就跑了出来,让乐队不要唱了,说事儿不说清楚,今天这殡就不出了。然后返回里屋,以便让争吵能够继续。原来李天明说今天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冲他的面子来的,所以要拿走礼金的多一半。

李家的几个长辈见骂声越来越高,先人祖宗全部让请了出来,只得进去相劝。不料非但没劝住,李天明李天清啪啪摔了几个杯子,还互相扭着吵到了院子里,眼看就要抄棍棒。李家长辈没了办法,只好找“说话”的人,看当初关于礼金的事是怎么定的。不巧,王茂才刚出去,恐怕得挨家挨户去找。孙东林倒是一般不出家门,但住得很远,明显远水不解近火。

孙定一看不下去,上前把二人拉开,说:“天明,别吵了!这是什么时候?这丧事真的不办了?你们真不怕丢人?吵半天有什么用?最后还不得坐下来谈?都觉得自己有理,这好嘛!把理拿出来,讲!这儿这么多人,有理就吃不了亏!大家心平气和一点,总能商量出一个办法解决!”

李家兄弟还没说话,旁边茂才的弟弟王盛才倒先踹滚了一把椅子,指着孙定一鼻子说:“多你妈事!当初是你说的话?用得着你他妈在这儿搅!”那盛才在城里做生意,就是个二杆子。

定一哪里肯示弱:“你老子我就多这个事儿了,你要怎么样?选不上还要急死你呢!”

王盛才回骂着就抄起了一根大木棒,孙定一别看一头花白头发快六十了,身手不亚年轻人,回身就从大师傅手里夺了两把菜刀,看意思就算王盛才不动他也准备上去。金旺正在远处与人闲谝,立刻赶过来和刘旺财一起把王盛才拉住。王建才也一把抱住孙定一。但二人还是前扑不止对骂不绝。不过,李家兄弟二人倒是愣下来不吵了。

这样一来,问题倒解决了。李家兄弟复又回到各种繁琐的程序里,众人帮着,打发老母亲的仪式一项一项进行下去。

孙三一直等到晚上八点,一回家就让老婆把大门关上,两口子回家早早躺下。他告老婆:“谁敲门也不开。”

他以为王茂才在今晚再请一次客,没想到连个动静都没有。问题是他跟有发说过的。孙三难免有些生气。

果然,大门被敲了三回,孙三装得死死的。村巷里不时传来狗吠,孙三还想着今夜是睡不着了,村里这样乱哄哄的局面,到底该投谁的票,他这个精明人实在心里没谱了。

老婆告诉他说,西庄的赵家兴和汪卫平各给东庄每户人家送来一壶食用油,一袋东北大米,两家送东西的时候,都是夫妻两个人来,挺热情,不好拒绝呢。孙三从枕头上支起头,愣了半天,骂了一句:“日他先人。”一把扯过被头蒙住头。不想,这一夜很快就睡着了,睡死了,睡得连个梦都没有做。

9

二十五号,就是选举的正日子。孙三睡得香,还在被窝里,伸手摸出一支烟来抽,黄有发就来了,见孙三还没有起炕,就在外厅里等一会儿。孙三赶紧起床,可黄有发等不急,在外头嗡嗡地交代了两声啥就又急匆匆走掉了。

黄有发留下一盒五块钱的烟和一张纸。孙三看了一下那张纸,见是一张复印的选票,其中正村委主任和村委委员的位置上什么也没有,副村委主任的位置上写着:王茂才。

印错了?这是个啥选票,有发这是又出啥章程?孙三不明白。

孙三闹不清这选票的事情,胡乱扒几口饭进嘴里,也出了门,迎面碰见了王建才和李天清。王建才也递了一盒烟,说:“三哥,刚吃?我听说那头儿还发个纸呢?”

“可不是,就好像别人都不会写一样。你不发吧?”

“当然不发!简单得很,一会儿到了那儿我跟你说一下就行!”

“你现在就说吧。有发和我是一裆儿里的,不好看,一会儿我就不到你跟前去了。反正该怎么填,一填不就得了!”

