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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秋瑾案”涉案人的清算与救赎

2012-04-29刘立军

粤海风 2012年4期
关键词:涉案人秋瑾绍兴

刘立军

1907年7月15日晨,清政府以试图谋反的罪名将鉴湖女侠秋瑾杀害,既没有正式审判,也没有明白宣布罪状。秋瑾,一个30岁的女性因为政治原因而就义,在中国历史上这是第一次。而清政府在没有确供、没有实据的情况下就将秋瑾杀害,更是招致舆论一致质疑和谴责,普遍称为“秋案冤狱”。红颜喋血,以身殉国,在晚清女性解放和社会革命的大背景下,犹如疾风中的白露,在社会上卷起了一股巨大的风潮。

当时的社会舆论虽然还不至于敢公开反清,但策略性地抓住“秋案”的性质、程序等细节问题大做文章,对参与制造“秋案”的涉案人口诛笔伐。《述浙省官吏之罪状》更是严厉谴责“杀人以媚人”的浙江巡抚张曾敭、“戕无辜之国民”的绍兴知府贵福、“纵部兵以肆淫威”的标统李益智。而对于间接杀人的告密者袁翼、胡道南,还有从中怂恿撺掇的巡抚幕僚姜梅簃、章介眉,甚至远离秋案的汤寿潜等人都遭到了舆论的谴责。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贵福等涉案人犹如过街之鼠胆战心惊。让人感到些许欣慰的是,秋案涉案人似乎都得到了各种形式的清算和惩罚。秋案涉案人的经历和起浮见证了晚清民初的乱和动荡,也完好地映现出其时的社会心态和文化氛围。

在秋案涉案人中,民愤最大的莫过于一手制造“秋案”的绍兴知府贵福。这个秋案的罪魁祸首因此声名狼藉,自知难于再在绍兴立足,也难容于后世,为了逃避惩罚易姓改名,东逃西窜。在很长时间内“人间蒸发”般消失在历史深处,只可惜机关算尽也难逃命运的惩罚。

从贵福当时的社会地位和一生作为来看,他根本算不上是重要的历史人物,唯因其主谋杀害了秋瑾,才在历史上留下罪恶的一笔。贵福的生平经历,长期以来并不为人注意,其本人在入民国以后又对此刻意掩饰,因而历史文献中有关贵福的记载颇为少见,已知的一些材料也較为零乱,有些说法还相互矛盾。

贵福,生于清同治八年(1869),是香山健锐营镶黄旗人,蒙古族,同治二十一年(1895)以进士第二名身份进入翰林院,也是香山营旗中唯一考取满族进士的人。贵福是在秋案的前一年被任命为绍兴知府的。贵福和秋瑾其实并非有些人说的素不相识,相反在“秋案”之前,贵福和秋瑾其实是有交情的,甚至可以说交情不浅。晚清社会改革已成风潮,而秋瑾主持的大通学堂正是当时绍兴风气革新的一面旗帜。贵福作为地方官常去大通学堂,甚至还以秋瑾的字“竞雄”为名题赠对联“竞争世界,雄冠全球”。据说为了掩护革命,秋瑾还叫他“寄父”、“义父”。但是1907年7月初,徐锡麟在安庆起事后,官府查获了秋、徐之间联系函件。再加上据说是胡道南等人关于秋瑾“私藏军火”的告密,7月13日下午,贵福下令包围大通学堂,拘拿秋瑾。并且,会同会稽、山阴二县县令连夜“三堂会审”。为了获得证供,也是贵福下令对秋瑾严刑逼供,并且搜查秋瑾祖宅的。实事求是地说,对于捉拿秋瑾,贵福也有过迟疑,一则自己与秋瑾毕竟有些关系,二则秋瑾在绍兴享有很高声望。但也正是担心日后秋瑾一案牵涉其本人,为了保密同时也为了避嫌,贵福从杭州搬来了清兵。

清兵就位后,贵福按兵不动,显然对捉拿秋瑾心里没有底。对贵福的担心与恐惧,张曾敭也大加斥责:“派去兵队,系为拿匪之用,岂为府县看家,种种畏葸,办理乖方……若再因循误事,非我所能宽贷也。”正是张曾敭的来电,促使贵福最后下定决心拘拿秋瑾。令人意外的是,秋瑾被捕后,拒不招供。贵福受舆论攻击不已,也深以当时没有确证为忧。因此对被捕的大通学堂学生及教员程毅等六人严刑逼供,“跪火练、火砖,惨状不忍睹”,试图在他们口中得到秋瑾“通匪”的证据,但终无所得。

