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然《诗乘发凡》述论
2012-04-12夏勇
夏 勇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刘然《诗乘发凡》述论
夏 勇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刘然辑《国朝诗乘》附载《诗乘发凡》打破了选本凡例的常规,以65款的较大篇幅论及诸多诗学论题,具备了诗话之实。同时,它还拥有古代文学批评著作不多见的系统框架,加之内容、观点大抵言之有物,颇多真知灼见,且不乏创见,因而是一篇有特色、有价值的诗学著作。
刘然;《国朝诗乘》;《诗乘发凡》;框架;内容;观念;特点
刘然,字简斋,一字文江,号西涧,江南江宁人,生活于康熙年间,诸生。今人杨云海根据《(同治)上江两县志》、《金陵通传》等主编《江苏艺文志·南京卷》,著录其著作21种,仅《国朝诗乘》确知存世。
《国朝诗乘》凡12卷,由刘然纂成初稿,刘然逝世后,其友人朱豫为作增订,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前后付梓。较之其他清代选本,该书一大特点在于:卷首附载的《诗乘发凡》篇幅异常庞大,共计65款,约两万字,是笔者所见清代选本之凡例中,款项最多、篇幅最长的一种。更加与众不同的是,这篇凡例不像一般选本凡例那样,仅仅着眼于发凡起例,撮叙编选目的、取舍标准等,而主要是在探讨各种诗学问题,所以完全可以将它和《清诗话续编》所收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等而视之,也归之于诗话的范畴。
不止如此,具体考察这篇凡例,可知它不仅拥有远超常规的篇幅、接近诗话的体制,还具备丰富系统的内容、颇具个性的观点,是篇形式与内涵均可圈可点的诗学著作。本文拟对其主体框架与内容,以及主要观念与特点,作一初步梳理,以期引起更多研究者的注意。
一、《诗乘发凡》的主体框架与内容
我国古代文学批评著作大都呈现为较零散的笔记随录形式,而《诗乘发凡》虽然只是一部选本的凡例文字,论述诗学问题却相当广泛而系统,显示出作者独到的匠心。综观其论述对象与内容,大致分四部分,可称之为总论、体裁论、创作论、余论。兹分述之。
总论包括第一、第二款。前者概述诗史源流,自虞舜与《诗经》说起,拈出汉至盛唐各个时期的代表诗人诗作,一一予以点评。和很多古代诗评家一样,刘然秉持尊汉魏、贬晋宋齐梁的立场,唯左思“负奇气,当与宋鲍参军、齐谢太守并数而成鼎足,较同时三张、二潘、二陆辈,岿然出头角”[1](P10),得到另眼相看。他最后说:“诗统之传,历代不泯。虞、周,其元气也;汉、魏,其正朔也;晋、宋、齐、梁、陈、隋,其闰位也;唐,其定历也;宋、元、明,其余分也。”[1](P10)对从先秦到明代的诗史给出了一个宏观勾勒与定位,其中透露出他推尊汉唐的诗学立场。
后者则针对传统的“诗言志”命题而发,大抵论述诗歌的价值本原,曰:
