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对后世小说的影响
2012-04-12王亚培
王亚培
《洛神赋》对后世小说的影响
王亚培
(重庆工商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0067)
一篇《洛神赋》,自问世之日起,便受到广泛关注,它对中国文学各种文体的影响都极为深远。单就小说而论,其所设立的美女标准,塑造人物采用的先总后分原则、仰观俯察周流回环的关照方式,创立的“遇艳”类题材结构模式等都对后世产生极大影响。
《洛神赋》;小说;影响
曹植名篇《洛神赋》,对后世的中国文学影响极其深远。其虽为赋体,但文学史上无数诗歌、辞赋、小说、戏曲等纷纷从中寻找灵感,或多或少都受到它的启发。直至当代,金庸《天龙八部》仍借用“凌波微步”之句,幻想出一套绝妙轻功。近年来随着《天龙八部》小说的流传及影视剧的一再改编、热播,《洛神赋》更是家喻户晓。本文拟单就小说而言,考察其魅力所在。
一
《洛神赋》的价值首先在于其确立了中国古代小说中美女的标准。众所周知,《洛神赋》承袭宋玉《神女赋》而来,又吸取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司马相如《美人赋》等多方面的艺术经验,博采众长,超越前人,从体态、容貌、身段、服饰、到动作、举止,穷形尽相,塑造了一位中国文学史上最具代表性、光彩照人的美女的典型形象,以后的作品无出其右。后世小说形容美女皆以其作范本,多采用《洛神赋》中词句,陈陈相因。
如陈鸿《长恨歌传》形容杨贵妃:“鬓发腻理,纤秾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别疏汤泉,诏赐藻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纤秾中度,举止闲冶”分明取自“纤秾得衷,修短合度”和“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光彩焕发,转动照人”出自“皎若太阳升朝霞”;《李师师外传》:李师师“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则出自“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与“灼若芙蕖出渌波”;《西山一窟鬼》丰乐娘:“水剪双眸,花生丹脸,云鬓轻梳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夭桃,皓齿排两行碎玉。意态自然,退出伦辈,有如织女下瑶台,浑似嫦娥离月宫。”亦不例外。至“三言”、“二拍”,形容美女的语言成了套话,千人一面,处处有“洛神”的影子。兹举一例,窥一班即可见全豹,如《玉堂春落难逢夫》:“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连窄窄。雅淡梳妆偏有韵,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数尽满院名妹,总输他十分春色。”
至以塑造美女形象见长的蒲松龄笔下,则化繁为简,仅以寥寥数语刻画人物最突出的一面,当然亦是被《洛神赋》包纳其中:或是肤色洁白:素秋“肌肤莹澈,粉玉无其白也”;或是容光四射:云萝公主“服色容光,映照四堵”。《仙人岛》中芳云:“光艳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或突出其细腰,“细柳娘,中都之士人女也。或以其腰嫖袅可爱,戏呼之‘细柳’云。”其夫尝戏之曰:“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绿衣女“罗襦既解,腰细殆不盈掬”;或绘其眼神、笑容:娇娜“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画壁》中“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或着重其步态,莲花公主“凌波微步”。伍秋月“更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但十步之外,须人而行,不则随风摇曳,屡欲倾侧。见者以为身有此病,转更增媚”;红玉“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莲香》中李女“行步之间,若往若还”;连服饰也颇具洛神风味:云萝公主“女严冬皆着轻縠,生为制鲜衣,强使着之。逾时解去,曰:‘尘浊之物,几于压骨成劳!’”《荷花三娘子》中服饰还有神奇作用:“检视箱中,初来时所着冰縠帔尚在。每一忆念,抱呼“三娘子”,则宛然女郎,欢容笑黛。并肖生平,但不语耳。”《聊斋》中涉及的女子的突出特点绝不仅上述几点,兹不赘述。
有意思的是,就连《红楼梦》写女子照样难脱《洛神赋》藩篱: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其余诸女子容貌或多或少都有“洛神”影子。尤其是一篇《警幻仙子赋》沿用痕迹更是明显,简直是“洛神”的翻版。
不仅是美女,就连形容男子,遣词造句也仿照《洛神赋》,这点在《世说新语》中体现最为明显。如形容王羲之:“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皎若初日升朝霞”变为“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顾长康画殷荆州像,“明点童(瞳)子,飞白拂其上,使如轻云之蔽日”等等,不一而足。体现出后人对《洛神赋》语言的痴迷。
二
它设定了作品中观察和描摹人物的运笔顺序,先写什么,再写什么,顺序不可颠倒。即遵循先总后分的原则,采用远观近瞧、仰观俯察、周流回环的观察方式。
先总后分,引文总写,赋文分述。引文写“余”突见洛神,只用一“丽”字,总写对洛神的第一印象:“睹一丽人,于岩之畔。”又加一“艳”字,概括洛神之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赋文则从身段、容貌、服饰、神情、举止等各方面分别描绘其“丽”与“艳”。即使是赋文本身,亦是遵循先总后分之法。先总写洛神带给人的整体感受,着重身形、体态、身量,“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接下来为分述,分别描摹其身体的方方面面之美。从容貌(肩、腰、发、面部)、情态、服饰(上衣、饰物、鞋子、裙裾)到举止,不厌其烦,一一描绘,力求给人鲜明印象。《神女赋》中虽已用这一原则,但序文与赋文重复,且总写部分甚是啰嗦,远不如《洛神赋》来得简练传神,层次清晰。