秋案事发以后,民论四起,舆论对这个女子又充满了同情。这让贵福感到极大压力。而秋瑾“义父是我同党”孤注一掷的乱供则让他真实产生恐惧。因此,贵福希望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进紧了结此事,于是亲拟电报致张曾敭“恳请将秋瑾先行正法”。得到批准后,贵福立即下令将秋瑾处死。

贵福以为杀了秋瑾就终结了一个麻烦,谁知这给他带来另外一个更大的麻烦。而且这个麻烦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当时,对于贵福拿办秋瑾,舆论已有怨言,而贵福在无确证的情况下杀害秋瑾则彻底激怒了舆论。为了平息众怒,贵福抛出了《绍狱供词汇录》,但《申报》在刊发时配发的编者按中公开对这个供词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虽然贵福一直在混淆视听,推卸罪责,但此后发现的一封贵福本人的手札却透露了他杀害秋瑾的“良苦用心”:“前以大通学堂逆党秋瑾等沟通匪目,亟思蠢动,经弟未事之前请兵破获,得免地方蹂躏,大幸足称。”在信中,贵福亦不忘为自己辩护:“沪报倒置是非,有如疯犬纷乱吠咬,刺刺不休。大率党人私愤,居意讳其逆迹,彰其名誉,蛊惑天下,泄其兔死狐悲之憾,当不值天下识者一也。现此案业已就鞫结,排印传单宣布罪状,用特寄奉百张,即祈察览,为之分送,俾阅者得释报纸疑团,而息谣惑人听耳,是为感。”

舆论的压力贵福自知在绍兴不能安身,便到处活动谋求调任。据清末民初李宝嘉所著《南亭四话》载:“贵福既杀秋瑾,意不能自安于越,乃运动当达,移知衢府,衢人,复电政府严拒之。贵既不获逞,乃亲走京师,求他调。得宁国府命下。”听闻贵福可能来皖,那里的绅、学、商界紧急召集会议共筹对策。10月31日,皖省南北学界百余人在芜湖集会商议对策,会后发出通电。一致贵福本人:“鉴公为社会不容,世所共知,宁人不敢戴。”一致皖抚藩学电:“贵福为绍衢不容,宁国亦不敢承认,豫守在宁士民爱戴,乞缓迁调,以定人心。”在皖人的强烈抗议下,贵福进退维谷,最后还是不敢赴任。

贵福自知不容于清议,只好弃官北归,回京隐居。辛亥革命后,为防革命党人报复,贵福甚至将父母墓碑上的字都凿掉了。之后贵福几乎销声匿迹,人们在后来出土的墓志铭上才知道他的去向。原来,心虚的贵福不敢以真名行世,在民国五年(1916)易姓改名为赵景祺。“九一八”事变后,不甘寂寞的赵景祺追随溥仪去了伪“满洲国”,并在伪满傀儡政权任职,管理北陵、东陵事务。1936年12月,赵景祺病殁于沈阳,由其二子扶灵回京,秘密安葬于卧佛寺西山。照其遗嘱,不立碑不设坟。企图以无字碑的形式,逃避历史的惩罚。直到2000年5月,在香山人工滑雪场施工工地,发现了一个墓穴。出土的墓志铭,表明表明墓主正是赵景祺即贵福。这块“余生居士墓志铭”先是竭力将贵福描述成一个忠君爱国的臣子,“事必躬亲,常轻车简从,出巡域邑,与乡人士周旋,问民疾苦,视若家人,众人皆爱戴之”但是对于历史指控他杀害秋瑾一事,则尽可能地掩盖,“居士分别首从,力为开脱,转奉电旨,仅以秋瑾正法,余均宽免……”

在秋案中,如果说绍兴知府贵福是急先锋、马前卒,那么当时的浙江巡抚张曾敭则是幕后黑手。当时“就地正法”的死刑核准权限在地方督抚手上。也就是说,处死秋瑾是张曾敭亲自下的命令。这让张曾敭立即处于风暴之中。

