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江南著名女诗人方维仪诗歌论
2012-04-18宋豪飞
宋豪飞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33)
明末清初江南著名女诗人方维仪诗歌论
宋豪飞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33)
江南桐城“方氏三节”于明末清初即享誉诗坛,其中方维仪诗画成就最高,然其婚姻短暂而不幸,归家守志清芬阁。她著作较多,流传极少。诗存百余首,内容大体分为两类:一是感伤诗,抒发了一个守节殉道者的内心孤苦悲戚之情,揭示了封建社会节妇们真实的内心世界和生存困境;二是忧时伤乱之作,反映明季社会现实,具有一定的认识作用。其诗感情细腻,真挚沉郁。
江南;桐城;方维仪;感伤诗;忧时伤乱诗
方维仪 (1585-1668),字仲贤,明末清初桐城著名女诗人、画家,于当时诗坛亦享有较高声誉。方维仪是明清之际著名哲学家、科学家、文学家方以智的二姑。她18岁夫亡后归家守志清芬阁,与姊方孟式、堂妹方维则并称“方氏三节”,“或殉死于危城,或守节于陋巷,大节清风,尤裨风教”,[1]凡例为世景仰。清初朱彝尊径以“方氏三节”相称,[2]726至于清代才女沈善宝编订《名媛诗话》、清初女诗人王端淑纂刻《名媛诗纬初编》等著作亦将“三节”诗歌并录其中,予以高度赞赏。“方氏三节”还与方以智的母亲吴令仪及其姊吴令则这“诗坛五姊妹”时常聚集在清芬阁里作诗论画,结成桐城著名的“名媛诗社”。[3]她们藉名节与诗画同存一身,令名远扬。梁乙真说:“明之季世,妇女文学之秀出者:当推吴江叶氏,桐城方氏,午梦堂一门联吟。而方氏娣姒,亦无不能文诗,其子弟又多积学有令名者。故桐城之方,吴江之叶,自后尝为望族,不仅为有明一代妇女文学之后劲也。”[4]实乃客观之论。方氏门内则维仪处于主导地位,且成就也最高,朱彝尊曾评论道:“龙眠闺阁多才,方、吴二门称盛。夫人才尤杰出。”[2]725此论中肯。如今学界对桐城女性文学创作及成就给予了高度关注,然研究成果略显单薄,于方维仪之研究论文不过区区数篇,某些问题仍有深入探讨之必要。今笔者着眼于了解其身世而解读其诗歌,其诗大体分为两类:一是感伤诗,抒发了一个封建社会守节殉道者的孤苦悲吟之声,凄怆动人,而这一点历来为众多女性文学研究者所漠视;二是忧时伤乱之作,突破了女性文学狭隘的创作视野,反映明季社会现实,感情沉郁,更具较大认识内容和思想意义。本文就此展开论述,以期于其人其诗有所认知。
一、方维仪身世与著作
方维仪出生于一个家学渊源深厚、世代官宦守儒之家,是明代中后期渐至隆兴的江南望族——桐城“桂林方氏”家族的著名人物。其祖父方学渐即是著名理学家,“揭性善之宗”,[5]卷四且“以布衣振风教”,桐城学风因之大盛;影响所及,“东南学者,推为帜志焉”。[2]425其父方大镇亦以理学名家,官至大理寺少卿,为官耿介,不满于权奸当道,辞官隐居家乡浮山,从事讲学,宣扬“性善”之旨。方维仪聪慧过人,幼承家学,博学高才,工于诗画,为人敬重。
