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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部落社会到“剧场国家”①:人类学视野下的非洲身份

2012-04-12马燕坤

湖北社会科学 2012年12期
关键词:人类学家人类学非洲

马燕坤

(云南大学 国际关系研究院,云南 昆明 650091)

大凡学科对研究对象都存在定位。这是学科成其为学科,及凸显关怀旨趣的所在。作为一门以探讨人的社会为重心的学科,人类学在对非洲的探索中发掘了非洲身份,丰富了学科内涵。鉴于非洲特殊的历史进程,即与西方相较而言工业化生产短缺的“事实”,人类学赋予并将非洲置入以西方为中心的知识谱系中,制造了非洲从“部落社会”到“剧场国家”的续集。这是人类学学科发展的必然诉求,也是西方理性超越地域性权限而广被扩散的知识实践。将人类学视野下非洲身份的塑造列为考察,能够发现人类知识变迁与发展的方方面面所体现出的“措辞”的决定作用,及学科的实践规则在服从某种尺度(人类学诞生于西方决定着这种尺度的西方中心性)后所产生的话语效率对人类认知结构的牵制。

一、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及非洲处境

人类学的学科生命力在于研究范式的不断变化。研究对象身份定位的变动就一再使人类学显得活泛而深刻。

早期的人类学不仅在学科脉络上因与历史学、考古学、古生物学的松散关系及在社会科学的边缘地带而模糊了关怀的主旨性,而且还因其专属于某类人,尤其西方社会中物质充裕的上流人士“雅阁”中的知识“玩物”而疏离了学科应有的自觉性。人类学在研究探索上难免受制于时代风潮而遭受着瓶颈。

然而,西方工业化的世界性拓展,在使西方获得巨大物质财富与令非西方走向资源紧缩的同时,却使源于西方背景的人类学消除发展紧张,在研究范式上得到突破。设若没有西方工业化大生产的世界性普及,很难说人类学就在西方领地上嘎然止步了,不仅在认识而且在实践上沦为一个拘泥于西方本土的有限民俗学科,失去普世性的发掘力或解释力。

历史不存在假设。当作为用理性取代迷信的启蒙运动试图获得关于世界的永恒真理而制造出意义深远的冲击波后,西方再没平静过。随着“上帝死了”(尼采语),作为主体的人随之复活。世界不再由上帝制定标准而存在,相反则由主体的人来确立。人为的结构和秩序由之生发。西方随即获得征服诸文明国的力量,跨入了文明的“优越”时代。

伴随西方社会结构的转型,人类学挣脱传统的范式底线,将“探险”视角拉长并伸及到启蒙运动力主“唤醒”的、未与西方取得同一性(以现代化程度为标准)的异域,比如非洲大陆。在西方看来,非洲的一切,包括信仰、价值、制度、目标,或实践都因与西方格格不入而只配嘉许为初民社会①这个说法是人类学对原始民族的称谓,美国著名的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罗维(Robert Heinrich Lowie,1883-1957)写过一本著作就叫《初民社会》。的 “元结构”,抑或是鉴证蛮荒时代的“活化石”。关于非洲的陈述纵然即为折射人类社会的“元叙事”,关于非洲的“事实”亦即是整合人类初态的总体性证据。探索非洲部落社会的旧俗传统、风物土产等当仁不让地转换成了人类学初涉盛世后的基调。

当西方人类学家不再满足于“摇椅”上的思虑情趣后,身入实地探寻部落社会生活状态成了必然。一时间,人类学家以历史主体的身份,按照自己的“意志”和西方社会作为“立法者”的惯性努力给非洲部落社会建立起“正义”制度,并力图将其与权力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在西方中心主义的鼓噪下,人类学家以西方社会为参照,为实践建立了“道德”规则,认为非洲只有掌握“科学”(即西方工业化生产主导下的价值观念及文明体系)才能与西方保持同步文明并最终有利于普遍的人类解放与历史塑造(这种逻辑在于西方主张全人类会逐步趋向同一,世界上所有民族最终都会接受同样的价值、信仰、制度、目标、方向和实践)。而这种基于西方宗教、文化和经济的“正义”倡导,却与非洲人能理解和接受的规范存在出入。由此导致的结果是:人类学家在被塑造成至高无上主体的同时,非洲却遭到压抑性贬黝,非洲人的主体性被异化了的存在吞没,远远偏离了西方意识下的“常态”。人类学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参与到为科学理性提供合法证明的进程中来。由此所产生的“历史不仅为西方征服世界提供了合法依据,同时也把‘他者’当做了一种知识”。[1](p5)

