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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4-29孟大鸣

青春 2012年3期
关键词:杨桃分厂王凯

凤凰楼酒楼在南湖岸边,一栋两层小木楼。小木楼半边坐在岸上,半边伸到水面,像湘西凤凰的吊脚楼。

谷全山双脚刚踏上二楼,楼板“吱呀吱呀”叫个不停,小木楼在发抖,踩痛了似的。谷全山人在门框处,头先往里伸,再弓着腰,把一米八的个子往下矮一截。谷全山这一动作,有三十年历史了。谷全山的天庭像广场一样宽敞;脸色如涂了胭脂,红中透亮;脸上的微笑仿佛是一朵花,花粉里正酿着甜甜的蜜;腰板墙壁一样硬直。

滨湖化工是特大型国有企业,在册职工七千三百五十人。谷全山是滨湖化工的人事处长。滨湖化工和滨湖市平级,滨湖市的红头文件,到了滨湖化工只参照执行。换句话说,可执行,也可不执行。滨湖市组织部的红头文件规定,处级干部五十六岁退居二线。这文件滨湖化工参照执行了。

我二十一岁得肺结核,读完大一就休学,读一年休两年,到了二十八岁,还没拿到毕业证。二十八岁那年公司补员招工,限定年龄二十六以下,大专学历,身体健康。这三项条件我都不符。其中最难的是学历。那年谷全山是人事处副处长,主管这次招工。招工文件的解释权在人事处,为了我,谷全山的解释是:有三年以上在校学藉的本科肄业参照大专学历。全公司有三个人和我情况类似,最后全部参照了大专学历。

分配由电脑随机处理,我分到化纤分厂。到化纤分厂报到那天,碰到一个初中同学。初中同学说,你是遇了鬼吧,送死也不要来化纤,你家那样好的关系,什么单位不能去?化纤分厂亏损二十年了,说不定明天就宣布关了,你招工也等于白招。果然,我刚上两年班,化纤分厂关了,留五十个职工保安一样看着一堆废铁和一排排破房子,其余职工都下岗待业,一个月四百元生活费。在家呆了一年,我才去找谷全山。谷全山再把我安排到全公司奖金最高的分厂。我现在一个月的收入,和公司其他分厂同龄人比,高出三千元。

五十六岁半从人事处长的位置退下来。谷全山刚过两个月不要上班的日子,就查出肺癌。医生说,晚期。

今天我作东答谢谷全山。请了四个陪客,四个陪客先到。谷全山没到时,我们正议论他患肺癌的事。

谷全山做事最低调,也肯帮忙,得了癌症,真可惜。

唉,好人,好人就是命不长。

难怪最近老听他咳嗽。

刚说到谷全山的肺癌时,铿锵的脚步就到了包厢外,议论戛然而止。

望着谷全山,我心里直嘀咕:这是癌症病人?

谷叔。

我双手做出搀扶的动作。

呵呵,半年内还不要扶。谷全山又对大家说,迟到了,对不起。

那天回家看父亲,父亲说,谷全山得了肺癌。我像听到亲人的噩耗似的,心头悲悲的,似哽了硬物还有痛感。父亲说到谷全山患了癌症时,声音也是悲的,心痛谷全山不幸的情绪,不但声音里有,脸上也有。

父亲和谷全山都住北区35栋,谷全山住东头,父亲住西头。谷全山和父亲是忘年交。父亲在车间当班长时,谷全山是班员。父亲调生产处后,谷全山接父亲当班长。后来谷全山在组织部当科长,父亲当生产处副处长。生产处副处长,父亲一直当到退休。谷全山以前叫父亲班长,后来父亲当了生产处长副处长后,就叫老班长。谷全山当人事处长,仍叫父亲老班长。父亲则几十年如一日,直呼谷全山。谷全山第一次到我家时,我叫他谷叔叔,现在见了面仍叫谷叔。

