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歌谣(三章)
2012-04-29宗彩虹
大头歌
大头大头,落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雨来了,起初是稀疏的不以为然,像土场上撒了一把黑芝麻。后来越下越大,越来越急,刺眼的鱼鳞白加上张牙舞爪的雷电,像身后追着一张张牙齿尖利的鱼网和无数善跑的脚,土场上的孩子哄一声散了。但我们在各个屋檐下唱歌,歌声赛过雨声嘹亮。这是让我们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头歌》。
几十年前,我们总唱《大头歌》。想起这首歌时眼前总会跳出一些与之相关的亲切场景:
父辈们在黄梅雨里躬身插秧,他们浑身湿透了,雨简直是从他们身上落下的。
我和伙伴们在乌云下快跑,闪电像监工的鞭子,我们在它下面跑得很混乱向不同方向,“东闪风,西闪空,南闪火门开,北闪暴雨来”,我们不是跑往家里,而是从家里向着不同方向跑,我们和闪电赛跑赶在雨之前冲向记号不同的酱缸,土场上的稻谷,树杈下的布鞋,羌子里的长豆干……
我们在雨水泛滥的沟渠里捉鱼;
我们唱着《大头歌》,赤脚在檐下把烂泥踩得噼啪直响……
一群野孩子是这样对雨没有一丝陌生感!
有时我们甚至不怀好意地去挑衅一场即将来到的雨。像和邻居家的孩子斗嘴,我们之间也能迅速化干戈为玉帛。
如果是处暑时来了一场大雨,父亲们说这雨叫“处暑头上落白米”,是上苍的恩赐。他们眼睛湿润,禁不住在雨里奔走相告,像那场雨直接落在心里,他们动情得像是已经看到无数晶莹的白米从天而降涌向他们的粮仓,笑容像雨水在他们每一条皱纹里泛滥。这时候,爱屋及乌我们也会学着他们在雨里雀跃欢呼。
“秋雨隔一村,夏雨隔条蛇”,一线之隔,这头日出那头雨,夏天的雨调皮,岂不好玩?我们全“哦”一声奔到雨里去蹦跶了,这是不是就叫“日头落雨,小鬼欢喜”?
“乌头风,白头雨”,老人们说乌云预示起风,白云要下雨,他们没念过几天书,可他们看得懂天书。
“麦秀风摇,稻秀雨浇。”说的是小麦扬花期刮风,水稻扬花期下雨才有利于生长。雨牵系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来一场好雨是上苍的善意。这时候的雨不仅不可怕还让人生出一点敬意。
只有一个人不在雨里捣乱。我的竹马级玩伴小狗天生哮喘,他家生下五个丫头后他才光临那个穷家,父母宝贝他,他脖子上总蒸笼似的罩着一把油纸伞,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被谁按住似的坐在户槛上看我们疯玩。去年冬天小狗的肺缩成两块石头,他丢下他的伞不无遗憾地走了。我猜想他的遗憾之一,会不会是没有和我们一起在雨里尽情地唱一回《大头歌》呢。
像吴冠中笔下的水墨,记忆中的雨缠绵妩媚,色彩鲜,亮线条灵动,每每想起,心变得暖烘烘的。
吃果果歌
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妹妹睡着留一个。
几个小不点儿一字排开,坐在户槛上,啊呜啊呜吃果果。吃蚕豆、黄豆、豌豆、野萁豆,吃红出血来的桑葚,吃红瓤西瓜、黄瓤西瓜、白皮西瓜、白小娘瓜、青皮绿玉瓜、菜瓜、水瓜和黄瓜;吃黑乌乌的冰糖枣、白斛斛的葫芦枣、红油油的柿子、黄烘烘的麻子梨子……吃红菱、水白菱、长四个尖刺的野鸡菱,吃鸡白卵子(鸡头米),鸡白卵子圆圆的叶子活像一只细筛子,又像有一层折边的水平镜子,拔起水里的杆子(茎),带出一个黄泥“萝卜”,剥了有刺的“萝卜”壳,得到一窝莲子状的鸡白卵子。有糯米的和粳米的两种,我们更希望挖到糯米的,生吃,一咬一口雪甜汁儿;煮熟吃,有熟藕的韧和糯米饭的香……开春时没有果子吃,我们三五成群浩浩荡荡去田埂边找毛柴草吃,嘟一声抽出茅草刚刚隆起的肚子,翻出一根白嫩芯子(将来要开成一株小型的穗状芦花),这就是我们无比热爱的“毛笋”,嚼一根,一嘴的青涩汁液,之后能慢慢抿出我们小孩子要的一点儿甜。
