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桐词》里的往事与深情
2012-04-29黄阿莎
黄阿莎
一
ピ诜阅唐圭璋先生的资料时,常常能看到唐先生晚年的生活照。生活照中的唐先生清癯瘦削,白发苍颜,似乎永远都有一种平和淡然自他周身散发,那是老派文人才有的儒雅与沉静。ト欢,直到阅读唐先生晚年手订出版的词集《梦桐词》(唐圭璋《梦桐词》,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本文所引唐词均出此书),我才意识到在他淡然微笑的背后,深藏着不易察觉的沉潜与悲哀。这份沉潜与悲哀既关乎家国,也关乎个人,虽不曾为外人道,却含蓄婉转地分付在词集所收的一首首小词中。 这本词集,收录词作133首。其中抗战期间所作居多,达64首,艺术成就也最高。这一时期于国家是战乱频仍,山河破碎;于作者是鸳鸯失伴,友人死别,己身飘零。悼亡与感伤,是这一时期词作的核心。
二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唐先生只身随军校迁往成都,开始他飘零西蜀的八年。在此之前,他早已饱尝人生的风霜。1924年,他与尹孝曾女士成婚,感情甚笃,然而不过十余年,尹氏于1936年除夕病逝。即将踏上漂泊旅途的作者心绪甚恶,写下“西风吹泪看残荷。无限离愁、却比一江多”(《虞美人?丁丑避地真州》)的词句。ヒ舱是从这时开始,他的词作摆脱了早期作品中常见的步韵模仿痕迹,以词写心,纵笔写情。通过他在漂泊旅途中所写的部分词作,可一窥其沉痛之情怀。ピ诼山的一间小旅舍里,他写下《行香子?匡山旅舍》:
狂虏纵横。八表同惊。惨离怀、甚饮芳 。忍抛稚子,千里飘零。对一江风,一轮月,一天星。乡关何在,空有魂萦。宿荒村、梦也难成。问谁相伴,直到天明。但幽阶雨,孤衾泪,薄帷灯。ご首骷好地将离情悲愤融入此词牌特有的繁音促节中,起笔八字道出世乱之由,“惨离怀”渐写至自身,“忍抛稚子”二句字简情苦。上片结句以“一”字反复强调,衬出孤独荒凉之感。下片以两个问句“乡关何在”、“问谁相伴”呼应上片的“千里飘零”与“忍抛稚子”。结以“但”字领起,“幽”、“孤”、“薄”层层递进,极写景之冷清,反衬情之孤幽。同时,上下片结句又构成一种呼应:“风”、“月”、“星”囊括天地,“雨”、“泪”、“灯”概举眼前,往复于天地居所之间,竟无一物不是孤独荒凉,正可见“离怀”之惨切。シ榛鹆天,与留在江苏仪征的家人断了联系,他的词作愈发清绝凄凉:
佛面尘封,空阑寂寞无人到。幽香萦绕。吹彻梅花晓。烽火弥天,三月音书杳。心如捣。山花山鸟,知我悲秋老。(《点绛┐?海会寺》) 这首小令,字面清浅,却情深如海。起笔“佛面尘封”的环境衬托出词人内心的悲寂,接以“空阑寂寞无人到”,表面仍在写景,然而“空”、“寂寞”与“无”三个形容词正暗示了词人心灵之所感。“幽香萦绕”二句,更以幽香与笛声加深意境的凄凉。上片写景,下片陈情。“烽火弥天”二句,既化用“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春望》)诗意,又点明日军侵华、与家人音讯断绝的时事。“心如捣。山花山鸟,知我悲秋老”,化用诗经“我心如捣”《诗经?小雅?小弁》,情境交融,有一种隐忍的凄婉。 ピ诼山五老峰下的白鹿洞,他在离愁中入睡,梦中不到江南,却错把屋前溪水的潺湲声误听成满山风雨声。醒来时明月如霜,却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明日又将身在何方。乱世离人的漂泊与孤独,尽付《清平乐?宿白鹿洞贯道溪畔》一词:离愁无数。梦断江南路。一夜寒溪流不住。错认满山风┯辍昨宵佛寺东头,今宵野店危楼。明日月明千里,不知身在何洲。ピ诼山归宗寺衣钵寮借宿时,他夜不能寐,一连写下四首《忆江┠?宿归宗寺衣钵寮,无眠忆旧》。假如说上面几首词与“梦断江南”的家国伤毁之情与身世离乱的隐忍之痛有关,那么,这组词则属于悼亡的主题:
人声悄,夜读每忘疲。多恐过劳偏息烛,为防寒袭替添衣。催道莫眠迟。ビ嗡肯福人静碧纱窗。问字有时妨午绣。插花常聚一帘香。晴昼不知长。ヂ烟袅,讳病最深沉。匀粉图遮憔悴色,强欢聊慰老人心。暗里自沾巾。ッ嗝嗪蓿受尽病魔缠。百计不邀天眷念,千金难觅返生丹。负疚亦多端。は⒅颉⑻硪隆⑽首帧⒉寤ā⒒洳…十年夫妻,点滴细碎难忘。在一切的离乱尚未发生之前,他曾以同一词牌作过四词来表达夫妻恩爱,其中两首云:
人眠后,吹笛夜凉天。丽曲新翻同拍节,芸香刚了又重添。谁复羡神仙。(之二)セù酝猓艇系小红阑。细语生憎风水乱,夜凉多恐着衣单。戴月踏莎还。(之四)ち绞状手性毯的怡然欢意,是唐先生词作中少有的亮色。与之相对照,我们才能读出前面四首《忆江南》中的深悲,每一首词都在描摹妻子的恩情、举止、病态、苦心,用笔细腻温和。最后一笔,忽然转写自身:“负疚亦多端。”用如许多的笔墨来描摹妻子生前情貌,可见追忆情深;只用一句写到自身,可见多少悔恨伤怀,深藏难言。词作用字平淡,所描写的不过是生活中的寻常场景,然而在这平淡的追忆背后,隐含着多少难以明言的痛苦与无奈。这不禁让人想起纳兰容若在妻子亡故之后,有“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沙》)的追忆。唐先生的终身挚友程千帆教授曾评论道:“翁笃于伉俪,中年丧偶,终身鳏居。其所为悼亡小词,缠绵悱恻,令人不忍卒读,朋辈以比纳兰容若。”(程千帆《圭翁杂忆》,载《词学的辉煌——文学文献学家唐圭璋》,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可谓知人之言。
