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
2012-04-29鬼金
作者简介:
鬼金,辽宁本溪人。1974年出生。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有小说在《花城》、《上海文学》、《山花》、《天涯》、《青春》等杂志发表,有小说入选《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十五届青年作家班学员。
啊,不要走得那么快,等等我,灵魂,否则我将会成为一个迷路的孩子。
卡尔里海,我灵魂的福祉。现在,我用肉身弹奏你最后的挽歌,是你的,也是我的,是结束,也是开始。
——题记
1
绳绳来信说,她在南方的一个小镇。她说,一个人的夜晚,她会想起我。她会像翻照片一样,在回忆中翻出我。然后,在虚幻的影像中,亲吻我,跟我……
“……我的身体压在你的身体之上,你的脊背支撑着我的身体,你的双臂不让我离开,在我的身体里的撞击,是温柔的暴力,我看见你的眼睛在我的眼睛里探寻,想知道在什么地方弄痛了我,到你想要的地方吧,没有终点,没有结束,你永远是叫喊着头向后仰,我永远是闭上眼睛,泪珠从睫毛上滚落,我的声音被你的声音压过,你用力搂紧我,我来不及逃跑,没有力气抵抗,只能是这样的时刻,现在有这样的时刻,相信我,将来有这样的时刻,从今往后,将会保持终生。”
……
绳绳在信的结尾,印上了一个鲜红的唇印。
我翻看着信封,上面没有地址。没有。我甚至在她的字里行间,仔细研究着,也没看出丝毫的破绽。也许这是绳绳喜欢的方式。她还是那么的喜欢写信。其时,她完全可以用公共电话给我打一个电话。但她没有。她还是选择了写信,这种古老的方式。她还是不想让我找到她。
她妈的。
我骂了一句。我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妻子。她沉沉地睡着,打着呼噜,看上去像一条沉睡的鱼。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封信。去卫生间坐了一会儿,我来到厨房,找到一个打火机,啪地按了一下,火苗像一把小匕首,伸向那封信。蓝色的火苗,跳动着,直到要烧到我的手指的时候,我才扔下。看着飘落的灰烬,像蝴蝶一样。我的心里充满斑斑驳驳的小洞,像窗外的那些星星。我觉得手背上有些疼,看了一眼,还是被火苗燎了一下,起了一个小水泡。它鼓胀着。我用嘴轻轻地吹了吹,那疼在慢慢地扩散。但那疼沉在水泡的深处,无论我怎么吹,还是不能根除。不能。我想找一个尖锐的东西把它挑破,让里面的水淌出来,干吧几天,就好了。就在我四处寻找尖锐的东西的时候,陈晓墨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袍,赤裸着两腿,站在厨房的门口。
我吓了一跳,汗毛都竖立起来。
陈晓墨站在门口。
陈晓墨问,你干什么呢?饿了吗?我可以给你做点儿吃的。
我说,不饿。
陈晓墨说,不饿,你跑厨房来干什么?
我说,我想烧点儿水喝。
陈晓墨说,厅里不是有饮水机吗?
我说,饮水机的水不好喝,我想喝点烧开的自来水。
我说,你不睡觉起来干什么?像个鬼似的,吓我一跳。
陈晓墨说,你是做贼心虚,要不,你怕什么?
我说,我做什么贼了?滚你妈的,你不睡觉,我可要睡觉了。
陈晓墨说,你又骂人了。
我没有理她,从她的身边撞了她身体一下,回到屋里。
陈晓墨很委屈地说,我做了一个梦,醒来,看你不在,我就找到厨房来了。
我说,做个梦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看见陈晓墨的脸上还挂着泪渍。我有些心软了,搂着她说,回去睡觉吧。是不是你没吃药?
陈晓墨说,吃了,也不管用。总是噩梦连连的。
陈晓墨自从那次流产后,就是这样,身体虚弱,更加神经质,还常常失眠。安眠药也不起作用。有时候,她会半夜起来,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或者对着窗外漆黑的天空发呆。你问她干什么?她说,数星星。我说,天空上根本没有星星。她强调说,我看见星星了,无数颗,就像一只只眼睛。她上来拗劲,我不能左右她。她认为有星星就有星星吧。我通常会吸根烟,然后回去睡觉。她茕茕独立的身影看上去让人心疼。有时,我还是会找件衣服给她披上。她妩媚地冲我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会劝她,回去睡吧。她说,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我说,说什么?她说,随便说点什么?我说,随便说什么?她说,你能不能不这样?我说,你能不能不这样?她坐在那里开始哭泣,用纸巾抹着眼泪。她坐在地板上,我爬过去,搂过她,安慰着说,不哭。我像哄一个孩子似的哄着她。她乖巧得像一只小猫,蜷缩在我的怀里。可见女人是多么的容易满足。我还是有一种莫名的躁动,搂着她,抚摸着她。她竟然哆嗦了一下,冷漠地看着我。我明白,她的身体在拒绝着我。她还是说了,我害怕。如果你实在想的话,我吃药吧。我崩溃地看着她,松开她,躺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看着那些无聊的电视剧。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我的身上。睁开眼睛一看,陈晓墨俯在我的身上,亲吻着我。我说,你干什么?陈晓墨说,也许这样你会好受一些。自从流产后,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障碍,去看了几个心理医生,他们说,要慢慢地缓解。我什么都没说,身体僵硬着。她贪婪地吮吸着我,还是让我厌恶。我说,不用了。她看我的眼神,是那么可怜。
我起身从沙发上离开,去了卫生间,打开淋浴,冲洗着。水流放得很大,水雾弥漫。我在白色的水雾中,解决了自己。慵懒地把浴缸也放满了水,把整个身体淹没在水中。我能感觉到水的浮力在向上推着我的身体。我使劲用力下沉着,下沉着。慢慢地在水中睁开眼睛,我看见水是红色的。我的头惊恐地窜出水面,怔怔地看着浴缸里的水。是那么的清冽。没有一丝的血色。我不知道为什么?呆呆地躺在浴缸里,头枕着浴缸的边沿。
这时候,我听到陈晓墨的尖叫声。
2
我赤身裸体地冲出去,看到陈晓墨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哆嗦着。
我问,你怎么了?
陈晓墨说,老……鼠……老……鼠……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我说,哪来的老鼠啊?
陈晓墨说,刚刚从我身边跑过去,跑到冰箱那边了。
我走到冰箱旁边,先是踢了踢冰箱,见没有动静,我挪开冰箱。只见一只老鼠,戗毛戗刺地,贴着墙壁,挤在墙角。我一脚踢过去,它竟然呲着牙齿,跳了起来,咬住了我的拖鞋,我甩了几下,连拖鞋和老鼠,一起甩在地上。老鼠噌地一下,跑了。我盯着它,抄起一个东西,开始追赶着它。陈晓墨看见了,两只手捂着耳朵,妈呀妈呀地叫着。
我说,别叫了,我会逮住它的。你坐沙发上,免得它咬了你,刚才我要是不穿拖鞋的话,就被它咬了。
陈晓墨爬到沙发上,站着,不敢坐下。
老鼠钻到了床底。我已经气喘吁吁了,点了根烟。我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歼灭这只老鼠。我冲进厨房,找了一个拖把。然后,把门和壁橱的门都关上了。我趴在地上,把拖把伸进床底下,使劲捅着。床底是黑暗的。
我说,陈晓墨,把手电筒给我找到。
陈晓墨战战兢兢地从沙发上下来,从抽屉里找出手电筒,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递给我,就跑回沙发上了。我用手电筒照着,一束光柱,照射进去。床底下很乱,有一只袜子,还有一个避孕套的包装袋。再就是灰尘。我不知道,这个避孕套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和陈晓墨从来都没有用过。是她……还是我……还是有人陷害我。也许是绳绳这个妖精。我用拖把勾出来。因为没穿衣服,我不知道放什么地方。不管了。我看见那只老鼠瞪着两只小眼睛,看着我。它在光束里哆嗦着。我能看到它的皮毛微小的抖动。我用拖把对准它,捅了过去。它一下子跳开了。它是那么的灵巧,又是那么的狡猾。我的姿势趴在地上一定很难看,尤其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姿势。尽管我画过很多女人体,但我相信那一刻我的肉体是丑陋的。我在想,怎样才能抓住它,或者杀死它。我找来被子,把床的四周都堵上了。我心想,这回,让你逃。我捡起那个避孕套的包装袋,攥在手心里,去了厨房,打开窗户,扔下去。我甚至还伸出头,向下看了看,轻飘飘的包装袋,像一只蝴蝶,翩翩落下。我回到卫生间,穿上短裤,回到房间,再一次趴下来,膝盖顶着地板,把被子拉开一个小洞,用手电筒照着。它蜷缩在那个手电筒的光柱里。我笑了笑说,这回让你逃。
陈晓墨已经坐在沙发上了,问,看到了吗?能抓到吗?要不打电话,叫110吧。
我说,110是不会管的。你就瞧好吧,等着我把它弄出来或者……
我没敢说“弄死”这个字眼。
陈晓墨打开电视,把声音弄得很大。电视里新闻说,日本地震了,8.8级。
我说,闭了电视,你会把老鼠吓跑的。等我逮住了你再看好吗?