王建才很高兴,告诉孙三这样填:村委主任汪卫平,副主任王建才,村委委员范二魁。

张灯结彩,标语横幅,选举会场热热闹闹,在村北那所废弃的小学的操场上进行。说是八点钟开始,八点过了很久众人都还聚在村中的各个胡同口东南西北地闲谝,看似漫不经心,一种气氛正慢慢成型呢。过了八点四十,才三三两两地到了学校那里,一户不落,连几个在城里买了房子两三年没回村的人都赶来了。

各路人马四处给那些还没发过烟的人发烟,同时还要谝上两句,弄得是手忙嘴乱。发完烟,除了几个候选人回到临时搭的台子附近,剩下的都留在人群里继续分头与人闲谝。孙三就往角落里站了一站。

九点多钟乡领导来了,走上台,一手叉腰一手挥舞,哇啦哇啦开始讲话。台下众人都在谝说,嗡嗡一片,也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农村开会就是这样,没个秩序。哪怕是当红歌星在台上演唱,你若吸引不了他,他照样那样嗡嗡嗡,嗡嗡嗡。偶尔间,高音喇叭刺耳地锐响一声,把好端端的空气能划一个大口子。

这次换届倒的确比以前讲究了许多,先核实身份才能领选民证领选票,写票也专门有一间小屋子,无关人员不得旁观“指导”。不过,出来之后,刘旺财就常常凑过来想看看写的是什么。这一点孙三倒是不用担心,很是轻松,毫不犹豫就填上了“王建才”。在村委主任那里,他想了想,觉得赵兴家可能票少,就填了“赵兴家”。至于村委委员,虽说范二魁干了这十几年,名声与王茂才一样臭,但至少还给大家发了盒烟,不像另一个村委候选人田守业那样一毛不拔。不过这正说明田守业本分,孙三想了想,还是填上了“田守业”。

票投得很快,不到十一点就结束了。然后开始开票,那几个名字就来来回回游走在唱票人的口中。来填票的妇女多数对哪个名字下边有几个“正”字不那么感兴趣,就渐渐说着话三三两两往回走了。场子上的人稀稀拉拉,这时唱票的刘旺财念了一句:“石胜儿,一票!”才终于让大家暂时留了下来。一连出了三张石胜儿,连走掉的人也返回来了。连乡里的人不知道石胜儿是什么人物,竟有这么大影响力,交头接耳相互打听。

十二点多时,结果出来了。正村委主任:汪卫平,六百八十三票;赵兴家,一百八十九票。副村委主任:王建才,三百六十票;王茂才,四百三十九票;黄有发,七十二票;石胜儿,三票。村委委员:范二魁,三百二十九票;田守业,四百四十三票。乡里来的人大概也有些迷糊,忘了正副是一届一轮换,宣布汪卫平、王茂才当选连任,田守业当选村委委员。

之后,汪卫平和王茂才连连招手招呼了几个人,陪他们吃饭去了。王建才他们则站在那里,木木的,除了孙定一说了句:“看你还不听我的,昨儿就应该把那贴出来!”谁都没有说话。后来过了几分钟,王建才把孙东林、孙定一、范二魁等人让进面包车里,走了。只有赵兴家方面热闹一些,老早赵兴家老婆的脸就挂了下来,开始絮絮叨叨。赵兴家起先不搭茬,之后忽然就嚷嚷了起来。老婆赤着脸走了,跟他的那些人也不好再等着,四散回家。

这结果让孙三有些吃惊,这个王茂才太厉害了。但他分析大家的表情,觉得应该东庄人投王建才的人多,那王茂才的票就应该主要在西庄。倒是听说王茂才王盛才兄弟在西庄有不少“麻友”,可也不至于这么多吧?看那票数,孙三觉得这里边似乎有问题,想不明白。

黄有发还在操场里跑前跑后,不知道忙什么。孙三等他去了另一头,就往外走,准备回家。黄有发这时又转了过来,在背后叫住了他:“三儿,急着走什么?吃饭去!”

“吃啥饭?”

“你选他,他上去了,还不该请你一顿?”

“你搞啥搞,说好不是让你接班嘛,你怎么给我那么一张纸?”