张曾敭,字小帆,又字润生、抑仲,号静渊,直隶南皮(今河北南皮)人,同治七年进士出身,从辈份上讲,张之洞还是其侄。在任浙江巡抚之前,张曾敭一直在湖南、福建、广西等地臣游。张曾敭为人刚介,却精于权术,官场经验老辣。无论是整顿盐务、管理财赋,还是镇压马贼,张曾敭表现出杰出的治理才能,也积累了一些声望。但张曾敭体弱多病,1905年调任浙江巡抚后竟然一年之内两次奏请开缺。1907年7月,安庆事发后,新任安徽巡抚冯煦根据情报,密电张曾敭搜捕革命党人。而此时贵福也向张曾敭禀告绍兴大通学堂私藏武器,密谋起事。对革命本能地充满恐惧的张曾敡,当即命令杭州巡防营统领李益智带兵往绍兴逮捕秋瑾。李益智率清军到达绍兴后,包围大通师范,当场打死学生二人,伤七人,逮捕了秋瑾和教员程毅及六名学生。

张曾敭是一个较为守旧的官僚,向来主张乱世用重典。因此,对于尚未举事的革命党人秋瑾,这个专制时代的封疆大吏没有任何同情。考察当年的案卷,可以发现张曾敭在处决秋瑾时态度强硬,堪称“勇毅”。在贵福拿不定主意是否拘捕秋瑾时,张曾敭严加斥责:“此事人手,必须从严,始能解散,若意存消弭,酿祸必大。”在贵福电请“将秋瑾先行正法”时,张曾敭立刻复电“秋瑾即行正法”。次日,还亲笔写信催问贵福“秋瑾已否遵办?”

秋瑾被杀的消息传到杭州后,“不知道秋瑾的人都因此知道了秋瑾,不懂得革命的人也因此受到了革命的教育。”當时的《杭州白话报》登载了一幅题诗插画,波涛滚滚的浪潮中有一只鼓足了风帆的航船,上头两句:“秋雨秋风天欲黑,张帆暗送浙江潮。”“秋雨秋风”是秋瑾供语,“张帆”却寓指张曾敭本人(张号筱帆)。张曾敭只知道秋瑾是革命党人,却并不清楚秋瑾在绍兴的声誉和威望。从这一点上讲,张曾敭对秋案的后果,其实远不及贵福看得清楚。

面对汹涌的舆论,缺乏心理准备的张曾敭极为惶恐,急电贵福尽快搜获证据,刊出安民告示。但舆论并不买账。当时,才女吴芝瑛(也是秋瑾的好友)真名实姓公开发表对张进行辛辣的嘲骂:反常移性者欲也,触情纵欲者禽兽也,以浙帅之贤,岂嗜欲之流、禽兽之类与?在巨大的压力下,张曾敭自知不得人心,无奈托病请假。同时,跟贵福一样四处活动争取异地就任。随后,报纸刊发“张曾敭调补江苏巡抚,迅速赴任”的“上谕”命令。

谕旨发布,早已义愤填膺的江苏士绅闻风而动。江苏士绅在《申报》发表集体声明《江苏绅士致都察院电》:“朝廷因地择人,臣民何敢妄议……惟张曾敭近因绍兴党狱,纵兵枪毙无辜学生,又派员搜查学堂,更肆骚扰。苏浙接壤,舆论已哗……张曾敭遽即来苏,人情汹惧。为此迫切沥陈,伏乞据情代奏。”又称:“浙省之所拒,宁可以苏省为藏垢纳污的所在?”明确拒绝接受这位民愤极大的“父母官”,要求清廷收回成命。

调张于苏,实为一招错棋,除了自取其辱,没有任何意义。浙人排张、苏人驱张,官居二品的封疆大吏名誉扫地,犹如丧家之犬,进退失据。为了挽回颜面,张曾敭授意某报刊登消息:“本拟俟一月假满,即赴苏任;惟近日病益增剧,假满之后,尚须续请,请公奏派护理。”明眼人一看便知,张曾敭得的是“政治病”。畏惧民意的清政府不得不对民意表示出相当的尊重,作出让步:“张曾敭着调补山西巡抚。”

据当年的《时报》记载:张曾敭离杭“起程时,自知民间结怨已深,恐有风潮,故乘火车赴埠。及由八旗会馆至清泰门外车站,有军队拥护而行。然沿途之人焚烧锭帛、倒粪道中者,均骂声不绝”。为官一任,得此下场,该是多么的凄凉和仓皇。在致友人的信中,张吐露出无奈的心声:“兄本非疆寄之材,待罪五年,时刻思退,吾弟之所知也。今秋病作,到此始服药廿余剂,怔忡、喘汗、头眩、腿软等症,均未稍减。医云‘须防暴仆(西医亦曾言之)。十步之外需人扶助,衰病若此,更何能为国效力?”

