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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家侦探

2012-04-29刘浪

青春 2012年3期

1

还是先说说我第二次见到杨飞扬时的情形吧,当时的场面,我觉得真就挺好玩的。

那天是一个周五还是周四,我如今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那个午后,我喝了两瓶啤酒。你要知道,我酒量的上限是一瓶啤酒,还得说是500毫升而非630毫升的那种。被采访对象连哄劝带要挟地灌下两瓶啤酒之后,我的心中不说豪情万丈吧,豪情三四米还是有的。

从酒桌上撤下来的时候,我的采访对象要开车送我回报社。我说,不用,我回家,我自己走回去就行。我的采访对象说,你家在哪?上车,我送你到家。我没有同意。饭店到我家,只隔了一条街,铆大劲也就300米的样子。我的采访对象就开车走了,临上车前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你得抓紧把你酒量整上去啊,要不多耽误事。

我的这个采访对象是个年近40岁的男子,和我同一个姓氏,但他叫李什么宏还是李宏什么,我一直没记住。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在这个故事的结尾,我还会提到他。现在,我还是按照当时的时间顺序往下讲吧。

因为喝多了酒,急着回家睡觉,我很快就来到了北岸街。走到北岸街和桥旗路的交汇口,也就是离我家还有大约100米的地方时,我遇到一伙人在打架。具体说来,是三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在打一个小伙子。三个男孩子动手的同时,嘴也没闲着,我估计被打小伙子的三到四代以内的女性长辈,都被这三个男孩子的语言逐一暴力了。而被打的小伙子,他可能是为了节省体力吧,就一言不发,一五一十地招架和回击,但还是有点落了下风。当时是下午两点半左右,气温接近40摄氏度,所以街上的车辆和行人都不多。仅有的十几个路人都远远地站着,在看热闹,其中一位老兄半蹲在地上,用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托着下巴,俨然山寨版的思想者。

按说以往遇到类似的事情,我总是一走了之的。我可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我们总编就说过我需要加强训练一下自己的新闻敏感。但你不要忘了,这会儿我心中的豪情正经好几米呢。我就想,我靠,三个打一个,真他妈的不讲究。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一个箭步——也或者是弓步?待考——冲上前。我大喊一声,住手,警察!这样喊时,天知道因为什么,我竟然顺风顺水地就摆出了一个半蹲的马步造型,同时左手攥住右腕,右手则比量出了一个枪的样子,不是一般地雷人啊!

而更加雷人的是,那三个打人的男孩子听我一喊,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跑得追风逐电,跑得一往无前,转眼就没了踪影,而我也该回家睡我的觉去了。这倒不是说我觉悟高,惯于做好事不留名。而是经过这番短暂的折腾,我似乎是有些清醒了。我隐约觉出我刚刚的举动百分之一百二十五涉嫌冒险,而先前看热闹的那十几个人正围上前来,我可没心思答对他们。

我刚刚走出没几步,被打小伙子在我斜后方突然喊出了三个字:李晓宇。

我就猛地站住了。我靠,这小子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紧接着,我就转过身来,上下左右地打量这个小伙子。这人身板很壮,肤色古铜,很粗的眉毛呈八字形,是,我以前的确应该是见过他,可他到底是谁呢?

小伙子说,咋的?想不起来我了咋的?

我试试探探地说,沸,沸羊羊?

小伙子哈哈一笑,露出了被打得出血的牙龈,说,是啊是啊,我是沸羊羊。

2

沸羊羊的原名是杨飞扬,沸羊羊是他的网名。你要是看过动画片《喜羊羊和灰太狼》,你就会发现,杨飞扬长得真就挺像片中的沸羊羊的。而如果把他名字的中间那个字提到前边,读音就更像沸羊羊了。也就是因为这两个缘故,杨飞扬就把沸羊羊做了自己的网名。

