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团圆》看“胡张之恋”①
2012-04-18王爱文
王爱文
(新乡学院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0)
张爱玲遗作《小团圆》的发表,为我们提供了“胡张恋”的张爱玲版,——可以说,它是对《今生今世》所涉两人恋情各种细节的一一对证、补充和修改。不过,相较于《今生今世》中的仙境和纯情,《小团圆》则充满了俗世的琐屑和色情。
一、关于爱情
两个版本中关于男女主角相识的描述基本是一致的,由倾慕对方的才华而相知、相识、相恋、相爱。不过《今生今世》里谈到的胡兰成与张氏的恋爱、婚姻时,给人的印象是:张爱玲每每“喜气洋洋”,“喜之不尽”[1](P162),“不胜之喜”[1](P166-P154),“兀自欢喜”[1](P154),“欲仙欲死”[1](P154)……。胡兰成则极少有溢于言表的喜悦表现①,仿佛所有的欢乐和喜悦只在张爱玲。
这应该是实情,对于酷爱拈花惹草、阅人无数的胡兰成来说,张爱玲的确是毛病多多。首先她不美:“我连不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得全不对”[1](P144)。他直接质问:“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1](P145)他甚至独创了“顶天立地”[1](P144)这个前人从未用来夸赞女性的匪夷所思的词来“赞美”张爱玲;其次她没有情趣:“她到底也不是个会缠绵悱恻的人”[1](P154);再次她没有生活经验,不“宜室宜家”②:“张爱玲的种种使我不习惯”[1](P148);“在我认为是应当的感情,在她都没有这样的应当。……这与我的做人大反对”[1](P149);“众人惯做的事,虽心不在焉亦可做得妥当的,在她都十分吃力”[1](P152)……字里行间流露出胡兰成对张爱玲的不满和不如人意。
说张爱玲不会处理生活琐事,也确是实情,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也说张爱玲上学时,“不知修饰……卧室是最零乱的一间”[2](P69)并认为不足为怪,因为“我们一直有专用的保姆照顾,连一条手绢都没有折过,更不用说收拾自己的房间了。”[2](P70)所以,对于胡兰成而言,他并没有想到要和张爱玲结婚,“只是应娣竟与我离异,我们才亦结婚了”[1](P155),但却是“两人怎样亦做不像夫妻样子”[1](P155)——勉为其难之意溢于言表。相较而言,周训德的美貌、勤快、节俭、洁净以及范秀美的温柔体贴、生活经验丰富反而更能拴住胡的心并给他家的感觉③。
而《小团圆》则坐实了胡兰成对张爱玲关于这段恋情的评价——她狂热地喜爱胡兰成这个人!首先,九莉第一次看邵之雍就感觉他眉眼很英秀;后来更是感觉他像“一个小银神”[3](P197);甚至日本战败投降后她不远千里去探望之时,仍觉得他“外表并没改变,一件老羊皮袍子穿着也很相宜”[3](P238)。即在她眼里,胡仍然潇洒英俊——要知道讨厌和喜欢一个人都是从身体开始的;其次九莉喜欢他的才华:“她狂热地喜欢他这一向产量惊人的散文”[3](P197-P198);“之雍讲得非常好,她觉得放在哪里都是第一流的,比他写得好”[3](P206);之雍的一切在她心目中都值得珍视,甚至于他留下的烟蒂,还有他写给她的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婚书。初恋时他天天去拜访她,偶尔不来,她竟然到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地步。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无惧他汉奸的身份、已婚的身份以及年龄的巨大差距,她甚至没心没肺到“希望二次大战永远打下去。”[3](P209)连弟弟张子静都说:“《小团圆》里写了种种她对胡兰成的深情与崇拜,甚至连母亲的名字都叫“蕊秋”(胡本名“积蕊”小名“蕊生”[2](P278)。胡兰成更是自信满满地说:“她对我这样百依百顺”,[1](P158)而“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1](P148)张爱玲亦承认自己对胡就像是“丝绵蘸了胭脂”[1](P163)一样爱得一塌糊涂。日本投降后,九莉因为汉奸妻子的身份而备受牵连,几乎失去了生活来源,长时间靠喝西柚汁度日,人也变得又丑又瘦又苍老,且经期经月不来。即便如此,她仍然想尽办法接济邵之雍,吃饭时还常因想起他亡命天涯的种种苦楚而食不甘味:“青菜吃到嘴里像湿抹布,脆的东西又像纸,咽不下去”[3](P239)。可以想见,如果不是邵之雍的滥情伤透了盛九莉的心,她铁定要和他白头偕老,荣辱与共的了,只可惜他挥霍了她对他的崇拜!