张曾敭自此黯然隐退。辛亥革命起,移涞水。光绪灵柩葬于西陵后,这个清朝遗老常对西陵哭泣。民国十年(1921)正月初二,张曾敭在新年的鞭炮声中病逝。

专制时代的晚清官场腐败至极、黑暗透顶,文明之光照不进长满铁锈的官场。充满良知的官员实在太少,当具有现代意识、崇尚法制的官员还没有出现时,那些身上闪烁着人性之光的旧官员同样可爱可敬。秋案中的山阴知县李钟岳,因亲自拘捕监杀秋瑾而负疚不已,最后自尽赎罪,表明晚清个别官员虽身处浊水却也良心未泯。

李钟岳,字崧生,又字申甫,号晴岚,山东省安丘县辉渠乡北辉渠村人。1907年,被任命为浙江绍兴府山阴县知县。秋瑾主持的大通学堂就在山阴县,出身于书香世家的父母官李钟岳早就仰慕秋瑾的才学。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事发后,张曾敭急电贵福,要求立即查封大通学堂,贵福又命令到任不到半年的李钟岳执行。

接到命令后,李钟岳立赴府署,向贵福陈述“该校并无越轨行动,不可武力摧残,惊动地方;容俟暗中调查,是否确实,再定办法。”李钟岳消极办案,引起了贵福的不满。7月13日午后,贵福传李钟岳至府署,厉声喝斥:“府宪命令,汝延不执行,是何居心?限汝立即率兵前往,将该校师生,悉数击毙,否则我即电告汝与该校通同谋逆,汝自打算可也。”并抛出了张曾敭二次催促的电令后,拂袖而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钟岳已经没法再推脱。当日下午四时许,在贵福的监视下,李钟岳只好会同李益智从杭州带来的清兵包围大通学堂,秋瑾等人被当场抓获。当晚,贵福会同李钟岳、会稽县令李瑞年连夜“三堂会审”。因为缺乏更多的证据,第二天上午,贵福又命李钟岳突查秋瑾的娘家。在查抄过程中,李钟岳可以说相当文明。据秋宗章《六六私乘》说李钟岳“每至一室,督同搜检,翻箱倒箧之际,仍守秩序,故无丝毫损失”,并“屡以温语慰藉”。如此表现,结果当然也是无获而归。

初时,秋案系山阴狱。在贵福的催促下,李钟岳提审秋瑾,却并未用刑,甚至破例设座。

得到密报的贵福勃然大怒,他气势汹汹地责问李钟岳:为何不用刑讯?为何待若上宾?李钟岳则以“均系读书人,且秋瑾又系一女子,证据不足,碍难用刑”来辩解。贵福只好亲自出马,但是秋瑾一句“义父是我同党”让贵福心生恐惧,害怕受牵连,因而动了杀心。于是,贵福向张曾敭报告秋瑾已认罪,张曾敭即拟写了“就地正法”的手谕。深夜,贵福向李钟岳出示了张曾敭手谕,并交办李钟岳执行。贵福这样做其实也是老谋深算,“雅不欲冒杀士之名”。李钟岳据理力争道:“供证两无,安能杀人?”贵福厉声训斥道:“此系抚宪之命,孰敢不遵?今日之事,杀,在君;宥,亦在君。请好自为之,毋令后世诮君为德不卒也。”凌晨三点,李钟岳再次提审秋瑾,也就是在这次提审中,秋瑾用朱笔写下了“秋风秋雨愁煞人”这句世人传颂的绝命诗句。

凌晨四点,在贵福心腹的监视和催促下,李钟岳押送秋瑾步行至绍兴轩亭口赴刑……

在秋案中,李钟岳消极办案、多方维护,让贵福无法容忍。于是,未过3日,李钟岳即因“庇护女犯罪”被革职。李钟岳虽然参与了拘捕、审讯和监斩秋瑾的所有过程,但在秋案中,他有自己的坚持,亦作过种种争取。与贵福、张曾敭等涉案人受到激烈的谴责和清算相比,绍兴人民原谅了同样涉案的李钟岳,甚至将他视为保境安民匠英雄。连受害者家属都说“李令贤明”,这在中外历史上恐怕也不不多见的。李钟岳离任之日,绍兴绅民数百人,乘船数十只,长送不舍。绍兴人越是表现出宽容,甚至爱戴,对存有良知的李钟岳越是折磨。面对尾随相送的绍人,李钟岳异常愧疚:“去留何足计,未能保全大局,是所憾耳!”