陈晓墨闭了电视。她脸色苍白,看上去恐惧而焦虑着。
小时候,我寄养在乡下的祖母家。那时候,乡下也没什么玩的。有一回,我和小伙伴抓到了一只老鼠,往它的身上浇了汽油,然后把它点燃,只见燃烧起来的老鼠,像一团奔跑的火焰,吱吱地叫着,疯跑着。我们追赶着它,哈哈地笑着。我们选了一个开阔地,避免它跑到其他地方。不时地用棍子捅捅它,改变它的奔跑方向。奔跑中的火焰抖动着。它还是跑掉了,钻进了附近的草垛里。草垛开始熊熊地燃烧起来。很快就火光冲天。我们听到火的嘶叫,恐慌起来。有的小伙伴,逃走了。我还站在那里,看着燃烧的草垛,几乎忘记了逃走。我想,那老鼠也一定跟着稻草一样被烧光了。多亏大人们发现了,才没有酿成大祸。火被扑灭了,自然也找不到那只老鼠了。祖母责备着我。祖父还狠狠地揍了我一顿。那年我九岁,第一次从乡下逃回到城里。我倔强地回到家,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愣住了。
这个记忆宛如一束火光,保存着我耻辱的温度。
多年后,我在阅读到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烧仓房》的时候,偶然想起我的童年的这次行为。童年的这次行为是一个意外,而不是像《烧仓房》那样。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今天,我再一次想起来。仅仅因为我的屋子里出现了一只老鼠。
我看着床底下蜷缩在墙角的老鼠,甚至想,它是否就是当年我们烧死的,并且惹下了大火的那只老鼠。这么想的时候,我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我对自己说,不会的。不可能的。
那束手电光死死地囚禁着它。它一动不动。
这是我住上楼房后第二次看到老鼠。在以前的画室里,我遇到过一回。那是我跟绳绳的关系被陈晓墨发现之后。陈晓墨发疯地用我钉画架的锤子,使劲地凿着地板,直到凿出来一个窟窿。她甚至对着那个窟窿呕吐起来。然后,对我说,我这一辈子都会恶心的。我这一辈子都会恶心的。恶心。她几乎疯掉地絮絮叨叨。她还会对着镜子絮絮叨叨个不停。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有一天陈晓墨抱着她的小狗菩提,说,你还爱我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当人们进入婚姻一定年头后,两个人的情感,也许没有爱了,而是亲情。还有,活着本身是在一种惯性的作用下进行下去的,我想婚姻也是。陈晓墨说,我们离婚吧。我仍旧没有吭声。小狗菩提在陈晓墨的怀里哼哼着。突然,跳到地上,在屋子里跑着。陈晓墨喊着,菩提,回来。菩提,回来。可是,菩提没有听她的话,继续在屋子里跑着,看上去有些躁动。我不知道菩提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它也像人一样,感觉到了我和陈晓墨的关系紧张吗?
陈晓墨仍旧紧逼着我说,你如果觉得我们这个家庭没有维持下去的必要的话,我们就离婚吧。我不想这样,在一个阴影之中。一个令我心碎的阴影之中。
我没有说话。
陈晓墨说,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了吗?我不想纠缠着,我想要一个结果。你要她,还是跟我继续过下去。
我沉默了良久,说,我们还是过下去吧。
陈晓墨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喊着,菩提。
菩提不见了,陈晓墨四处喊着。
后来,陈晓墨在那个凿开的地板洞里听到了菩提的声音。她找来手电筒,往里面看着,看到了一只老鼠。她尖叫着。我跑过去。她说,菩提在里面,里面有老鼠。我也趴下去看着。一只深灰色的老鼠在里面,遇到我们手电光的时候,猛地钻进去了。陈晓墨找来一些食物,像呼喊孩子一样喊着,菩提。可是,菩提没有出来。因为刚刚装修的房子,我还不想都刨开了,把菩提揪出来。那时,我和陈晓墨都相信,菩提会自己出来的。
某一种默认,我们仍在继续维持着我们的婚姻。可是,我明显感觉到了陈晓墨的冷漠,还有她鄙视我的目光,像刀子剜着我。我们开始分床睡。我常常呆在画室的沙发上。那段时间,我疯狂地迷恋着梵高。几乎把能找到的他的画作图片都找出来,还有视频,和关于他的一些电影。我还临摹了一副他割耳朵之后,头上包裹着纱布、叼着烟斗的自画像。
几天过去了,菩提还没有出来。陈晓墨在饭桌上,焦虑地说,要不我们把地板刨开吧。我没有作答。陈晓墨说,那就是你默认了。
我仍旧一声不吭。
陈晓墨开始刨地板,那个洞变得越来越大。找到菩提的时候,陈晓墨哭了,喊着我,你过来,你看菩提……
陈晓墨呜咽着。
我过去,看到地板下面是菩提的骨架。我的心跟着痉挛了一下,抱着陈晓墨说,不要难过。菩提是被老鼠吃掉的。
陈晓墨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悲伤地痛哭着。我抱着她,说,你去睡一会儿,我会安排好的,会的。如果你需要一个菩提的葬礼,我会为你准备的。我找出一个药瓶,取出一粒安神的药片,让陈晓墨吃下去。
从房间里出来,我坐在地板上,看着菩提的骸骨怔怔地发呆。眼泪禁不住在眼眶里涌动着。还是有一滴巨大的泪水,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突然,我身体颤栗了一下,找出相机,给菩提的骸骨拍了很多照片。我捡着菩提的尸骨,是那么的轻。我一一放到一个巨大的纸盒里。
等我整理完,我叫醒了陈晓墨说,怎么办?
陈晓墨说,去卡尔里海。
我没说什么。我们开着车,带着菩提的遗骨,来到卡尔里海。陈晓墨把它埋在海边的一个山坡上。
那晚上,我们没有回去。在附近的旅馆住下了。那夜,我们尝试着亲近对方的身体,可我不行,怎么都不行。我总是看到菩提遗骨的照片,迷迷糊糊中,还看到绳绳的脸孔。它们晃动着,令我心神不安。
回来后,我们就把那栋房子便宜卖了,又买了一栋。
3
从卡尔里海回来,陈晓墨偷偷去做了肚子里三个月大的孩子。她是从医院里出来给我打电话的。
她说,潘索,我流产了我们的孩子。
我说,什么?
当时,我正在画一幅油画,是关于对梵高的理解的。我先是画了一个梵高像,然后,在他的眼睛里呈现一个扭曲的变形的世界。两只眼睛里的世界是不同的。还有,他割掉的耳朵,被我放大的画了上去,耳洞里蜷缩着一个裸体女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画,也许我的精神开始出现分裂。
陈晓墨说,我做掉了我们的孩子?