三
1939年开始,唐先生在重庆中央大学执教,直到1946年日寇投降。这一时期,以“梦”入词者近二十首,“梦”成为词作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在异地他乡的深夜里,家国之悲,身世之感,无法排遣的漫漫长夜,都只能依靠梦境来救赎与陪伴。在《梦桐词》里,这种依赖梦境的飞越随处皆是:
一缕幽怀无处说。梦魂却踏东山月。(《蝶恋花?病起》)ヂ浠ㄍピ骸C沃鹉显乒摺#ā兜沌唇》)っ尉乘指,指向江南:“离愁无数。梦断江南路。”(《清平乐?宿白鹿洞贯道溪畔》)梦境所托,是一种微弱的希冀:“月放清光明几牖,梅舒疏影媚池台。倩魂万一梦中来。”(《浣溪沙?成都和友人》)有梦时是如此欣喜:“梦里江南欣相遇。不忍分襟,偏是天将曙。”(《蝶恋花》)无梦时是如此凄凉:“乡关何在,空有魂萦。宿荒村、梦也难成。”(《行香┯?匡山旅舍》)一旦梦中惊醒,则更添悲恻:“休道春山比黛眉。蘅芜梦断不胜悲。满庭落叶岁寒时。”(《浣溪沙?成都和友人》)梦境虽好,醒来时却是更深一层的悲哀:
松根蛩语入窗纱。夜深风雨加。江南总被乱山遮,今番梦到家。言未了,笑声哗。倚阑云鬓斜。觉来依旧在天涯,残灯映泪花。(《阮郎归》)に以会生出一种期盼,明知无法实现、却又百般希冀:
经岁分携共渺茫。人间无处话悲凉。三更灯影泪千行。袅 娜柳丝相候路,翩跹衣袂旧时妆。如何梦不与年长。(《浣┫沙》)┆ト绻可以,他愿意一直停留在梦境中的沉酣岁月中。有一首宿在桂湖边所作的词,写梦境中相逢的欣喜,与梦醒后无奈的追怀:
昏灯照壁,轻寒侵被。长记心头人影。几番寻梦喜相逢,怅欲语、无端又醒。字盈凤纸,粉沾罗帕。往事重重谁省。红 老桂散幽香,只不是、桐阴门径。(《鹊桥仙?宿桂湖》)び裳矍盎璧菩吹叫耐啡擞暗淖芬洌由追忆而沉入梦境,梦中相逢,却无端又醒,醒后种种旧物,又勾起往事伤怀。结句回到眼前的老桂幽香,“只不是”一句,再次点明心底眷念盘旋之故居桐树。词笔往复于现实与追忆,愁肠九转于梦境与眼前。读到这首词才能理解,为什么作者的词集取名为《梦桐词》。原来当年他与妻子在南京城内的居处,门前有株茂盛的梧桐树。ザ嗄暌院螅唐圭璋先生最小的女儿怀念父亲,说父亲在辞世的那年,“常说梦里见到过去的什么什么……爸爸是1990年11月28日以90高龄安详辞世的。他走了,和妈妈圆梦去了”(唐棣棣《梦桐情》,载《词学的辉煌——文学文献学家唐圭璋》)。还是他的女儿懂得他。他这一生心之所系的,除了词学研究,便是梦境中的旧日家园。辞世,不过是圆梦而已。
四
ヌ葡壬在入蜀途中及入蜀之后的词作真意流淌,信笔成词,以词写心,以词骋情,既摆脱了早年词作的模仿痕迹,也没有后期词作的拘谨束缚。这些词作多以小令为主,音律协雅,柔婉蕴藉。不以艰深晦涩取胜,而以平淡从容见长。在这些词作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韦庄、李煜、纳兰容若等词人的遗风。这些词作中表现出的美学风格,也足当得起唐先生在词学研究中所推崇的“真挚”二字。 由《梦桐词》可知,对于唐先生而言,“词”的意义并非仅仅作为一种研究对象,也是一种生命倾述的出口。一生情意,终生怅惘,无处可说的往事与深情,都交付给“词”这种文体。这是另一个意义上的词学大家。 ト绻把这些词作放在更大的背景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词学创作的薪火相传。龙榆生在《研究词学之商榷》一文中提出:“居今日而言词,自以从事于绝学之研究,为第一要义。”(龙榆生《研究词学之商榷》,载《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毕生从事于词学研究的唐圭璋,以一生愁绪分付词中,不但成就了这本《梦桐词》,也为他终身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创作意义上的图谱。把这些词作与他的友人龙榆生《忍寒词》、沈祖棻《涉江词》等放在一起,反观民国时期词作创作丰富、词集出版繁多的大背景,我们能看到那个时代的词作创作如溪水潺湲流出山谷,是文人抒情咏怀的重要工具。从保留下来的民国词来了解那个时代,以及生活在那个时代中的人,未尝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式。(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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