但其婚姻生活却极短暂而不幸,命运对这位才艺双全的女子格外不公平。关于她的凄凉身世,读其自传文《未亡人微生述》可知,她17岁嫁与同乡文士姚孙棨为妻,时姚已是重病缠身,不久病故;方维仪产下一遗腹女,九个月后夭折,这一而再沉重的打击,其悲痛可想而知。丈夫和女儿都死了,而公公此时在福建海澄做官,婆婆也随在官署,孤身女子于婆家时常遭受流言蜚语,不便居留,她以诗言志:“翁姑在七闽,夫婿别三秋。妾命苟如此,如此复何求?泰山其可颓,此志不可劂。重义天壤间,寸心皎日月。”[6]456从此便请归娘家,“复归父母家,稍延残喘。叨蒙父、弟友于,使无冻馁颠沛之蹶”,[6]456守志清芬阁。她谨守妇德,决心从一而终,为夫守节。既然与丈夫不能同生,但求死后同穴,她“年十六 (按:应是十八)夫亡,自营茧室,移夫柩而藏之,以俟同穴”。[7]虽不能真的藏起夫柩,然其始终抱有“拟欲结墓同穴”[6]455之念则是实情。晚年她还写有《求合墓诗二首》,其一云:“自君别后苦伤情,六十余年独守贞。兰蕙由来多损折,松筠差不愧平生。当初入梦常寻忆,今日迁坟敢背盟。薄命若成同穴愿,挽歌无复断肠声。”[1]卷一表达自己此种强烈的意愿。年84而逝,死后立专祠奉祀,祠中匾额题字曰,“今之大家”。
方维仪于18岁归家后,照顾老母,帮助父兄持家,抚育侄儿侄女,恰逢堂妹方维则亦16岁孀居,归宁后同病相怜,过从甚密。大姐孟式偶尔回娘家探望,弟妇吴令仪及其胞姐吴令则皆喜好诗词,于是方、吴姻亲中五位年轻女性得以聚会“清芬阁”,结成名媛诗社。方以智写道:“自丙午岁 (1606年),与余母朝夕,织纴以下俱共事,殷勤之余,时或倡咏,伯姑间归而和之,闺门之中雍雍也。”[8]她们写诗唱和,挥墨作画,皆尊方维仪为师。她们的诗画水平之高,一点不在桐城的须眉才子之下。方孟式善画工诗,诗画皆精,擅绘大士像,得慈悲三昧,“夫人博学工书,尝图大士像,神采欲生”。[6]453方维仪绘画与之齐名,尤擅绘释道人物,其《观音大士图》师法李公麟的“白描”手法,形象生动,神色俨然。
她们除写诗作画外,还研史治学,搜集古今名媛诗作, “以文史当织纴,尚论古今女士之作”,[2]725删定编辑成 《宫闺诗史》,按照封建礼教所赋予女子的道德标准,“主于昭明、彤管,刊落淫哇,览者尚其志焉”,[2]725分为 《正》、 《邪》二集,加以点评,藉以表明自己的志向,也希图有益于妇德教化。方以智为仲姑《清芬阁集》题跋时禁不住感叹到:“女子不以才贵,故其删《宫闺诗史》也,断断乎必以《邪》、《正》别之。嗟夫!女子能著书若吾姑母者,岂非大丈夫哉!”[8]由衷钦佩其才华节操。
方维仪著有《清芬阁集》七卷,载于《明史·艺文志》。胡文楷于《历代妇女著作考》书中考证方维仪著作尚有多种,[9]66-68除 《清芬阁集》七卷外,还有《楚江吟》一卷、 《闺范》、《宫闺诗史》、《宫闺文史》、《宫闺诗评》一卷、《尼说七惑》一卷、《归来叹》、《清芬阁集未刻稿》等书,可惜遗佚不存。
二、方维仪感伤诗探析:守节者的孤苦悲吟
