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的人使劲疼我

荆辉

二妹要回娘家的前一天晚上，我看了一个通宵的韩剧《巨人》，看到其中的亲人相认时我泣不成声，桌面上扔满了被眼泪浸湿的纸巾。明天，我的二妹也要回来，会上演类似的剧情吗？

一

二妹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她出生时父母望眼欲穿地盼一个男孩。一向要强的父亲为了不在村里遭受“没儿子”的白眼，便把二妹连夜送给了远在百里之外的已有3個孩子的四姑。我姑姑众多，父亲总说四姑耿直，心眼好，绝对会为娘家的“香火”尽力。父亲似乎在一夜之间老了10岁。我常常看到他瞒着正在坐月子的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回过头，我发现曾经那样刚毅的他满脸是泪。

二

那时候，隔一段时间，父亲就会骑自行车载着我和母亲去看二妹，把好不容易积攒的钱全部换成奶粉、饼干留给她。四姑家专门养了一只羊，天天挤羊奶给她喝。从未吃过母乳的二妹，在羊奶和奶粉的滋养下慢慢长大了。

她5岁那年，四姑第一次带她回家。她喊四姑“妈”，喊父母“二舅衿子”。我牵着她和小妹的手四处跑，村里人便问，那个略大一点的漂亮小姑娘是谁？父亲怕村里人举报，早早地叮嘱过我，于是我回答：“她是表妹。”可是她和我长得太像了，那五官简直就是我的“袖珍版”，所以我自欺欺人的说法无法瞒过那些婶子大娘的眼睛，所幸善良的她们并不道破，只冲着我们发出心知肚明的笑。就这样，二妹成功地以父母“外甥女”的身份回了第一趟家。

后来，这个“外甥女”常常来我家，每次她来短暂地小住，都是全家喜气洋洋的日子，那是无法言说的“团圆”气氛。这时，就连自从小妹出生后就开始永无休止地唠叨抱怨的母亲，也变得无比慈爱起来，对二妹那是有求必应。有时候小妹要东西，母亲不给，小妹只需加上一句“是小姐姐要的”，母亲都会以最快的速度拿出来，引得我们哈哈大笑。

二妹就像我们的快乐天使一样，她一来到，岁月静好。

三

平心而论，四姑一家也是极爱二妹的。她6岁那年，四姑一家搬到了小姑所在的新镇，和小姑做起了同样的布匹生意。父亲也在小姑的劝说下只身前往，成了一个卖服装的生意人。我想，父亲当年断然前往的最大动力，不过是想能天天看到这个从小不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吧。

有一次，二妹调皮，被四姑训了几句，便赌气跑出去，在离家不远的矮木丛里藏了起来。全家上下都慌了神，早早地收了摊，一起寻找二妹。心急火燎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又累又乏的二妹却在矮木丛中睡着了。待她一觉醒来已是夜幕降临，被蚊子叮得满身是包的她慌忙往家赶。

第一个看到她的人是父亲，他厉声一句：“你到哪里去了？”吓得二妹直哆嗉，接着“啪啪”两巴掌落到了二妹身上，那是父亲第一次打她，其中包含着心疼、担心和恼怒，当然也怕四姑一家说出“这孩子太不省心”的话。

这时四姑父冲了出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凭什么打她？我都从来没舍得打她一下！”二妹像是看到了救星，哭喊着“爸爸”跑到了四姑父的身后。父亲的心却一下得到了宽慰，此后他无数次对我们说，我打，是因为她是亲生的;你四姑父护，是真的心疼这孩子。

四

二妹生性憨直，遇事不爱多想。她上中学时，有一天发现了写有她名字的“收养证”，便回头问大表姐：“原来我是收养的呀？”大表姐看到她拿的东西心里一惊，一个圆满的谎言从此诞生：“哦，咱妈生你的时候都40多了，怕人家笑话，就给你办了个收养证。”二妹竟然信了，以后当她得知实情时，还把这个当笑话讲给我们听。

这个谎言，一直维持到她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正值青春期的她出言顶撞四姑，一向怕她知道实情的四姑气不过，竟然脱口而出：“你是你二舅家的孩子，有本事气他们去吧！” 二妹起初以为听错了，或者是四姑开的一个玩笑，等到四姑言之凿凿地又重复了一遍时，这个心思单纯的孩子，才知道自己有着如此“复杂”的身世！

她大哭了一场，然后三观一点都没紊乱，甚至情绪也迅速稳定，最后该干啥干啥，就像此事未发生过一样。

其他人却乱了手脚，四姑对说出真相深感后悔，怕二妹知道真相后不再和他们亲近。父母也在惊喜中忐忑不安，怕二妹因被“遗弃”对他们生恨！

二妹在那个暑假里被四姑领来“认亲”，这个她曾经来过无数次的家门，从此有了不同的意义。她微笑着，在大家的惶恐中，甜甜地喊着“二舅衿子。”