我说,你怀孕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陈晓墨说,我没告诉你,没想到……我不想生下这个孩子,我觉得我要是生下它,它也一定像我这阶段的情绪一样,是绝望的悲观的,甚至是黑暗的,所以我决定放弃,没跟你商量,请你原谅我。我想生一个阳光的孩子。你知道我说的指什么?你知道的。我希望它是一个干净的,没有受到这个世界污染的孩子,也许我这样太理想主义了,但我想这样,所以,我断然杀害了一个三个月大的受精卵。
我还是有些愤怒。
我说,你已经决定了,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你想让我可怜你吗?还是你想让我对我做出的事情忏悔?也许,我会忏悔的,对一个消失的生命,而不是你,不是……我甘愿承受老天的惩罚,万劫不复,而不是你……不是你……
我对着电话那边的陈晓墨吼叫着。
我对我自己的声音感到陌生。这还是我吗?是我吗?是我吗?我这样追问着。
电话那边的陈晓墨哭泣着。
我就像一头野兽,在伤害着她。坚硬的像一把锥子,扎她的心,捅出一个个窟窿,流淌着鲜血。
我反打她的电话。她没有接。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不会出事吧?我知道她不会接我的电话了。我给于欣打了一个电话。于欣和陈晓墨是同学,这么多年,她是陈晓墨唯一的朋友。我对于欣说了事情的经过,我希望她找到陈晓墨,好好安慰安慰她。向她表示我的道歉。于欣是一个火爆脾气,像一个假小子,至今未婚。
她火药般地燃烧着说,你刚才干什么了?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她?你不知道陈晓墨是把心都扒出来爱你,你还是人吗?是人吗?你简直就是一个畜生。
我说,你说我是什么我都承认,只要你能帮我找到陈晓墨。现在她不接我电话,我怕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
于欣说,你还知道害怕啊?你知道害怕,就不应该那样伤害她。也就陈晓墨吧,要是我,我就杀了你个狗日的。
于欣刀子嘴豆腐心。
于欣说,不跟你说,我要给陈晓墨打电话了。你们之间再有这样的破事,别他妈的找我。我要是陈晓墨,早他妈的跟你离婚了。
我说,谢谢。你找到她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也行。
我坐在沙发上喝了一些酒,心脏疼了一下,就像有一个小东西,在里面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想到陈晓墨说的三个月大的受精卵。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爬在脸上。我上网查了一下,三个月的受精卵,有指甲那么大。它本来应该是我骨血的延伸,可是,现在……它……
我呜呜地哭着。
恍惚中,我看到那受精卵在变大,变大,变成了一张婴儿的脸。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那张脸跟我的脸一模一样。我恐惧了。那是我?还是……它张开嘴,吞噬我。那隧道般的嘴,就像一个女人的子宫,我钻了进去……先是黑暗,黑暗,然后,开始有光出现,越来越强大,明亮。我慢慢地接近那个羊水的世界。它是透彻的,光明的,我爬进去,蜷缩着,成为一个婴儿……我感觉到孤独。这时候,我听到水声,另一个婴儿游过来。它是婴儿的身体,长的却是一张梵高的脸……
一阵鸟鸣惊醒了我。我大汗淋漓。鸟鸣声是我手机的铃声。我抓过手机,是于欣的短信。于欣的短信说,陈晓墨跟她在一起,她们在吃饭,然后想去看电影《让子弹飞》。今晚,让陈晓墨跟我住一晚上吧。我回了于欣的短信说,谢谢。于欣回我的短信是一个“屁”字。我笑了笑,觉得这个女人很好玩。悬置的心多少放了下来。我深深呼吸了一口,点根烟,看着淡蓝的烟飘渺着升起来,仿若一个幻境。
画布上,梵高耳洞里的女人,蜷缩着,复活了一般,轻飘飘地走下来,微笑着,靠近我。我揽过她光滑的身体,抚摸着她,亲吻着她。只觉得下面震颤着开始勃起,她坐在我的上面。直到我筋疲力尽。我疲惫地看着画上的梵高,我说,梵高先生,我替你搞了一把?你满意吗?梵高怒视着我。瞬间,一种自责笼罩着我。我是否亵渎了梵高?
幻境。只是幻境。
整个画室还是空荡荡的。幽暗。
4
我趴在床边,看着里面的老鼠。这时候,电话响了。陈晓墨蹑手蹑脚地跑过去接电话。她说,潘索在家。好的,我让他跟你接电话。陈晓墨距离我一段距离轻声说,海曙来电话找你。我爬起来,走过去接过电话说,海曙,干什么?海曙说,出来打牌啊?你干什么呢?我说,我在家捉老鼠呢?一只很狡猾的老鼠。如果我抓到后,给你电话。电话里,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心里痒痒地问,你身边谁啊?我发现陈晓墨在盯着我看。我连忙说,一会儿,我过去找你们。哪来的画商啊?
关于画商,我是撒谎给陈晓墨听的。
我撂了电话回来。趴下去看那只老鼠的时候。老鼠不见了。我喊着,老鼠不见了。陈晓墨,你看见了吗?陈晓墨说,我没看见。我说,能跑到哪去呢?看来我得堵截计划泡汤了。老鼠不见了。陈晓墨说,这可怎么办啊?要是它再出来,会吓死我的。我说,要不我们买些鼠药吧。也许会毒死它。要不我们就养一只猫吧?一会儿我出去买一只猫回来。陈晓墨说,在猫买回来之前,我不敢一个人在家呆着了。我要回我妈家去。我说,至于吗?一只老鼠就把你吓成这样?陈晓墨又哭了。我说,好了,你去吧。反正我一会儿跟海曙他们还有事要商量。
陈晓墨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她收拾得很仔细。我有些生气。我说,你不回来了吗?收拾这么多东西干什么?陈晓墨说,我害怕。我说,你什么意思?你不会让我再换一套房子吧?陈晓墨不吭声,默默地收拾着她的东西。连那些化妆品都装起来了。甚至还有一个指甲锉。我气哼哼地抽烟,看着她的背影。她收拾完,看了看我,目光是冷淡的。她说,你开车送我过去吗?我说,你打车去吧。我要去海曙那儿。陈晓墨说,好吧,那我走了。她说话的语气冷冰冰的,就好像是陌生人。她扭身走了,关上门。我坐在空荡荡的画室里,瞬间,孤独袭来。我站在未完成的画作前面看着,那画里面同样散发出一股冷凝的气息。甚至是悲伤。是绝望。是祭悼。是痛彻。它们紧贴着我的内心,还是让我感觉到了温暖。我敬了个礼给梵高说,梵高先生你好,这个画室就留给你了,我出去一趟。我穿上衣服,找我的车钥匙。
这时候,我听到吱吱的叫声。我立马警觉起来,是老鼠的叫声。我心里说,他妈的这回不能让你跑了。我循着声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手里没有什么家伙。我必须找一个家伙对付它。我四处看着,眼睛一亮。只见墙上挂着一把弩箭。是一个朋友从国外给我邮过来的。还有几个非洲的面具。那些面具看上去很恐怖,陈晓墨不敢看,只好收起来,装在一个箱子里。这把弩箭还好,一直挂在墙上。我邪恶地笑了笑。从墙上摘下弩箭,试了试。把箭囊里的箭装上。路过镜子的时候,我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我对镜子里的自己举起弩箭,嘴里发出“嘘”的一声。我并没有勾动弩箭。
我还记得有一次绳绳来画室,我们做爱。做爱后,绳绳一丝不挂地在画室里走来走去。她看到了墙上的弩箭,摘下来,看了看,然后对准我说,你要不和我好了,我就用这个东西射死你。她举着弩箭对着我。妩媚的表情里带着一丝的冷漠。她说,举起手来,向我投降。我是一个倔强的男人,不喜欢这样的恶作剧。我没有举起手。绳绳继续说,举起手来,向我们的爱情投降。我点了根烟看着她丰满而修长的两腿,还有那簇两腿间黑色的草丛。我说,别开玩笑了。绳绳蛮横地说,你举起手来,要不我真的射你了。我说,说不上谁射谁呢?她闭着一只眼睛,在瞄准我身上的部位。嘴里一一地喃喃着,鼻子、眼睛、嘴巴、喉咙、心脏、肚脐、鸡巴……她停留在最后的目标说,如果你再不举手投降的话,就射它了。对于女人,我向来是坚硬的,那种柔软我只在内心里,从来不会表现出来。我始终没有举手。她说,我最后警告你,你要是还不举手的话,我就真的……
我生气了,瞪着眼睛看着她,挺起胸脯,在心脏的位置拍了两下,说,射吧,往这射。
绳绳说,你一点都不讲情调,不跟你玩了。
她说完,冷不丁地,在我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还是射了过来。她射偏了,射在了我的左手上。她惊慌地扔下弩箭,跑过来,战战兢兢地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是。她说着,呜呜地哭起来。我看出她的惊慌,知道她不是有意的。我说,没事。我咬着牙,把箭从肉里拔出来,还好,不是太深。如果再深一点的话,就伤到了骨头。应该说是擦伤,箭头划开皮肤,呈现一个血槽,涌出了血。她捧着我的左手,身体哆嗦着,呜呜地哭。我说,别哭了,真的没事。她蜷缩在我的怀里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操,我不是说了,没事嘛,别哭了。
……
我举着受伤的左手,狠狠地进入她的身体,深深地挖掘着。她闭着眼睛,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但一滴眼泪,琥珀般从她的眼角滚落。我问,怎么了?她说,我不该跟你开那个玩笑的。我说,没事的。我气喘吁吁地动作着。她身体颤抖,脸上开始有了表情,看上去很痛苦。两只胳膊紧紧地搂着我,几乎要把我融入她的身体里。我问,很痛苦吗?她说,不是的,是幸福,是快乐。我说,可是你的表情看上去很痛苦。她说,我是用痛苦来表达快乐。她抵着我,眼睛看着我受伤的左手说,你的手仍旧像投降,像一面旗帜。她抓过放在旁边的数码相机对着我。我说,干什么?她没说话,对准我的左手,“咔”地一声,按动了快门。她呵呵地笑着说,为你受伤的左手留一个见证。她还拍了我的表情。看上去很丑陋。但是真实的。我的兴致没了,从她的身上下来,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目光透过天花板,是满天的星星,蓝色的,它们旋转着,像小风车一样翩翩而落。我想到了两个字:灵魂。
外面是白天,这样的幻象令我恐惧地颤抖了一下。
我说,起来吧。你该走了。陈晓墨要回来了。她还赖在我的身边,吭吭叽叽地噘着小嘴。我亲了她一口说,走吧。她慵懒地爬起来,看着我说,都快被你折腾散架了。我坏笑了一下。受伤的左手,仍旧举着。我感觉整条胳膊膨胀着,肌肉发出咝咝的声音,像树木般生长着,冲破天花板……
想到这些,我的左手隐隐地疼了一下。那上面最后还是留下了一只眼睛般大小的疤痕。
我顺着老鼠的声音,找去。突然,它又不叫了。我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竖起耳朵,捕捉着它的声音。甚至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你他妈的躲哪去了?我想,老鼠一定能听懂我的话。它不叫了。我把弩箭放到一边,抽了根烟,盯着我的画看着。只见上面的梵高的烟斗里,袅袅地飘浮着蓝色的烟雾。
厨房里有声响,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举着弩箭,看着。那只老鼠已经跑到了灶台上,向外面看着。我屏住呼吸,瞄准着,它转动小脑袋,看了我一眼,没有动。看上去很凛然的样子。它整个身子都转过来了,端坐,盯着我。
我说,你他妈的看着我干什么?