总之,尽管人类学家力图将普遍化的历史凌驾于非洲之上而生产的“阴暗面”造成的不明朗或破坏降低到最小限度,但效果却捉襟见肘。然而,“种种复杂的历史因素不能代表人类学本身,也不能否定这门学科的存在意义”。[2](p40)历史上,由于社会因素之影响,人类学在跨下西方摇椅迈向非洲后,对非洲部落社会的状况做出探索,呈现了非洲的面貌。随着非洲转换成西方的原材料产地和随之而来的殖民统治后,非洲变成了“剧场国家”。权力博弈或冲突充斥其间。

二、部落社会:人类学视野下“前文字”之维中的非洲

如所有学科一样,人类学因既定研究对象获得学科特性。早期的人类学对部落社会情有独钟。因为部落社会,人类学奠定了学科初貌,并使部落社会之外,尤其是西方探秘与自身格格不入的前工业社会的心情激动起来。西方的猎奇探险之心得到满足,工业革命必胜的信念得到巩固。在西方看来,像非洲这样的地域,除了是前工业社会的浓缩外,同样是西方文明的反衬。作为“典范中心”的西方显然是超自然秩序“微观宇宙”的存在。

新大陆的发现启动了人类学涉足非洲的步履。在知识能够极好塑造社会的那个时代,人类学家“知道了他们前所未闻的广袤的领土和众多的民族,这些民族的存在完全是出乎意料的”。[3](p26)人类学家对部落与非西方社会文化的捕捉产生兴趣。鉴于非洲“民族尚未分享现代文明所带来的好处”,[3](p26)及 “许多非洲……的民族是没有法律的,……只有一套习俗”[4](p109)的事实,人类学借用了“‘前文字的’(pre-literate)这个词来说明没有文字的文化”,[4](p9)试图对非洲人生活的年代学做出解释。这显然是在基于非洲历史之外的时间推演意义,及“扬弃”非洲本土逻辑而对非洲部落社会“史前知识”作出臆测性的定型。结果却否定了非洲人的文化、身份及权利。

人类学在怀疑非洲人是否能够彻底理解这个世界的同时,却不能摆脱自身经验框架的囿限。在西方人看来,非洲部落社会所表现出的文化阶段是西方人 “祖先在古代所经历的”,[5](p377)是人类低级的古老文化的代表和古代奇风异俗的遗留。对此展开探索似乎成为人类学当之无愧的使命。正如弗斯所言,人类学家注重的是“那些生活方式和西方文明不同的人民的习惯和风俗。……因为对他们的生活方式进行研究能帮助我们明白自己的习惯和风俗”。[4](p3)由此“用所谓‘科学’的方法将这些文化排列组合成一定的时间顺序”[2](p30)便是理所当然的,而这样的顺序则是限于西方的线性时间观中。由此,“人类学对于‘他者’的论述,……深深地打上了文化等级主义的烙印”,[2](p30)生物进化论由之获得了一定根据,由概念及实践偏见推演出的非洲部落社会外来启蒙的需要因之奠定。

人类学在探索非洲的过程中,尽管某种偏激无法抹去,但却呈现了非洲的部落景象。在人类学视野下,非洲“部落是农耕者或游牧者的政治组织。……也是平等社会,没有正式的和永久的政治机构”。[6](p155)人类学家以个案研究为具体模式,在进入非洲后采取“检验、解释、分析和比较民族志的结果——从不同社会中搜集到的数据”[7](p10)的方式对非洲进行叙事。这除了能够满足人类学家的好奇心和猎奇愿望外,还能够通过这样的“‘没有国家的社会’是如何建立的”来“理解西方社会与民族国家的重合”,[2](p45)达到“竭力辨识(identify)和解释文化的差异及相同以建立关于社会与文化系统如何运作的理论”[7](p3)的效果,些许地冲淡了非洲历史受制于某种推测或臆想的事实。