邵之雍是这样一个对女人“好歹不论,只怕没份”[1](P239)的男人,使盛九莉终于意识到和邵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幸福”[3](P270),因为她“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3](P270)而绝望分手。人类按性别划分就只有男人和女人两种,而九莉认为邵之雍已经“博爱”到了几乎老少通吃的恐怖地步。不过盛九莉/张爱玲的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因为邵之雍/胡兰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④
形式上虽然分手了,但九莉仍然爱他,所以才在后半生做了那个情人相逢的梦。张爱玲亦是如此。那段时间,她把近期创作的一部电影剧本取名为《不了情》,改编为短篇小说后取名为《多少恨》,真是情难了,恨难平啊!在《小团圆》里,张爱玲用了几乎一半的篇幅叙述自己历时不到三年的第一次婚姻,却对长达十一年的第二次婚姻仅仅提及了不为外人知晓的堕胎事件。这也证明了这两段感情和婚姻在作家心目中地位的天壤之别。真真是“生得相亲,死亦无恨”啊⑤!
二、关于金钱
在《小团圆》里,张爱玲不惜重墨来描绘人与人之间的金钱关系,即便是她认为无目的的爱情也是如此:有一天九莉告诉之雍自己之所以锱铢必较是因为要还母亲的钱,之雍嘴上不说,却在再次见面时,送了她一大笔钱。于是坐实了两人的恋爱关系,第二天她就献出了初吻,并且他就可以留下来吃饭了;后来,“他又带了许多钱给她”[3](P196);并且“之雍每次回来都带钱给她”;有一次甚至说:“你这里也可以……有一笔钱”[3](P203);他还说:“经济上我保护你好吗?”[3](P196)这分明是要“保养”九莉的意思,可是,九莉却并没有拒绝,因为她考虑到自己“赚的钱是不够用……能从这里抽出点钱来补贴着点也好”[3](P196)。接受他的钱,分明是接受了他这个人,因为“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花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实验”[4](P119)。可是,不知道邵之雍/胡兰成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他们结婚后,两人却还是各过各的,主要是邵之雍/胡兰成到盛九莉/张爱玲这里来,盛九莉/张爱玲极少到他家中去。并且婚后,两人在金钱上也没有合伙。更有意思的是,有了名分后,邵之雍却很少给九莉钱了,他的钱又都花到了别的情人身上了⑥。印象中结婚后邵之雍只给过九莉一次钱,但九莉却非常高兴,她用这很少的一点点钱做了一件皮袄,感觉自己像狗——真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⑦!
抗战胜利后,邵之雍开始了逃亡生涯,九莉陷入因还母亲的债而无法及时帮助之雍的困窘中。她多次提到关于对邵之雍的资助问题:“她想问他可需要钱,但是没说”[3](P212);“她一直觉得应当问他一声要不要用钱,但是憋着没问”[3](P217);“邵之雍爱上了小康小姐,现在又有了辛先生,我又从来没问过他要不要钱用”[3](P240)。看到她为了点钱痛苦成这样,楚娣便道:“还了他好了!”[3](P240)——一个还字便准确地体现出来她两个关于邵之雍所给钱财的计算。也证明了,九莉对之雍的爱并不是纯粹的无目的的爱。在《今生今世》里,胡兰成对婚前多次给张爱玲钱的事实只字未提,只说:“爱玲的书销路多,稿费比别人高,不靠我养她,我只给过她一点钱”[1](P166);但却提到了张爱玲对自己在钱财上的帮助:“我出亡至今将近两年,都是她寄钱来,现在最后一次她还如此”[1](P274)。看起来仿佛是有意拔高张爱玲的形象,但是在文章结尾写的这段话却露出端倪:“我与她(张爱玲)为夫妇一场,钱上头我先给她用的与她后来给我用的,差不多是平打平,虽然她给我的还稍许多些,当然两人都没有计算到这个,却仿佛是天意”[1](P333)。看来胡兰成也是时时在计算着的。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战后逃亡中的邵之雍/胡兰成招蜂惹蝶,又不省心地勾搭上了一个寡妇范秀美,还令其怀孕,结果这笔风流债却算到了九莉/爱玲的头上——要她掏钱出打胎费[5](P8)——不过胡兰成还算知道点廉耻,没有在《今生今世》里很明确地提到秀美去找爱玲要钱打胎的事;《小团圆》里也没有点明这件事,可能张爱玲也觉得太恶心了!
