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觑红尘
2012-04-29沈章明
沈章明
《红楼梦》有《好了歌》,《好了歌》中“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积到多时眼闭了”四句,沉痛利落,让爱财守财成奴者惊出一身冷汗。时光倒转到上古时期的《诗经》时代,同样的醒世歌谣却有着另一种写法: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这是《唐风?山有枢》的全篇。每章前两句属起兴,古今读者并无争议,多数解诗者也没有于此过多着墨。揆诸情理,以往不必言传而读者自可意会,随着时日消磨,如今这起兴句的诗意竟渐渐不可追寻,以至新近有人认为,“这些起兴物与主体内容联系不大,只是在突出诗作的音乐氛围与特征,并起到一种自然发端的作用”。
此诗之妙恰在起兴部分,假如忽视这几句中的意象和它们营造出来的诗境,诗味就会淡去许多。显然,那山陵与原隰间生长着的,不只有枢、榆、栲、杻、漆、栗,而这几种树木也不是诗人随口吟咏即目所见的物什,他们在功用方面,暗自切合诗中所言的吃穿住用玩等方面,讥讽财物所有者空有其物,为物什所奴役,极其愚蠢颟顸。举例而言,漆树和栗树都喜欢生长在向阳潮湿的地方,漆树汁液即古代装饰家具和工艺品的天然涂料,树干钉钉不裂,又是制作家具和装饰品的良材。《论语》说:“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可见栗树是祭祀用品;《礼记》记载“妇人之挚,椇、榛、脯、脩、枣、栗”,栗子既可以用来馈赠贵妇人,就说明它并不是今人一般认为的寻常食品。故清人钱澄之《田间诗学》中明言:“漆,可成琴瑟。栗,可供笾实。”
随着文化的演变和习俗的变迁,要理解起兴句所用意象的含义,存在一定的困难,读《诗经》时有必要参考扬之水《诗经名物新证》、胡淼《〈诗经〉的科学解读》之类的书籍。
我们通过名物制度可以了解诗歌的文化背景,而要想深刻体味诗人观察世界的细腻和描摹自然、感发人心的才情还需走近诗歌。《山有枢》并不像《好了歌》那样,开门见山式地直言极谏,而是从衣服车马、庭院钟鼓、酒食享乐三个方面分别叙说、议论;又在每一章的前面各用六字起兴,营设优美意境。吟唱之中,诗人勾勒出山川原隰的错落之美,蓊郁青翠的草树密布其上,一派盎然生机。用这蓬勃的景象衬托守财奴那不事洒扫的庭院、闲置不用的车马、灰尘满眼的钟鼓琴瑟,以及庋藏箱箧橱柜中的华服佳肴,还有那节衣缩食、了无生趣的主人公——现代读者或许会联想到果戈理《死魂灵》中的泼留希金。如果诗人眼中没有具体而清晰的自然和世象,如果诗人没有高雅且昂扬的才情和志趣,自然不能用这寥寥数字的起兴,把起伏不平的黄土川原拢入笔端,也无法使整首诗变得抑扬跌宕、对比鲜明,更不能循循善诱地感发人心,在警戒贪鄙的同时,激发读者的情志。
扬之水的《诗经别裁》曾不惜笔墨地赞叹:“虽山与隰分开说,其实乃互为照应,共同构成轮廓。山隰既隐含着一个大的界域,则枢也,榆也,漆也,栗也,自然不会是一,于是它隐含着丰实、茂密,于是它带出了漫山的郁郁葱葱。一个‘有字,因为放在山与树之间而平添了表现力——后来汉赋中的铺排,也可以看作是从这‘有字生发出来。在《诗》里,这是一个图案化的句式,它是由视觉提升来的感觉和知觉,其中包蕴了无限丰富而又高度浓缩的景观。因为简得无可再简,这一句式变得格外响亮,而在《山有枢》中,最可以觅出这一特殊的效果。”
《山有枢》的起兴效果确实比较特殊,可也绝非孤例。紧随“唐风”之后的《秦风》中的《车邻》的二三两章就有相近的用法:
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范处义《诗补传》卷十一云:“漆可以为饰,栗可以为食,桑可以为衣,杨可以为宫室器械,言礼之材用甚备也。”指出了起兴之物与诗旨的关系。诗歌因景起兴,在如此令人身心愉悦的环境下,与朋友欢聚作乐,却也生出了华年易逝的感伤。与《古诗十九首》中“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这种直抒胸臆式的感叹相比,此诗预设了生动的场景,更显胜地不常、盛筵难再的无奈与留恋。
扬之水推崇《山有枢》却忽略了这一首诗的起兴之美。她认为:“阪有漆、有桑,隰有栗、有扬,除范氏所说实用的一面,且还包括了封殖的意思。《鄘风?定之方中》写卫之复国,举‘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也是兼此两意。《诗》言乐,每及于日月易逝,寿命无常,如《小雅? 弁》,如《唐风》中的《蟋蟀》和《山有枢》,但总依情境韵不同而各有寄意。”是啊,每一首诗的情境韵各不相同,所寄之意也千差万别。我们不能因为“山有漆,隰有栗”或者“阪有漆,隰有栗”这样的起兴句重复出现,就把“漆”、“栗”等意象符号化,把“有”字句结构化。就《车邻》来说,它与《山有枢》一样,用起兴句表达诗人对眼前景物的观感,也体现出诗人刻意营造诗境,以示“今者必乐”的良苦用心。
《诗经》产生的那个时代,人人都可以成为诗人,那些诗人也都不曾远离滚滚红尘。诗眼觑红尘,总能在自然风光中感受到美,用这种自然美来象征人生、爱情,表达喜怒哀乐。诗人吟唱“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王风?葛藟》),吟唱“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郑风?野有蔓草》),意在自伤或是怀人,我们却可以由自伤的情绪或所怀之人倒推过来,感受到诗人眼中那蔓延开来的河边野葡萄藤蔓、清扬婉转如美人的青翠含露的蔓草枝条,感受尘世中那些常被我们忽略的寻常草树的纯美!
西汉大赋的开山之作——枚乘的《七发》,虚设吴客以铺陈描摹各种自然物象,激发精神濒于崩溃的楚太子的情志,把读者带入了对神奇的自然力量的想象当中。“赋者,古诗之流也”,自《诗经》以来的亲近自然、感悟自然的传统,对今天那些沉溺声色近于耳聋目盲,以至于丧失了对大自然最单纯的感知的人们,不正有启发作用吗?
起兴句是如此,其他的诗句何尝不是这样呢。不管是取譬物象,如“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小雅?斯干》)、“视尔如荍”(《陈风?东门之枌》),还是专意铺陈描摹,如“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召南?小星》)、“东门之 ,茹藘在阪”(《郑风?东门之 》),所有关于自然物象的词汇都不是一个抽象甚至空洞的存在,与之相对应的,一定有一种鲜活的生命状态,以及对于这种生命状态的用心体察。王夫之读《小雅?采薇》,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四句中,读出了杨柳、雪花那鲜活的生命状态,也感受到诗歌主人公那饱经沧桑的情怀,指出作者是在“以乐景写哀情,一倍增其哀乐”(《薑斋诗话》),实获人心,广受称许。他读《诗经》的态度和方法,对于我们这些普通读者来说,是值得学习的榜样。读《诗经》的时候,我们不能忽略诗句本身给读者营造的自然气候,不可漠视这种自然本真状态下的生命形式和体察生命的诗心,要把那些浓缩的景观还原复位,尝试接近那原汁原味的醇厚诗意,享受《诗经》给我们带来的情感体验,进而得到心灵的涵养与陶冶。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课程与教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