有发倒轻松,没选上跟选上一样兴奋,招呼孙三往饭店走。

有发说:“怎么样?我就说走着瞧,让他定一狂,这下瞪眼睛了吧?茂才那是吃素的?”

“这茂才还真是有点本事!看前几天那阵势,我都觉得这回危险了!”

“别说你,到后来我心里也没底了。盛才昨儿晚上喝多了,气的把手机都摔了。”黄有发用拇指指甲刮了一下嘴唇,看了看四周,“我也才知道,昨儿晚上茂才悄悄找卫平坐了大半夜。俩人一正一副干了两年了,别看以前不怎么对付,可到最后还得是一条心!”

孙三明白了过来。这倒并不怎么新鲜,最早还是九年前孙东林给王茂才支的一招。孙三就说:“这回东林这老参谋可把自己脚砸了。”

黄有发大笑:“在咱村里,谁也斗不过茂才,要不我能跟他?”

“那这回这组长呢,茂才还兼?我看不如干脆任命你当算了。”孙三斜看着黄有发。

黄有发一笑:“才选完了,还没定呢。”

10

冬天实实在在来了。压过最后一场水,地里的活儿就忙完了,冬小麦会在来年第一场春风过后冒出绿芽头,现在不行,现在田里被一层薄霜蒙着。接着下过一场雪,等于给冬麦盖上被子,田里的事最终可以放下心来。这样,孙三又去了劳务市场。

孙三今年这年过的还算宽裕一些。县里上了许多建设项目,劳务市场上的活儿比往年多了两成。五月份的时候他和几个人还包下了一座小楼的水暖安装,虽说层层包下来赚不了几个钱,不过活儿多,几个月干下来还是积攒了三四千。总的算下来,这一年他额外挣了八千多。虽然他总说这过年就是便宜那些小商小贩,年货还是比往年多花了两百多。

这天他进城买苹果,又看上了一套沙发,七百多。家里好几年没添置新家具了,回家跟老婆一商量,就决定买下来。也亏得商量这一趟,回来一看,旁边又来了一个卖沙发的。孙三是干什么的?挑得两个卖沙发的差点翻了脸,最后硬是五百多就买了下来。然后,在劳务市场雇了一辆哥儿们的三轮车拉回了村。老婆怕路上尘土多,想盖上,孙三没让,内心里还是想显摆呣。回到村里,好多人果然看到了,那沙发就是好,孙三很得意,说这是花千数块钱买的。王茂才和黄有发也老远看见了,就过来帮忙把沙发抬进屋里,撕掉塑料膜,坐了下来。孙三端来烟茶,然后坐了几坐晃了几晃,试了试沙发,坐上去,又怕屁股重给墩坏,轻轻试了两试,重重墩下去,居然没事情,感觉不错,高兴,招呼大家都坐在沙发上面。

王黄二人没有谝沙发的兴趣,递给孙三一颗烟,拿出了一个登记本,说现在开始办下一年度的合作医疗了,本来是每个人掏十五块钱。茂才连任,给大家办实事,决定村里出钱给每个人补贴五块钱,问孙三这次参不参加。合作医疗一般只有住院才能报销,比例也不高,村里倒是有些人不那么想参加。孙三说自己是年年都参加的,不像那些眼光短的舍不得那几块钱,何况村长医生又亲自跑来,那更要参加了。大家哈哈一笑,黄有发就给孙三填上,见烟抽完了,又递过来一颗。

王茂才拍了拍沙发,说:“年货都买齐了?”

“有什么齐不齐,乱七八糟买点,凑合过去算了,没意思。”

不过茂才话锋一转,说:“你说这过年大家都挺忙,建才那家伙还非要再给大家添点事,他前几天没找你签个名?”

“签啥名?”