远观近瞧,符合日常生活中我们观照世界的顺序。文学中用以塑造人物源自《神女赋》“其始来也,耀乎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但其描写人物所用喻体远观与近瞧给人的感受没有明显的区别:一为太阳,一为月亮,都是天体,总体差别不大,且二者与观察者距离相对都非常遥远,体现不出“远”与“近”的显著不同。但《洛神赋》则以“初日升朝霞”和“芙蕖出渌波”来描摹距离由远及近观察这位神秘美女带给人的感受的不同:远观光彩照人,用现在的话说是“吸引眼球”,使人深刻印象;近瞧轻盈柔美,娇姿欲滴。也正因其远,无从了解细部,作者才着意表现其带给人的整体感受,而当距离切近时,我们才会注意到她的身段、意态、容貌、神情等细节。
仰观俯察、周流回环,是中国古人对宇宙万物的的观察方式。《周易·系辞下》中有形象的说明:“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种方式《诗经·硕人》已经开始运用到人物描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过,毕竟其只是短短几句,远不如《洛神赋》篇幅长,且面面俱到。另外《神女赋》中也初露端倪。惜其序文和赋文多有重复,割裂了服饰、步态与五官、神情之间的联系,很难形成周流回环之感,气韵不畅。在《洛神赋》中,开篇即提及“俯则未察,仰以殊观”,文中近距离观察洛神时,大致遵循先仰观后俯察的规律,从肩、腰到颈部,再到面部、头发,采用的是仰视视角;接下来转为俯视:五官、上衣、饰物、鞋到遮盖鞋子的裙摆,细节无一放过。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层次分明、从容不迫,既面面俱到,不放过一点,又能给人以整体印象。周流回环,气韵流畅。
后世无论文言还是白话小说,塑造人物亦是沿用先总后分原则,远观近瞧、仰观俯察、周流回环的观察方式。典型如《红楼梦》中王熙凤的出场,先是以一句“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先声夺人,令黛玉纳罕其“放诞”,这是第一印象;“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以“丽人”总写,接着分述从头到脚的首饰、服饰,再回到眉眼、体态、风情,周流回环。其实细读《红楼梦》,可以看出其人物刻画大都采用这种方式,如宝玉(第三回)、宝钗(第八回)芳官(第六十三回)尤三姐(第六十五回)等等。
三
它为后世小说提供了一个“遇艳(仙、鬼、妖)”故事的结构模式:偶遇惊艳——一见钟情——怀疑犹豫——分手遗恨。
《洛神赋》开篇便设置了一个典型情境:乘坐马车整整一天,经历漫长的山路之后,夕阳西下、“车殆马烦”,终于可以停下车,漫步山林休息一下,“精移神骇,忽焉思散”。此时的男主人公处于神经最放松的、精神恍惚的状态。正当猝不及防的刹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瞥见一位丽人,立于岩畔,惊艳的效果当是无以复加。更独特的是除了男主人公,他身边的一干人等都不能看到这位丽人,就更增加了丽人的神秘感和解构性,好像男主人公的一场白日梦,赋予这场邂逅浓浓的“庄生梦蝶”式的沧桑感。“我”对洛神惊艳之下一见钟情,可惜“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导致洛神伤心离去,“我”悔之无及,徒留绵绵长恨。其后“遇艳”类小说结构往往与此如出一辙。
路途偶遇的开篇方式在后世小说中频频出现:《唐传奇》、《三言二拍》、《聊斋志异》等集中的遇艳类题材一般遵循这种开篇方式。且不少小说中只有男主人公一人得见丽人,他人莫睹,显得神秘、奇异。如张泌《韦安道传》:“晨鼓初发”,见大队仪仗、随从护卫下的一位美女:“如后妃之饰,美丽光艳,其容动人。”“时天尚未明,问同行者,皆云不见。”又如《二拍》中《叠居奇程客得助》,仅一墙之隔的程宰兄长程寀对弟弟与海神长达七年的来往一无所闻。而《聊斋志异》更是集之大成:《狐谐》除男主人公万福之外,他人始终莫睹其面目;《冯木匠》:“既入室,家人皆莫之睹”;《嘉平公子》“试毕而归,女亦从之。他人不见,惟公子见之”等等。
偶遇后男子对女子往往“惊为天人”,一见钟情,可惜由于“人仙(鬼、妖)殊途”,男子对于女子的身份产生怀疑,态度犹豫,或是父母、家人间阻,或是男子思念家中亲人,导致“缘尽”分手。女子毅然离去,男子怅恨不已。如《韦安道传》由于韦父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女子的害怕,上报女皇武则天,请人百术驱遣都无效。最后让儿子劝其离开,最终女子洒泪而别;《葛巾》中常大用对葛巾一见钟情,但后知其为牡丹花精,极为害怕,“既归不敢质言,但述赠夫人诗以觇之。女蹙然变色,遽出呼玉版抱儿至,谓生曰:‘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因与玉版皆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生方惊顾,则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已。”《游仙窟》、《周秦行纪》皆因“人仙(鬼)殊途”而分手;《翩翩》、《罗刹海市》等都因男子思家而“缘尽”。同属此类结构模式的小说,比比皆是。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由上文所举诸多例子可以看出,《洛神赋》多以的四言骈偶句式、好用比喻修辞形容女子的特点也在后来的小说中传承了下来。妙处在于工丽和谐、生动形象、气韵完足。蒲松龄《聊斋》可谓深知其中三昧:如胡四姐“年方及笄,粉荷微露,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侠女“艳如桃李,而冷若霜雪”;松姨“画黛弯蛾,莲钩蹴凤”;公孙九娘“笑弯秋月,羞晕朝霞”;聂小倩“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丽尤绝。”等等,随处可见。
至于后世直接以洛神故事为的题材的小说更是比比皆是,化用洛神典故的作品更是不可胜数,这里就不一一论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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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62
A
1003-8477(2012)08-0128-03
王亚培(1977—),女,重庆工商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周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