而说到我和他的最初相识,就有点更加不靠谱了。

应该是去年年底的一天,总编第N次批评我新闻敏感不强,总也采写不来像样的稿子。我很郁闷。我知道,总编所说的新闻敏感是借口,他认为像样的新闻稿子,其实就是给商家写的软广告罢了。但我没法反驳总编,人在屋檐下,你忍着就是了,不忍也得忍。

那天下班,我的脖子就总是支不住脑袋。我低着头往家走,走着走着,就咣地一声撞在了路灯杆子上。眼前的一堆星星磨磨蹭蹭地消散之后,我总算把捂着脑门的双手撤了下来。紧接着,我把路灯杆子当成了总编,毫不犹豫地使劲踢出一脚,总编疼没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的冷汗决堤一样涌了出来,我的嘴巴、鼻子、眼睛也不再安守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了。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恶气,我突然就忍不住笑了。真是犯不上啊,跟路灯杆子较哪门子劲啊?万一被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拍下视频,传到网上,妥,又多一个撞路灯门。

也许就是因为心情平静了下来,我发现路灯杆子上原来贴着一张电脑打印的不干胶小广告,名片一样大小,右下角被撕掉了一条。小广告上面的五分之四幅面写着私家侦探四个字,是那种笨呵呵的综艺字体,还加粗了好几级,难看归难看,视觉冲击效果还是不错的;下面的幅面是两行字,第一行是一个QQ号码,竟然是个7位数的,蛮拽;第二行应该是一个电话号码。我拿出手机,记下了这个QQ号码,但没记下电话号码,因为电话号码已经被撕掉了。

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新闻线索,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打开电脑,登录QQ,加这个私家侦探为好友。对于侦探这个行当,我是很有些好奇的。我想知道他们的工作是不是有很大的风险,雇用他们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他们的收入状况如何。我尤其想知道他们工作的细节,包括他们使用的技术手段。

QQ资料显示,这个侦探叫沸羊羊,年龄那项注明是102岁。没了,就这些。我是看过《喜羊羊和灰太狼》的,知道片中沸羊羊很听美羊羊的话。为了能让接下来的采访博个好彩头吧,我在正式加沸羊羊为好友前,把自己的QQ名改成了美羊羊。

——你好,我是美羊羊。

——嗯,你也好。

——我在北岸街看到了你贴的广告。

——嗯。广告?

——是啊,侦探。

——嗯。

这样打过招呼,我就觉得没有必要绕什么圈子了。我正想直接告诉他我是记者,如果他方便,我打算采访一下他,他发过来一个憨笑的笑脸表情。而他接下来发过来的一段话,让我吃惊不小,我的整个后背都唰地一凉。

——你姓李,叫李晓宇,涧河晨报的记者。

——你真强!不愧是侦探。

接下来我就告诉他我想采访他,并且一再声明不会泄露他的身份。我以为他一定会拒绝的,他却爽快地答应了。他说他刚刚接了一个大活,干完这个大活,他就来找我。我问他我要等多久,他说最快一周,最慢一个半月。

就这样,我和沸羊羊取得了联系。而待到我真的见到他时,已是今年的春天了。

3

现在,我接着说我和沸羊羊第二次见面时的情形。

我挺担心那三个男孩子真把沸羊羊打伤了,他年纪轻轻的,身体缺了什么零配件都不好,我就建议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他却用右手掌啪地拍了下自己的胸口,说,啥事没有,就咱这体格,军用的,钢钢禁造。沸羊羊的话里有东北土语,还好,我听得懂,他是在说自己的体质很好,特别能够禁得起击打。

我就问他为什么挨打。我说,怎么搞的?是不是偷拍被人家发现了?