方维仪诗歌今存约百余首,然感伤诗占绝大多数。因其个人遭遇不幸,年仅18便守寡,为夫守节60余年,胸中满含无尽的辛酸悲苦,哀怨孤独无人诉说,唯有倾吐于诗,故而其诗突出地表现为宣泄内心极其强烈的悲伤之情,凄怆动人。读其诗,知其人,感其悲,她的感伤诗叙述自己的身世之悲,抒发人生的不幸之叹,乃其生命历程的自我真实记录。她于17岁那年嫁给姚孙棨,半年后姚氏病逝,方氏曾想到以死殉夫,但因遗腹存身,未敢殉死;后来生下一女,不幸九个月后夭折。夫死女夭,其哀伤欲绝!她的一首自叙身世、感叹个人命运遭遇的代表作《死别离》当写于此际:
昔闻生别离,不言死别离。无论生与死,我独身当之。北风吹枯桑,日夜为我悲。上视苍浪天,下无黄口儿。人生不如死,父母泣相持。黄鸟各东西,秋草亦参差。余生何所为,余死何所为?白日有如此,我心当自知。[10]
诗以血泪和之,沉痛至极。原本人世间的别离即已是痛苦不堪,如今自己却是与丈夫女儿“死别离”,这种悲哀怎堪承受?在封建社会男权世界里,女性必须遵奉三从四德等伦理纲常,已婚女子对丈夫存在很强的人身依附关系。丈夫、孩子死去,方氏也就丧失了生活的全部寄托,诗人孤苦伶仃痛不欲生,以致发出“人生不如死”的哀泣哭号,并进而绝望的哭诉“余生何所为,余死何所为”,内心的痛苦悲伤达到极致。
此后她在夫家处境艰难,进退失据:“尔时翁姑宦海澄,以余侍祖翁姑膝下,朝暮奉顺,未敢缺礼。而祖姑春秋高矣,亦不暇纤悉顾复,衣食愁苦,罔所控告。又有细壬浮浪之言,使两家相间。兹时也,忧心如焚,呼抢欲绝。”[6]456虽抱定了终身守节的志向,“泰山其可颓,此志不可劂。重义天壤间,寸心皎日月”,[6]456“岂敢浮慕哲媛,忘招讥责?既玩列女之传,弥坚从一之规”,[6]455但因夫家难以居留,不得已回到娘家,守志清芬阁。其所作《独归故阁思母太恭人》一诗,就反映了自己此时痛苦而又无奈的心情,诗如下:
故里何须问,干戈扰未休。家贫空作计,赋重更添愁。远树苍山古,荒田白水秋。萧条离膝下,欲望泪先流。[10]
虽说回到娘家得到父母弟兄的关照,衣食无忧,生活有所保障,但其内心深处却一直沉浸在丧夫失女的伤痛凄苦之中,终其一生未曾改变。《伤怀》可以看作是她归家多年以后还依旧倾诉自己心酸哀怨的诗篇:
长年依父母,苦怀多感伤。奄忽发将变,空室独彷徨。此生何蹇劣,事事安可详?十七丧其夫,十八孤女殇。旧居在东郭,新柳暗河梁。萧条下霜雪,台阁起荒凉。人世何不齐,天命何不常?鹪鹩栖一枝,鲲鹏抟风翔。焉能忘故地,终朝泣断肠。孤身当自慰,乌用叹存亡。[10]
诗人如泣如诉,只是心中悲苦郁积感伤沉重,想到转眼间乌发“将变”,多年来“空室”独守,内心悲戚“彷徨”,而且“故地”难忘,不禁“终朝泣断肠”。诗人在《拟谥述》文中曾写道“死生有命,圣贤莫度”,“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6]455但还是禁不住要怨言人世之“不齐”、天命之“不常”,而今惟有“自慰”,不再哀叹“存亡”了。她还写有《拟古》一诗,亦是抒发了同样的情感:“与君别后独徬徨,万事寥落悲断肠”,“人生寿考安得常,何为结束怀忧伤”,因而只能独自“一心耿耿向空房”。[10]那种断肠之悲,无以复加!
