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咸丰三年走近晚清诗人金和
2012-04-29唐元
唐元
清咸丰三年(1853)二月初九日夜,太平天国军攻陷金陵,一位身处城中的诗人,紧紧关上了房门。耳中充满了各种鼓角呼喊,大火借着风势肆虐开来,屋檐下的人们,在死亡的迫近中,反而有了如归的平静:“心揣贼所为,残命万难贳,母呼坐近床,儿女各牵袂。阿嫂将一绳,系婢还自系。谓死亦同归,神定都不涕。”(金和《秋蟪吟馆诗钞?痛定篇十三日》)后来,梁启超称他的诗“意境、气象、魄力,求诸有清一代未睹其偶”(《秋蟪吟馆诗钞序》)。胡适认为“确可以算是代表时代的诗人”,“他的纪事诗不但很感动人,还有历史的价值”(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他就是诗人金和。他在这一年,遇到了一生的转折点。
历史的功过荣辱、成败是非,对于一个亲历的平民而言,都显得过于宏阔和冷淡,在他颤抖着写下的字里行间,最直接的信息,是满布的惶恐与血痕。天真儿童的偶语,会令长辈恐惧而责骂:“七岁儿何知,门外偶嬉戏。公然对路人,说出将军字。阿姊面死灰,挞之大怒詈。”这战栗的气氛一直延续,人们的言谈举止无不惴惴不安:“自从中春来,悄悄闭门户。出入必以夜,粥饭亦夜煮。街上闻行人,摇手戒勿语。”(《三月二十八日作》)当年金陵围城中的真实情境,在以上这些诗句中,可窥见一斑。
金和此际写了众多感时纪事的诗歌,他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了太平军进入南京城前后的细节实况,写尽当时惨淡的战乱气象,成为晚清太平天国史事的真实画卷,以至于有“诗史”之称(梁启超《秋蟪吟馆诗钞序》)。这位历经嘉庆至光绪五朝的诗人,亲历国势与人生的危难,悲歌慷慨,写尽当时“沈痛惨澹阴黑”(陈衍《重刊秋蟪吟馆诗钞跋》)的战乱气象,堪称晚清史事的真实画卷。
金和(1818—1885),字弓叔,号亚匏,江苏上元(今南京)人。
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五月二十六日,金和降生于全椒(今安徽全椒)半边河其外族吴家,九岁后才回到上元。金家世代业儒,乃是“六世名族”(《五月七日母命出城述赋》),但至金和这一代,已是家道中落。其父游幕四方,后又早卒,其母吴氏是全椒吴檠先生的孙女,吴檠乃是《儒林外史》著者吴敬梓的从兄。吴氏聪敏贤惠,金和“十岁以上,经句韵字,母实讲画焉”(《上吴和甫诗书》)。他早岁读书于江宁惜阴书院,以能文著名,“尤长诗古文辞,操笔立成不加点。时艺才气壮盛,不拘一格,长篇滔滔千余言,短或寥寥三数百言”(束允泰《金文学小传》),但因其文风放诞,不合程式,因而屡试不售,便纵情诗酒间,浪荡轻狂。直至咸丰三年,太平天国军攻陷金陵。
此际,金和家中的几世藏书,被毁于一旦,而后,城中又实行男女隔居制度,老母重病卧床,金和都不得探视。思前想后,在这咸丰三年的金陵城里,一介文人金和在弥漫的恐慌和困顿中,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他要出城劝说,策应清军反扑。
五月七日,其母于女营中传语——“老母传示纸三寸,欹侧淡墨十数言。谓闻尔日贼促战,千家万家人出门。尔独何为恋虎口,六世名族惟尔存。生是妇人当死耳,此时言义休言恩。尔去将情告诸帅,况尔有口兵能论。”(《五月七日母命出城述赋》)金陵城陷后,金和与太平军兵卒曾酣饮论交,以此来刺探内情。接到母命后,他便与其妻从弟张继庚约为内应,以二十金贿赂兵卒,只身出城。他此行意欲干谒清军江南大营,企图里应外合,以击溃太平天国军。
暂时抛开价值观的眼镜去看待这位渴望生存的诗人,太平军固然令他成了覆巢之卵,他所期待的清军只能令他更加失望。