它盯着我,让我的心里发毛。它的胡须动着。它一定也在说什么,但我听不懂。我按动了弩箭,“嗖”的一声,弩箭射出去,带着风声。老鼠仍旧一动不动,端坐在那里。弩箭迅疾,凶猛地逼近它的时候,它跳离开了。换了一个位置,继续盯着我。它在嘲笑我,晃了晃小脑袋。我又发射了一枚弩箭,这回又跳开了。我气急败坏地继续发射,第五只弩箭终于射中了它,一下子穿透了它的身体。血从伤口渗出来。它晃了晃,抽搐了几下,四个小腿蹬了几下,几秒钟过去,它变得僵硬,一动不动。我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我没有动它,箭头从它的身体穿过,看上去很惨。我不知道拿它怎么办了。一道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它的身上。那血是那么的鲜红。红得刺眼。带血的箭头反射着阴冷的锋芒。一种莫名的快感,闪电般划过。我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不同的角度。
我给陈晓墨打电话说,我杀死了那只老鼠。你不用再害怕了。我拍了几张照片你看看,彩信发给你。
过了一会儿,陈晓墨短信我说,我不相信,你不会是从网上下载的骗我的吧?
我懒得给她回短信,直接拨过去。她竟然不接。
靠,他妈的。我骂着。
我还是回了她的短信说,不信拉倒,你可以回来看,被我射中的老鼠就在我们的厨房里。
我气冲冲地走出厨房。那一刻,我柔软的内心突然多了一层坚硬的壳。
5
我开车去那个叫“性感”的酒吧。不知道这个酒吧为什么叫“性感”。酒吧的主人是一个矮小的老头,甚至有些佝偻。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笑了笑,我还以为他是《巴黎圣母院》里的夸西莫多呢。据说,他以前也是画画的。后来不画了,在卡尔里海边开了这家酒吧。后来混熟了,我们都叫他夸西莫多。他只是眯着小眼睛笑,很少说话。关于“性感”酒吧和夸西莫多之间有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一直都不知道。但,我和绳绳的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那时候,绳绳在这里打工。
我进入“性感”酒吧,夸西莫多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他的小眼睛格外有神地看着我。我也点了点头。我看海曙他们坐在酒吧的一角。海曙看见我,喊着,潘索,过来,过来。我走过去。海曙说,你怎么才来啊?是不是又跟哪个女孩腻歪了?我说,靠,你以为我像你吗?我坐下来。在座的有两个人我不认识的。一个光头的男人。还有一个女孩。海曙指着光头男人给我介绍说,这个是锤子,刚出来。我心里一愣,这个就是锤子啊。锤子是一个导演。他的事情在这座城市里已经纷纷扬扬。前不久,他吸毒被抓起来的事情,成为很多报纸的新闻。锤子向我点了头。海曙又介绍那个女孩说,这是小红。叫小红的女孩,圆脸、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她站起来,我靠,个子比我还高,瘦高瘦高的,像一个刀片,真够骨感的。我伸出手跟她握了握。她的手冰冷而有力。小红说,绳绳跟我说起过你。我怔了一下,说,你也认识绳绳啊?小红说,认识。提起绳绳,我一下子伤感起来。那伤感就像潮水涌动,淹没了我。绳绳就像一座大海中的岛屿,无论海水怎么冲刷,淹没它,都存在着。海曙说,你来晚了,你先喝三杯吧。今天,我们给锤子接风,欢迎他回到人群中来。我举起酒杯,说,我来晚了,先干为敬。我一口气喝了三杯啤酒。小红在锤子的耳边说着什么。我发现锤子看了看我。他的目光显得疲惫,疲惫中透着锐利。
马格是一个沉静的人,他一直坐在角落里,不说话。当年,马格跟我都是轧钢厂的工人,都喜欢画画。我后来辞职不干了,马格还在轧钢厂上班。马格认为他喜欢画画跟他的生存不发生矛盾。画画表达的更多是内心的真相。他需要这种内心的真相,或者说是灵魂的真相。他负重的肉身在那个轧钢厂里。他还不想逃离。我和朋友们多次劝说过他,但他仍旧故我地在工厂里工作着,倒着班。工休的时候,他会全部投入到画画中去。我想,马格不能丢弃这份工作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在一次意外中,下肢瘫痪……
我跟马格握了握手,说,马格,近来还好吧?马格说,还好。我敬了马格一杯。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像马格这样的人,真的很少有。他总是做一个旁观者。马格问了我最近在画什么。我说,梵高。马格眼睛一亮,说,你说什么?我说,梵高。马格说,你怎么画梵高?我说,在我的理解中,重新建构梵高先生。马格说,很有意思,到时候我要看看。马格举起酒杯说,让我们为梵高干一杯。
大家聚精会神地听锤子说他在看守所里那几天的生活。
我发现夸西莫多在看着我们。我举起酒杯示意他喝一口。他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时候,小红靠近我悄悄地说,我给绳绳打电话,她说她在丽江。
我哦了一声,心头就像被电击了一下,那痛竟然是蔓延的,先是从心尖的位置,然后扩散到心脏,波及五脏六腑了……然后是整个胸腔……心脏发出呜咽的声音。
小红说,我跟绳绳说你就在我们身边,她让我问你好,让你不要担心,她会好好地活着,就是变成鬼魂也爱着你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身体里的疼痛更加膨胀,几乎要撑破我的身体。额头渗出汗珠。身子往后倚在沙发上。
小红看着我,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她的微笑里仿佛隐藏着一把刀子。
我喝了一口啤酒说,我不想再听到她的任何消息,不想,不想。你不要再跟我提起她,好吗?