显然,从功能的角度来审视部落社会文化,就是能在某种程度上避免推测或臆想的出现。为人类学界留下深厚学术遗产的马林诺夫斯基“坚持认为,……功能概念不仅能解释多样性中的共同规则,而且能解释多样性和差异”。[8](p26)鉴于“文化作为一个整体,犹如某一特定部落的全部实践……文化现象不是有随即发明或简单借用的后果,而要取决于基本需求和满足需求的诸多可能性”的现实,那么,“人类学的最大需求是做更多理论分析,特别是与土著的实际接触中产生分析”。[8](p26)在此,“功能学派的范式,可作为……选择和借鉴的首选:……它以广阔的人文世界为田野,……能随时随地进行参与观察,从而既不必因为‘异域’的现代化而茫然若失,也不必为了学科认同而苦心孤诣地构建‘他者’”,[8](p24)从而发掘部落社会历时而单向的因果论进程。

但是,由于人类学家与非洲社会存在严峻边界,以至于对非洲历史过程及规定性政治、社会秩序的观念仍难以摆脱某种推测或臆想。尽管人类学家认为非洲的处境是自身历史的前身,但当对非洲部落社会做出探索时却难以回避尴尬局面。当英—埃苏丹政府要埃文斯·普理查德对尼罗河畔的努尔人进行研究时,他发现“对努尔人进行研究将会是及其困难的。他们的土地和他们的性格一样令人难以捉摸,而我对他们又知之甚少,这使我确信,我将不会与他们建立起友好的关系”。[9](p9)然而,让人类学家不得不称奇的是:“从野蛮部落生活里能学习到的经验教训中,可以找到这样的例子:社会没有警察来维持秩序也行。显然,即使是地位最低下的人,不靠德国人所说的‘Faustrecht’(拳头权),……英国人所说的棍棒权(club—law)”[5](p381)依然能维持秩序。西方人与非洲人、蒙昧人与非蒙昧人之间的价值判断及伦理实践俨然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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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家不得不肯定,非洲部落社会存在着特定的社会或文化维系机制。鉴于“人类学更多的是系统性地探索时空中生物和文化的多样性……过去、现在和未来;生物、社会、语言和文化”[7](p1)的事实,爱德华·韦斯特马克将摩洛哥阿拉伯人的信仰的中心思想看作“巴卡拉”(baraka),并认为“‘巴卡拉’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被看成是 ‘上帝的赐福’。它是一种赐予生命的力量。只有‘圣人’或‘圣徒’,才具有这种权力。某些圣地、某些动物、山岭、岩石、石头、泉水、树木、蔬菜、水果以及药草等也具有这种力量。甚至某些名字,如穆罕默德,也具有这种赐福的魔力。这种魔力实质上就是赋予生命和保护生命——换句话说,是繁荣兴旺——的力量”。[3](p5)在“巴卡拉”的作用下,摩洛哥社会实现了良性运转,维持了正常秩序。

埃文斯·普理查德探索了居住在尼罗河畔的努尔人,指出 “努尔人的政治体系包含了他们与之接触的所有人群”,这些“人群……讲同一种语言,而且在其他方面,拥有共同的文化”。[9](p2)而年龄组制度则是维系社会关系的基础:“每一部落都根据年龄进行分层,分层所依据的年龄与其他部落无关,不过,邻近的部落在年龄组的年龄分段上可能是一致的。”[9](p8)这样的“裂变”分支产生了一种超越地理意义上的组合效率,强化了“与外敌作战时团结一致的义务,并对群体成员受到伤害时获得补偿的权利予以认可”。[9](p7)同样,“埃文斯·普理查德也将其努尔人世袭模式以基本不变的形式运用于对昔兰尼加(Cyrenaica)的贝都因(Bedouin)部落社会结构的描述”[10](p45)上。在与福忒思对非洲的政治体制展开的合作探索上,埃文思·普里查德还将非洲部落社会具有的传统机制做了挖掘,“通过比较烘托出非集权政体的形象”,得出“非集权制度,如游群(bands)部落(tribes),是无政府的,但有其秩序……没有阶级区分和集权组织”[11](p43)的结论。