他停止了拍打身上尘土的动作,说,那不可能,那咋可能呢?就咱这手法,累死他他也发现不了。

接下来沸羊羊就告诉我,他刚才只是经过这里,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指使三个男孩子打一个女子。沸羊羊上前劝阻,中年男人摆了摆手,三个男孩子就上前打沸羊羊,而中年男人一把扯住女子的手,上了一辆黑色的奥迪A8,开车走了。

我操他个瞎妈戴眼镜的。沸羊羊大骂了一句,接着说,那三个小鸡巴崽子下手都挺狠。你要是再晚来一小会儿,我备不住真得交待到这疙瘩,我操他妈的。

这时候,那十几个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上来了,想要向我和沸羊羊表达诚挚的问候和良好的祝愿,但又好像不好意思开口。那个山寨思想者就抢了先,他是个结巴,他问我和沸羊羊,咋,咋咋咋,咋回事?当时路边的一块广告牌上,刚好贴有电影《唐山大地震》的宣传海报,我就说,拍,拍拍拍,拍电影呢。之后我就说一不二地对这十几个人挥了下右臂,说,好了好了,散了吧,下一组镜头明天再拍。那十几个人就走了,山寨思想者却又问,啥,啥啥啥,啥电影?我说,涧,涧涧涧,涧河大热闹。

撂下山寨思想者,我和沸羊羊就往我家住的那个小区走。边走我边问沸羊羊,那个中年男人,会不会跟那个女子是两口子?人家要是在闹夫妻矛盾,你往里掺和,不是等于主动找挨打吗?

沸羊羊撇了撇嘴,说,你可真鸡巴能扯。那女的长啥样我没看清,但年纪也就20刚出头那样;那个老爷们儿,咋也得小50了,给她当一个半爹都拐弯。再说了,有在大街上打老婆的吗?就算有,自己不动手,让三个小鸡巴崽子打自己老婆,你信?

我说,我不信。

这样说着话,我们就来到了我家小区门口。我邀请沸羊羊到我家坐坐,他说,不的了,哪天的吧,哪天我请你喝酒,今天要不是你帮我……

我打断他的话,说,把你手机号码给我。

我们两个交换手机号码的时候,我问沸羊羊,你说实话,当初我在QQ上联系上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身份?

沸羊羊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还抬手挠了下后脑勺,说,这个,这个,下次见面我保准告诉你,谁撒谎谁是王八犊子。

我说,也行。

之后,他走他的,我回家睡下了。

4

沸羊羊说请我喝酒,他说到做到。大约两个星期以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今年立秋的前一天,他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桥旗路中段的第八感觉酒店找他。

不用掰手指头计算,我知道这是我第三次见到沸羊羊。这次见面,沸羊羊突然告诉我,他不再做私家侦探了。至于原因是什么,我三五句话说不清楚,索性就等一会儿再说。现在,我还是先讲一讲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前后情形吧。

前面我已经说过了,在QQ上,沸羊羊同意接受我的采访,他还说最快一周、最慢一个半月就跟我联系。我就等,眼巴巴地等,傻呵呵地等,最焦急的时候,挠墙的心思我都有,可他一直不跟我联系。我在QQ上给他留过几次言,他一次也没有回复。后来我就不急了,我知道沸羊羊这是拒绝我了。我猜想,沸羊羊应该是有所顾忌的,毕竟他干的是个具有保密性质并且不能完全摆到桌面上的行当。

而在这期间,我的工作也稍有变动。总编一定是确信我没有能力给商家写软广告,不能让商家有钱捧个钱场,没钱就借钱捧个钱场,他就让我做了编辑,每天编一块社会新闻版,也就是每天浏览各大网站,专门划拉18岁小伙迎娶100岁老妇、儿媳嫁给公爹,以及木乃伊顺产下龙凤胎这类的小道消息,转载到报纸上。许是怕我大材小用,总编就又给我安排了一项工作,每周再做一块口述实录版,说白了就是找那些在情感上有波折的人,让他们讲讲自己的经历,然后,我根据他们的“口述”,每周“实录”下来四千字左右的一篇文章。

到了今年春天,我已经忘了曾在QQ上跟一个私家侦探联系过的时候,沸羊羊在QQ上找到了我。

——你好李晓宇。

——哦,还行,你也好。

——我是沸羊羊,你找过我。

——哦,是吗?