志者何?诗人大本领关系处耳。余尝谓苏属国、刘太尉、颜鲁公、张睢阳辈,虽使其诗不尽佳,得片言只字,亦皆可传。何者?忠孝之大志,本不磨也。若使传者尽皆佳抅,则虽与日月争光、山河等寿,何有?天宝末,少陵以盖世才崛起布衣,说者谓其一饭不忘君父,卓然忠孝,与鲁公、睢阳同志。余窃按少陵集中岂独君父云尔,凡其生平疏救房琯、祖送郑虔、寄怀弟妹妻女子侄,举一切骨肉之谊、朋友之爱,莫不咨嗟垂注,达之著作,以写其缠绵缱绻之致,此真千古诗人至性也。沈约、杨素,怂惥乃公作何等事,而历来选家犹载其诗,约之诗犹曰:“所累非外物,为念在玄空。”素之诗犹曰:“独飞时慕侣,寡和乍孤音。”是犹欲掩其势力恒态,而窃附于志高行洁一流。岂将谓天下后世皆可欺哉?[1](P10~11)在这里,刘然特别强调忠孝与性情两点。忠孝的范畴相对狭窄,但他却对其推崇备至,提出像苏武、刘琨、颜真卿、张巡这样的忠臣义士,虽不以诗见长,但由于其诗自然流露出“忠孝之大志”,所以“片言只字,亦皆可传”。比较而言,刘然对性情的强调,更多接触到了诗歌的情感本质。在他看来,杜甫之所以能称雄诗坛,乃是因其“举一切骨肉之谊、朋友之爱,莫不咨嗟垂注”的缘故;而对情志既欠高尚,又善于作伪的沈约、杨素之流,则施以尖锐批评。可见刘然诗学观兼具政教本位与性情本位两方面,是二者的综合体。
体裁论包括第三至三十二款,大体按各诗体的产生先后,结合诗史进程,分别探讨其源流正变、体格特征、代表作家及其他相关问题。第三至六款专论四言诗,主要以《诗经》为对象,附论古逸;第七至二十三款专论乐府诗,主要探讨汉乐府;第二十六、二十七款分别专论五言古诗与七言古诗;第二十八至三十款专论律诗;第三十一款专论绝句;第三十二款专论排律。而在乐府与五古之间,刘然特意插入两款小结,以承上启下。其中,第二十四款强调诗与《易》通,应如《易》那般,“隐溲其旨,缘贞淫而申劝戒之义”[1](P19),而不得“徒以留连景物之什,夸多斗靡”[1](P19);第二十五款则概述建安、黄初、正始年间的诗史变迁。
刘然之所以用两款小结隔断乐府与五古,有其深意所在,其中体现出他对诗体演进与诗史脉络的整体把握。他提出:
风、雅、颂为三代音,歌、行、吟、掺、辞、曲、谣、谚为两汉音,律、排律、绝句为唐音。两汉与《三百篇》迥不相侔,唐原本汉道而能自出机杼。譬则《三百篇》,先王之封建井田也;汉唐,后世之郡县阡陌也。唐与汉共一郡县阡陌之法,但汉持其大纲,禁网疏阔;唐则节目规条,纤毫不乱。唐可以变汉,而五代宋元明皆不能变唐,则其法已可通行而无弊也。[1](P11)在他看来,古今诗体可分为三大类:先秦《诗经》代表的四言诗系统;汉代歌、行等代表的乐府诗系统;唐代律绝代表的近体诗系统。其中,四言诗系统独树一帜,与后代诗体迥不相侔,当四言诗的高峰与典范——《诗经》的时代逝去后,作为诗体之一的四言诗,其创作便未能取得实质性的突破与提升,只能聊备诗史之一格。至于乐府与近体诗系统之间,则有密切的因承关系。近体诗的发生、发展与最终成熟,经过了长期试验,而孕育它的土壤,正是魏晋南北朝诗的主导体式——五言古诗与乐府歌行。至于魏晋五古与乐府诗,又是从汉乐府那里发展而来。因此,刘然指出:近体诗“原本”于乐府,而又“自出机杼”,二者前后接榫,遂开出诗史的新纪元,奠定了唐代以下诗体演变与应用的基调。就诗史实际进程来看,从汉乐府时代到近体诗时代,经历了包括元嘉、永明在内的多个意义非凡的发展阶段,而其中最早的重要一步,则是在汉末、三国时迈出的,即刘然格外关注的建安、黄初、正始时期。这一时期既完成了对民间气息浓厚的汉乐府的文人化改造,又真正实现了从汉乐府那里接力而来的五言古诗创作的繁荣,堪称自汉至唐诗史发展、诗体衍变的一大节点。正由于从乐府诗系统到近体诗系统的演进有重大的诗史意义,而其中的一个关键阶段就是诗史主角由乐府向五古转移的建安、黄初、正始时期,故而刘然乃将全文的论述脉络在乐府与五古间稍作顿挫,先强调诗歌应“缘贞淫而申劝戒之义”,重申了其政教本位诗学主张,再单独评述建安、黄初、正始诗歌,给予这一时期以非常崇高的诗史定位。