金和进清军大营,劝说清军反扑,以城中四千人与清军相约举事,同时,张继庚也于城中部署呼应,但清军多方误事,近城复退。金和大感受挫,但仍继续上下奔走:“两日善桥饭,三日龙溪眠。一日脉要村,五日钟山巅。”(《痛定篇十三日》)又:“三宿湖熟桥,两宿龙溪社。四宿方山来,尘汗骚满把。”(《十六日至秣陵关遇赴东坝兵有感》)从本月十六日至十九日,接连拜谒钦差大臣向荣、抚部许乃钊、提督和春诸大营,仍试图与清军里应外合。但清军一再推脱延迟,所约皆失期,终至贻误。对官军的御敌无术、消极备战,金和颇感心寒。他曾有诗详记官军的一次攻城。先是极写进攻之声势浩大,结尾却轻轻一转道:“兵不血刃身不泥,全军而退归来兮。”(《六月初二纪事一百韵》)对其虎头而蛇尾,极尽辛辣之讽刺。
六月初五日,金和再与清军相约出战,对方又以雨拖延。后来,金和自秣陵关买舟,冒雨至七桥翁,求见总戎马龙。“小船漏雨时欲沉,袴袜无干不能睡。烧烛聊谈纸上冰,到晓刚成六千字。”虽然“将军竟作阶下迎”,但此番“长揖叩门敬投刺”,仍是无果(《自秣陵关买舟冒雨至七桥翁马总戎(龙)营求见》)。于是,初七日,失望的金和离开了清军大营:“包胥已尽滂沱泪,晋鄙惟闻叹惜声。自古天心悭悔祸,虽余人面错偷生。一身轻与全家别,何日残魂更入城。”(《初七日去大营拟寄城中诸友》)从他五月初七日只身出城,到如今六月初七,恰一整月,至此,终是无果。
十六日,金和回至秣陵关,与他前日遇到的赴东坝的官兵们再逢。深感清军的色厉内荏及行军的散漫状态,他写下《十六日至秣陵关遇赴东坝兵有感》,纪实描写清军九日之内,仅行五十里,懒散无纪至极,且途中又对百姓大施淫威的丑态。
与官军约期起事,不至,再约期,又不至,事败而几及于难,对他曾忠于的清廷,他所寄予希望的官军,金和的感情是复杂的。二十多年后的光绪元年(1875),浙江诗人谭献在金陵盋山遇到时年五十八岁的金和。谭献昔日就听闻当年金陵义士的翻墙之盟,此际便欣然询问,但金和却蹙额许久,不欲尽其言(谭献《来云阁诗序》)。他那难言的情绪都蕴含在诗里了。在他的集子中,有一首《双拜岗激战》,写清军为争一民妇而同室操戈,再有《接难民》,写士兵束缚难民而横加索财,而《黄金贵》则写官军们杀民当杀贼。金和最直观的所见所感,就是战争的双方皆有的残忍嗜杀、不顾民生的一面,在这片向来富庶的江南土壤,上演了一幕幕悲惨的景象,诗人金和蘸着血泪将之记录下来。
这年秋后,金和渡江逃至全椒舅氏家中,而城中本打算与之呼应的张继庚终于事败身死。金和憔悴不堪地到达全椒后,曾经这样自况:“长身剩骨在,瘦影疑山魆。面目黑且丑,蓬发森栟榈。”(《呈从舅吴筑居先生》)
这就是诗人金和的咸丰三年。此间历尽危难穷愁,万死而一生。
金陵围城中,金和的老母、寡嫂与一侄女,先后饥病而死。其子祁儿七岁,因惊恐夭折,其女逃亡过程中不知所踪:“或谓尚留城中,或谓饿死道上,或谓外姑相失。”(《上吴和甫师书》)其妻与妾携另一侄女潜逃出城,由湖熟奔全椒,全家原有九口,到如今,仅剩下四个人。
自此一劫,三十余岁的金和在此后的半生中,窘迫飘零,残杯冷炙,多不称意。咸丰四年(1854)八月起,金和为谋生计,先后在泰州、丹阳、清河、松江等地出馆,咸丰六年(1856)十月,应史保悠观察之聘,在常州釐捐局做僚属。此后三四年间,金和“事在帛书钱谷之间,日与驵侩吏胥为伍,风雅道隔,身为俗人”(《秋蟪吟馆诗钞?壹弦集序》)。
咸丰十年(1860),清军金陵大营再溃,太平军陆续攻占镇江、扬州、苏州各地。为避兵燹,此年腊月,金和应友人陆子岷之邀,携家通过海路进入广东。陆氏此际正任高明(今广东佛山)县令,金和此次全家之游粤,便是投奔陆氏。但一年后,陆子岷便亡故。无奈之下,金和又佐幕观察凤安于潮州,日日忙碌于书算刑狱之事。直至同治六年(1867)太平军败亡,金陵平定,金和方携家眷而归,此时年已五十。一事未成身已老,回首正是半生漂泊流荡。
此后,他于家乡衰病索居四五余年,曾一度赌博,将广东时的积蓄挥霍殆尽。同治十二年(1873),金和再次出门谋食。光绪初年,应唐景星聘入上海轮船招商局,但终无所成。后于光绪十一年(1885)秋,在上海离世,年六十八。