——我是那个私家侦探,想起来了吧?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我和沸羊羊就在我们报社后身的茶座见了面。因为当初急着采访的热情早就冷却了,我就有点打不起精神来。而更让我犯困的是,我发现沸羊羊并不是那种严格意义上的私家侦探,他至多是个侦探票友罢了。他的真实身份是一家物业公司的保安。去年底,他打算在业余时间做侦探,他觉得一旦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接上几单大生意,他就会哗啦一下脱贫。他就制作了一些不干胶小广告,四处张贴,怕城管或者公安部门追查,他就把广告下方的电话号码撕掉了。当然了,他也配备了DV机、相机、录音笔、摄像头、望远镜这类家什,但基本从没有派上过用场。

我问沸羊羊,除了我,难道就没人找你?

他说,有,咋没有呢?找我的人老鼻子了。沸羊羊说的老鼻子,还是东北话,意思是特别多。

之后沸羊羊就给我讲,一个女人雇用他去跟踪她的丈夫,找到她丈夫婚外情的铁证,也就是我第一次跟他QQ联系时,他说的那个刚刚接手的大活。我让他讲一讲经过,他却支支吾吾。我就问他,这个大活你赚了多少?他伸出右手掌。我说,五千块?他摇头。我说,五万?他还是摇头。我说,五百?他仍旧摇头。我说,五十?他点头,说,嗯哪。我强忍着,总算没笑出声来。

在感叹了几句侦探不好干之后,他说,钱不钱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我稀罕侦探这活儿,嗷嗷刺激,动不动就整得我浑身一激灵一激灵的,贼拉拉过瘾。

我说,对,那是那是。

说完这句废话,正好有个女士打电话给我,要向我“口述”她的情感经历。我就跟沸羊羊告别,并且告诉他,我没法把他的事情见报。我谎称我们涧河晨报刚刚出台了新规定,对于敏感的新事物,暂时不予报道。

沸羊羊很失落,说,这扯不扯?这扯不扯?早知道这样,一开始我就该麻溜来找你,你说我端啥臭架子吧?

我就劝他,就算报社没这规定,为他的安全考虑,我也不能写他。

沸羊羊说,兄弟,别管咋样吧,我谢谢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喊一嗓子,保准好使。

5

有的时候,这个世界真就是小啊。我和沸羊羊第一次见面时,打电话给我,要向我诉说情感经历的那个女士,当天下午我采访了她。

这个女士说她复姓轩辕,自称26岁,而这显然应该是她三女儿的年纪。轩辕女士讲起话来出离后现代主义,拼贴、重叠、意识流、文本套文本,总之就是啰里啰嗦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吧,砸得我脑子里面乱成了一锅粥。但我还是听懂了她的情感经历,简单地说就是两个字:出轨;要是详细点说呢,就是她出轨之后赫然发现,在她出轨之前,她丈夫原来已经出轨了。

就在我打算放弃这次采访时,轩辕女士的一句话让我全身过电一样激灵一抖。她说,我为了全面抓住我家先生的把柄,我雇了一个叫沸羊羊的私家侦探。

我说,那请你详细讲一讲沸羊羊吧。

轩辕女士说,他有什么可好讲的,蛮乎傻呵的。

我说,还是讲一讲吧。

轩辕女士就讲了,而且讲得还算有条理和层次。于是,在轩辕女士的偏现实主义的讲述中,我看到沸羊羊拿着DV机,慌里慌张地上了一辆红白相间的千里马出租车,远远地跟踪轩辕女士的丈夫。轩辕女士的丈夫进了北岸宾馆,沸羊羊也跟了进去。欸?轩辕女士的丈夫进哪个房间了?对,准是208。沸羊羊就屏着呼吸、顶着一脑门汗水、蹑手蹑脚地来到208门口,刚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门哗啦一声打开了。里面出来的两个中年男子很不懂江湖规矩啊,二话没说,抢过沸羊羊的DV机,就一把摔碎在地上,沸羊羊还没回过神,就被打倒在了地上。沸羊羊问,你们凭啥打我?换来的是两个中年男子的又一顿暴踹。在沸羊羊五光十色的呻吟的伴奏下,两个男子相互搂着对方的脖子,哼着悠扬舒展的小调,迈着四四方方的步子,走了。