离职后,李钟岳寓居杭州。而此时的秋案持续发酵,在社会上扩散。对秋案的质疑之声、对涉案人的谴责之声此起彼伏。然而最令人意外的却是,1907年10月29日,李钟岳在寓中悬梁自缢。而此时距秋瑾遇难亦只有百余日。对于李钟岳的自杀的原因,也有过多种说法。有说他撤职后“在省候差很久,未获补缺,以致情绪不宁,投环自尽”。也有说他担心清政府欲进一步追责,而“益形愤郁”。更可笑的说法是,秋瑾的冤魂索了李钟岳的命。而其中最流行事实上也最可信的说法是,秋案后李钟岳一直被“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负疚感痛苦地折磨。不难想象,怀着沉重的愧恨,眼见同情秋瑾、痛骂凶手、拒斥张曾敭的风潮日起,李钟岳所受良心的谴责也与日俱增。无法释怀,竟致抑郁。据说,李钟岳先后几次自杀未遂,一次跃井被救不死,数日又结绳老树,却被夫人发现。

李钟岳的死,让浙江士民无不哀痛惋惜。社会各界纷纷谴责秋案涉案人,为秋瑾和李钟岳鸣冤。当时,出品的很多小说、排演的不少新剧,都以文学化的手法美化李钟岳。甚至好意却无中生有地添加了诸多有关他竭力维护秋瑾的细节。李钟岳以最悲壮的方式进行自我救赎,因而他的形象也就日渐完美,竟致传奇。而仔细考究这些记述,却也能发现其中不少不能自圆其说的矛盾和漏洞。显然,其中不乏想象、演绎和渲染的成分,而出于对殉道者的敬意,即使未必符合历史事实,只要不是太离谱往往也能获得社会的谅解和原谅。过度地理想化解读历史人物,这一态度本身也是不严肃。但不管如何,李钟岳的死因秋案而起,这是确信无疑的。而且,李钟岳的自杀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晚清官场普遍存在的离心倾向。在文明的阳光没有照到的年代,在普遍的人性没有觉醒的时刻,李钟岳的选择无疑呈现了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因此,《新浙江潮》主笔王卓夫说:“李公为专制时代良吏。”1912年西子湖畔秋瑾墓和鉴湖女侠祠落成,因李钟岳在“秋案中有德于女侠”,特将李钟岳的“神位”祀于祠中,以纪念他为秋瑾殉道的悲壮义举。

秋案之起,据说始于告密。当时的说法是有12个绍兴士绅联名向官府告发秋瑾私藏武器准备起义。而其中最受谴责的是当时山阴劝学所的总董胡道南。《卖友者之将来》一文对于告密者冷嘲热讽、义正辞严:“秋某之死,不死于侦探,而死于告密;不死于渺不相关之人,而死于素号开通,昕夕过从之人。”

胡道南,字任臣,号钟生,山阴张溇人,光绪十五年举人,曾留学日本。后回乡致力教育,筹办学校,秋案事发时,他是山阴劝学所的总董。胡道南一生以道学自居,对革命亦不以为忏,甚至跟江浙一带的革命党人也多有交往。1910年中秋,胡道南在家中被人神秘暗杀。秋瑾遇害,据说胡道南等人是恐被株连而抢先诬告的。但是,秋案中有没有告密,又是谁告的密,回答这两个问题需要证据。贵福是说过是胡道南告诉他秋瑾等人密谋起事的话。但这个说法只是一面之辞,缺乏旁证。貴福混迹官场,熟谙为官之道,又善于玩弄权术。再说贵福已有借刀于李,“以济其恶”的前科,为防追责,谁能保证贵福不会再次福嫁祸于人?其次,胡道南为什么要告密?理由据说是与秋瑾有私怨。留日期间,秋胡二人在革命和男妇平等等问题产生分歧,率性的秋瑾当面辱骂胡道南“死人”。但仅凭这一点就断定胡道南告密,似乎论据不足。还有一个说法就更可笑了,说事发当天胡道南喝醉了,有人来找他,他就糊里糊涂被骗在举报信上盖了章。胡道南欲自保而告密,从情理上倒也说得过去。但秋案发生后不久,同样有一批绍兴士绅联名上书绍兴府,请求保释被抓的徐锡麟父亲,其中领衔的就是胡道南。这至少说明胡道南并非懦弱之辈。也就是说,胡道南至少是同情革命的。这样的人告秋瑾的密吗?胡道南的好友蔡元培甚至以人格担保胡“必不为此”。据蔡元培在胡道南的墓志铭上追记,临终之际,胡道南一会“自谓平生待人以诚,无私仇意,颇以此日之祸为源于秋案”,一会又说是“下流学界为之”。也就是对于到底是谁暗杀了自己,胡道南自己直到去世也没弄清楚。蔡元培认为胡与革命党人实为同志,胡道南被杀是误会,因为“自君之死,号为秋复仇者,遂慑于同志之责备,而不敢复肆其冒昧之毒手,凡与君同被嫌疑者遂皆缘是而保全,然君一死,盖亦有牺己为群之义”。