“联名告我的举报信嘛!东林背后搞的鬼,我什么不知道呢?第二天我就看了的,一看说话那口气就是他。你别说,这建才别的本事没有,胡编乱造还真是一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出来的。盛才知道了,气得想打这畜生。我说不用理他,让他随便告,想扳倒我,盖上二十四床被子做梦去吧!”王茂才说得很轻松。

“哦,他还告你呢?我一直在劳务市场上,没听说。他才不会找我呢,知道找我也不会给他签!”举报信的事孙三其实知道,他哪里能不知道?听说是孙定一他们在投完票那天连夜写出来的。好在找人签名时孙三已经去了劳务市场,老婆也聪明,说孙三活儿太忙,晚上也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孙定一找了两次,就没再来。自从上回选举王建才没选上,孙三觉得自己都跟上丢人败兴,好在他参与得浅,没彻底搅进去,决心从此再不参与这种烂事。干啥嘛,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犯得着治这个气?

“这我知道,三儿是咱自己人,不看我的面子,还有有发的面子嘛!建才这回是急了,选的时候又是请客又是收买狗腿子的,花了那么多钱,心肝都疼了!疼死也没用!过两天再选,他照样还上不去!”

“还要再选?上次不算?”孙三还当换届就那么完了。

黄有发说:“不是,这回是选村民小组长,腊月二十三。”

“组长以前不都是茂才兼嘛,还选什么?”

王茂才脸上带气:“还不是建才折腾的,领上一帮人三天两头找乡里。这人这脸皮也真够可以的,当不上大的,就小的也行,换成我早一头撞死了,丢不起那人!他自己也知道上不去,你没看他那承诺书,都是写他上去之后才这样那样,大家也不是傻子,村里经济情况谁不清楚呢?都知道他说的那些根本办不到。有发问我咱是不是也弄个承诺书,我说不能弄,这明显是拿大家当憨憨耍嘛,你上去了,没办法办到,不是找一村子骂嘛!反正有发这回是上定了,你和他是一裆儿里的,有了好事儿,肯定忘不了你!”

孙三脸上很高兴,可心里却一片空白,仿佛凭空又冒出一档子事来。黄有发告诉孙三这回过年就不用买肉了,他上去之后,全村每人发肉一斤、苹果十斤。

11

王茂才说的是真的,王黄二人走后,孙三跟了出去,村里果然很热闹,双方人马你来我往跑得很忙,黄有发是全家出动,连刚上初中的小儿子都让同学回家帮忙做其父母的工作了。大伙谝说得很厉害,说孙定一这次更是连年货都没顾上卖,一定要争回这个面子,那个承诺书就是他的主意,孙东林写的。

不久,王建才果然给孙三送来一张纸,就是那个承诺书。

承诺书

我叫王建才,是咱们村一名普通村民。

今年在乡党委、乡政府、村支部、村委的正确领导下,我村成功的举行了村委换届选举。现又将进行村民小组长选举。我希望能够为咱们村的发展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决定履行国家法律赋予我的神圣权力,参加竞选!现承诺如下:

一、我当选之后,首先将组织人力清扫村中垃圾,清理下水道。并在正月二十之前为村中主要道路安装路灯,一至两年内整修村中道路。彻底改变我村脏、乱、差之局面!

二、为使大家高高兴兴过节,每年中秋、春节,全村每人发放猪肉一斤、苹果十斤(中秋为月饼两斤)。并在三年任期之内,请剧团唱两至三台大戏,丰富大家精神文化生活!

三、在明年开春,整修田间道路、水渠,埋设灌溉用电缆,加强农业基础实施建设。在三年内争取引进一至两项外来投资,振兴我村经济,增加村民收入,把我村建设成为一个和谐、富裕、文明的小康村!

四、在任期内,坚决不卖耕地!

五、坚持民主治村,村中大事一律由村民大会决定。坚持村务公开,每半年公布一次。坚持组账村管,服从村委的正确领导!

以上各项,请广大群众严格监督!如我上任后做不到,我立即辞职!希望大家擦亮眼睛,认真投下自己手中神圣的一票!

孙三一拍承诺书:“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不早拿出来?早拿出来上次就上去了!”

王建才也是一脸懊悔:“这本来是我一开始就为咱村定好了的计划,可又怕万一出个意外有什么事不能按期办到,让村里人说闲话。我想着反正上去之后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也是一样。咳,算了,以前的就不说了,这回我是下了决心了,拼了命也要办到!不为别的,就为争这口气!”