要不是看他眼睛肿得睁不开,轩辕女士说,怪可怜的,那50块钱我都不给他。

我说,嗯,善良的人都会有好报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当初我在QQ上跟沸羊羊联系上以后,他迟迟不来找我,应该是在养伤。

6

现在,我接着前面讲第三次见到沸羊羊。

在第八感觉酒店最东边的那个单间,沸羊羊真可谓容光焕发,笑得让我都要看见他的智牙和会厌软骨了。

我说,咱们就开门见山,你当初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工作单位?

沸羊羊说,那天你一跟我说话,我就在百度上搜你QQ号,搜出来了。

我就忍不住苦笑。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沸羊羊好歹是侦探啊,无论如何也得有点超常规的手法和技能。我靠!我怎么就忘了我们报纸有电子版,我们这些编辑记者的各种联系方式都挂在网上呢?

我说,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又接到大活儿了?

沸羊羊竖起右掌,又把左掌平放在上面,他说,No!鸡巴毛侦探!以前我是脑袋让毛驴子给踢了,今后我他妈的再也不扯那个王八犊子了。

我说,嘿!太阳打东西南北一起出来了?

沸羊羊说,你这么说也行。

我说,你别跟我绕弯子,直说吧,碰到什么好事了?

沸羊羊的脸红了,说,那个,那啥吧,我,我处对象了。

接下来,沸羊羊就跟我讲了他的恋爱经过。

就在我和沸羊羊上次街头重逢之后的第三天,有个网名叫美羊羊的人加他为QQ好友。一开始他以为这个美羊羊是我,但聊了几句后,知道对方是个女子。他们两个人在网上具体都聊了些什么,我在这里没有必要细讲,反正就是聊得格外投机,几天后就火烧火燎地见了面。

这个美羊羊名叫余纯。

余纯长得嗷嗷带劲!沸羊羊用东北话向我直抒胸臆,翻译成普通话就是余纯长得特别漂亮。

沸羊羊和余纯见面之后,两个人就来到了我们现在所在的第八感觉酒店的这个单间。两个人话越说越投机,酒也就越喝越多。沸羊羊的酒量最多也就比我高出一毫升或者两毫克的样子,当他醒过来时,就发现自己以净重的方式躺在一家宾馆的床上。而余纯呢,正在扎实稳健地结束他的童子生涯。沸羊羊既惊又喜,既喜又惊,紧接着就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余纯就安慰他,还说他是她梦中的王子。至于他们二人之间还说了些什么话,我在这里不便过多引用,因为那些话语,当事人听来沉醉、舒坦、过瘾,局外人听来却有鸡皮疙瘩落一地的麻烦。

沸羊羊就和余纯过起了同居生活。余纯建议他别做私家侦探了,沸羊羊就理所当然地不做了。

沸羊羊说他约我,一来是表达一下谢意,感谢我上次对他的帮助;二来呢,他是想把他的幸福也向我“口述”一下,让我给他“实录”一下。

挺好一张报纸,你别老整那些哭叽尿嚎的婚外恋,沸羊羊说,你也整一点像我这样阳光灿烂的。

我说,行,没问题。

接下来,我就问问沸羊羊,他对余纯的过往了解多少,她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家庭背景如何。可这个时候,沸羊羊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告诉我,电话是余纯打来的,她已经到了酒店的门口。

我说,那快让她进来啊。

余纯看上去应该是25岁左右吧,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长发,肤色很白。我得承认,余纯长得不难看,虽然不见得像沸羊羊说的那样嗷嗷带劲,但配沸羊羊实在是相当宽裕的。