最难忘的是夏天时捞菱子。村前的几个水塘里,周家嘴的大河里,满河菱棵墨绿发亮像刚刚分娩完的女人安静地摊开手脚随我们拨弄。把它们翻个身,说不定就能得到几个个大实沉的红皮婴儿。捞菱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很艰辛,况且我们每人带了最大的篮子,况且头上的太阳越来越毒,晒得我们背皮吱吱冒烟,所以有时甚至付出超乎想象的代价。河边的菱棵早让一些过于殷勤的手翻遍了,我们渐渐走往河中间一点,我们有的会游水有的不会,但个个都是胆大包天。一根细竹竿上绑了镰刀,能拖来河中央一蓬菱棵,摘下两排铃铛一样挂在细茎两边的菱子,但是就算这样堆满一只篮子还是太费时间,性急的哥哥们索性游水过去,姐姐们坐了长脚盆划水过去,往往一个下午能杭育杭育抬回一篮子。但并不是所有的时光都这样顺理成章地进行想象中的收获。有时候,哥哥带回了一只一瘸一拐的空篮子,他踩到了水底的碎玻璃,他每走一步都在滴血。姐姐被水蛇咬了正惊魂未定又为小腿上爬满的蚂蝗再次尖叫。毒日下更是小虫们的天堂,小兵的裤裆里钻进了五只黑蚂蚁,杨树上的刺毛花灌了亚娟一胳肢窝,我和大姐浑身布满蜘蛛丝一样钻心的又痛又痒的烂疥,每天抠到出血为止。更有莫名难过的消息传来,太阳下山时,细芳的大脚盆被两个男人扛回来了,她被蛇一样柔软却极其缠人的菱棵绊住,像一只熟透的菱子永远沉在了水底,再不能回来,我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少了一个伙伴。每年夏天,散落在四野里像蚂蚁一样的爬行队伍中,因为采果子洗冷浴捉鱼冷不丁就消失一二个,我们就要在迷惘中寂静好长一段时日,我们吃菱子时就变得默不作声。
还是说菱子吧,菱子到家,是不准马上吃的,一定要等到太阳下山。像要举行一个庄重无比的仪式,每一个菱子在河水里淘了又洗,直到每一个都像待嫁的新娘水灵光光。后门队里的公场上,浇了一桶又一桶水,直到清洁成想象中的圣地。兄妹几个,才围成一圈,或排排坐,在金色的黄昏里,像虔诚的圣徒,慢慢地叩开一个菱子,极为慎重的姿势像触及自己的灵魂。有时来了小伙伴,气氛就不一样了,大家边吃边讨论着明天去东边的杨家村还是南边的藕池村,那里的菱子一定大得赛过拳头,菱肉一定是从没有过的甜。我们才又开心了,因为我们又有了一个值得期待的明天。
和菱子有关的记忆更早是在四五岁,夏夜,夜半依旧闷热,蚊虫叮咬,我渴,又尿急,就哭,亲娘(奶奶)从床上坐起来,一边骂咧我超生的娘连累了她,一边手伸向床架子上的铁钩子,钩子上挂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有小半篮水白菱。哥姐吃菱子时妹妹睡着了,他们给睡着的妹妹留的。甜是个好东西,我不哭了。谁也没有叫哥哥姐姐们这样做,但他们早早学会了像善解人意的的父亲母亲一样去分享和呵护。
其实那是个物质匮乏的童年,但现在回想起来,萦绕在舌尖上的,那淡淡苦涩里包裹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甜。铭心刻骨像一场旷世的初恋。相反如今食物名目繁多,我们的味蕾却突然忧伤地失去了方向。
像再也找不到一条清澈的河流,那些果子,我的许多朋友们悄悄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我曾经跑了几十里路,也没有在一个水塘里找到久违的鸡白卵子,它躺在字典里,有个陌生的名字叫芡实。它们一定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们一定隐藏在某处,等着某一天重生。这些曾和我们相依为命、患难与共的朋友啊。
“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妹妹睡着留一个。”我卑微躯体的某个角落因为这首童年的歌谣散发着圣洁高贵的光芒。
种赤豆歌
天上一粒星,地上一只钉,叮叮当当挂油瓶,油瓶漏,种赤豆,赤豆不开花,气煞老娘家,赤豆开了花,喜煞老娘家。
天上一粒星的天上是什么样的天上?一个农民,他渺小如一粒蚂蚁,翘首对天,看不出是忧思还是喜悦。他一定是我的父亲和乡亲。