三、关于性
《小团圆》简直是为我们描述了一个情欲垃圾站:九莉与燕山不了了之的“初恋”情缘;文姬与绍之雍的性接触;荀华放荡的私生活;荀华对九莉的亵渎;九莉汝狄之间的情事及堕胎;蕊秋的海外情(性)史;蕊秋与楚娣之间的同性恋;蕊秋与楚娣与简炜之间的三角关系;楚娣与绪哥哥及同事焦利、德国军人夏赫特等的情(性)史;九林与翠华的关系;邵之雍的八女同夫……当然,其中占最大篇幅的,还是邵盛之恋。
盛九莉明知邵之雍是汉奸,明知他滥情,明知相恋的结局将是自绝于社会舆论和亲友,依然不改其志。这个人除了文采了得外,一定还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教“才女”爱得那么死心塌地。读者或者可以从《色戒》中的王佳芝得到些领悟。《小团圆》中大量的性描写,可以使这一点得到坐实。如小说中通过邵盛二人的口交性爱描写,传达出盛九莉这个刚刚开始性爱体验的新婚少女,既害羞恐慌又充满愿望的内心感受。用“倒挂着的蝙蝠”这一中国传统文化意象——象征倒转过来的“福”——向世人宣告:我的幸(性)“福”“到”了。很显然,这种不同于亲情友情的两人世界里肉体之爱的身心愉悦,让九莉的身体获得了彻底的解放,也使九莉难以自拔。她把他当做英雄崇拜着,思念着,爱恋着。张爱玲亦然,她把男主人公的名字命名为邵之雍,把这个名字反过来,竟然是“拥之少”——胡兰成是张爱玲的曾经沧海,作为七妾之一⑧的尴尬身份,她能够拥有的夫妻之爱的确是少之又少啊!
《小团圆》的整个故事基调是忧伤的,但故事结尾却出现一个明丽温暖的梦境:青山、红棕色的小木屋、松林、她的孩子、之雍、拉成一条直线的手臂……这个梦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张爱玲……心底有什么愿望,或是焦虑,常常马上就清楚地给梦出来。”[6](P237)在一个人间仙境里过着夫妻和睦,子女成群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幸(性⑨)福生活,或许就是张爱玲一生的奢望吧!她至死都是爱着兰城的!
四、关于张爱玲
1944年11月10日,汪精卫去世,日方始看好胡兰成,指使他在武汉接编《大楚报》,并创办政治军事学校,目的是想在武汉扶植傀儡创立日伪政权“大楚国”。失败后胡兰成逃离武汉时,日本总领事馆日军司令部与宪兵队竟然各派了一个人暗地护送胡兰成,由此可见日本人对胡兰成的重视程度[8](P139)。这是胡兰成当汉奸的铁证,但即便是在尘埃落定多年后,张爱玲仍在《小团圆》里将邵之雍这段时期的表现英雄化。
上海沦陷期间,张爱玲多次在日伪报刊组织的活动中公开亮相,如由《新中国报》报社主办的“女作家聚谈会”、“《传奇》集评茶会”、“纳凉会”、“崔承喜与上海女作家聚谈会”等……[7](P126)。郑振铎曾要柯灵去“劝说张爱玲,不要到处发表作品”,并具体建议:她写了文章,可以交给开明书店保存,由开明书店先付给稿费,等河清海晏再印行。却遭到张爱玲的拒绝,她说要“趁热打铁”[7](P128)。而她的作品大都发表在《杂志》、《天地》、《古今》、《新中国报》、《苦竹》等这些汉奸报刊上⑩,并且她还和日本人池田纪笃相交甚密,也经常出入周佛海家,从来不避嫌。加上她出版的《秧歌》、《赤地之恋》⑪两部作品,难怪抗战胜利后张爱玲遭到一片责骂之声,建国后又遭到封杀。
由是观之,张爱玲在其作品《小团圆》中,既没有对九莉及其同时代人的生活选择做出评价,也没有进行反思,终篇我们只看到了一个怨母、恨父、弃弟的小女人期期艾艾的放不下一个滥情的负心汉的悲情书写,借用傅雷的话就是我们“不责备作家的题材只限于男女问题,但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9](P18)的确,如果一个作家仅仅是一个会讲故事的高手,那么她的作品就会因为缺乏对社会缺乏应有的责任感而失去文学的高度,这种作家是很难成为世界级优秀作家的,我们只能称她是话题作家。既然如此,我想张迷们也应该反思一下,张氏究竟值得我们付出多少尊重呢?