我这一辈子,最让我高兴的是有三个谷全山这样的朋友,谷全山是第一。这是父亲常在我面前唠叨的一句话。父亲说三个谷全山一样的朋友,一个是生产处的老处长,老处长后来当了公司管生产的副总。父亲从科长到副处长,都是老处长一手提拨的。老处长从公司副总的位置上退休后,父亲每年正月初一都去老处长家拜年。另一个是何八级。何八级和父亲同年,比父亲小二十天,父亲当年在车间里的哥们。这三个人,父亲像对待家乡的亲兄弟一样。

谷全山当了十三年人事处长,最过得硬的就是财和色。这话不只是父亲说,公司职工这样说,公司王凯总经理也这样说。前任人事处长,倒在色上,和他上过床的女人,有三位数,每星期都有人向纪委和总经理投诉。

王凯总经理在公司大会上说,谷全山当十三年人事处长,没有一次投诉纪录,你们谁能做到?

读高中时,杨桃像一枝春天的杨柳,身姿婀娜;嫩绿嫩绿的,沾着早晨八九点钟的晨露似的,四十岁后见到杨桃,仍像春天的杨柳。我陪杨桃走出谷全山办公室,杨桃说,你这谷叔真给你面子,给你泡茶,双手送到面前贵客一样。我说,不是我的面子,是谷全山的习惯,不分贵贱,只要进他的办公室,都双手递上一杯热茶。

杨桃大学本科,学人事管理专业。杨桃是独生女,三年前父亲去世了,她离婚后想回到母亲身边。杨桃母亲是我初中班主任。

二个月后,杨桃就到公司人事处报到上班。杨桃在人事处上了三个月班后,有天同学相聚,杨桃也在。

老师身体好吗?

感冒都不患了。

上班习惯吗?

……

杨桃欲言又止,有话咽回了嗓子里似的,过后突然问我:

谷全山怎么样?

什么意思?

给他打了一万的包,没要。

讲了他不会要,要你莫打。

上班一个月,季度奖一分钱不少,别的处和我同一个月调来的,只发了三分之一。

人事处造名单,近水楼台。

处工会主席醋酸酸的对我说,谷处最关心你,去张家界旅游,谷处亲自点你的名,按规定你还不能去。工会主席眼睛一眨一眨,那神态,那脸上的语言,看了不舒服,好像谷全山把我调来,又处处关心我,是我们有见不得人的事。

莫想太多。

把我调进厂,不要我一分钱,对我是大恩了,现在又对我这样好,旁人又是那种眼光,我真感到受不起。他不要钱,要什么?这样对我好,总有个目的。到底是什么目的?我心里像有块石头悬着,这块石头随时都会砸下来,让我粉身碎骨似的。

乐于助人是谷全山的性格,绝对没有目的。

悬在杨桃心上的那块石头,三年后才慢慢消失。杨桃说,没有任何目的帮助别人,我只看到谷全山一个。

老班长,你莫劝,我不去医院,肺癌晚期无药可治了,我去干吗?化疗?化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痛苦死去,不合算,我才不做那种蠢事。

谷全山像说别人的事一样,脸上仍是那种当处长时的微笑。

后来,父亲说起劝谷全山去医院治病的事,对谷全山那种乐观的态度,流露出几分欣赏。谷全山那家伙,干什么都和别人不一样,其实,他说的也没错。

柳彩虹是哭着来找父亲帮忙劝谷全山。谷全山患了肺癌,他自己整天乐呵呵的,没生病一样,柳彩虹瘦了十五斤肉,那一个星期,就像过了十年。谷全山没查出肺癌时,她的同事朋友都叫她资深美女。资深美女成了她的诨名。她自己也乐意这名字。仅一个星期,一个资深美女就成了老太太。以前的三五根白发,突然有了旺盛的生殖能力,繁殖了半脑袋白色子孙。说到谷全山,说到癌症,柳彩虹的眼睛像漏斗一样流水。当年父亲在车间当班长,柳彩虹也是班员之一。小时,柳彩虹也常来我家,我叫她柳阿姨。谷全山和柳彩虹结婚,父亲是媒人。

我要他去医院,他不肯去。我说打电话告诉谷军,他说谷军正准备毕业论文,三个月后就毕业回国了,现在不能告诉他。我都快急死了。老班长,帮我劝劝,只要治,总有一线希望,不治在家白白等死?