弟媳吴令仪年仅30而亡后,方维仪不但担当起抚养侄子侄女的重任,还要料理家务,侍奉父母亲长,诸事恭谨,就是对卑幼仆从都要小心翼翼, “长上姻亲,敢不恭敬和睦?卑幼仆从,忍不慰谕恩款?如此以无拂两门之欢心,凡余所为极难耳!”[6]456因为她的身份已经改变,出嫁之后即被视作外人,再回娘家就算是寄居,在家中是没有地位的。虽然父母弟兄不以为意,但她还是感觉到“所为极难”,亦可见其处事谨慎。其实家人也关心她,同情她的不幸,在她生病时为她请医问药,她的《病中作》四首其一即写到:“生来薄命老无依,风雨潇潇独掩扉。病里流年将发变,堂前设席见人稀。双亲拭泪怜孤女,一弟携医问素帷。长夜钟声星露冷,子规枝上起嘘唏。”[10]
诗人永远无法抛开心中的伤悲,她因秋雨落下,四顾“萧索”而心生“孤愁”:“高楼秋雨时,事事异往昔。骨肉东南居,田畴稻不获。树叶色将变,寒虫语幽石。孤愁多苦心,四顾成萧索。云暗远山峰,独坐苔阶夕。”[10](《秋雨吟》)独坐时满目所见亦是一片萧索神伤的景象:“僻境无人至,清芬阁独居。梁闲新燕去,墙外老槐疏。风韵笛声远,花残月影余。编摩情未厌,坐卧一床书。”[1]卷一(《独坐》)她写 《秋亭》:“可惜荒烟里,孤亭向晚愁。”[1]卷一清晨里茫茫烟雾中由此感慨“白日不相照,何况他人心”,“静坐孤窗中,幽响成哀吟”;[10](《晨晦》)深夜静对明月,感受到“孤心在遥夜,当窗明月光。悲风何处来,吹我薄衣裳”。[10](《北窗》)迟暮之年,追思往昔,怆然心伤,感怀悲咽:“孤幼归宁养,双亲丧老年。衰容如断柳,薄命似浮烟。诗调凄霜鬓,琴声咽暮天。萧萧居旧阁,还似未归前。”[10](《居慈亲故楼有感》)她在病起之后更是感慨“衰年转觉多愁日,薄命何须更问天”,[10](《病起》)只有哀叹此生 “薄命”,何其沉痛之语!而诗中“孤”、“悲”之词触目可见,其心境可知矣。
方维仪诗中不但抒发出自己作为节妇的孤苦悲情,而且她对那些命运相同的姊妹,与之往来吟诗唱和赠答,彼此安慰,倾诉衷肠,亦是其情堪哀,其心堪悯!如她写给堂妹方维则的诗《楚江怀节妇吴妹茂松阁二首》其二:
薄命同罹骨肉哀,天涯书信远难来。愁心不似归鸿影,能逐湘江夜月回。[10]
姊妹二人的经历基本相同,方维则是14岁出阁,16岁便守寡,随之一子复殇,其后亦矢志守节。此诗哀诉二人“薄命同罹骨肉哀”的共同不幸的命运。她还写有《思林节妇》一诗,诗中亦道出了节妇们的共同心境和孤苦伶仃的悲凄生活:
知君太息亦如吾,清静焚香坐学趺。夜见枯桑还再拜,朝吟苦竹复长吁。山溪乱后花犹发,道路人稀雁到无。病眼莫伤流寓老,且从闺阁赋南都。[1]卷一
又如《赠新安吴节妇》:
嗟君凛峻节,听我吟悲歌。霜门久寂寞,荒阶秋色多。孤松列寒岭,归雁渡长河。皎洁独自持,甘心矢靡他。闻之一何苦,叹息泪滂沱。金石亦云坚,乃能当折磨。感遇从佳召,惠顾得相过。置酒望明月,集衣搴薜萝。幽窗芬黄菊,白露下庭柯。坎轲同苦辛,薄命更蹉跎。白头逢世乱,飘泊涉风波。老大不足惜,乱离将奈何。[10]
身为节妇,虽然彼此能坚守“凛峻节”般的道德操守,有着“金石”般坚强的品行,但是那一声声的“太息”,一遍遍的“吟悲歌”,见诸诗篇的是“满腹辛酸泪”、 “薄命似浮烟”的沉痛凄切之哀怨。共同的命运,一样的悲叹,谁知节妇之血泪悲吟呢?