“这次你准上去!”孙三很是肯定,然后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刚才买沙发。到现在他还遗憾没再多来几个卖沙发的呢。

这一次选举,只比上次更热闹,或者说激烈,尽管少了请客送纪念品之类,不免令众人大为失望,不过投票依旧踊跃,无一弃权。至于结果,真是没啥悬念:王建才,三百八十九票;黄有发,一百零三票;石胜儿,四票。连王茂才心里恐怕也很清楚是这样的结果。

其实,大家倒并不是怎么相信那些承诺,毕竟王茂才是上级,王建才就算真心想办点实事,人家银钱一卡,小鞋一穿,你也翻腾不起来。但大家都相信,现在这么一来,以后不论谁想干点框外事,就都不会那么容易了——这是孙三在跟大家谝的时候暗示给大家的。

大家都认同孙三的说法,是这么个理嘛,选上再好的人,就他一个说了算,没有一个监督和反对的,能不头大膨胀吗?孙三很高兴,但到第二天,孙三就听到风言风雨说他不够意思,放着一裆儿里长大的黄有发不帮,却在底下为王建才帮忙,要不是他提醒大家,结果还不知道是个啥呢。

孙三也确实难受了一阵子,觉得对不住黄有发,但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日他先人哩!他们以为我是谁谁的人,我就是我的人嘛!”

选举完的当天晚上,大喇叭里听见王茂才通知村民,让大家到村委会领肉和苹果,并且特意指出,这是村民组长王建才特意为大家准备的过年礼。从语气里判断,茂才没有不高兴,还和平时那样粗喉咙大嗓子。

孙三想,这就对了嘛,你挤我兑能办成事?

12

吃酒、闲谝、打麻将、串亲戚,忙过腊月忙正月。每年开首这个时候,人们会忽然觉得这年过得没意思,城里人过了七天假期,就会有班上。在农村,如果不出去打工,整个正月一般都是很清闲的。

劳务市场上这时也没有活儿,孙三在家里闲得心慌,就准备加工点元宵赶集去卖,老婆自然立刻鼓动他去买材料。刚走到村口,碰见王建才开着车回村,车里还坐着金旺,二人看来聊得正快活。孙三本准备打个招呼,就没开口,反正隔着窗玻璃也说得过去。面包车倒是先停了下来,王建才下车说:“三哥,去哪儿?”

“没事儿,进城闲逛逛。”

“没事正好,帮村里干点活儿。”金旺也下了车。

王建才打开后车门:“我记得你以前会电工,能安了这个吗?”

孙三一看,是架高音喇叭,立刻来了兴致,说:“这没问题,安到你家楼顶上?”

王建才说:“不,安到二魁叔家,村子中间。我还能跟茂才一样啊?住在村子边上,还非把喇叭安到自己家里,让半村子人听不清楚,就好像是他的东西一样。”

孙三这才明白当初王茂才亲自喊取肉取苹果原来是这么回事,喜笑满脸,说:“你放心,安好了我给你好好调调,声音保证比他的好!”

金旺说:“安好了,咱马上就广播,就说这是全村人公有的,不管谁想通知个什么事都可以来用,还要气死茂才呢!”

孙三又看了看金旺,老半天才稍微回过点味儿来。这个金旺啊!李天清家办事那会还和建才呛成那样,现在就变成了这样。人真是奇怪透顶。

王建才见孙三只站着说话,就说:“我听说去年组织人刷标语,一人一天是二十五。按现在这行市,就有点太少了。你看这回咱三十怎么样?”

“有啥多少的?给咱自己村里干活呢!”

“那好,一会儿我让金旺、天清他们几个人跟你一块干!”

“用不了那么多人,金旺和我就够了,今天肯定给你安上!”孙三倒不是在乎钱多钱少,是根本不想给村里干活。以前在茂才手里干过一次,一百多块钱,过了两年实在憋得难受问茂才要才付了。你一个领导说话,唾个唾沫都能砸个坑哩,说话不算数让人受不了,耍人呢嘛。好在安个喇叭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明天再买材料做元宵也不迟。

金旺笑:“打扫卫生、安路灯,咱俩人也能够了?”

