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患病毒
2012-04-29何也
何也
一
在乡下有一个女的,她上有父母下有四五个弟妹。这个女的本身很争气,读了中专自学大专自学本科;婚后从乡调县,又从县进城,最后落在一家稳定的事业单位工作,与此同时按揭买了房;这段时间她的运气的确不错,几次大手术均死里逃生。家庭命运的一系列可喜变化,在他人身上或许是千难万难的,在于她却奇迹般地顺利。对于这个女的而言,因为每一步都是往前进展,每往前一步都是对人生处境的改善,所以这个过程在于她是既风生水起又风风光光,让她一直处于兴奋的自我感觉良好的状态之中,面对亲友她的优越无疑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优越也意味着必须负起更多的责任。亲朋戚友在城里有什么事,她也的确做到尽力帮忙。平时总是隔三岔五往乡下的父母、弟妹各个家庭打电话嘘寒问暖,过问生活细节甚至是思想动向,充当“大姐大”给他们指手划脚一番,过年过节也不忘给他们买衣服送礼物,给孩子塞红包。特别是父母大病小病进城医治,她都起了关键的轴心作用。久而久之,本来在父母心目中这个有点固执并不寄多少希望的女儿,在弟妹眼中并不特别的姐姐,至此其形象大为改观,都以为只要有他们什么事这个当“大姐大”的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其实这个女的对自己这些年的人生历程并没有多少清醒认识,更没有觉察她在这些年无形中膨胀的自我,就像为了实现某种理想一切都可以不顾一样,她似乎已经习惯在那样的情景中生活。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听同事说现在城里人谁没有二三十万以上存款时,这才发觉她的手头所剩无几。因为这时候她家除了供房,争气的孩子考上她此前连想都不敢想的重点大学,每年又要有一大笔开销。此刻距离她进城已经十多年。这个女的这下有点懵了。偏偏在此时,她的父母进入多病之秋,弟妹各人的家事也以堆叠的方式出现。除了父母频繁看病治疗,另一头是弟妹,有的要开发山地,有的赶建房,有的准备买货车搞运输,有的打算供孩子进城读书,个个打电话和她这个“大姐大”商讨办法,不言自明还希望得到她经济上的大力支持。
这一次这个女的便不只懵而是一下子便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她以前没有想到的是,供房加上供孩子读大学,她不但每年没有余钱还要亏空。并且父母的病是一定要看的,弟妹们有困难和需要她也不能不帮。如此下来,她便只剩下外表风光,不为外人所知的家庭内部便会落入“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境地。不帮吧,白眼狼、无情无义、虚情假意的种种评判便会一个不少落在她身上。没事的时候不是有千百般的能耐吗,咋到了要帮忙时你便推三挡四的有了诸多借口?没事的时候小恩小惠大发殷勤,咋到了需要时倒当起缩头乌龟来了?可以预见的是,只要她无所作为,昔日温暖的亲情马上就会变成怨怼、讥讽的白眼和口水。不帮不行,全帮又不可能,那就有所选择。她打算帮最穷的二妹一把,只是二妹一家口风不严,帮了二妹就不能不帮最需要的三弟。可纸是包不住火的,帮了二妹三弟,大弟四妹最终都会知道,那就等于把他俩全得罪光了。从前她总是信心满满,此刻的脑袋瓜根本不够用。想这不行想那不行,东也不是西也不是。更让她苦闷的是,她此刻心中的这些无奈、这些苦和难,却连一个倾诉对象都没有,其情形是既没处说也说不得。
此刻的这个女的,看到的自己其实是非常无能的,本来是手抓彩色气球飘在空中,此刻气球被戳破摔在地上,自己走路已感吃力,偏要往她肩上压上百几十斤的重担。这日子明摆着就是要和她过不去。她没有了食欲,连水都不想喝,夜里除了辗转反侧,还有恶梦和虚汗。她这种寝食难安的情形,很快演化成到处不适与疼痛,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唉声叹气下来她似乎苍老了十几二十岁。
没有想到就在这转眼间,她先前的优越感一下子荡尽,情绪沉郁如同身陷绝境,没有退路也找不到出路。
但有人不这样认为,建议她去找一下心理医生,找找毛病到底出在哪里。在这座城里有四五家的心理咨询室。每小时的咨询费80到150块不等。她觉得不值。但这个人说相对于她此刻“暗无天日”的内心,花这点钱很划得来,不妨一试。
心理咨询师让这个女的简要介绍一下她从出生到中年的经历。
你出身僻远的乡下,可以说拥有的是平凡中相当不平凡的经历了。咨询师听了她的简历后说,请你自我评价一下在这40多年的经历中,你自身发挥了多大的作用?她认为自己的人生态度是积极进取的,比如在学历上;她忠于本职工作,善待家庭,一切从善如流。
你发挥的这些作用,在社会上有许多女性都做得到。咨询师说,但她们却没有得到像你一样不断改善处境的经历。她思前虑后,认为可能是她的运气比较好。
咨询师说,请你较为具体介绍一下你两次大手术的情况。她说,第一次她在病床上躺了8天,在家里卧床一个半月,接着休养半年;第二次也在病床上躺了8天,这一次严重得多,精心调养了一年又八个月。在这两次手术的休养期间,她必须保证自己有好心情,保证不干繁杂的事务,即使是一小瓶水也不能抬不能提。
咨询师说,请评价一下在这两次大手术中你个人发挥的作用。她说她情绪放松,心态积极,相信自己能挺过难关。