拉德克里夫·布朗探索了非洲的部落社会,把甥舅制度“当做是某种亲属类型的一个组成部分”,并将种类繁多的亲属制度进行分类,“即把一种类型称为父权型,把另一种类型称为母权型”。[12](p14)具体地,“在东南非洲,祖先崇拜是父系的,即一个男子依父系崇拜已故先辈亲属的灵魂并参加祭祀”。[12](p27)但是,拉德克里夫·布朗意识到将广泛而又模糊的“亲属制度”观念作为一种组织类别具有的不足性。超越“亲属制度”去理解和认识非洲部落社会尤为必要。诚然,“如果……想研究非洲的班图文化……就必须先将这一整个地区划分为合适的单元。一个单元如果是由祖鲁人——卡菲尔人部落组成,那么另一个单元就应当时由巴苏陀人——贝专纳人部落所组成”。[13](p74)于此,拉德克利夫·布朗是在发扬功能论概念及方法的基础上,把关注视野移到对非洲部落社会的结构与相互联系问题上。

特纳通过对恩登布人的社会组织进行细致分析,凝练出非洲社会分裂中的延续体制。通过对饱含丰富“仪式”的物质、行动、关系、事件、体势和空间单位等象征符号进行考察,特纳发现“恩登布人的象征符号除了指向许多物品外,还包括社会存在的基本要求,如打猎、农业、女性生育、好天气等等,包括人们共享的价值观念,如慷慨、情谊、敬老、血族关系的重要、好客等等”。[14](p3)恩登布人的正式而非功利目的的地位藉此确立。

总之,人类学家以对非洲的部落性认知为信念和行动基准深入非洲实地,力图对非洲的身份特点做出异于西方现实的表述。尽管人类学家在探索非洲的过程中一直以强烈的使命和雄心试图通过亲身观察获取资料而削减本民族中心主义造成的文化偏见,但是在人类学家的研究课题内部依然留存着能够提供理解和解释人类学学科发展史进程中对 “他者”身份塑造的工具性管道。借助此种管道,可窥见到人类学学科的丰富性,及人类学研究对象定性化的概念偏见。

三、“剧场国家”:人类学视野下权力之维中的非洲

在人类发展史上,殖民统治一度改变了世界格局。殖民统治不仅使发生交互的民族间关系变得激烈而紧张,而且还使被奴役的民族成为受制于某种权力的身份或实体的存在。

西方对非洲的入侵,不仅使非洲的资源耗竭,民族特性被掠夺,面临着被西方同化到“同一等高线”上的危险,而且还转换了非洲的身份,并引发了人类学对非洲的新一轮定位。

随着非洲不断陷入西方殖民主义的深渊,人类学在对非洲部落社会已近贫瘠的精耕细作之间明显地横亘着一大片处女地——“剧场国家”。在殖民统治下,非洲不再是一个稳定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单位,而变成了一个权力(黑人与白人、西方与非洲、理性与非理性)冲突的“剧场”,一个充满牵制的角色舞台,并始终在意义复杂的历史进程中交织着不确定性因素。作为学科的人类学,对非洲的关注不再吝于传统视角上。这样的转换,诚然不是作为研究的一般基础而是作为特殊的价值诉求被有效激发出来的。

尽管人类社会组织的存在形式和世界历史发展的动力在于相遇、连结和交流之中,但是由西方一方主导、引导、塑造对方和整个世界的动力模式及西方权力话语先入为主所产生的影响却历久弥新。西方始终是操纵这一切的单边角色。殖民主义者一直“在非洲主体(African subject)和世界公民(metropolitan citizen)之间进行明显的分门别类(sharp distinction),为后者对前者权利的否定辩护”。[15](p21)藉此,人类学以西方文明为导向“扬弃”非洲,加剧了殖民统治的不公正性或某种目的论式的行为效率。最终产生了“把历史发展规律混同于作为总体的世界历史发展的阶段性”[16](p38)的偏执。

在这一进程中,人类学对非洲身份的重新定义已成事实。将研究视角转向对非洲“剧场国家”身份的关注,能使人类学在研究范式上实现由文化到结构的跨越,塑造出一种连续的感觉(或理论框架),最终不同程度地减轻社会达尔文主义因时间流动而产生的焦虑,从而为现代文明启蒙话语 (即西方性)的合理性提供支撑。而“这一理论的假象前提是:各种非西方文明不只低劣,且最终须步西方文明之后尘”。[17](p26-27)