李益智也是秋案的涉案人,这个浙江新军的标统立功心切,从杭州带兵星夜渡江前来围剿大通学堂。李益智是张曾敭从山西带过来的亲信,其人性情暴戾,且好渔色。当时有人说李益智因前次来绍未蒙学界欢迎而挟私报复。此事不知真假,就算确有其事也未必是事实的全部。张曾敭虽官居巡抚,但他能动用去拘捕秋瑾的部队其实只有两支:李益智的第一标和蒋尊簋的第二标。蒋尊簋是浙江诸暨人,早年曾留学日本,并先后加入了光复会和同盟会。秋案前三个月,蒋尊簋还亲自到绍兴招募过新兵,而且他的弁目生多数是大通的老学生。张曾敭未必知道蒋尊簋的真实身份,但对蒋尊簋之同情革命肯定有所耳闻。这样,张曾敭实际上只能调用李益智的第一标。再加上李益智是张曾敭的亲信,派他执行任务,也就顺理成章了。对绍人来说,李益智是不请之兵,外乡之人,而李益智包围大通学堂、打死打杀拘捕的又是绍人子弟。当时就有人用反语讽刺:“第一标统李益智更不得冤屈谓为有罪也。夫吾国之练兵何为乎?将以御外侮乎?抑防内乱也。故今日有请举秋操、以为国内示威运动者。若舍是而犹不杀人,则吾兵终无杀人之机会矣,又练此兵何为者?彼西人之訾我为残杀同胞,盖不知吾国内情势耳。彼军士者又乌足责乎?循是以言,浙之官吏何尝有罪?何尝有罪?”浙人群起而攻之,李益智从此不得人心。

当时杀害秋瑾的主谋贵福、主使者张曾敭、告密者胡道南等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唯有执刀行凶、亲手杀害秋瑾的刽子手没有任何记载。这个人叫陈政诗,浙江仁和人。在秋案中,就是他执法斩杀秋瑾的。“就地正法”的命令下达后,绍兴方面本来安排一个叫周兴胜的行刑,陈政诗只是替补。但这个周兴胜却是个聪明人,闻讯要他行刑,他便喝酒装醉。这样,杀害秋瑾的任务就历史性地落到了替补陈政诗身上。在秋瑾遇害后的4年多时间里,这个沾满烈士鲜血的刽子手却节节高升,逍遥法外。辛亥革命爆发后,同在山西的周兴胜起义,而陈政诗则拒不投降。巷战后,被山西革命党人捕获。为了立功,周兴胜遂向起义军说出陈政诗杀害秋瑾一事。最后,陈政诗被押赴汾河滩剖心脔割死。当时,围观者达千人,皆喊罪有应得。1997年新出版的《新绛县志?大事记》对此事亦有记载:“李鸣凤将陈政诗处决,并设秋瑾灵堂祭奠。”

秋案中还有一些涉案不深却又牵扯其中的人。如当时阴差阳错参与“三堂会审”的会稽知县李瑞年。秋案后,李瑞年移调萧山知县,赋闲在乡的沈定一(国民党右派、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党员)立即通电反对,号召萧山人拒引祸水。当时,在大通学堂动手捉拿秋瑾的,是李益智麾下一个叫徐方诏的清兵。此人,后来混迹川军,贪赃枉法败露后,受到枪毙的极刑。

与被清算的贵福、张曾敭、胡道南等人相比,秋案涉案人章介眉虽然也一度身陷囹圄,但最终侥幸脱身,甚至还飞黄腾达。章介眉,名思寿,浙江绍兴道墟镇人,清朝贡生。章介眉长期给大吏做师爷,“横作威势,受贿纳赂,家资遂聚,称豪富”。秋案事发时,章介眉是张曾敭的刑名师爷。秋案事发后,对于如何处置秋瑾,张曾敭曾征求章的意见。章介眉和秋瑾同为绍人,章介眉不仅不从中转圜,反而极力怂恿张曾敭致电贵福将秋瑾就地处决。张曾敭去职浙江巡抚后,章介眉“官转幕不转”,摇身一变又成了张曾敭的继任者增韫之幕僚。最令人鄙夷的是,这个章介眉坏事做绝,又怂恿增韫毁西子湖畔的秋瑾墓。