记忆里的父亲时常仰首对天,喃喃自语。他们望天时就说田地和粮食。他们还习惯用“粒”,一粒米,一粒星,一粒汗,一粒芝麻绿豆小事……“颗粒饱满”的“粒”,“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粒”,“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粒”。我觉得“粒”在这里暗喻了粮食,暗喻了上天的悲悯和人的卑微,暗喻了天与人的关系。“地下一只钉”,是“斩钉截铁”的“钉”,这颗铁质的渺小的钉子和天上的孤星遥相感应,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还要在钉子上挂一只油瓶——在我的家乡,土墙砖墙木柱子里总是被揿进一只只钉子,于是,一只篮子、一只细筛、一只羌子或者一只油瓶就找到了自己的归属,积满灰尘和蛛丝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默。现在这只油瓶通过一只钉子挂在天上,也许上天自己就是一只黄澄澄油汪汪叫人充满食欲的油瓶。这极易叫我把上天想象成人间慈祥的母亲。某一天油瓶漏了,一滴,两滴,文人们说“春雨贵如油”。农民们唱赤豆歌。他们知道这是天告诉他们是该种豆子的好时候了,种黄豆、赤豆、乌骨豆、洋兰豆、长豆、扁豆、土豆,土豆不叫土豆,叫洋芋豆。垄土、翻土、垒土,豆子和菜油一样金贵的雨水一同叮叮当当滚进土地里了,又从大地里顶出两瓣芽来,长出叶来,老娘家咧开没牙的嘴,咯咯笑,一天跑三趟地头。几天后老娘家又不开心了,她看不到开花闷得慌。恐怕是叶子长得太多太密,光长叶子不开花,还是猪屎灰垩得太肥了,水浇得太勤了,老娘家越想越懒得去地头了。过了几天,绿叶子上冒出一蓬蓬红花,蝴蝶子蜜蜂飞过来了不肯飞走。老娘家又喜出望外了,笑逐颜开了。
这个童谣至今在乡村烟缕不绝,孩子们把她当山歌唱。但是那时我们并不察其意,不知道这是民间的《诗经》。不知道她如此贴切地暗合了农耕社会的天人关系。几十年过去了,如千万张绿叶,如生命力特别顽强的牵牛花、太阳花、五角星花的藤蔓,至今爬满了每家篱笆,如绿畴村落间撒落的小河,和那满村子草叶带来的晶莹露珠,那些天籁之音还无法在我的梦境里褪色。
这首儿歌还有另一种说法:“天上一粒星,地上一只钉,叮叮当当挂油瓶,油瓶漏,种赤豆,赤豆不开花,种芝麻,芝麻不开花,气煞老娘家。”
有种天生的戏谑效果。幽默、俏皮、轻快。
唱这首歌时,我们一般在门口土场上跳皮筋。我们脑海里闪现的是农人们被汗珠映照的脸,那张脸沟壑纵横,像老树皮。他们每个人都是编山歌的高手,说不定一出口就能笑翻一田埂的人。他们绝不雷同于罗立中的《父亲》,背着沉重生活走过人生的父亲。那样的父亲让人的心猛地下沉。如果我来画一幅父亲,饱经风霜的父亲脸上一定绽开干菊花一样的笑容,张开残牙点点的嘴巴,在刹那间你会产生错觉,那分明是一个孩子的笑容——眼睛闪光。对,童心未泯,我的父亲们,时不时来个段子,吆喝几声,要不这周而复始的单调劳作打磨得神经发麻,日子怎么过?
他们充满智慧又叫人莞尔的词条数不胜数,忍不住摘录一些如下:
十月朝,苍蝇蚊子一啄糟。十月天气渐冷,苍蝇蚊子无法生存,都冻死了。
七世冤家,八世对头。
七勒缠勒八勒,蒲鞋穿勒袜勒。
人同人好,鬼同鬼好。即物以类聚。
人前吃到人后,面皮吃到蛮厚。
大暑小暑,热煞老鼠。
小姐脾气丫环的命。
小辫子一甩,吃光用光。
勿识相,要吃辣火酱。
日不做,夜摸索。
叫花子不留宿食。
勿懂装懂,永世饭桶。
六月勒的日头,蛮娘(后娘)个拳头。
长子看戏,矮子吃屁。
头对风,热烘烘,脚对风,请郎中。
赤卵雄鸡勿要替鸭愁。
瞎眼老鸦无照应。
……
涵盖了农事、修身、养生,信息量巨大。我的父辈们敢于与天对话,你呼我应。这是辞赋、占卜、预言、禅、洞悉、达观。即使死生契阔的重大主题,也化以四两拨千斤。只可惜这些脱口而出的词汇像撒落在稻田里沟渠边的米粒,难以一一捡拾。身心的苦楚得以熨帖,沧桑的人生苦旅漾动一缕明快的旋律,江南于是有了风情和韵脚。这是来自生存的智慧,来自民间的强大生命力。
作者简介:
宗彩虹,女,中学教师。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西南军事文学》《雨花》《散文海外版》等。有文字入选数十种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