小红笑出声来,转身,离开我,坐到锤子的腿上,点了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喷出一个烟圈,慢慢地吹散。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梦游似的,眼神里对我有一丝的嘲讽和敌视。我不知道为什么?对这样的小婊子,我懒得理她。
马格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坐在我的身边说,我要回去了,有一副画还没完成。再加上,今天我女儿六岁生日。我先走了。我说,跟你女儿说,潘叔叔祝她生日快乐。下回过去,给她买生日礼物。他站起来,看了看大家,都在热烈交谈的气氛中,没说什么,走了。我向他摆了摆手。
马格走了。我感觉到有些孤独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眉飞色舞地交谈着。我喝了一杯酒,站起来,去了走廊。
走廊的墙壁上挂了很多西方现代派油画的仿制品,我还是认真地看着。我看到了梵高这个老头叼着烟斗。我冲着他笑了笑,举起手里的酒杯,示意他,干杯。
走廊里,有一股特殊的气味,我说不好。对于气味,我一直不敏感。一台破碎坐地灯映入我的眼帘。那些玻璃的茬口上闪烁着锋利的光芒。我的头一阵隐隐的疼痛。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我打开手机,上面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短信的内容是:“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像一个孤儿。”
一定是绳绳。
我连忙拨回去,可是对方关机了。我感觉到手机的那端是一个黑暗的地狱。她什么意思?她在挑逗我,但又不接我的电话,什么意思嘛?是报复,还是……
我想得有些头疼,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倚在走廊的墙壁上。小红走过来,看见我问,干什么呢?一个人像幽灵似的。我说,没什么?想一个人待会儿。小红可能是喝多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她靠近我,眼神暧昧地看着我。她想亲我。我手挡了她一下,说,你喝多了。她笑了笑,表情尴尬,马上就恢复了正常。转身向卫生间走去。我感到莫名其妙。她的轻浮和浅薄让我感到恶心。我甚至恶毒地认为,她就是一个盛装精液的容器。我点了支烟,酒杯放到一边,一只胳膊抱在胸前,看着那些喧嚣的脸孔。从他们喧嚣的脸孔上,我看不到一张让我心动的脸。我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梵高的脸孔。也许,他的脸孔是我这一时期灵魂的映像。
海曙看见我,喊我的名字。我默默地走过去。
海曙说,一会儿我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是锤子的朋友。
我懒散的目光看了看锤子,说,我有些不舒服,不想去了。
海曙说,还是去吧,锤子刚出来,总要给他一个面子。
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就坏在面子上。我承认,我也不能免俗。我只好应答下来。
我问,去什么地方啊?
海曙说,乌托邦山庄。
我问,在什么地方啊?
海曙说,就在卡尔里海中的一个小岛上。
我问,怎么过去啊?
海曙说,锤子在联系,他打个电话,那边就会派船过来接我们的。
对于那个海岛,我影影绰绰有些印象。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在海上游玩,路过那个岛屿。但我们并不知道那上面有一个乌托邦山庄。据说是一个私人买下来的,外人禁止上岛。我们这伙人里有一个叫姚伟的人。站在船头上,吹着海风,看着那个岛屿说,这是一个墓地啊。听他这么一说,我们都来了兴致,看着那海水中的岛屿。
我们问姚伟,你怎么知道?
姚伟说,现在还不是,但这个岛的形状,就像一个墓穴。你们等着看吧,两年之后,这个岛的主人必然死于非命。
我们都感到不可思议。
姚伟看我们不相信说,要不我们打一个赌,如果我错了,我把我那副从拍卖行里收购的一百五十万的那张画给你们。
姚伟这么说,我们还真的有些信了,看着那岛屿,心里面一阵的惊悚。
姚伟说,做墓地还真是一个好地方,如果我们将来死了,到可以送到这里来安葬。那时候,我们的灵魂也不会寂寞。
也许因为姚伟的话,让我记住了这个岛屿。今天海曙提起来,我还真的有些好奇,想去看看那个岛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他真会像姚伟说的那样死于非命……
我想,没人会相信姚伟这样的鬼话。
6
她说,我感到悲痛欲绝。悲痛欲绝。
她说,我感到肉体和灵魂是脱离的,犹如行尸走肉。
她说,我企图麻木自己,可是我不能,不能……
她说,我想到了死亡,结束肉身在这个世界上的停留,可是我……
她说,我已处于死亡状态,你对我的背叛就是我心的坟墓。
她说,我要逃离,是的,逃离你,可是,我做不到。
她说,我濒临崩溃,是的,崩溃。
她说,我是一个相信爱情的人。
……
7
看到陈晓墨手机短信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她自己说的,还是她从别人转过来的。我感觉到一股血液涌动的冷和温热,就像冰与火。
我没有回陈晓墨的短信。我没有答案。
我默默地吸烟,眼睛看着车窗外的黑夜,那些点点的灯火,仿佛从一道罅隙里冒出来。卡尔里海在黑暗中是凝滞不动的。我就像一颗迷失的星星。看着星空,我想起了梵高的油画作品《星空》。那些星星是旋转的,变形的,像一张张面孔,融入到宇宙之中。又像拖曳着尾巴的幽灵,在风中行走。
锤子他们在说着什么,哈哈地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听上去是那么的刺耳。
我们的车在海边停下来,海风有些大,吹在脸上,很疼,很疼。那疼像病毒一样,蔓延着……我想,它也许会侵入骨头和内脏,像毒素一样根植在我的身体里。
海曙对我说,船一会儿就会来的。
我没有说话,在海边慢慢地走着。偶尔可以看到闪亮的贝壳,像眼睛。
小红对着波动的海水大声喊叫着,仿佛在喊,大海,你操我吧!
光影中,一个人影在海堤上,晃动着两只胳膊,在学鸟的飞翔。我怔怔地看着。当他静止扇动着他的翅膀,身体呈十字架的形状站在那里的时候,我还是想到了耶稣。在约33年时,耶稣由耶利哥城前往耶路撒冷,受到群众的欢迎。耶稣引起了设在以色列各省执政掌权的罗马官员和犹太领袖(宗教律法师)的注意。耶稣声称自己就是神,直接犯了犹太律法,当时的犹太人对耶稣基督非常憎恨。他们收买了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人犹大,以30块银的价钱和他串通,以亲吻耶稣为号,把耶稣拘捕,并控以“自称为犹太人的王”的罪名。在群众压力下,被本丢·彼拉多判处钉死在十字架上,并随即押往髑髅地的刑场。据圣经记载耶稣死后被安葬于髑髅地附近的一个墓室。三天后复活,并回到加里肋亚与众门徒见面,并于40日后升天。
那个人继续扇动他的翅膀,我恶毒地想他可能会跳进海水之中。但没有,他让我有些失望。我想,也许他只是一个喜欢模仿飞翔的人。
海滩上,锤子他们吸烟的光亮像鬼火一样颤动。
海曙喊我,潘索,船来了,我们上船吧!
我慢慢地走过来,身体感觉被海水浸湿了一样,有些沉重。小红就像一只欢快的母鹿,跳上了船。她伸手拉了我一把,我跨上了船。
黑暗中的海,黑暗中的船,黑暗中的我们,融为了一体。
锤子给我们讲了一个他在监狱里的小故事:
我进去的那天,已经是傍晚了,心情很不好。被推进监狱的房间里的时候,我是低着头的。然后是房门关上的声音,是锁头锁上的声音。我到了一个我不熟悉的世界。还没等我找到一个座位,一个犯人就冲上问我,怎么进来的?我没有回答他。这时候,我已经看清,这个房间里就我们两个人。他见我没有跟他说话,仔细看了看我,就蜷缩到一个墙角。整个房间是那么的安静。我听到,他放了一个屁。他独自笑着。他自言自语说,你相信吗?我可能会从一个屁中突然消失。靠,我怎么可能相信呢?我还是没有搭理他。我相信他可能脑子出了毛病。一道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打在他的身上。他蜷缩在光影中。我连连打着哈欠,就眯着眼睛,克服着。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不见了。我诧异地寻找着,甚至毛骨悚然起来。当我抬起头,看见他赤身裸体地爬到了墙上,像一只裸体的壁虎。我屏住呼吸,不敢跟他说话,害怕他受到惊吓一下子从上面掉下来。他发现我在看他,冲着我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有些阴郁。鼻子两侧出现两道深深的皱纹,像刀割的似的。他慢慢地从墙上爬下来,身体很轻,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的身体是那么的丑陋,肋骨凸显,阴囊萎缩,阴茎耷拉着。他伸展着胳膊,在房间里走动……大概是第三天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我要走了。我说,你怎么走?他说,隐身。我问,你会隐身术吗?他没有回答我。那天,狱警给我们送来饭食,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一口都没动。对着碗里的食物发呆。他说,我要走了。只听他“噗……”,放了一个屁之后,他果然不见了。他的囚衣堆在地上,就像褪下来的皮。我先是恐惧,然后,内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仿佛脱逃的不是他,而是我……巡逻的狱警发现了,拷问我,你们可以想像他们用了各种方法,拷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真的,不知道。我只说了一句,他放了个屁,他就消失了。警察拿我也没有办法,就开始通缉他。直到我出来,也没有这个人的消息,说不定哪天我会在街上碰到他……
小红嚷嚷着说,锤子,是你杜撰的吧?