另外,方维仪还写有两首诗值得注意,《读苏武传》:“从军老大还,白发生已久。但有汉忠臣,谁怜苏氏妇。”[10]《征妇怨》:“霜冻圁河风暮号,征人蓟北枕金刀。从来皆识沙场苦,谁惜春闺梦里劳。”[10]苏武能成就忠臣的英名,然而有谁可怜他的妻子呢?广大征人能沙场建功立业,可是有谁怜惜征妇们的痛苦呢?方氏是在为自己而悲之余,由己及人,为忠臣妻而哀、为征妇而怨、为天下处境相同的女性而怜。正是类似的命运引发诗人从女性的视角来审视被男权社会所忽视的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思考。
诗人守节60余年,这种悲伤情怀与之相伴直至生命的终结,她将个人的身世遭际、内心悲苦诉诸诗篇,让后人知晓在人性被扼杀摧残的时代,女性的生存状况及其精神上所遭受的痛苦悲伤。节妇们在坚持守节、遵从封建伦理道德的时候,在她们获得朝廷旌表而史志留名的时候,她们却不得不为此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当然她们不可能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沦为封建礼教的受害者,但是她们诗篇中流露出痛苦悲戚的呻吟,正在默默诉说着女性守节殉道的悲剧和封建礼教“吃人”的罪恶!解读方维仪的感伤诗,聆听其内心悲苦的呻吟,这有助于今人认识明清社会如其一般身世的节妇们真实的心态和生存处境。
三、方维仪忧时伤乱之作
方维仪生长于明末乱世之际,其时明王朝已是内外交困,大厦将倾。东北后金势力迅速崛起,努尔哈赤统一各部,建立满清政权,日渐强大,并开始不断侵扰明朝边境,夺城攻地,而明朝政府却在对外战争中连连失利,边关战事极度危急。作为闺阁女子,方维仪不独是悲悼哀伤个人的不幸命运,她还写有多首关注现实、忧时伤乱、反映边关战事的激昂悲慨之作。这些诗歌远远突破了一般闺阁诗作的狭隘范围,充分显示了她的爱国情怀。如反映北方战事的诗篇《从军行》,就洋溢着一股壮士豪情:
玉门关外雪霜寒,万里辞家马上看。昼夜沙场那解甲,报君直欲破楼兰。[10]
又如《陇头水》:
陇坂带长流,关山古木秋。征人悲绝漠,胡马识边州。戈戟元霜冷,旌旗白日浮。君恩无可报,誓取郅支头。[10]
这类作品刻画了边关将士杀敌卫国英勇无畏的英雄形象。为报“君恩”,“欲破楼兰”,“誓取郅支头”,慷慨激昂,感情浑厚激越。诗作也寄托着自己和百姓的深切希望。而《老将行》:
绝漠烽烟起戍楼,胡笳吹彻海风秋。关西老将行无力,驻马闻之掩泪流。[10]
《塞上曲》云:
马上干戈常苦饥,边城秋月照寒衣。风吹草木连山动,霜落旌旗带雪飞。永夜厉兵传五鼓,平明挥剑解重围。功成虽有封侯日,老将沙场安得归?[10]
此二诗则写出沙场“老将”的不同境遇:虽“行无力”,却依然戍边,惨然“泪流”;虽英勇杀敌,不求封侯,但有家“安得归”之叹,抒发了长年戍守边关“老将”内心复杂的情感。
以上这几首诗得唐人边塞诗之风骨,但气势则明显衰弱,缺乏盛唐时代的恢弘气象和将士们积极建功立业的奋发豪情。这或与诗人身处闺阁之中有关,抑或是明季衰颓的时代气息的折射。
明朝国力自中后期渐趋衰落,宦官专权,吏治腐败,社会极度黑暗。《出塞》一诗即对此社会现实有所揭露和反映:
辞家万里戍,关路隔风烟。赋重无馀饷,边荒不种田。小兵知有死,贪吏尚求钱。全赖君王福,何时唱凯旋?[10]
诗中记叙征人远戍万里之遥的边塞,他们所遭遇的现实是:赋税重,饷银少,沿途所见田园荒芜,一片荒凉景象。而广大士兵英勇征战坦然面对死亡,可是贪吏们置国家利益于不顾,视战争如儿戏,却还在贪婪“求钱”。对比鲜明,深刻揭露官吏的腐败、社会的黑暗。结尾则语带希望和反讽,耐人寻味。《田家行》:“桑妇辛勤二月天,星河未曙视蚕眠。堂前姑老贫无养,织就新丝直几钱。”[10]则借桑妇终岁辛劳却依旧贫困无以生存,反映了民不聊生的现实,揭露了深重的社会危机。
她关注时事的代表作还有《旅夜闻寇》:“蟋蟀吟秋户,凉风起暮山。衰年逢世乱,故国几时还?盗贼侵南甸,军书下北关。生民涂炭尽,积血染刀镮。”[1]卷一这里“寇”当指农民起义军。诗歌描写了时局混乱的情景,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和痛苦,“生民涂炭尽,积血染刀镮”,那是一幅怎样的怵目惊心的情形啊!其沉痛之情渗透在诗句的字里行间。当时故乡桐城亦因民变及随之而来的农民军数次围攻而遭致巨大破坏,方维仪避居金陵,此际所写的诗歌也反映出自己流离之苦、家国之忧,如《暮春得张夫人书》就写到:
长干尘起更愁予,避乱荒居数载余。乡梦正劳新战地,春风吹到故人书。庭梧寂寞清琴冷,江柳迢遥白发疏。惟冀凤箫来白下,旧家同里候檀车。[1]卷一
其《春庭》:“烟含堤柳水潆沙,寄寓秦淮已作家。一度空庭人寂寞,不知溪上落梅花。”[1]卷一另外还有 《北窗》 “遥忆故乡琴,无声对秋月”,[1]卷一《春雨》 “零落梨花飞欲尽,故园应有鹧鸪啼”[1]卷一等诗作,既抒发自己寄居异乡、心念故园的思乡情怀,又揭露了战乱给人民生活带来的苦难。这些作品于今人了解明季动荡的时代无疑具有一定的认识作用。
四、结 语
方维仪之感伤诗情感细腻,抒发内心悲楚,字字心酸血泪;其伤时忧乱之作,激愤悲惋,感情沉郁,这些诗作都具有鲜明的个性特色。沈德潜评论方维仪诗作:“如读杜老伤时之作,闺阁中乃有此人。”[11]他于《清诗别裁集》中选录方维仪诗《死别离》和《旅夜闻寇》两首,又于《旅夜闻寇》诗后评注曰“少陵风格”。今读她的这类反映时事之作,所论确然。清初朱彝尊评方维仪诗:“其诗一洗铅华,归于质直。”[2]725他极为赞赏诗集中的一些诗句,说她的诗歌风格近似孟郊,“若‘白日不相照,何况他人心’,‘高楼秋雨时,事事异畴昔’,何其辞之近乎孟贞曜也”,[2]725并列举出 《死别离》、 《伤怀》、 《出塞》等诗,称道有加。清初陈维崧亦评论道:“桐城姚夫人名维仪……所著《清芬阁集》,文章宏瞻,亚于曹大家矣!”[12]方维仪之诗歌为清初诗坛大家所敬重,由此可见。