“真要安路灯?”孙三诧异。

王建才说:“那当然!我承诺过的还能不算数?一会儿安完喇叭,你就先在村里量一下,看需要多少电线、多少个灯,完了我去买。跟你说,承诺了的事,我都要办到!没有承诺的事,该办我也要办!有人怀疑我这个承诺只是为了骗的当上这个组长,这我不怪大家,这是因为村里胡闹了这么多年,谁也不相信村干部了,我能理解!我说要让咱村变一变,就要让变一变,我要让大家都看见我和别人不一样!”

“可钱呢?茂才早就说村里账上没钱。”

“有钱他也不可能交给我,他不给我找麻烦就算好的啦,他这脾气啊!我自己垫钱干。买路灯的钱我早准备好的,你放心!”王建才很是自信,想了想又说,“不过,咱也不是什么大款,干了活儿的这个钱可能得缓一缓。可你放心,这钱算我个人欠大家的,跟村里没关系,就是以后我干得这些事村里账上不给我报,我也得给大家!时间也不会太长,最迟不会超过端午!”

“咱自己人还说这些?冲你这话,不给钱我也干!”孙三立刻把自行车扔回了家。

喇叭还没有安完,村里已经谝开了,孙三真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孤陋寡闻。据说,这个喇叭是花七百六买的,金旺还特地买了跟王茂才一模一样的牌子。而在范二魁账上,王茂才报的是一千七。大家立刻瞪出了眼睛,骂声不绝。不久就传出消息,说准备查王茂才的账,是孙定一和孙东林今天一起找的乡里,说要一查到底。但金旺马上出来辟谣,说不是查账,是因为村里的账记得比较乱,捋一捋,还专门让王茂才也派人一块儿参加。

一说要查谁,大家很担心。往常,不要说村干部还在任上,即便下台也极少主动把账本交出来的,逼急了,他说账本丢了,你拿他也没办法。可大家担心显然多余,范二魁这回虽说没选上委员,可王茂才、汪卫平提都没敢提换会计的事,除了近一年多的账,剩下的全在他手里,村里的财务章还在他手里呢。

查账的事情没落实,但一个正月里,村里的变化让大家很高兴,先是墙根一摊摊的陈年垃圾不见了,清一色漆上了一道红漆刷上了白灰,接着满塞下水道的杂土被垫进了路上的坑里,同时每个胡同口都出现了一个水泥垃圾池,最后便是电线杆上崭崭新新地伸出了一盏盏路灯。乍一看,居然有些类似小城市中的某条小街道。

随后,王建才又开始准备整修灌溉的水渠,接下来还准备上自来水和沼气。

不久来了七八个城里人想买地建房。村南本来是有一大块废地的,平整一下就可以种,但王茂才一直没让动,说要留给村里人当宅基地,后来却一块一块对外卖开了。这块地深究起来不算耕地,卖了也不是违反政策。众人聚在一起谝起这个事,大家倒通情达理,王建才办了这么多事情,哪哪不是钱?王建才若卖了,王茂才也没啥话可说。不过,王建才还是一口就回绝了。

众人目瞪口呆,王建才还真没像他承诺的那样做事哩。这样,大家都希望王茂才能赶快把吞的钱都吐出来,不然可就把王建才给坑了。

13

这些路灯是由一个定时开关控制的,晚上七点打开。路灯亮起来的时候,一条街都跟白天一样,连树影子都照得清清楚楚。大家倒都不怎么习惯了,看看灯,又看看路,又看看照在自己身上的灯光,稀罕得哈哈的说不出话。

刘旺财冒凉腔:“球,有多大用?以前我也没见有谁掉沟里!”

马上有人接道:“你要不习惯,以后出来戴个墨镜算了!”孙三也说:“我家正好有一副,借给你!”孙三从没这么直呛呛说过话,自己都有些诧异,不过丝毫也不在意,倒感觉轻松了许多。

刘旺财看了一眼孙三,气鼓鼓地走了。孙三也一斜,立刻把那眼还了回去,正好看见旁边树下清理走垃圾后留下的一块空地,说:“这地方不错嘛,夏天晚上支个桌儿打个扑克正合适!”