余纯像个乖孩子那样不多言,偶尔说上一句半句的,是那种很嗲的童音。我是有些受不了这种音质的,而沸羊羊显然很受用,他幸福得就像一块奶酪,已经化开了、摊开了、流淌开了。

我们三个客套了三两分钟后,沸羊羊正要正式口述他的阳光灿烂,总编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我编的那块社会新闻版出错了,让我马上回报社。总编的声音声嘶力竭的,我觉得我那块版十有八九是犯了导向性的错误。

我就急忙赶回报社,原来只是一个小标题里出现了一个错字,被罚款5元就摆平,害我白白紧张了一场。

7

这之后,我没有联系沸羊羊,而恋爱中的他自然也没闲工夫主动找我。

待到秋天快要结束,干枯的树叶满大街撒欢的那天,沸羊羊又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就去了他说的老窝子,也就是我们上次见面的第八感觉酒店的那个单间。

这是我第四次见到沸羊羊,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沸羊羊的脸色阴得一把攥得出水。我问他,怎么了?沸羊羊摇了摇头。我又问,余纯她惹你生气了?沸羊羊又摇了摇头。

我就有点压不住火,大声说,有什么事,你直说!

沸羊羊用两只手掌使劲揉搓前额,说,我,我还想干侦探!

我说,余纯不是不让你干了吗?

沸羊羊说,是啊,我还没敢告诉她,我想让你帮我拿拿主意。

我说,那我就实话实说了,你不适合做那行。

沸羊羊说,我也知道我笨,但这活我得接,我就再干这一次。

接下来,沸羊羊就告诉我,他很想跟余纯结婚,可他根本拿不出这笔费用。而就在两天前,有个男人QQ联系上了他,想雇用他找寻他妻子的下落。男人说,他可以先支付给沸羊羊1万元钱,如果沸羊羊能够找到他的妻子,他再奉上10万元。

我说,你已经见到那个男人了?

他说,还没呢,这不跟你商量呢嘛。

我说,我是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还正好热乎乎地掉我嘴边。

他说,我也不咋信,可是……

我说,你不是让我给你拿主意吗?我的主意就是从现在开始,你把你那个QQ号扔掉,有多远扔多远。那个男人,他说不定给你设了多少陷阱和圈套。

沸羊羊很慢地点了点头,说,嗯,嗯哪。

但是事后我才知道,沸羊羊第二天还是去见了那个男人。男人30多岁的样子,一张正宗猪腰子脸,上面胡乱摆放了大得离谱的眼睛、抠抠搜搜的蒜瓣鼻子和两颗果断地伸出嘴唇的门牙。

男人没有食言,预先支付给沸羊羊1万元钱。

沸羊羊双手哆哆嗦嗦地接过钱,脸上的表情像笑又像哭,他的呼吸和心跳呢,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一起在造反,忽而慢到没有,忽而快得数不过来个数。而当男人将他妻子的照片递给沸羊羊时,沸羊羊差一点就像一滩烂泥那样瘫在地上。

照片上的女子,原来是余纯!

8

老实说,故事讲到这儿,我就不想再往下讲了。一来,将悬念大把大把地送给读者,这种慷慨是我的强项;二来,故事接着往下讲,沸羊羊就真的死了,这实在不是我想见到的局面。

在讲沸羊羊死去之前,我得先说说他认识余纯之前接手的另外一个大活。这段经历,就是我第四次见到他那天,他在第八感觉酒店讲给我听的。老实说,要是没有这段经历,沸羊羊给我的印象,不过就只是一个不够聪明但足够倒运的愣小子而已,我也不会有心思来写这个故事。

那次雇用沸羊羊的,是涧河一中一个在读初二的男生,15岁。男生也是通过QQ联系上沸羊羊的,他给了沸羊羊100元钱,让沸羊羊帮他找到一个男人的家。

沸羊羊挠了挠后脑勺,说,你找这个男的,干啥呀?