清初女诗人王端淑因“不忍一代闺秀佳咏湮没烟草,起而为之”,[13]花费25年时间编纂《名媛诗纬初编》,收录近千位女诗人的作品,以此表明女性的才华与文学成就。她选录方维仪诗20首,编者题评云:“庭不留春,风霜满户,山川草木,悉成悲响,天地间何可无此人?以此采风艺苑,虽无旷眼,而风烈足尚,安敢以语言文字责仲贤也。予品定诸名媛诗文,必先扬节烈,然后爱惜才华,当于海内共赏此等闺阁。玩其清芬阁诗,愁音苦绪,读不能竟矣!”[13]王端淑真可谓是方维仪的知音,她已品读出方维仪诗作中的“悲响”来,体会出其内心之“愁音苦绪”。今人读之,何尝又不是如此感受呢!孟子有“知人论世”之说,于今读方维仪感伤诗,了解其人,进而认识明清时代守节者的内心悲戚和生存处境;而其忧时伤乱之作,于明季社会皆有莫大的认识价值和意义。因此,方维仪于明清女性文学史上当有一席之地。
[1]方于榖.桐城方氏诗辑 [M].清道光元年饲经堂刻本.
[2]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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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胡必选.桐城县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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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 [M].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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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沈德潜.明诗别裁集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35.
[12]陈维崧.妇人集 [M]//丛书集成初编:第3401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10.
[13]王端淑.名媛诗纬初编:卷12[M].清康熙年间清音堂刻本.
On the Poetry by Jiangnan Talented Poetess Fang Weiyi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SONG Hao-fei
(School of Humanities,Anqing Normal College,Anqing 246133,China)
“Three Chaste Women of Fang Surname”of Tongcheng were praised in the poetic circles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Among them Fang Weiyi’s poem and painting achievements were the highest,but her marriage was short and miserable.She went back to her parents’home to preserve her chastity and breed her nephews.There were quite a few poems by her,but only one hundred or so of them remained.They could be put into two categories:sentimental poems and poems concerned about the society then.The former expressed the moans of chaste women in the feudal society,and revealed their real mental world and life plights.The latter reflected her insight into the social reality then.All her poems had delicate feelings and a sincere sullen style.
I 207.22
A
1008-889X(2012)02-105-06
2011-10-19
2011-12-10
宋豪飞 (1970—),男,安徽安庆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桐城派研究。
Keywors:Jiangnan;Tongcheng;Fang Weiyi;sentimental poems;poems concerned about social reality
(责任编辑 杨中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