辛亥革命爆发后,章介眉甚为恐惧,匿居绍兴观察风向。后来,这个劣迹斑斑的恶幕首先把辫子盘起来,打出“咸与维新”的旗号,投机革命,带领一帮封建余孽组建了绍兴伪军政府,宣布绍兴“独立”,并粉墨登场出任治安科长。还一度与王金发的绍兴军政分府争夺绍兴光复的主导权。王金发获任都督后,根据群众检举,并调阅了秋案的卷宗,终于发现了章介眉涉案的证据。王金发以“有要事商量”为由,将章介眉诱至府衙门猝然逮捕。幽闭期间,章介眉被戴上纸糊的高帽,游街示众。王金发还让他跪在秋瑾烈士就义处的古轩亭口,头顶套上一只煤油桶,边上放棍子和小石块,供经过时路人敲打和投掷。

章介眉数年宪馆,敛财无数。被捕后,章介眉表示“际此光复,毁家纾难,我亦不辞,故罄我所有,以充军饷,以谋公益,以营秋社,均无不可”。王金发不为所动。章家立即发动社会关系四处活动,经人指点,章家改走上层路线,辗转找到陈其美和黄兴,并搬出章介眉儿媳被革命军乱兵强奸之事以博取同情。而且,章介眉背后有庞大的江南士绅势力,革命政府要站稳脚跟,不仅需要其财政方面的支持,也需要他们发挥影响力安抚人心,稳定秩序。于是,陈其美和黄兴分别致电绍兴,要求王金发暂时不杀章介眉。最终,由于形势需要,王金发不得不接受妥协方案:“将章介眉家产的一半──田产三千亩,现洋五万大洋捐献给绍兴军政分府,以示赎罪;分府将章释放,免于刑罚,以示宽大。”

王金发派出16名卫兵,用轿子抬着章介眉,将他浩浩荡荡地送回家。但章介眉却再也不敢在绍兴待了,出狱不久便跑到北京投靠了袁世凯。经过几年的钻营,章介眉摇身一变成为总统府的“司机要”。章介眉东山再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行文浙江财政厅,要求将以前他所“捐献”的田地房屋悉数拨回原户。更令人扼腕的是,老谋深算的章介眉还利用革命党人之间的矛盾,凶狠地报复王金发。1915年,王金发在杭州活动期间,被浙江都督朱瑞出賣。(朱瑞本系革命党人,当年进攻闽浙总督衙门时,朱王二人同时加入敢死队。后来,朱瑞投靠了袁世凯,被任命为浙江都督。)朱瑞给北京陆军部发密电邀功请赏,而密电鬼使神差般落到了章介眉手里。面对复仇的天赐良机,章介眉指示浙江方面大造王金发谋反祸绍的舆论,最后利用职务之便致电朱瑞“稂莠不去,嘉禾不生,恳即明断,以张法纪”。王金发被枪杀后,章介眉得意洋洋地说:“凶徒伏诛,大快人心。”王金发当年的姑息养奸最终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章介眉其人后来不知所终。实事求是地说,在清算秋案涉案人的过程中,章介眉可能是唯一一个可能躲在历史深处笑的凶手。

秋案中,有一个人可以说完全是被动卷入。这个人就是清末民初实业家和政治活动家、晚清立宪派的领袖人物汤寿潜。在秋案中,汤寿潜到底有没有卷入,卷入的程度有多深,说法不一。最早有关汤寿潜与秋瑾被捕杀事件有牵连的记载,见于陶成章所著《浙案纪略》。陶成章是光复会领导人之一,又与秋瑾、汤寿潜同乡。秋案发生时他正在安徽,后逃避清政府的通缉而亡命国外。1908年,陶成章在缅甸仰光的中文报纸《光华报》上,连载了《浙案纪略》,对秋案的来龙去脉有完整的记述。其中说到贵福在得到胡道南等人的告密后,“遂上省请兵。比到杭城,先见巨绅汤××,××素恨瑾,力怂恿贵福去之。贵福遂面察浙抚张曾敭。曾敭使其幕友张让山询之××,××答日:‘是等人,不杀何待!……曾敭之意乃决,遂拘贵福之请,使贵福先归,预为措置。”陶成章所指的巨绅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点的是汤寿潜的名。汤寿潜卷入秋案的另一个证据就是杭州光复后,王金发反对其出任浙江新政权的都督,理由是:“秋瑾被害,喧传汤寿潜曾赞一词,不应举为都督。”在汤寿潜聘任浙江都督一事上,褚辅成的意见与王金发相左,但他对王金发的说法未予置辩,而是从“湖南焦(达峰)都督就职三日即被倒……浙省若再演倒督恶剧,国人将视光复义举为争夺权利,有碍革命之进行”。也就是说,褚辅成并没有直接否定汤寿潜涉案的事实,只是要王金发以大局为重。

