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
2012-04-29王德华
王德华
《文选》卷三四、卷三五立“七”体,收录枚乘《七发》、曹植《七启》及张协《七命》三篇。七体在唐前创作颇丰,据郭建勋先生统计,遗存47篇(
具体详见郭建勋《七体的形成发展及其文体特征》一文,载《北京大学学报》2007年5期),当然其中多为残篇或存目,完整的仅有10篇。曹植《七启序》曰:“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辞各美丽,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启》,并命王粲作焉。”(
《六臣注文选》卷三四,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傅玄《七谟序》曰:“昔枚乘作《七发》,而属文之士若傅毅、刘广、崔骃、李尤、桓麟、崔琦、刘梁、桓彬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七激》、《七依》、《七说》、《七触》、《七举》、《七误》之篇,于通儒大才马季长、张平子亦引其源而广之。”(
《太平御览》卷五九〇,中华书局1960年版)刘勰《文心雕┝?杂文》言:“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印!…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余家。”(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曹植、傅玄及刘勰都认为七体创自枚乘,且自枚乘之后,唐前以“七”名篇的作品,俨然成为一体,这也是萧统《文选》立“七”体一类的重要原因。
刘勰《文心雕龙?杂文》在列评《七发》至西晋各家七体之作后,对七体的文体特征也作了评说:
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摇骨髓,艳词洞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子云所谓“先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
同上)
在这里,刘勰虽然是批评“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余家”的七体创作,但也说出了七体的文体功能、表达模式及创作效果。刘勰认为“终之以居正”即曲终奏雅式的讽谏是七体的文体功能,但在表现上却是“始之以淫侈”,即开篇“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摇骨髓,艳词洞魂识”,因而行文上形成“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的表达模式以及“讽一劝百,势不自反”的效果。由此,我们对七体可以有这样一种认识:讽谏是七体的重要功能,铺排是七体的主要表现手法,劝百讽一则是七体作品的客观效果。
马积高先生将“辞赋”分为诗体赋、骚体赋与文赋(
马积高先生所言文赋,包括笔者认为的大赋及下章自嘲型文赋两类)三类,并认为章学诚“谓古赋家者流‘出入战国诸子,如就文赋一体言,尤属真知灼见”。但马先生在此基础上又有所补充,言“文赋的兴起,同时也受到诗的不歌而诵的影响,就是说,它把诗那种可以朗诵的特点移到文中去了。所以,文赋不但一般为问答体,有铺张的描述,而且有韵。它是诸子问答体和游士说辞的文艺化”(
马积高《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从韵散结合的角度,将赋体创作与战国诸子散文及纵横家说辞区分开来,从而避免了姚鼎《古文辞类纂》将《战国策》中《庄辛说襄王》等篇也编入“辞赋类”的偏颇。此外,马先生认为文赋“是诸子问答体和游士说辞的文艺化”的观点,极具启发性。这种“文艺化”不仅表现在马先生所说的“有韵”方面,同时还应表现为创作主体创作时的处境与心境的转逆之中,即创作主体通过赋体将政治言说的欲望由战国诸子的在场参与或说理表达转为一种不在场的文学性隐喻讽谏,从而使赋体成为既具有与战国诸子铺陈隐喻表现手法相近的一面而又超离指涉具体政事的一种文学表达。从辞赋发展角度而言,先秦时代,除了屈原骚体,荀子、宋玉的赋体创作对文士文学创作的开启作用极为重要。如果说屈原骚体开启了文人士大夫个体发愤抒情的模式,那么,荀、宋的赋体则更多地表现为创作主体对道德伦理及现实政治的关注。荀赋初步创立了托物言志的赋体表现手法,但从赋体的分类来看,荀赋更多地是对后世的小赋创作产生影响。大赋讽谏意识以及铺张扬厉的表现手法,很明显受到宋玉赋体创作的启示。