谷全山这家伙,瞎胡闹!

父亲对柳彩虹说,放心,一定把他劝去医院,不肯去,叫两个人绑着去。有病治病,天经地义。谷全山这病,最快也要一年半载,等谷军论文答辩完后,再告诉他,也行,关键是先让谷全山去医院治病。

就算不为自己,为了你老婆,为了你儿子,也要治,不治没希望,治总有一线希望。父亲劝谷全山说。

我和你一起去看老主任,老主任痛苦的样子,一直在我的脑壳里。我记得,老主任说:我这辈子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不该来医院,化疗比生病还让人痛苦,早知这样,玩几个月,快快活活的死。

为了你老婆,儿子,你也要去医院。

我这一辈子就是为老婆、儿子活着。我也是人,哪会不爱金钱,不爱美女?想到一旦东窗事发,伤害最大的是老婆和儿子时,就不敢越雷池了。几十年小心谨慎,你莫看当了十多年人事处长,外表风风光光,其实我心里像个小媳妇,四面八方都要小心应对,心苦啊!剩下一年半载,我要真真实实做次人,死得快快活活。

父亲望着谷全山,像不认识似的。

没有说服谷全山,反而被谷全山说服了。父亲对柳彩虹说,这病要治好也困难,趁谷全山精神还好,让他痛痛快快玩两个月。

父亲眼角湿润润的,仿佛是转述谷全山的临终遗言。

第一次看到谷全山半眯着眼睛,一摇三晃,偌大的身胚就要倒下似的。正准备叫他,那身胚突然就蹲了下来,“哇”地一声,一口稠状秽物飞了出来,青油油的草尖上,挂满了像纸屑一样的渣渣,分不清是黄还是白色。“哇哇”,又吐了一口。一连吐了五次,最后一次,响动比前四次激烈,仿佛连肠子都要吐出来,口里一阵响动过后,什么都没吐出来。

谷全山站了起来,一步三摇,我正想要不要扶他一把时,他准确地按响了自家门铃。

当年受过谷全山帮助的人,都轮流请他吃饭、娱乐。当人事处长时,除公务外,不参加任何答谢宴请,就像和父亲这样的老友,每年在家里聚一两次,柳彩虹去餐馆点菜,再送到家里。现在谷全山不像癌症病人,倒像公关先生,餐厅进歌厅出,有时还去休闲农庄钓钓鱼,比上班还忙。忙得连自己的病都忘记了。以前公务应酬从不喝白酒,现在没喝半斤八两不放杯。

有个朋友在郊区开了一家鸟语花香休闲农庄,免费请我玩。在朋友的休闲农庄,我见到了谷全山。朋友的休闲农庄有四个鱼池,我没和谷全山一个鱼池,在他身后另外一个鱼池,我能看见他,他不转身就看不见我。

谷全山的身边有个金发姑娘。一头没有光泽的金发,发尖上青乌乌的,祖上的基因,泄露金发的秘密;眼睛圆圆的,仿佛比下面的嘴唇还大,涂一圈蓝蓝的眼影;腰比小腿还细,像光照不足的小树干;胸上凸起两个包,尖尖的挺挺的像巨峰。谷全山身旁有条小凳,金发姑娘有时坐在小凳上,更多的时候是坐在谷全山的大腿上。金发姑娘穿低领上衣,谷全山将钓杆放在脚旁,腾出手伸进金发姑娘的胸前,眼睛不看水面,专看领口。

老骚棍。金发姑娘用红唇在谷全山的脸上碰一下,说。

小妖精。

前天回家,听到父母议论谷全山。

母亲说,谷全山天天和火车站周围的妓女混在一起。

父亲说,活着的日子不多了。

男人的骨子里都是坏坯子。

人是动物,不分男女。

没想到父亲这样回答母亲,以往父亲把卖淫嫖娼当成万恶之首。有个表哥,在部队当营长,转业时父亲找了谷全山,转到了公司。过年过节,表哥都要来看望父亲。表哥嫖娼被派出所抓了,虽然私下用钱摆平了派出所,但嫖娼名单不知怎么到了公司纪委,弄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父亲从此不让表哥登门。父亲说,有辱门风,有辱祖宗,我没有这个侄子。父亲还警告我说,你要是背着我和他往来,我连你这崽也不认了。

柳彩虹知道?