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咨询师说,在你这些年的经历中,谁对你的作用最大?她说,父母,她自己,还有丈夫。
咨询师说,你结婚20年了,我发现你基本不提和你携手走过来的丈夫,为什么?她说她丈夫是一个生活低调、与世无争的人。她认为,为家庭为亲人的付出,没什么好说的,她也做得到。
至此我已经基本清楚你的思维定势和心理取向。咨询师说,你自我形象的塑造有被夸大和虚构的成分,并且已经习惯了这种认同。她表示不明白。咨询师说,进一步也可以这么说,当你真正面对压力或必须独当一面时,你的这种自我定位其实是不堪一击的。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要重建你自身的价值体系。
这个女的无法理解咨询师这样的理论。咨询师说,就像一台中了毒的电脑必须安装杀毒软件一样。于你而言,重建你的自我价值体系就像安装了杀毒软件。
这个女的还是没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咨询师认为,她的苦日子还没有熬到头。因为人生过程毕竟外人无法代替她。
二
现在我们来说说城里有个女的。这个女的出身干部家庭,她的漂亮、气质、才干均属上上人选。从小到大,她读的是实验幼儿园、市中心小学、市一中,读本科时校花不好说,入选段花肯定没有问题。毕业后分配机关成了公务员,过了七八年便顺理成章当上科长。找的丈夫是从农村打拼出来的深得亲朋戚友赞赏的有为青年。她果然没有看走眼,不久后丈夫崭露头角,在机关混到副处,走出大院到基层当副县长、副书记,几年后 “转正”成为“一方诸侯”,又熬些年头当选副市长。成了名副其实市领导的丈夫终于回到她身边。
在他人心目中,她人生的完美到几乎无可挑剔。
这期间她生养了孩子,供孩子读幼儿园、小学和初中。相对丈夫不容置疑的忙,理会双方家庭、照顾双方父母的担子,似乎是自然而然地无一例外地落在她肩上。时间过得没让她想太多。但有一天她看见自己已是中年妇女的微胖体态,在镜子中看到夹杂在黑发中的丝丝白发;她的仕途停在科长任上很多年了,在单位干的工作于无限重复中越来越为繁杂;在家庭,她是事无巨细的母亲,打理家庭的老妈子,照看双方老人的保姆。她居然从一开始便毫无异议地充当了这些角色。
人生的拐点在她大学毕业20周年的同班同学会上。
地球人都知道,同学会的另一个侧面就是各人成果的博览会。在同学会上,最初她被称为“市长夫人”时还有荣光感,但没受用多久她便了解到,她在大学同班时不怎么显眼的这些男女同学,居然有几个混到厅局级、八九个县处级;三四个攻坚科研战线的都学有所成,在该学科要么崭露头角要么引领风骚;七八个下海经商的,资产千万过亿者不乏其人;业余爱好写作、画画、书法的几个人,此刻也已成名成家,均有作品问世流传。这中间,女同学居然过半,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特别是邻市一个女公安局长,不过当时班上一个黄毛丫头,此刻制服在身,不施粉不描眉,反衬出她一副让人倾倒的勃勃英姿。
城里的这个女的内心一酸,竟当众满眼是泪。开完同学会回家,这个长期周到照顾双方父母的女儿、儿媳妇“罢工”了(包括不接他们的电话),接着给他们雇了保姆,上街买衣服、首饰和化妆品打扮自己,用更多的时间投入本职工作。市长丈夫在确定她身体没有问题后,认为她是在赌气。我既不是保姆也不是老妈子,凭什么我就要干这一些?!这个女的平生第一次朝市长丈夫大发肝火。
可你是他们的女儿、儿媳妇!市长丈夫企图和她讲道理。没想到她火气更大:那你是什么,你不是他们的儿子、女婿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这不是明摆着忙吗?丈夫口气温和,但在这一天却无异于火上浇油。一样是本职工作,凭什么你忙我就不忙?告诉你,要是放在县区,我大小也是个局长,不但配车配司机还有人提包!
这个夜,市长丈夫发现她把枕头哭湿了。
不能再纠缠下去了,再下去就把从前品行高雅的老婆给纠缠成泼妇了。
身体没有问题,家庭、单位没有任何“突发事件”,按说她也还不到更年期,怎么就无缘无故变得六亲不认了?市长丈夫主动找了个大哥式的朋友喝酒诉苦。朋友听后哈哈大笑道,弟妹肯定在某个场合给“参照物”刺激了。说实话弟妹在嫁你之前的“绝代风华”是有定论的,这些年全耗在你和家庭上了。凭什么你此刻是市领导她还是个小小的科长?
真是的,父母健在,丈夫孩子都争气,有那么好的家庭,人家羡慕还来不及,她倒有了不满足的!对于老婆的一反常态,市长丈夫仍然感到不可理喻。朋友说,弟妹的价值观受重创了,是精神归属问题。
于是父子俩私下串通。儿子的大小考试开始捷报频传,其成绩不是第一也保持前列,还发誓几年后要考上妈妈以前读的那所大学。公务外,市长丈夫带她出席几次公开宴会,每次得人恭维时他都说,不瞒各位,说起来惭愧得很,就我个人的能力是不行的,我是牺牲老婆应有的那一部分加在自己身上,才有了今天的小小成绩。希望各位大力支持,别忘了继续鼓励我!
至此城里的这个女的,回头一看,父母、家庭,丈夫儿子完美无缺,其实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当她想起这些年来把自己的光彩和回头率全搞丢了,想起她的那些叱咤风云的同学来,她还是心犹不甘。青春不再,她老了,岁月把她定格在小妇人角色上了。可你还能怎么着?她这样一想,跟电脑中了病毒也很想像,心目中的滞碍、言行中的磕绊多了,笑意少了,认定自己此生就只能如此这般庸碌地过了。
责任编辑⊙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