宋玉的赋体人物基本都是现实生活中的,其中以宋玉本人及楚襄王之间的对话为主,唐勒、景差等作为陪衬性的人物,也实有其人。宋玉赋的讽谏表达已从战国说士谐辞的政治功利性转向政治言说的文学表达,即不以一定的政治事件作为讽谏,而是用一种文学表达方式来表现自己对现实政治的看法,从而形成宋玉赋体托物以讽的赋体特征。这种初步转向反映到赋体的体制上,就是宋玉赋作仍然保留着战国时代的政治生活领域中君臣对答的方式,以实际生活中的人物及君臣关系入赋,也见出战国时代较为宽松的言说环境。大一统时代建立后,诸侯国与天子之间的微妙关系,促使了赋体主客人物关系进一步虚化。枚乘的《七发》,假设吴太子与楚客之间的对话,依稀残留着战国时代诸侯与策士之间对答的痕迹,但也影射着西汉初年吴、梁等诸侯国浮华奢侈的现状。《七发》并不直接指涉当事人,但浮奢的诸侯一定心有所会,如果枚乘创作此赋是在吴王时或梁王时,那么,不会因楚客或吴太子人物身份虚化而导致《七发》讽谏对象的指涉不明。或许枚乘并不着意指涉具体人物与事,因而这种主客身份的虚化与非指实的特征,相较宋玉赋体,更具有文学意味。至司马相如《子虚》、《上林》二赋,主客对答的人物更虚化为“子虚”、“乌有”、“亡是公”,但是子虚所代指的楚国,乌有代指的齐国,亡是公代指的天子,人物及人物关系具有虚化与代指的双重性质,更有利于作者在虚构的人物关系中,表达对现实似指非指的政治性见解。这种主客人物关系,在此后班固《两都赋》及左思《三都赋》中被积极遵循与沿用,《两都赋》中“西都宾”与“东都主人”,《三都赋》中“西蜀公子”、“东吴王孙”及“魏国先生”,也都与相如赋体的人物关系一致,表现在一是人物关系的虚构,二是虚构的代指,即《两都赋》中西都宾代指迁都派观点,东都主人代指作者的正面观点。《三都赋》中西蜀公子、东吴王孙代指偏都自大的心理,而魏国先生则代指作者对曹魏的尊奉。因而,我们可以看到,以上大赋人物关系的设置与特点,都加重了赋体的政治言说的文学性表达色彩。可以说,在宋玉与司马相如之间,枚乘《七发》在宋玉赋体创作的基础上,进一步推进了赋体政治言说文学性表达的进程,并对此后大赋创作的主客对答人物身份的虚构化具有先导作用。
就文本本身看,《七发》在楚太子有疾的虚构情境中,通过吴客与楚太子对话,主要是讽谏膏粱子弟浮华生活。在吴客正式以“七发”劝导太子之前,吴客针对楚太子的疾状,已作出了诊断,并断言“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又从正面分析造成太子病疾的原因,就是身处宫室,耽于安乐,四体不勤,嗜欲过度。并指出根除太子“淹沉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的最好办法是“独宜世之君子,博见强识,承间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也就是文章结尾提到的诸子的“要言妙道”。“七发”之前的这段正面劝导,其实说明了《七发》主旨是讽诫膏粱子弟的奢华生活。但是正面的开导并未能奏效,楚太子只是以“病已,请事此言”搪塞,并未意识到“要言妙道”具有治病功能。因而,吴客再以“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以要言妙道能治病为由,开始了“七发”,即说七事以启发太子。为了论证“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枚乘接下来分别以音乐、饮食、驾车、游观、田猎、观涛六事启发太子,太子或“病未能也”,或稍有起色,但最终还是“病未能也”。作者极力铺陈的六事并未能治愈太子之病,这种铺陈的作用,在表现上无疑是为了突出最后一事即“要言妙道”的治病效果。虽然篇中所言的“要言妙道”只是杂诸子之言说,作者着意所在的“要言妙道”,却举重若轻的点到为止,但与前六事并提,却产生一种外在的物质享受与内在的精神提升之间的对比。枚乘将宋玉的一事拓展为六事,加以段段铺陈与不同程度的否定,六事合起又共同起到突出“要言妙道”的作用,这就形成了刘勰所说的“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行文特征,亦即“六过一是”的结构模式。要言妙道的神奇功能,虽然显得突兀,但作者的讽谏用意却是非常明显的。
关于《七发》的创作时间与创作背景,至今仍有不同的看法。这主要是因《七发》的政治言说的文学性表达,给后世留下了从各种角度进行文本阐发的空间。若征诸史实及枚乘仕历,各说都有一定可取之处,但很难将其作品坐实。据《汉书?枚乘传》,枚乘先后出仕吴王濞和梁王武藩府中,而二王又有一定的共性,一是经济雄厚,两个诸侯国富比天子,生活奢华;二是政治上两个诸侯都有不臣之心,吴王濞谋反,梁王武意欲承袭汉嗣。因而,对《七发》的主旨就有两种不同的说法。如挚虞《文章流别论》言:
《七发》造于枚乘,借吴楚以为客主,先言出舆入辇,蹷痿之损,深宫洞房,寒暑之疾,靡漫美色,宴安之毒,厚味暖服,淫跃之害,宜听世之君子,要言妙道,以疏神导体,蠲淹滞之累。既设此辞,以显明去就之路,而后说以声色逸游之乐,其说不入,乃陈圣人辨士讲论之娱,而霍然疾瘳:此因膏粱之常疾,以为匡劝,虽有甚泰之辞,而不没其讽谕之义也。(
《艺文类聚》卷五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
挚虞认为《七发》虽过多铺陈,但《七发》“因膏粱之常疾,以为匡劝”,尚有讽谕之义。刘勰认同这一观点,云“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卷三《杂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挚虞和刘勰所持戒膏粱子弟说,具有文本的依据,但没有说明《七发》所作时间。就吴王与梁王的共性来看,也难说清针对谁而作的。至李善《文选》注始云:“孝王时,恐孝王反,故作《七发》以谏之。”(
《六臣注文选》,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认为作于仕梁孝王时,为谏梁王反而作,这样《七发》的主旨就从生活方面转到政治层面上了。那么生活层面与政治层面的讽谏,二者有无关联呢?