金和一生豪迈孤介,尚气疏荡,乃为“振奇者”、“至性者”(谭献《来云阁诗序》),即便是后来暮年垂老,仍难改狂傲。对此,冯煦说道:“先生年垂六十,意气犹上如三四十人,抵掌谈天下事,声觥觥如巨霆,得失利病,珠贯烛照,不毫发差忒,镌呵侯卿,有不称意者,涕唾之若腥腐,闻者舌翘不得下,先生夷如也。”(冯煦《重刊秋蟪吟馆诗钞序》)可见其性格如斯,故诗多讽刺,亦难免才命相妨。
金和常用散文笔法,以古体叙事,笔调锋芒幽默犀利,痛快淋漓。他的长篇叙事诗《兰陵女儿行》以及《烈女行纪黄婉梨事》等,也即为此类纪事风格。因为不同常格,后来的诗界对之褒贬不一。胡先骕认为他“骨格凡猥,口吻轻薄,殊缺诗人之高致”(胡先骕《评金亚匏〈秋蟪吟馆诗〉》)。徐英更是说道:“本无足称,特能集前人之病弊,以成其丑怪。而益以谬戾乖张之气,其诗乃臭秽不可响尔。”(徐英《书〈秋蟪吟馆诗〉后》)正是因为亚匏诗语宗痛快,短刃尖利,笔无藏锋的缘故,人或以为其有悖于温柔敦厚的诗教。但梁启超则认为他元气淋漓,在1920年,他还编辑金和、黄遵宪两人的诗为《晚清两大家诗钞》。
实际上,亚匏的诗多明白如话,语语天真,此种“不中法度”,正适合了梁氏当年所大力倡导的“诗歌解放”(梁启超《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他给予亚匏如此高评,当出于这个原因。当年,一经梁氏品题,金和诗遂声价倍增。后来,王辟疆评点晚清诗坛时,以亚匏为“花和尚鲁智深”(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钱仲联则点其为“天勇星大刀关胜”(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认为他笔力雄健,长于才情,但不免于粗犷,失欠于沉郁,是较为客观公允的评价。
亚匏死后七年,其友谭献集其诗,题名为《来云阁诗稿》,刊刻于杭州。民国三年(1914),他的两个儿子重排其诗,题名为《秋蟪吟馆诗钞》,又加上词六十六首、文十七篇,刊为《来云阁词钞》、《文钞》一卷,附于集后行世,这个七卷本,是为最足本。
当年,亚匏六十岁生日时,曾有诗云:
天风吹我甬东行,赢得江湖落魄名。白发卖文尤齿冷,朱门乞食要心平。鸡鸣岂不忧当世,鹤性终能累此生。身后未应常寂寂,摩挲诗卷昔为情。(《六十自述用五十自述元韵》)
可见他晚年失意怅惋的况味。金和共四子,后经战乱只存两子。长子金遗,字是珠,廪生,妾汪氏出,此子“优于才而不事生产,有父风”(束允泰《金文学小传》)。次子金还(1857—1930),字仍珠,嫡妻张氏出,谭献之婿。金还少时聪颖,受教于江南通儒冯煦,光绪十一年(1885)举人,以知县用,后受湖南候补道。民国初,与梁启超同掌币制局,民国十二年(1923)掌中国银行,在那个时代,正是风云人物,其生平事迹可详见叶景葵《金君仍珠家传》。
民国五年(1916),金还再次刊刻金和的诗作。陈宝琛题首页书名,次页再有郑孝胥大字题写,同时,又邀集梁启超、吴昌绶、章钰等一时名手校对勘定,梁还为之作序文。此本白口粗栏,字体秀美疏朗,刻印甚为精良。
金和在晚年落寞,摩挲诗卷时,是否想到今后会有一子飞腾,为他刊刻诗卷,流传于世?是否想到会有一代名公梁启超那般高赞他?是否想到他会和黄遵宪一起并称为晚清两大家?这令人想起太史公青云之附的感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史记?伯夷列传》)
所不同的是,伯夷、叔齐、颜渊乃是以“立德”而传,金和乃是以“立言”而传,而他“德”的方面,甚至还曾负担了某种罪名。历史成王败寇的兜兜转转,并不是身处生死一线的一介文人所可以掌控和预见,当一切尘埃渐渐落定,当一切心态渐渐平和,回首当年的硝烟时,这一份“立言”的见证,愈加显得珍贵起来。
(作者单位:防灾科技学院)
悠悠万古。茫茫天宇。自笑平生豪举。元龙尽意卧床高,浑占得、乾坤几许。公家租赋。私家鸡黍。学种东皋烟雨。有时抱膝看青山,却不是、长吟梁甫。
(刘因《鹊桥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