殖民时期,人类学家力图在西方国家权力扮演和非洲地方运作上做出微妙而复杂的调试,却难以抹去人类学家以“入戏的观众”的角色在探索非洲的过程中在感知、理论、范式上的西方中心性。“虽说此种历史观对于实现某些现代化目标发挥了一定作用,但它为了摧毁和驯化‘他者’,也带来了极权与封闭”。[1](p3)人类学家俨然变成典型的政治主体,其知识、智慧和思想超越了任何事件的客观性及能量的有限性。为殖民统治提供服务就是这种逻辑的注脚。根据殖民统治意愿用直尺划定后的非洲各民族,尽管被人类学家善意地视为具有相同点的一群人在某一领域范围内的聚合,但是这样的聚合与传统的部落社会存在差异。客观上,这是在西方文明被反复强化的情况下,将非洲及非洲人一再沦为西方良政善德的点缀品的折射。人类学视野下的非洲,某种程度地成为人为随意剪裁以维护殖民利益,并为殖民统治正名的产物。

在范畴上,殖民时期的人类学倾向于对非洲与西方社会功能(公共的与私人的)、组织原则(即按时间、地点或主题的)、过去与现在的联结机制(即线性的、因果式与类比式的、隐喻性的)的比较研究上。这样的研究有利于“更好地理解权力生产以及这一过程中不同表演者的角色”。[18](p91)西方的权力意图充斥其间。此种情势自“19世纪帝国主义被美化成现代文明与野蛮状态、民族国家与封建帝国之间的原则斗争”[1](p9)始就以螺旋式呈升级态势。

随着殖民势力的不断深入,非洲经历了最为激烈的社会变动。在非洲不同部落进行的专题研究发现,“当非洲劳工受雇进入欧洲企业——矿山、农场或工厂时,相对于他们必须付出的劳动强度而言,……人们经常发现这些工人营养不良。在种种文化变迁所造成的新压力下,他们过去原本充足的食物供给变得不足”。[8](p83)除了食物资源的匮乏导致身体状态的不佳外,非洲人还面临着更深层面的意义丧失和结构残缺。比如,有人类学家注意到“在赞比亚许多地方,人们接触白人和他们的生活方式,这使得非洲古老的宗教观念和实践正逐步消亡。人们受雇从事铜矿开采、铁路建设,做家仆或者当售货员……,男人们长期不在家乡——这些因素都导致强调亲属纽带、尊敬老人和部落一体性的宗教走向崩溃”。[14](p1)西方之权力欲对非洲的吞噬显然已达到了高度完备的状态。

于此,人类学将对非洲部落社会的研究当作治理和教育目的的实际价值也得到了发挥。“人们逐渐认识到,……社会人类学家对非洲……部落的生活和风俗习惯的研究,对于从事统治和教育这些部落的人有实际帮助”。[13](p42)在此认识的驱动下,一系列的行动便产生:“在非洲西部的阿散蒂地区、尼日利亚、巴布亚和新几内亚托管地对人类学家任命行政职务;对即将上任管理非洲殖民地的官员进行人类学的预备训练;1920年在开普敦建立了非洲生活和语言学校及不久前在悉尼建立人类学学校”。[13](p36)此举显然明证了人类学家已卷入到对非洲剧场国家的身份的直接塑造上来。

鉴于殖民统治造成的破坏,人类学家开始对其知识和方法的根源与运用展开反思,并力图使对非洲的传统认识和理解趋于弱化。拉德克里夫·布朗在他的祖国对非洲众多的土著民族进行统治后,反省到:“在我们这个帝国里……我们已经毁灭了一些土著民族,还对其他的土著民族进行过或正在进行着无法弥补的毁坏。我们的许多侵害行为大部分是由于无知造成的”。[13](p87)显然,这些土著人,除了利益被直接剥夺外,还要忍受西方白人的教会、法律的联合统治以及对他们身份的消解。同时,殖民统治者不失时机地发现了土著文化的可资利用性:“从殖民地行政管理的实际观点看,在行政管理和教育还没有建立在稳固的基础上以前,需要有土著民族文化彻底的和系统的知识”。[13](p87)由此,“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话语权不仅使某些民族成为帝国主义强权国家,也要求开展一项以维持殖民地的非民族地位为目的的文化工程”。[1](p9)然而,非洲“真理”并未能在各种话语中占有一种优势和特权。殖民主义权力深深地凌驾于非洲社会之上。