《七发》戒膏粱子弟的主旨不仅有文本的支持,同时含有一定的现实背景。汉初分封的同姓诸王,在政治与经济上都有相对的独立性。汉初与民修养的政策,也使诸侯国尤其是吴、梁二国日渐坐大。如《汉书?吴王濞传》云:“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郡国诸侯各务自拊循其民。吴有豫章郡铜山,即招致天下亡命者盗铸钱,东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国用饶足。”(
《汉书》卷三五《吴王濞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汉书?枚乘传》载枚乘劝谏吴王谋反时也说到“夫吴有诸侯之位,而实富于天子;有隐匿之名,而居过于中国”。而梁王因在平七国之乱中有功,又加上窦太后的宠爱,大治宫室,广殖财货,出入仪式,拟于天子,甚至“梁之侍中、郎、谒者著引籍出入天子殿门,与汉宦官亡异”。两个诸侯国都有政治野心,吴王有谋反之心,梁王也有觊觎王位之意。《汉书?梁孝王传》赞曰:“梁孝王虽以爱亲故王膏腴之地,然会汉家隆盛,百姓殷富,故能殖其货财,广其宫室车服,然亦僭矣。”(
《汉书》卷四七《梁孝王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虽然主要针对生活上违礼僭越行为的批评,但这僭越行为的背后是对君臣关系的极大挑战。因而,《七发》谏膏粱子弟奢华生活的意图,也暗含着作者对诸侯逾制违礼所带来的政治上的忧患。所以,李善认为《七发》是枚乘担心梁王谋反而作的,也就有一定的道理,只不过这一主旨是隐藏在作品的背后。
再就枚乘仕历看,他先仕吴王,曾在吴王谋反未发之时劝谏吴王,没有被采纳而与邹阳去吴之梁。及吴王濞以诛晁错之名发兵后,枚乘又劝谏吴王适可而止。两次劝谏吴王,其中心都是劝戒吴王善守臣道,方能得福自保。谏言中虽然充满对政治权变的洞察,但也是从大一统背景之下的君臣大义着眼。仕梁王之时,羊胜、公孙诡怂恿梁王求为汉嗣,邹阳不苟合而见谗,枚乘和严忌虽不敢直谏,但是枚乘不赞成梁王之谋却是与邹阳一致的。因而,总起说来,枚乘为藩王宾客,并不只是作为文学侍从,他对当时诸侯王的生活与政治动向都颇为关注。《汉书?枚乘传》载枚乘因两次上书谏吴王,“汉既平七国,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乘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复游梁,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孝王薨,乘归淮阴。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车蒲轮 征乘,道死。诏问乘子,无能为文者,后乃得其孽子皋”(
《汉书》卷五一《枚乘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枚乘不仅具有政治远见,且具有辞赋才能,以辞赋优游梁王及其宾客之间。如果说景帝召拜枚乘,出于枚乘对汉朝的忠心,后来武帝征拜则兼及政治与文名双重因素。联系枚乘仕历与对辞赋的爱好,说明枚乘《七发》更多地继承宋玉赋体政治言说文学性表达的方式,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对赋体文学性的自觉认同。
从句式上看,与其他赋体创作一样,七体主要是韵散结合的句式,并随着语言的骈俪化而表现出由散趋骈、骈散结合的句式特征。枚乘的《七发》中间所陈六事,杂用多种句式。如描写“天下至悲”的音乐一段,基本上用的是散文句式。描写“天下之至美”的饮食一段,基本上用的四字句,且多用“××之×”的句式,显得规整。尤其是“观涛”一小节,尤能见出大赋句式兼融的特征: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 瀁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虹洞兮苍天,极虑乎崖涘。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澹澉手足,颒濯发齿,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孤疑,发皇耳目。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醲病酒之徒哉。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
《六臣注文选》卷三四,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以上一节可以看作是大赋句式特征的一个缩影。如开头与结尾部分用了散句。对“观涛”的描写,虽偶用散句与更端词,但相对说来用整齐的句式,有四字句、五字句、《离骚》型句式。四字句又兼用“所……者……”、“×兮×兮”等固定句式,显得灵活多变,充分体现了赋体句式的兼融与多变特征。司马相如赋描写部分多用四字句及三字句,与枚乘《七发》相较,则显得板重。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七发》不仅在赋体发展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成为汉大赋的奠基之作;单就七体创作而言,枚乘《七发》“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的创作思维,形成的“六过一是”的表达模式,对其后的七体创作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