应该知道。

让他胡作非为?

明年这时,谷全山肯怕进公墓了。

鱼咬钩了,鱼咬钩了。

谷全山像姜太公钓鱼,不动钓鱼杆,手伸在金发姑娘的低领里不肯出来。听到金发姑娘说,咬钩了,谷全山往水面看一眼,眼睛又回到了白晰晰的峰沟里。

漂要沉了,快拉呀。

有你这美人鱼,还拉什么?

金发姑娘跨过谷全山两个大腿,面对面贴在谷全山胸上,两个肩在扭动。谷全山把头埋在两座乳峰间。

骚劲挺足,就是不中用。

我端起酒杯,走到谷全山身边,和他碰了碰杯,说,一祝谷叔快乐!

呵呵,快乐,快乐!

二感谢谷叔关心!

二两白酒,谷全山一口喝了三分之一。我不能喝白酒,开始的半两酒,还在杯中没动。我把杯缘贴近嘴唇,做出喝酒的样子。二瓶白酒,瓶里都空了。我的半两酒不算,只有三人喝白酒,估计谷全山喝了七两。

浩,浩子,其实叔,叔对不起你。

我坐回原位,说,吃水不忘挖井人,谷叔是我的贵人,关键时刻都是谷叔帮忙,没有谷叔,我能混得这样滋润?再次衷心感谢,谷叔,我把杯里的酒全喝了。

头往后一仰,杯缘放到嘴唇上,猛地往嘴里灌,半两酒洪水一样直往喉咙口冲,酒刚沾喉咙时,仿佛那液体长了刺,刺得喉咙里辣辣的,像吃多了辣椒。喉咙里不适的感觉向整个口腔蔓延,突然,那液体横冲直撞,把肺又绞得不安宁,一阵咳嗽,要把肺撕碎咳出来似的,憋得血都塞车般的堵在脸上,连眼眶都是红的。

浩子滴酒不沾,都喝完了,谷处你的也要喝完。

谷处海量,喝光洞庭湖都小菜一碟,这算什么?

喝,喝,一口清。谷全山拿起酒杯,一口把杯里的酒倒光了。

服务员,再来一瓶白酒。

不来了吧。

来,再来一瓶。

服务员望着刚才说“不来了吧”的哥们。

我对服务员说,望着他干嘛?再来一瓶。

浩,浩子,我真有愧。谷全山说,你们对我这,这样好,在我人生的最后,后时刻,能陪我,给,给我快乐,我谷,谷全山无德无能,惭……惭愧。我一个要死了的人……

谷全山突然涌出一腔泪水,他把眼泪擦干,又说:

不说这事,说,说高兴的,你们以为我,我患了肺癌,心里痛苦,错,有你们给,给我快乐,我一点也不,不痛苦,我,我很幸运,我,我谷,谷全山,退了,没权了,你,你们没忘记我,我要,离开大家,踏,踏上黄泉前,你们给,给我快,快乐,其实,我不像你们,说,说的那样好。

谷叔,我是发自内心感谢你。

浩,浩子,你,你莫打断我说话,让我说完,我不说完,在黄泉路上,也,也不得安心。浩,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说,对,对不起你吗?

只有我对不起谷叔的地方,没有谷叔对不起我的地方。

错,错!是谷,谷叔对不起你。

谷全山有什么对不起我?我找不到答案。谷全山喝了酒就忏悔,这不是第一次。上次柳桃请谷全山,喝了半斤酒后,谷全山就开始忏悔。一桌有七个人,都是人事处的同事。那天,我刚好在隔壁的包厢。其实是一个能开两桌的包厢,中间用屏风隔开,看不见隔壁包厢的人,但是声音就像在一个包厢一样。

谷处,衷心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柳桃说,说起来不好意思,刚来时,我还误会你了,以为你不怀好意。我从未喝过酒,为了表示诚意,也是最衷心的谢意,一口喝完,谷处你随意。