殖民统治的瓦解业已塑造出一种多向度的权力困境:西方的权力和权威自我崩溃;非洲获得独立主权;人类文明重新复苏。但国际政治却并未得到根本性纠正。尽管“政治空间(political space)对于迅速萌发的非洲民族主义运动的敞开,正如代议制机构(representative institutions)因为非洲人的参与(African participation)而形成”,[15](p29)但是凭借文化传统和物质优势提升价值竞争和发展创新在非洲依然面临困境:非洲与西方新一轮的不平衡关系在新的时空中出现,进而造成非洲遭遇更深层剥削的现实,及更多偏激意识形态的持续泛滥。随着非洲政治经济的低迷不振,“非洲被戴着近视眼镜看待,整个大陆不可救药、毫无希望”。[19](pxiv)非洲仍然遭遇着权力冲突的深层困境。

总体上,在整个后殖民时代,人类学家是在历史的缝隙和裂纹中反读历史,对自身社会和文化背景形成一丝冷嘲热讽的味道,对西方长期以来将非西方列作与自身对立的二元划分法进行攻击,对现代技术、政治以及科学所宣称的一些主张做了全新审视。在这种背景下,人类学家一方面隐退了西方文明,另一方面又不经意地建构着普世主义的宏大叙事。而民族志则是重要方法论。鉴于“传统田野工作的叙述能力已不足以表现当代社会场景碎片化的性质。为了回应这一挑战,人类学家开始探索研究民族志的新途径”。[18](p61)“在人类学内部,民族志田野工作和写作已经成为当代理论探讨和革新中最活跃的竞技舞台。民族志的注意力在于描写,而就其更广阔的政治的、历史的和哲学的意蕴而言,民族志写作就更富于敏感性,因为它将人类学置于当代各种话语中(discourses)有关表述社会现实的问题争论的漩涡中心”。[20](p8)在这一漩涡中,包含着某些难以回避的偏见,及强化偏见的因素。比如,“在与受访者发生关联的时候,民族志学者所拥有的角色和身份越多,就越有可能会发生利益、伦理和/或观点的冲突”。[18](p61)权力的非对称性是导致这一切产生的因由。长期以来,传统的人类学研究“因其与殖民主义的暧昧关系而在殖民地国家声名狼藉,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某些西方人类学家或自称是人类学家的人打着研究的幌子对第三世界国家进行颠覆活动的事实使得后者对人类学家怀有戒心。一些原来欢迎人类学家的国家开始限制西方人类学家在它们国家里的活动”。[21](p4)可见,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已不再是一个任由宰割的静态存在,而变成具有价值诉求和意义渴望的权力实体。在这样的条件下,人类学面临着更为深刻的反思,需要对权力剧场的身份做出更为广泛的挖掘(包括学理和实践层面)。

客观上,人类学对非洲身份的塑造与人类学家所置身的西方现代化进程紧密关联。西方资本主义通过扩展商品生产引发的世界贸易使西方的政治价值和经济力量侵犯了非洲人的日常生活,导致非洲的家庭、亲族、社区、地区和阶层各个层面产生变化,最终将非洲置入权力竞技的深渊。西方的现代化相应地成为确定判断被奴役的非洲人作为集体性单元的行为、反应、伤害和推进的时间范围。某种程度地,这意味着人类学对非洲的关注已经按照启蒙主义的模式被结构化叙述了,展示出了叙事的政治技巧性。可以说,人类学对非洲的塑造与再造是线性时间在政治上的表达,是西方扬弃“他者”的自我再生,更是一个包含着压抑与反弹的纵向投射。

总之,人类学视野下的非洲身份总是历史地变化而反映着社会变迁的。人类学视野下的非洲身份是按西方社会普遍接受的文化形式和结构规则而生产出来的。作为一门学科,人类学以独到的视角和研究手法,在不同历史时期模塑了研究范式。这显然符合学科发展的逻辑进程,也顺应了人类历史在转型、转折中不断磨合和提炼知识的趋势。现实的发展表明,当人类学针对某一对象,尤其像非洲这样的国度作出探讨时,更需要形成一种以非洲为中心来看待其历史、社会和文化的“非洲中心论”,从而匡正一直以来欧洲中心主义在非洲研究上造成的偏见、执拗,甚至扭曲,以克服人类学理论的自我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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