金旺很受启发:“对!不用你们找桌子,做几个水泥桌水泥凳,给这些地方都摆上,这也是丰富村民业余文化生活嘛!”一些爱打扑克爱下棋的立刻很受鼓舞。

“旺儿,这以后建才还准备干什么呢?”

“事儿多着呢!浇地的蓄水池子漏成那样,不得修啊?东南角那块旱地一直没水渠,浇不上,不也得管?反正别人看不见的、看见也不管的,建才都要管!这些还只是能让大家方便一点,不是主要的,关键得让大家手头方便。建才已经跟汪乡长联系好了,过几天让乡里派个技术员过来帮咱村搞调产,种药材!以前石根儿也种过药材,卖不了,赔了。这回大家放心,建才有个朋友就是做这行的,生意大得很,销路绝对没问题!一年一亩地舒舒服服拿个三四千!”

众人眼睛不觉发亮。几个有小四轮跑运输的说:“这要是再修个水泥路,咱村就更好了!”

金旺说:“你干脆要了建才的命算了,他哪儿有那么多钱垫?光这几天,就已经垫了八九千了!茂才是一分钱也不给!”

众人正在感叹,捋账小组的四个人找了过来。孙定一把一张条子递给了曾当过村干部的徐大斗:“村里现在捋账呢,核对一下,你看这是你领了工资的条子吗?”

徐大斗一看,立刻跳脚:“王八蛋才领呢!老子早不干了的,到他妈哪儿领工资?”众人立时围上来,一看,只见上写“徐大斗领取二零零三年度工资三千元整。证明人:王茂才。取款人:王茂才。”

“这还是人脑子吗?大斗的工资,取款人王茂才?”这大概是今天最新鲜的一件事了,众人不免热吵吵地议论开了。

“啥也不是,他是觉得没人查得了他!”

众人谝说着,连王茂才的几个亲戚都加入其中了。

黄有发没想到王茂才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咽起了唾沫,脸色一会儿一变,说了句:“这茂才啊!”远远站开了。众人的笑骂也就更加放开,整整热闹了大半夜。

随后,王建才果然组织人修好了水渠和蓄水池,还说过些天要雇台推土机把河道推一推,这样水量加大不说,还能顺便包给个人养鱼。乡里的技术员也来村里取了土样。只是,村东南角那地测了一下,坡度太大,实在没办法修水渠,只好改成埋设塑料水管。这样成本就大了很多,恐怕又得垫个几千块。

如此一番,现在,提到村长,基本已经没有几个人能想到还有个王茂才了,连乡里来人也都是直接去王建才家。查账这时也差不多到了尾声,在老账里据说不明不白的钱就有十七八万,这还是不算吃喝。以前大家总感觉王茂才弄是弄,也不会有多少,顶死三万五万的,一点也没想到这么个穷村子也能搞出这么大一笔钱。这个人,原以为他只放个臭屁,没想到能稠稠拉下这么一裆,哎!

现在,除了刘旺财,几乎已经没有人再为王茂才说话了。他说打死他也不信王建才能一直这么好下去。

14

埋水管需要挖一条一米深几百米长的沟,要是还按一人一天三十块干的话,恐怕单此一项就又得几千块。孙定一出主意给那些在这里有地的人每户分上十几米,让他们自己来挖。孙东林连连摇头,觉得这肯定不行,现在这人,没点甜头谁会给你白干?王建才也没别的办法,就打算试试。想不到喇叭里一通知,当下就去了孙三他们几十户,下午除了刘旺财他们四五户,几乎都去了。最后,刘旺财也让老婆去了。

到第三天,沟就挖成了。王建才雇了辆货车把水管拉了回来,孙三、金旺他们赶到地头帮忙卸车。金旺问埋水管是不是也让每户都出份工。王建才说这就不用了,人多手杂,反倒容易把管子弄折,反正挖着慢,埋着快,还是由金旺领着人干。问金旺多长时间能干完。金旺说一天没问题。王建才说:“这就好,赶快干。完了,你再领人把村里路上再打扫一遍,我见又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下星期一开村民大会,汪乡长要来!”众人不知村里又要有什么大事,都嬉笑着来问。王建才说:“投票罢免茂才!乡里研究了一下,同意了。”