锤子一脸严肃地说,真的。真的。真的。
我心想,傻子才相信。一定是锤子的幻觉。
就在这个时候,锤子放了一个屁。
锤子说,我要消失了。
我们都瞪大眼睛看着。
锤子放过屁之后,根本没有消失。那浓臭的屁,也被海风吹淡了。
大家哈哈大笑。
锤子表情严肃,目光有些呆滞,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之中。小红还是纠缠着说,锤子讲的是假的,是骗人的。小红好像感觉到了揭露的快感,喋喋不休着。锤子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就像恐怖电影里的死者,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闪电一般。锤子暴躁地冲过来,抓住小红的头发,狠狠地把小红的头往船舷上撞着。脑门磕破了,流血了。锤子气愤地说,叫你还说,叫你还说,你给我说,我说的是真的,你说,你不说,你信不信我把你扔进大海里喂鱼了。锤子歇斯底里的样子把我们都惊呆了。海曙上来拉着锤子劝说着,算了吧,算了吧。锤子说,不能算了,这小婊子不给她点儿厉害,简直要反了。吃我的,喝我的,还他妈的反驳我,告诉你小红,我出来混的时候,你她妈的还是液体呢……
海曙只好过来劝小红说,你就服软了吧?
小红两只眼睛突兀,眼角流着血。
小红吼着说,锤子,你弄死我吧?你把我扔到大海里吧?我受够了,受够了……
锤子说,你他妈的还来劲了……我现在就把你扔进大海里。
小红腆着小胸脯,声音尖细地说,你扔呀,你扔呀……
锤子还真的把小红抱到了船舷上。那一刻,我认为锤子疯了,要不就是他的毒瘾发作了。
一场虚惊。他没有把小红推进大海里,而是撕下她的裙子,把她按在船舷上,狞笑着,从后面狠狠地进入到小红的身体。
小红哭了,吼叫着……
我们束手无策。
这就是我们这一圈子里的人的生活吗?混乱。庞杂。欲望。毁灭。我找不出一个具体的词语来界定我们的生活。从工厂出来这么多年,我到有些怀念那段相对纯净的,简单的生活。每天除了工作,成为机器的一部分,下班后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可是现在……
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不是。逃离圈子,回到个人。这是我常常想的,但我又做不到。
海风吹在脸上,把忧伤吹皱。
一股巨大的悲哀急剧地爆发,膨胀,使我五内俱焚。
锤子终于放开了小红。小红蜷缩在船角,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发出揪心的哭声。
船上的气氛变得沉闷,变得浓稠,就像黑暗。
这时候,我们看到了海水中岛屿的轮廓,还有上面闪烁的灯火。尽管有灯光,但整个岛屿看上还是有一种非人间的气息。这让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站起来,活动一下有些麻木的双腿,伸了伸胳膊。茫茫的黑色的海水,涌动着,就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幕布,不知道什么样的力量才可以把它拉开……
幕布后面将会是什么?
海水的声音很像我听过的某首钢琴曲,委婉,悲怆,无限延伸开去……
8
靠近岛屿的时候,有几束光从岛屿上射过来,刺眼,我连忙用手挡住。灯光打在锤子的脸上,他的脸看上去是那么的苍白就像一个幽灵。小红这时候已经从船角爬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坐在一边。海曙抽着烟。
只见开船的人,也向岛上晃动了几下手里的灯。几束光交叉着,重叠着。他佝偻着身子。他竟然是夸西莫多,那个“性感”酒吧的主人。他是什么时候上船的,而且还开着船,我一直都没注意到。我承认我的眼力不济,问了才知道,这个人跟“性感”酒吧的主人是孪生兄弟。这个世界是这么奇怪,连丑陋都会有孪生的。相信他们的父母一定非常的悲伤。我同情地看着他。
我们就暂且称他为夸西莫多2。
夸西莫多2说,各位先生,都准备好了,马上就要靠岸了。
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准备的。小红站起来,憔悴得就像一株枯萎的植物。锤子搂住她的肩膀,她挣扎了几下,还是顺从了。我跟在海曙的后面。
船轻触在码头上,我们的身体跟着船颤抖了几下。夸西莫多2从船上扛出一块木板,伸出去。我们踩着木板,跳到了岸上。岸上有几个人影晃动,他们吸着烟,闪亮的烟头像几只眼睛。看见我们跳到岸上,他们跑了过来。
其中的一个人上来跟锤子握手说,好久不见,知道你出来,真好,主人最近偶感风寒,不能亲自来接你了,他在等着你们呢。
听来人的话里,我感觉到锤子还是一个有分量的人。
后来,我知道,这个岛的主人当年跟锤子在一个部队当兵。在一次演习中,是锤子救了他的命。岛主退役后,做生意挣了很多钱,逐渐也从商界隐退了。
海风习习,吹在身上,一下子就把衣服打透了,能感觉到海风舔着皮肤的凉。回头看去,漆黑的海面,让人感觉到阴森恐怖,内心不禁一颤。我故意瞥了一眼夸西莫多2,他弯着腰,在收拾东西。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闪过的一丝恶意的光,那光落在了跟锤子说话的那个人身上。
天上出现了流星。
小红喊叫着。我们的目光随着她的喊叫向天上看去。那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速度飞快地滑向岛屿的另一面。
夸西莫多2转身上船,把船开走了。
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看见那浪花是白色的,它只是淹没在黑暗之中而已。
我们坐上一辆超长的悍马吉普,顺着岛上的路,向前行驶着。车灯的强光在前面开着路。我知道,那个跟锤子说话的男人叫二龙。
二龙说,主人几天前钓到一条大鱼,就等着你来呢,前几天打你电话,你都关机的。
锤子没有回答二龙的话。
车里变得很安静,可以听见海水撞击岩石发出的铺天盖地的声音。尽管车灯耀眼的光芒铺展在路上,但四周的黑暗仍旧蛰伏在那里,像一头窥看的猛兽,让人感觉到恐惧。
我相信,没见过这个岛主的人,都会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他为什么要隐居在这个阴森的岛上呢?
这就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夜晚,也许岛主人就是我们的尽头。
吉普车的声音还是被海潮声淹没。
整个岛屿就仿佛是柔软的,吉普车是柔软的,我们也是柔软的。一种飘浮感在我的心里萌生。无根的飘浮感。也许在那一刻,我的灵魂彻底脱离的肉身,在飘浮着。我不知道这次飘浮之旅何时结束?
每次因为意外的应酬,离开我的画室,离开那些还没有完成的画作,我都会有一种内心的不舍,就好像我遗弃了那些孩子。它们孤儿般地呆在画室里,落上灰尘。当我回去的时候,它们可能会面目全非,让我需要很长时间的调整才能开始新的创作。我毕竟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不可能没有应酬。我不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不是。我还没有建构我个人的精神世界。
这么想的时候,我会伤感。
还有陈晓墨,她给我发完那个短信之后,再没有消息了。也许她睡了。也许她在担惊受怕的噩梦之中。我承认,我是一个情感的浪子。我要回头。愧疚还是让我回到想念她的情境中来。我在心里寻求她的原谅。那么,对于绳绳呢?我又是什么?是什么?一个人的情感为什么总是那么的复杂,还是我真的是一个浪荡的人,没有真正的情感依托?我不想从那些画家大师身上找寻答案,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黑暗中,我掏出手机给陈晓墨发了一个短信说,我爱你。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回音。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石子落进水里,水面没有丝毫反应。
我为什么不能在肉身和灵魂中平衡我的情感?
我仍在进行着关于自我的审判中吗?
还是……
茫茫然,而孤独的我,看着车外的黑暗,听着那潮涌的声音,漫无边际的延伸到寥寥的星空。
几颗星星,在那里,是的,几颗。
我幻想着巨大的卡尔里海囚禁着一座孤岛,而我们在岛上,被孤岛囚禁着。在这一切之上是宇宙……
9
(省略两千五百一十六字。)
10
从岛上回来后,几个月里,我疯狂地完成了我的解构梵高的系列画作。这期间我推了很多应酬。马格来过几次,说他妻子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说轧钢厂出了一起上亿的贪污案;说他家的房子要动迁了,根本拿不出钱;说一个工人的喝了转基因的食物变成了一个大头人;说轧钢厂的大众情人陈美丽在一家洗浴中心卖淫被抓了……
我抽着烟,看着马格。他苍老了很多,脸上都是皱纹,头发也白了。
我问,你的画近来一副都没有卖出去吗?