“认亲”之后，她在父母身边待了数日，那段时间，她应该特别幸福快乐，因为我看到她在QQ里的个性签名是：爱我的人使劲疼我。

五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爱她的人有一天会产生分岐，甚至势不两立。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小姑与四姑家的表哥多年来一直做着相同的生意，小姑的生意风生水起，表哥的生意惨淡经营，于是小姑便很有一种“大鱼吃小虾”的气势，双方就此早已心存芥蒂。一次小姑病倒，早已回家再次务农的父亲打电话给表哥，让他去看一下小姑。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件区区小事会令四姑龙颜大怒，口口声声说父亲：“为了小妹的一道圣旨，不顾外甥的感受和艰难。”一向爱主持公道的父亲便向四姑解释，而自恃劳苦功高的四姑哪里听得进去？她威胁父亲说，不要恩将仇报，否则就让你永远失去自己的孩子！

而为了那个孩子，一向心高气傲的父亲先后5次前往四姑家澄清此事，但却悲哀地发现，事情已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二妹居然渐渐对他横眉冷对！而就在此事发生前不久，二妹还在一个清晨，像受到惊吓似的给父亲打来电话，父亲问她怎么了，她哽咽着说：“二舅，我梦到你死了。”父亲呵呵地笑着，说：“傻孩子，梦都是反的。”

最后一次失望而归，父亲连续几天几夜不曾合眼，精神像突然中弹一样倒下了。常常在半夜三更，他反复自问或问别人：“孩子到底是恨我了，我是不是做错了？”

六

二妹再次回家是在一个下雪的冬日，那时她对父母的仇恨已深入骨髓。她像个护卫一样紧紧地跟着四姑，寸步不离，用“冷若冰霜”来形容她的表情一点也不为过。我们悲哀地发现，如同经历过洗脑的二妹，当年的天真烂漫一去不复返了。我和小妹试图与她亲近，都被她冷冷地拒绝了。

她们走后，父亲无奈地对我们说：“别难为她了，她心里最不好受。以后别再动不动给她打电话，让你四姑那边起了疑心，她更不好过。要明白，最爱的人先放手。”

过了很久，一两年或者更长时间，四姑突然打电话来，宣布二妹要结婚。全家人都很兴奋，以为终于等来了与二妹恢复感情的转机。在村里当了一辈子婚礼总管的父亲，提前一天就赶了过去，期盼着能为二妹尽一份力。

婚禮很热闹，我们终于看到了二妹的笑。等到婚礼进行到请新人父母上场时，我们清晰地听到了二妹和妹夫同时喊四姑四姑父“爸妈”的声音。我想，这一声“爸妈”，应该是对亲生父母最大的惩罚。瞬间，母亲的眼泪就像决堤之水，父亲怕她影响了气氛，连忙起身扶她躲开了。父亲安慰母亲，放心吧，孩子过年的时候会回来看咱们的。然而，他们望眼欲穿地等到了过年，却始终没有接到二妹的一个电话。

七

此后整整3年，没有等来二妹的一句问候，哪怕在此期间她已经做了母亲。

解铃还需系铃人。小姑看到我父母难过的样子，于心不忍，此事既然因她而起，她就要承担起解铃的责任。此时，恰逢四姑与父亲僵持多年，完胜的小姑渐感无趣，便授意大表姐从中说和。父亲的态度很坚决也很简单：“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的孩子回家看看，就啥事都没有了。”

大表姐找到小姑，小姑借机去了二妹家，向二妹道出原委，希望二妹理解父母的苦衷。二妹哭得不成样子，声嘶力竭地喊道：“难道不是他们亲手把我送给了别人？难道我是别人从他们怀里抢来夺来的吗？”

小姑陪着落泪：“可他们从来没想过要真正失去你，要是他们真不想要你，当年把你送给陌生人不是更好？何必送给亲戚，到头来天天折磨自己？再说了，看到养父母一家那么爱你，他们也无法再把你要回去。你现在有了孩子，将心比心，你要是长时间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小姑苦口婆心的劝说，终于让二妹顺过劲来，她哭着问起那些自己逃避了很久的词汇：“现在我二舅妗子怎么样了？我大姐小妹怎么样了？”“他们都盼你回去。”小姑把此行的目的端了出来，二妹终于含泪点头，小姑喜极而泣。

八

终于等到了二妹回家的这一天，我早早地赶回去，一家人翘首以待。

端午节的天气晴好，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似含笑。二妹抱着孩子表情有点不自然地走下车来，父亲压抑着呼之欲出的眼泪，淡淡地问了句：“回来了？”平常得如同二妹从不曾离开。

没有韩剧那样煽情，可是仅此一句寒暄，二妹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漾开，就像阳光终于冲破了多年的阴霾。

陈蕲摘自《祝你幸福·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