王金发调阅了秋案的卷宗,他应该是没有找到汤寿潜直接涉案的证据。但对于汤寿潜在秋案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声,他是有看法的。而他的反对汤寿潜出任浙江都督,无意中也加深了人们对汤寿潜涉案的怀疑。

既然没有证据证明汤寿潜涉案,那在秋案期间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呢?他为什么没有加入社会舆论强烈谴责清政府?对此,汤寿潜本人当年有过解释,他说:“天夺吾母,人欺其呆,强迫以上舞台,流涕而游弈殷,人怒鬼怨,蝉蜕无方,自保不暇,奚暇他顾?弟虽绍人,三十年来流滞杭沪,前者通籍,并不诣绍一渴有司,其与绍事,亦属传闻。”他的辩驳应该是可信的。但是,“绅为一邑之望,士为四民之首”,作为绍兴名绅,在家乡出了大变故时,从感情上家乡父老是希望他这种乡贤名流出来说说话的。应试说,这个要求也不算高。另外,就是不站在同乡的分上,作为立宪派的领袖人物,汤寿潜也有义务站出来主持公道,起码可以呼吁一下“慎杀”。遗憾的是,汤寿潜没有。其中原因,除了他自己所说的那些客观原因,恐怕也跟他的政治信仰有关。一则他不愿因秋瑾得罪清政府,二则他醉心于立宪,与革命党人不是“同道中人”。汤寿潜以服丧等理由逃避应该承担的责任,绍人当然很失望。从这个角度上讲,汤寿潜虽然没有直接涉案,但他在应该站出来说话的时候没有站出来。因此,其冤其实也不冤。

秋案是近代中国一件影响深远的大案,民间对涉案人进行了最激烈的谴责。秋案的涉案人被深深铭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其后,诸多涉案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清算,而其中一些涉案人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反醒和救赎,在沉重的黑幕下彰显了人性的善良和温情。另外,从维护清王朝统治的角度看,斩杀鼓吹“驱除鞑虏,恢復中华”的秋瑾没有任何值得检讨的地方。但从时机来看,却犯了忌讳。当时,清政府在强大的社会压力下,正扭捏作态欲行宪政。在实施法律制度近代化转型的时候,按理应“行王道,施仁政”,推动社会和解,降低政治成本。贵福、张曾敭等人无疑是杀害秋瑾的罪魁祸首,其以野蛮的形式镇压激烈的反抗者,按说也算是维护满清专制统治的功臣。只是当一个女革命者的血引起的汹涌民意可能冲垮统治秩序的堤坝时,清廷只能治罪“功臣”应付民意,以求苟延残喘。而且在四面楚歌之时,杀一两个人不足以解决问题的,弄不好还要激起反弹,引起社会全面混乱,统治崩溃。这个风险和后果是清廷承受不起的。清廷当然不希望秋瑾被杀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清廷眼里,贵福、张曾敭等人斩杀秋瑾无疑就是不讲大局、不讲政治。加上民怨沸腾、社会反弹,满清弃用贵福等“有功之臣”与其说是顺应民意,不如说是“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的无奈。区区几个官员的命运与大清的江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从这个角度上讲,贵福、张曾敭既被民众唾弃,也被清廷抛弃,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其实也是专制时代的牺牲品。被公论钉在耻辱柱上的张、贵,已是终生难获解脱。学者夏晓虹在《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中指出:“从民间团体的抗争到统治阵营的离析,从质询法律依据到实行革命暗杀,晚清社会变动的诸般征兆,在此案例中已有充足的表现。”秋案事发后三十年,秋瑾之弟秋宗章曾说:“文字之鞭挞,口舌之声讨,竟产生不可思议之效力,虏廷卒亦不得不酌予量移,以慰民望。此诚胜清一代,破天荒之创举。而民权之膨胀,亦有以肇其端矣。”

(作者单位:中共惠州市委党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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