男生翻了个白眼,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沸羊羊说,我,我。

男生说,你我什么我?你不能干就拉倒。

男生的话就像一个火种,腾一下点燃了沸羊羊心中的万千豪情。沸羊羊说,咋的?瞧不起我咋的?别说就是找个人,就是三条腿的蛤蟆,你让我找,我都能给你找来一大帮。

男生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吹牛谁不会啊?

沸羊羊把100元钱塞在男生手里,转身就走。

男生喊住了沸羊羊。男生说,你别生气啊你,我是心情不好,还感冒了,才跟你发牢骚。说着话,男生一边咳嗽一边又将那100元钱塞回沸羊羊手中。沸羊羊没再拒绝,因为此前的一连几个晚上,他都在潜心研究侦探知识,结果白天上班时睡着了,就被他所在的物业公司的经理臭骂了一顿,并且扣掉了他半个月的工资。

接下来,男生给了沸羊羊一张照片,说,就是这个人。

接过照片,沸羊羊的脑子里就轰隆一声。男生要找的这人,原来就是沸羊羊所在物业公司的经理。随即沸羊羊就笑了,因为他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经理家的。他就在心里小声念叨,他娘个狗尾巴的,这100块钱捡得腰都不用哈。

男生说,你估计要几天能找到他家。

沸羊羊假装皱眉思索,说,要说快,明天就差不多;要说慢,还不得十天半拉月啊。

男生说,行,我就给你十天时间,事成之后,我再给你200块。

沸羊羊嘿嘿一笑,说,嗯哪,就这么定了。

跟男生分手以后,沸羊羊就想,经理这人除了爱骂人,除了爱占点小便宜,除了有些好色,总是勾搭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再除了其他杂七杂八的毛病,他还真就没什么毛病。男生要我找到他家,到底想干啥呀?唉,我想那么多干啥,先用这100块钱买点肉、买点酒,犒劳自己一下吧。结果呢,因为酒喝得有点过量,沸羊羊崴伤了脚脖子。傍晚的时候,沸羊羊去北岸医院看病,就又见到了那个男生和男生的妈妈。

男生偷偷对沸羊羊做了个鬼脸,沸羊羊对男生吐了下舌头,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

沸羊羊的脚脖伤得并不重,第二天他就坚持上班。午间快要吃饭的时候,一个女人来找经理。这个女人,就是那个男生的妈妈。男生的妈妈不认得沸羊羊,她说她是来找经理洽谈一个合作项目,可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让沸羊羊知道了什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们二人走出房门时,经理飞快地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沸羊羊就更加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了。

沸羊羊就想,男生让我找到经理的家,到底想干啥?

几天之后,男生再次约见了沸羊羊。

沸羊羊说,你那天咋也去医院了?

男生说,发烧,去打静点。你别问这些没用的,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他家?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他家炸了!我让他给我爸戴绿帽子!

沸羊羊慌忙掏出100元钱,递给男生,说,那个,那个,对不起啦,你这活我接不了了。

男生说,你玩我呢?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沸羊羊站起身,撒腿就跑。

接下来的几天,沸羊羊总是想找个机会跟经理好好谈谈。你他妈的家都要被人炸了,你还整天咋咋呼呼抖搂个鸡巴毛啊?但沸羊羊同样清楚,他要是找经理谈,最直接的结果很可能就是他被炒鱿鱼。而不跟经理谈呢,他心里这块大石头就总是心惊肉跳地悬着。我他妈的操这些闲心图个啥呀?这样问自己的时候,沸羊羊的牙疼就犯了,两个腮帮子肿得锃亮,夜里可以财大气粗地勒令100瓦的节能灯泡下岗。