响起一阵掌声。

柳桃从不喝酒,也一口清了,是诚心诚意,谷处也要喝完。

喝,喝。

爽快,爽快,谷处是爽快人。

上酒,给谷处上酒。

柳桃,你要说感谢,我受不起,惭愧,真惭愧。你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我的心就动了,动起了歪脑筋,你刚调来的第二年,和滨湖理工的一个教授谈恋爱,那谣是我造的,目的就是要拆散你们,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我就难受。

隔壁包厢里,刚才热热闹闹的气氛,一下就凝固了似的,七嘴八舌的声音都没了,只剩下谷全山一个人在说话。从谷全山说话的频率和顺畅来判断,他没有完全醉。

我常常幻想和你在一起,抱着你,拥有你……

谷处是真男人。来,为谷处的真男人喝酒,大家一起来。

有人出来打圆场,化解尴尬。

只听谷全山还在说,我把哽在心中的话说出来了,得到了你的原谅,半年后,我到了另一个世界,心就能安了。

今天才发现谷处的幽默,谷处真会开玩笑,大家为幽默的谷处干杯!这是柳桃的声音。

那年招工,我,我只要一句话,你就可以不,不去化纤分厂。其实,当时电脑分,分配,你不是化,化纤分厂,是橡胶分厂,我把你和另,另外一个人,换,换了。

橡胶分厂就是我现在的分厂,橡胶分厂的奖金,比其他分厂高出百分之四十以上。

浩,浩子,谷叔让你,下,下了一年岗,对不起,起你,对不起你,你爸。谷,谷叔要请,请你原谅,请你,你爸原,原谅。

这只是谷全山忏悔的几件小事。谷全山忏悔的一件大事,让父亲吃了一惊。父亲说,没想到谷全山这小子,还有这样一手。

父亲说,八年前,要从正处级干部里提拨一个公司副总经理,最有可能提拨为公司副总经理的,有两个热门人选,一是谷全山,二是王凯。人选还不明朗时,北京总部收到一封举报信,举报王凯。

这对谷全山有利,怎么没提谷全山,反而提了王凯?我问。

你不懂官场,有时我也看不懂。举报信的事,闹得公司人人皆知,我们觉得王凯没希望了,一定是谷全山。

北京总部来考察拟提拨的副总经理人选时,公司提的两个候选人,倒是在大家的预料之中。当时,我没看懂的是,关键时候谷全山主动向考察组澄清,举报王凯的匿名信,内容不实。按理说谷全山不应提举报信的事,真也好,假也好,对他最有利的是保持沉默。这时,有人举报王凯,本身就对他有利。

考察组回北京总部前,开了一个全公司处级干部见面会。总部领导在见面会上,对谷全山赞不绝口,尤其是谷全山替竞争对手澄清事实,在总部系统历史上还是首次。见面会上,总部领导讲了四十分钟,其中赞扬谷全山的话讲了十五分钟。

散会后,我要谷全山请客,谷全山笑笑说,安慰奖。

我说,公司干部中你呼声最高,怎么在这时提王凯的举报信?一脚险棋哦。

谷全山说,我有数,王凯才是运动员,我是陪练,真正上场的是王凯。

父亲说,一个月后,北京总部的任命下来了,果然是王凯。后来王凯和谷全山的关系比亲兄弟还亲。有人开玩笑说,王凯是公司台上老总,谷全山是幕后老总。谷全山说什么,王凯一般不打折扣。这时,我才佩服谷全山那小子,比别人棋高一筹。

早些天谷全山向王凯忏悔,让我大吃一惊。父亲说。

谷全山向王凯忏悔的事,我也听说了,但我不知道具体细节,只听说,王凯当时脸上变了颜色。就我的理解,能当领导,而且是公司高层领导,城府都很深,脸上不会轻易变颜色。

听说王总翻脸了?