马格说,我不画了。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
我惋惜地说,你要坚持的。
马格说,坚持个屁。连吃饭都要成问题了,还坚持画画吗?
我无言以对。
陈晓墨端上来一些水果,让马格吃。
马格狼吞虎咽地吃着苹果,看了看我,脸红地说,我可以带回去几个给我媳妇吗?
我对陈晓墨说,你去装上,给马格带回去。
马格说,不用了,我带两个就行。
我说,马格你见外了,我们毕竟还是兄弟,当年我们一起在轧钢厂……现在你……
我跟着陈晓墨去了屋里,我说,晓墨,给我拿些钱,我想帮帮马格……他现在真的……
陈晓墨进去拿钱,递给我说,家里就这么多,五千,你先给他,不够我再去银行里取……
我看着晓墨,笑了笑。转身走出来,对马格说,这是五千块钱,你先拿着,你的画我再帮你联系联系,如果有人能买的话,你的日子就不会紧巴了。
马格推搡着说,不用的,不用的。
我脸拉下来说,马格,你如果还认你这个潘哥的话,你就拿着……你要不拿着,你就是看不起你这哥哥……
马格眼含着泪,说,潘哥,那我先拿着,等我有了,我会还你的。我会的。
我问,你还上班吗?
马格说,上啊,毕竟上班还有几个工资,虽然不能解决大的问题,但还能吃上饭,吃不上好的,但也不至于饿死。我就希望这个厂早点破产了,我能分几个钱。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真他妈的熬死人了。你不干了吧,还舍不得。
马格的话像针一样刺着我的心。
这个复杂的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像马格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现实给他的更多是悲剧。
我心情沉重。
马格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你的画已经开始确立你个人的精神世界了。希望你保持下去,潘哥,你还在画着,我希望你替我来完成我们当初的梦想……
我抱了抱马格,说,会的,马格。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还是让它流了出来。
马格说,潘哥,我们好长时间没去海边走走了。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常常在海边……
我说,等我忙完这段时间,我找你去海边……
送马格回来,我坐在画室的窗台上,看着窗外,还能看到马格淹没在街道里微小的身影,一个小黑点儿在移动着。
天空有些昏暗,巨大的云朵黑压压地密集着,像一群奔跑的兽群。
陈晓墨走过来靠着我,喃喃着问,怎么了?心里不好受了吗?
我点了点头。
我说,明天你买些东西去他家看看吧。马格太难了。
这样说,我又有些不能抑制内心的伤感。
我说,原来马格还好,有画画支撑着他,现在他连画画都不能,整个人看上去几乎要垮下来了。我们可以没有信仰,但我们的内心需要一个平衡我们生存的依托……在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依托……现实世界中,这种依托有的来自信仰,有的来自内心……现实生活中就存在很多这样的人,我是我的神……他们即使在现实中头破血流,但他们仍然认为他们是自己的神……
一架飞机从云层中穿过,那巨大的云层仿佛把切割开来,开始变得稀薄,轻淡起来,让天空恢复它的湛蓝。
陈晓墨指着飞机说,如果让你给飞机涂上颜色,你涂什么颜色?
我看着那飞机说,红色。你呢?
陈晓墨说,白色,我更喜欢白色。
就在我说出红色的时候,我眼睛的余光看见陈晓墨的眼神里颤抖着一丝恐惧。我仿佛看见,那红色的飞机就飞在她的瞳仁里。那瞳仁就像一个囚牢。当她说她喜欢白色的时候,她的神情是安详的,一丝凛然射中了我。她清晰的面孔就在我的眼前,却让我感觉到非常远,非常非常远……
是她内心与我的疏离吗?
还是……
我不敢想下去,想下去,就可能把我拖进一个无尽的深渊……我不想下去,不,因为我从来就是一个不奢望未来的人……好的未来和坏的未来……它们对于我不重要,我更多期冀在路上,碰到一件事解决一件事,而不是高瞻远瞩……我没有那样的能力,没有……
陈晓墨说,想什么呢?
我愣了一下,掩饰着说,没想什么。
陈晓墨说,你还工作吗?要不工作的话,我们去海边走走吧?
我说,明天晚上好吗?
陈晓墨说,好的,我去做饭了。
陈晓墨转身离开。我仍旧坐在窗台上,看着云天。云朵已经五颜六色起来,像仙境。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轻轻地揉了揉。霞光洒落在我的眼睛里,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是一个色彩的世界。这个色彩的世界是我从来没有描摹过的,就像西方那些关于宗教的油画,给我一种莫名的神圣感。我脱离肉身,融入到那个世界中去……我攀着那些云朵,向上……我先是看到了那个叫面条的岛主人,我向他招了招手,继续走着,我又看到了陈晓墨也隐藏在云朵之中……我喊着她的名字……她没有回答,就像没听见似的……倒是绳绳,迈着曼妙的步子向我走过来……
我连忙睁开眼睛,立刻切断了我的幻觉。我恍惚了一下,从窗台上下来,没想到,一下子膝盖磕在了地上,很疼。我并没有在意,从地上爬起来,站在画架前面。
这时候,陈晓墨喊我吃饭。我腿有些瘸地走进厨房。
陈晓墨问,怎么了?
我说,没事,刚才从窗台上下来,不小心磕了一下。
陈晓墨过来,挽起我的裤脚,只见膝盖那儿红肿得就像一个馒头。
她手指轻触着问,疼吗?我咧着嘴,嘶了一声。
我说,别动,没事的。
陈晓墨说,要不去医院检查检查吧?
我说,没事。
尽管我嘴硬,可那疼真的就像一把小铲子,在膝盖里面,往外挖着。挖着。疼得汗珠从我的额头上渗出来。
半个月后,我的膝盖连着整个小腿都是乌黑的了。我只好去了医院。医生的话让我如五雷轰顶。
医生说,现在的情况只能截肢。
陈晓墨几乎要哭了,脸色煞白。她握着我的手是颤抖的,就像一只受了惊吓而恐惧的小动物。我也怔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医院房间灰白的墙壁,仿佛流淌着血。粘稠的。条状的。像珠帘,垂落。
医生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如果不截肢的话,也许整条腿都保不住了,甚至可能会危及你的生命。
我看了看医生,又看了看陈晓墨,说,那就截掉吧,这样我的身体会变得更轻,省得我减肥了……
我笑着说。
陈晓墨一下子就哭了,像决堤的河水。
我说,晓墨你哭什么啊?不就是一节小腿吗?不过,以后可就要拖累你了……
陈晓墨搂着我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手术室。我躺在床上,听着医生说,开始了。在麻醉的状态,我恍惚地对我的灵魂说,你快点离开,要不你也将是残缺的了……
我的灵魂坚持着,紧紧依附在我的身体上说,我跟着你一起残缺。
疼痛就在这时涌上来的。它们汹涌澎湃着,长满了牙齿。先是从腿开始,遍布全身。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像一具尸体。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低声的呼唤,是我灵魂的声音,然后是陈晓墨的声音。它们依次呼唤着我……我的灵魂甚至脱离我的身体,飘荡在我的上空,微笑着说,你看,你看……他一瘸一拐地走着。他说,这就是你现在的样子,残缺而轻盈着。他就像在海上的迷雾之中,那雾是潮湿的黑颜色。裹住了一切,也遮蔽了一切。
我恐惧地问,你要远离我吗?
我的灵魂说,不会的,我将伴着你直到终生……
我睁开眼睛,房间的墙壁灰白。
医院的日子是难捱的。我问了陈晓墨怎么处理我的那条小腿。陈晓墨说,我把它埋在海边的一个树林里。我说,谢谢。等我出院后我要去看看它。陈晓墨点了点头。我还留恋那割离我肉身的一部分吗?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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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曙来看我,说锤子拍了新的电影。就是锤子在船上讲的那个好玩的故事。锤子电影的名字叫《逃离》。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海曙吸着烟,看着窗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潘索,你知道吗?我们去的那个岛。我记忆模糊,想了想问,哪个岛?海曙说,就是卡尔里海的那座岛,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还有锤子……我说,哦,我想起来了?怎么了?那个岛。海曙说,我们回来不久后,那个岛上的人就被一伙歹徒抢劫了,全岛的人都被杀了……
海曙叹息着。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了恐惧。
我也抽了一口凉气,说,真的吗?二十几口人啊!