“罢免茂才?”孙三吃惊地吸了一口气。

王建才看了他一眼:“怎么,这样的人还不该罢免?”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先不这么着急,反正他现在不就是个空架子,谁还当他是村长?咱现在最主要的任务还是要这个钱!要不你垫的那些钱怎么办?他要是在这个位置上,方方面面就得有点顾忌,咱要着总容易一点,能让乡里出面压他嘛。要是下了台,他可就光脚不怕穿鞋的了。”

王建才往孙三跟前走了一步,说:“三哥啊,你是不知道,我这个茂才哥呀,现在都开始有点耍赖皮了,平时还真看不出来。我已经不太指望能把那钱要上了,算啦,不这么耗了。”

孙三说:“可咱还能不要了?要钱嘛,总不是个容易的事,所以得讲究个方法。现在呢,你说要真把他往法院里送,万一真把他逼急了,来个邪的,也麻烦。咱也不能太不把人家当回事。”

王建才挺赞同,说:“当初定一叔他们要查这个账,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把村里的钱要出来,好为大家办事。真要说把他往法院送,这我可做不来,怎么说,一笔也写不出俩‘王字!”

“这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六亲不认的人。可要是交给经管站,再查一回账,说不定还查不出什么问题了。”孙三看了看四周,没什么外人,“我想了这几天,咱不如这么办。咱先不提罢免他,让他觉得咱没想把他往绝路上逼,反正想全让他吐出来也不可能,早胡花了,把他房卖了也不够!”

孙三又往跟前走了一步,悄声说:“咱先慢慢把钱哄出来,完了再罢他也不迟!”

王建才也说:“这倒也是个办法。我看罢免了也一样能找人这么‘说话!其实,这不是我想罢他。现在罢,不是让人说我想赶尽杀绝嘛?是前两天东林叔到乡里,汪乡长问起村里的情况,一听就说像这样的干部就该立刻罢免。后来,还专门开了个会。你说乡里都决定了,咱能改的了啊?”

孙三还想再说两句,但王建才说到这份儿上,还说什么?王建才匆匆结了货车的运费,走了。

众人都在议论开罢免这事,孙三其实高兴。他想,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平常日子过惯了,一有些希望,往往会特别的兴奋,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心里就越容易没底,稍微怎么一下,就不免七上八下。不过这样也好,老平平稳稳的,人也就慢慢僵掉了。

罢免王茂才看样子是定下的事了。谁知道,罢免还要走很多程序,不由得乡政府,也不由得新的村委会,罢免不罢免,由村民代表投票说了算。一级一级比,这村民委员不就是人大代表嘛。所以,很快村里就要正经选村民代表。

村民代表从上一届就开始搞了。不过,当时只是王茂才写了几个名字报给了乡里。现在,连他们本人有的都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村民代表了。这一届选完村长又选组长,一直闹腾,也就没把这件事再提上日程。孙定一告诉大家说,正经选出村民代表,组成村民委员会,村里的工作才算完成了。

大家都没想到这次换届到现在还没有结束。孙三不知道孙定一是看见条文这么写了,就想走完这个程序,还是别的什么。心想孙定一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倒比总自感聪明的自己懂得还多。这倒也同样不奇怪,孙定一一直关心这个。而孙三以前不过就是浑浑噩噩一个农民,直到经过了去年到现在这一番换届,才明白了这个可以跟自己,跟每个人有关系,而且本来就有关系。

金旺他们不免有一些担心,说王茂才总还是有一些人,村民代表一共十几个,难免会选上他的几个人。孙定一倒很轻松,说村民代表并不是村干部,也没工资。不管是谁,只要愿意负起这个责,能对得起大家,都可以当。反正是大家选的,只要大家写票的时候对得起自己就行。

众人点头,问孙定一想推哪几个人。孙定一说他也是刚知道,所以来跟大家商量一下,看谁合适。金旺立刻打趣,说:“我看三儿就不错。”

其他人都笑,看孙三怎么推脱。

没想到,孙三说得很认真:“只要你们选我,我就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