[注 释]
①《今生今世》里只有一句:“张爱玲眼里是满满的笑意”,“我当然亦满心欢喜”。“当然”二字,显示出他的勉强之意。
②胡兰成年轻时(28岁)曾结识过一位年轻漂亮家世又好的女性——李文渊,且李又主动追求胡兰成,但就是因朋友说她“不宜于家室”,胡兰城便以此理由回绝了她。而结识张爱玲时已年近四十(38岁左右),关于婚姻恋爱的想法应当更成熟老道。
③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说,在张爱玲千里迢迢来看望他的那段时间,有一次他和张爱玲谈话忽然腰痛,但他一直忍着不说,而范秀美一进来就赶快告诉她。这分明说明在他心里秀美比爱玲更会照顾人。
④胡兰成曾经在《今生今世》中说过这样的话“常时看女人,亦不论是怎样平凡的,我都可以设想她是我的妻”,见证了九莉/爱玲意识到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的英明。
⑤这是胡兰成在《今生今世》引用《非烟传》里一个因为爱情被拷打致死的女子的话。爱玲的评价是:当然是这样,而且只可以是这样的。可见这也是爱玲对待爱情的态度,所以她才说“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⑥如邵之雍狼狈逃出武汉时,把全部身家——十两黄金,都托付给了小康小姐。而逃亡后的日子里,却多次依靠盛九莉的接济:先是把蕊秋不要的二两黄金给了邵之雍,后来又多次寄钱给他,在分手信里还附了三十万。
⑦婚后胡兰成也仅给过张爱玲一次钱,他在《民国女子》中说:“我只给过她一点钱,她去做一件皮袄”;张爱玲曾在《小天地》上发表散文《气短情长及其他》里很含蓄地提到这件事:冬天她第一次穿皮袄,摸着里面柔滑的皮,自己觉得像只狗,偶尔碰到鼻尖,也是冰凉凉的,像狗。——想来是那一点点高兴,变成了这段半掩半露的文字,记录下了小女人的孜孜欢喜以及自恋与爱娇。
⑧胡兰成在《今生今世》的第一章“韶华胜极”里说:“我的妻至终是玉凤。”这话的言外之意很清楚,那便是其余的七个女人包括张爱玲在内都是他的妾!
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中对梦的象征进行解析时说,房屋常常代表整个人体,森林竹丛等象征阴毛。
⑩汪精卫政府内部分作两大派别,一是以汪精卫夫妇为首的公馆派,包括陈公博、林柏生、陈春圃等人;另一派以周佛海为代表,包括梅思平和丁默火英和定居农区。《新中国报》后台是日本人,《杂志》附属于该报;陈公博支持苏青创办了《天地》;胡兰成办了《苦竹》;《古今》杂志为汪精卫政府交通部政务次长朱朴办。
⑪张爱玲的小说《赤地之恋》,写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几件大事,从“土改”、“三反”、直至“抗美援朝”。这三次重大的运动,在张爱玲的笔下,却成了“出卖”农民,“出卖”学生和知识分子,“出卖”基层干部的幕幕骗局。详见《爱很倾城小团圆》
[1]胡兰成.今生今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2]张子静,季季.我的姐姐张爱玲[M].吉林: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
[3]张爱玲.小团圆[M].北京: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4]闫红.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9.
[5]叶细细.民国女子——此情可待成追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6]王一心.张爱玲与胡兰成[M].台北:远景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4.
[7]王一心.他们仨:张爱玲·苏青·胡兰成[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8.
[8]曲灵君.小团圆张爱玲的倾城遗恨[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
[9]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张爱玲评说[C].陈子善,汇编.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