父亲说,翻脸还不至于,谷全山是一个要死的人了,也算是临终忏悔,要是谷全山不是得了癌症,不是要死的人,谷全山肯定没好日子过了。举报信是王凯心中的痛,八年了王凯都没忘记。王凯心里的两个怀疑对象,一个是公司办公室主任,一个是安全环保处长。安全环保处长裸身调出了公司,到沿海一家民营企业打工去了,办公室主任就地免职,成了办事员。

举报信是谷全山写的,这话不是谷全山自己说,打死我也不相信。父亲说。

柳彩虹站在社区门口,脸红亮亮的发光,见着熟人就笑,仿佛近两个月没笑,现在都要补回来似的。柳彩虹的笑,不是大笑,是微笑,是那种从心里发出来的笑。别人还没问她,站在社区门前干什么,什么事这样高兴,柳彩虹就抢先说,我在等老谷,我家谷军从国外回来后,带老谷到长沙看病去了,谷军打电话说,老谷患的是肺炎,不是肺癌,市里医院误诊。柳彩虹兴奋地说着,声音像鞭炮一样,一响连着一响,其他人的声音根本无法插进去。

社区门口,弥漫着一股喜气,有种过节似的欢乐气氛,就连社区主干道两旁的菊花都开得比往日鲜艳,下午三点了,花蕊还是金黄的,花瓣还沾着晨露似的,一片片全挺着精神。十多人站在社区门口迎候谷全山,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容。父亲也在其中。

社区门口摆了二卷鞭炮,红红的也透出喜色。父亲在指点两个四十来岁的人说,谷全山一踏进社区大门,你们就把鞭炮点燃。

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我们都在社区门口迎接谷全山,祝贺他摆脱了死亡的阴影,你也来吧。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去了。

按父亲的话说,摆脱了死亡阴影,又有这么多亲朋好友,在社区门口迎接他,祝贺他,替他高兴,今天,最高兴的应该是谷全山和柳彩虹。我第一次见柳彩虹兴奋得这样得意忘形,谷全山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谷全山走进社区,完全不是我想象的场面。往日阅军式的步伐软了下来,双脚提不起似的,仿佛体力全透支完了,再也撑不起一米八的躯干。谷全山的背弓箭一样,头朝下看着地面,脸像半成品的铁锭,面上粗糙,灰灰的看不见光泽。

父亲伸出手,准备和他握手以表祝贺,社区门口一干人等都准备学父亲和他握手祝贺。谷全山连看都没看父亲一眼,低着头只管往自己家走,明显加快了脚步,跑步一样。父亲一时没反应过来,手悬在半空中。不仅父亲没反应过来,在社区门口迎候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不像误诊,倒像确诊。

他去长沙时,我还和他说了话,精神可好了。

可能肺癌是误诊,后来又传染了比癌症更可怕的病。

什么病比癌症还可怕?

艾滋病。

艾滋病?

这两个月,天天在火车站周围和小姐混。

父亲没参与议论,去了谷全山家。迎候谷全山的一干人等灰溜溜的散了。门口的两卷鞭炮,撕开了外包装,一根长长的红布条似,摆在社区门口两旁,也没人点燃,死了一样。

谷全山回到家后,一个人关在房子里不肯出来。父亲进了谷全山家,也没和谷全山说上话。不管父亲在门外如何叫他,好像里面没人似的无反应。

谷军说,去拿结果前,爸还劝我说,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早死和晚死,只要想到你爸是快快活活走的,你就要高兴。活了五十多年,这两个月我才真正明白一些事。我爸说这些话。都是带着微笑说的。结果出来,医生说是误诊,不是肺癌,我爸的脸就变了,笑容没了,也不说话,一路回来都没说话。我也不知什么原因。

第二天上午九点,谷军见门仍是关的,想叫谷全山出来吃早餐,站在门外喊了两声,里面没有动静,谷军便推了推门。门一推就开了。谷全山不在房子里。书桌上一张纸条。

谷军:

爸惭愧,没脸见人了,不要找我。好好孝顺你妈。

纸条上没落名,谷军认得,是谷全山的笔迹。

责任编辑⊙育邦

作者简介:

孟大鸣,湖南岳阳人,先后在《湖南文学》、《散文》、《文学界》、《芙蓉》、《青春》、《芳草》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100万字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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