再后来,沸羊羊费了一些周折,从经理的手机里找到了男生的妈妈的手机号码。沸羊羊就去了公用话吧,拨打男生的妈妈的手机。

电话通了,沸羊羊照着他前一晚熬夜写出的草稿,字正腔圆地说,我是涧河市国家安全局的首席侦探,我知道你叫王水妹,你的15岁的儿子在涧河一中初二(3)班。我代表国家安全局通告你,请你今后不要再跟北岸物业公司的赵长海经理有任何来往,因为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如果你仍旧跟赵长海来往,你的儿子就会去赵长海家制造爆炸案。

沸羊羊写的草稿其实还有至少200字,但说到这儿,他就挂断了电话。因为他的心脏跳得都要从他的嘴巴里扑棱一声飞出来了,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字正腔圆。再就是,电话那头,男生的妈妈一个劲地说,是,是,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男生妈妈的声音里满是水汪汪的哭腔。

这之后,沸羊羊果然再没看到男生的妈妈与经理有所往来。沸羊羊这才把憋在胸口的那口气长吁出来。

9

沸羊羊的死,我是后来从北岸公安分局那里知道的。

沸羊羊的死,显然和余纯有关。余纯其实并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名沸羊羊到死都不知道,那我们就还是叫她余纯吧。

据北岸公安分局刑警介绍,余纯是一家夜总会的小姐,被一个男人包养了。这个男人,就是当初在北岸街上指使三个马仔殴打沸羊羊的那个人。为了讲起来方便,我姑且称呼这个男人为老板,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一家小煤矿的老板。

老板那天之所以在大街上让他的手下打余纯,是因为余纯提出结束包养,并且偷偷逃了出来。就在余纯被打得绝望的时候,沸羊羊经过那里,上前制止。当时沸羊羊没有看清余纯的长相,余纯却把沸羊羊牢牢记在了心里。余纯再次从老板那里成功逃出来之后,她就找到了沸羊羊。她是怎么找到沸羊羊的,警方也不是特别清楚,反正一个人真心想找到另一个人时,办法总会有的。

至于雇用沸羊羊,说什么要寻找自己妻子的那个男人,他其实是老板的手下。老板命令他找到余纯,他找不到,就辗转联系上了沸羊羊。

沸羊羊后来还是把有人雇用他找寻余纯这件事跟余纯说了,余纯也就说了自己的过往。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决定双双离开涧河,去沸羊羊的老家绥北县。两个人带着简单的行囊,乘坐18路公交车去了涧河火车站。刚一下公交车,老板的奥迪 A8就从斜后方撞向他们二人。沸羊羊一把推开了余纯,他自己就倒了下去。

我问刑警,老板怎么知道沸羊羊和余纯要离开涧河?

刑警说,就是巧合,该着。

按照刑警的说法,老板那天是自己开车去参加一个什么宴会,车子行驶到火车站,他看到了沸羊羊和余纯。老板当时就认出了沸羊羊,正是当初他让手下打余纯时上前制止的那个小伙子。原来他们俩早就串通好了啊!老板这样想时,就狠踩一脚油门,想要把余纯和沸羊羊全都撞死。

故事到这儿,似乎就真的讲完了。可我分明记得,在故事的开头,我说到了一个叫李什么宏或者李宏什么的人。当时我只是说他是我的一个采访对象,其实他还是我那块口述实录版的冠名赞助商。

除了前面说过的年近40岁,我不想过多介绍李什么宏或者李宏什么了。我只想说,第一场大雪将涧河市装点得过分干净的那天,上午10点整,他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兄弟,你现在就来第八感觉,给我捧个人场。

我就去了那家我很不愿意去的酒店,李什么宏或者李宏什么原来是在这里举行二婚也或者是三婚。

新娘看上去漂亮又幸福,像花一样在绽放。我仔细一看,是余纯。

责任编辑⊙维平

作者简介:

刘浪,生于70年代。若干诗歌、小说作品发表于《山花》《青春》《延河》《青海湖》《四川文学》《飞天》《鸭绿江》《北方文学》《雨花》《文学界》等期刊,有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精选》转载。黑龙江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