海曙说,是啊!二十几口人啊!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残忍地杀害了……
海曙又点了一根烟,说,你更想不到是谁干的吧?
我嘴里子弹般蹦出一个字,谁?
海曙说,人真是看不出来啊?
我又问,到底是谁?我们认识吗?
海曙说,认识。想想我都恐惧,是夸西莫多两兄弟干的。
我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海曙接着说,你还记得当年姚伟的话吗?这个狗日的,现在跑国外收购那些我们国家遗失在国外的文物去了……他当年的话还真的应验了……现在这个岛被外省的一个人买下了,变成了公墓……
我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身体颤抖着。
海曙临走时说,等锤子的影片拍完的时候,我过来接你。也许那时候你就出院了。
我说,应该出院了。但我可能要坐在轮椅上……要不就是拄着一根拐杖了……哈哈……
我苦涩地笑了笑。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锤子的影片即将结束的时候,竟然找到了我……
这是后话。
海曙走后,我安静地呆在病房里。整个下午阴沉的也像生病了似的。一群鸽子在窗外飞着,鸽哨发出刺破天空的声音。
我想起那个夜晚,在岛上,在那个枝形灯闪耀的大厅里。面条一身黑色的中山装端坐在银器闪闪的桌子旁边。二龙忙前忙后的。当我们落座,锤子纷纷介绍了我们。面条拍手欢迎我们。铺着白色桌布的桌面上,什么都没有。那个时候,我们已经饥肠辘辘了。
锤子脸上难看地说,面条,你搞什么搞?我们本来在酒吧喝酒的,被你这么一折腾,再加上船在海上的颠簸,我们都饿了,桌上怎么还空空的……
面条说,你还是老样子,急脾气,一点都没有变。
面条伸出两只细嫩白皙的手,“啪啪——”拍了两下。只见,从一个侧门里走出来三个妙龄少女,她们穿着花瓣的衣服。不,是我的错觉,当她们走近的时候,我看到她们什么都没穿。她们的身体上是画上去的巨大的花瓣。在两腿之间,在两个高耸的乳房上……
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看着她们慢慢地坐在桌子上,展现着她们的身体。可以说,我画过很多模特,几乎没有过身体的冲动。今晚,在这里,我还是耻辱地感觉到欲望的魔鬼隐藏在身体里。我克制着……
锤子的手上去抚摸她们,她们娇羞安静,目光低垂。
锤子说,面条你搞什么啊?
面条说,吃饭啊!
锤子说,让我们吃她们吗?
面条微笑着,又拍了两下手。十几个人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里的菜发出诱人的香味。我们都翕动着鼻子,像嗅觉敏感的犬类。那三个少女躺在桌上,玉体横陈。那些菜放在她们身体的每一个不同的部位……
面条说,晚餐开始。
我们拿着筷子,看着那些菜在少女身上随着少女的呼吸微微颤动,我们尴尬地看着,不敢动筷子。
面条说,怎么?吃啊!
他举着筷子在少女的身上夹着菜,轻轻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我们模仿着,还是有些心惊肉跳。
锤子问其中的一位少女叫什么名字。那个少女没有回答。
面条说,她不会说话的。
饭后,可能是吃了我不适应的食物,肚子有些不舒服。我去了厕所。当我回来的时候,锤子他们都不见了。我在迷宫般的房间里走着,看到面条端坐在一面墙壁前面。墙壁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镜子。我看到……面条的身体坐在椅子上,扭曲着,抽搐着,嘴里发出呻吟……我什么都明白了,连忙躲开,绕回到客厅,顺着一扇门,走出去。我置身在黑暗的岛屿上,听着汹涌澎湃的海水撞击着岛屿岩石,发出铺天盖地的声音。我爬到一个制高点,坐在上面,眺望我的城市,想着陈晓墨……
我是那么的孤独……为了使我不再感到孤独,我对着黑暗中的卡尔里海喊叫着。但我的声音,很快就被海潮的声音淹没……我渺小得就像黑夜里的一只昆虫。
回想着那个夜晚,我还是感到深深的恐惧。
——为这辽阔而广漠的世界!
从医院出来,就冬天了。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吐一口唾沫都能冻成个町儿。电视上说,卡尔里海封冻了。这是历史上都没有的。上面正在派巨大的破冰船,来处理这片海域。从电视里,我也看到,那座岛屿就像一个囚徒,被囚禁在冰天雪地之中,看上去是那么孤独。我一直想去看看,电视画面上,有人已经在冰面上走来走去,也有的人在凿冰钓鱼。有消息称,破冰船从卡尔里海海湾那边开过来。
也许是因为失去一条腿的原因,我的状态一直没有调整好。这看上似乎很幼稚。我恰恰就是一个敏感的人。但我同样相信,我会调节好自己的。百无聊赖的时候,我看书,看那些画册,看一些哲学书,也看小说。我竟然捧着一本《海上钢琴师》的小说,看看得津津有味,同时我也看了这个小说的电影版。那个1900的人物让我记忆深刻。在这本小说集里有一篇叫《蚕丝》的小说,在里面我发现了这段话:“……我的身体压在你的身体之上,你的脊背支撑着我的身体,你的双臂不让我离开,在我的身体里的撞击,是温柔的暴力,我看见你的眼睛在我的眼睛里探寻,想知道在什么地方弄痛了我,到你想要的地方吧,没有终点,没有结束,你永远是叫喊着头向后仰,我永远是闭上眼睛,泪珠从睫毛上滚落,我的声音被你的声音压过,你用力搂紧我,我来不及逃跑,没有力气抵抗,只能是这样的时刻,现在有这样的时刻,相信我,将来有这样的时刻,从今往后,将会保持终生。”
看上去是那么的熟悉,好像在哪看过,我绞尽脑汁回忆着。我想起来了。是绳绳当初写给我信的一句段话。绳绳竟然是抄袭的。老天为什么要这样,让我看到真相。难道连内心的情感也能是抄袭的吗?我承认那段生活是我婚姻生活的一段外溢,应该受到谴责的。但我一直都把那段情感珍藏着,可是今天,我看到了这段话,我决定清除内心的这段情感。把这一切抹去……
我抬手把书扔进了壁炉里,看着那纸页熊熊地燃烧起来。我的心好像变得平静了。是的。平静了。
下午,我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下雪了。我听到敲门声。陈晓墨过去开门。进来一个满身都覆盖着雪的人。他扑打着身上的雪说,潘索在吗?我看清他,是锤子。我喊叫着,锤子,你怎么来了?锤子说,来请你帮忙啊?你住院了,我一直没来看你,因为我正在拍摄一部电影,现在我需要你帮我来完成电影的结尾部分。我笑着说,我怎么帮你啊?我现在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残疾人了。没用了。锤子身上的雪已经融化陈细密的水珠,滴落在地上。我说,晓墨,给锤子找一条毛巾过来。锤子说,不用了,你答应我马上就走,正好现在外面下着雪,我需要这样的雪景。还有破冰船。要不时间就来不及了。我说,好吧。无论你让我干什么,我都会帮你的。陈晓墨面有难色地看了看我。我说,晓墨,你要推着我啊?陈晓墨没有说话,先是拿了一条厚厚的毯子。这时候,我已经坐到了轮椅上。锤子推着我往再走。陈晓墨喊着,把毯子盖在腿上。她跑过来,把毯子盖在我的腿上,对锤子说,还是我来推吧?锤子让开了。陈晓墨和锤子把我搬到了车上,向卡尔里海开去。
纷纷扬扬的雪,这白色的精灵,开始让这个世界变得干净。
锤子影片的结尾是这样的:
冰面上有一些人在走动。陈晓墨推着我,向岛屿的方向走去。
破冰船在远处,坚硬的钢制船头向坚冰冲撞过去,船底传来“咔嚓、咔嚓,轰隆、轰隆”的海冰破裂声,还有海冰与船头的撞击声。整个冰面都是振颤的。破冰船驶出港口,海面上不再是冻成一整块的坚冰,而是漂浮的一块块“流冰”。再走出几海里,几十厘米厚的浮冰块渐渐不见了,海面上都是刚冻不久的薄冰。进入深海区,有的地方已没冰了。
陈晓墨推着我,迎着落日,成为一个背影。渐渐消失在茫茫的白色之中。(影片结束)
多日后,锤子找我看影片小样的时候,我看着我在影片里,渐渐地变得渺小,直到消失。我忍不住哭了。我不知道我将走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但我相信,那是一个蹦蹦跳跳的新世界,开始我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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