创作论包括第三十三至五十七款。对于这个问题,刘然大致分两个层面来讲。一是写作技法,主要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方式来阐述观点,既有纲领性意见,又论及很多细节。如第三十五款阐述议论手法的应用范围,第三十六款探讨咏史诗如何遣词造句才算得体,第三十七款说明正用、反用典故的效果差别等。在部分款项中,话题甚至细致到诸如语助词的使用、韵脚的安排、酬赠作品的称谓等技术性问题,可谓细大不捐、面面俱到。二是人格修养。诗歌创作的优劣不仅关涉形式技巧,更要求诗人内外兼修,努力做到形式表现与情思内涵的完美结合。刘然对这个问题相当重视,认为:“诗人志芳行洁,不以名位动其心,乃与风雅二字合。不然,笔补造化,皆绪余也。”[1](P25)并提出:“今人作诗拘忌,动以富贵台阁气象相高。殊不知昏愚之富贵、空疏之台阁,尸居余气,醉生梦死,何足当识者一眄?余平生扫除诗谶,盖欲作者、阅者皆放怀于天地间。”[1](P29)对诗人的胸襟、识度提出了很高要求。
余论包括第五十八至六十五款,大致交代全书的取材范围、编选目的与取舍标准等。
综上可见,《诗乘发凡》广泛涉及诗歌本质、诗史源流、诗体特征、创作方式、作家作品评论等诸多方面,内容颇为丰富;同时,作者又在一个系统的框架下,给予诸论题以较细致的阐述。全文既有理论概括,又有诗史实证,既关注诗学本体,又为创作实践提供具体指导,是一篇精心结撰、言之有物且不乏真知灼见的诗学著作。
二、《诗乘发凡》的主要观念与特点
综观《诗乘发凡》全文,大抵可以从两个层面阐释其主要观念与特点。一是诗歌本原价值与诗史整体把握上的基本立场;二是论述具体问题时体现出的观念。兹分述之。
关于第一个层面,集中体现于第一、二两款,即前面提到的政教、性情思想及推尊汉唐的立场。具体来说,刘然在诗歌的本原问题上,恪守传统诗教,主张诗人诗作应具备温柔敦厚的性情、典雅中正的风格与有裨教化的功能。他提出:“自《三百篇》来,温柔敦厚之教既衰,徒以留连景物之什夸多斗靡,此不过一才人之技,始与经绝矣。乐天《答元九书》云:‘仆擢在谏官,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者,辄咏歌之。上以广宸聪、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副平生之意。’今操觚家宜识此言。”[1](P19)推崇源远流长的诗教说,又引白居易的功利诗学观为同调。
政教诗学观作为刘然论诗的一大纲领,甚至影响到他对唐宋诗史与诗人的评估。如第四十九款云:
杨大年为西昆体,自是才人风致,未可厚诽。天圣中,梅圣俞最有诗名,然立意蹇涩,好拈僻韵,此等皆不足取。欧阳永叔学太白,王介甫、黄鲁直学少陵,三公于李、杜可谓闯其藩篱而据之。惟东坡不肯貌古,率意挥洒,时有天真烂熳处,但下笔轻遽,征事冗集,为可厌耳。余尝谓坡诗与文正相反,文洗涤明净,不使一字翳目,诗则牛鬼蛇神,无所不有,此其所最不可解处。南渡末,陆放翁杰然崛起,《渭南》一集,诗至万首有奇。余读其“关河可使成南北,豪杰谁堪共死生”,又“一生未售屠龙技,万里犹思汗马功”,想见此老抱奇不展,真令人泫然涕下。至云:“南人孰谓不知兵,昔者亡秦是三户”,又“安得铁衣千万骑,为君王取旧山河”,忠君爱国血诚,和盘托出,少陵以后,一人而已。[1](P27)
从中可见刘然尊唐祧宋的倾向。他对宋人学习唐诗的创作实践,尚予以些许肯定,而对其独辟蹊径的诗歌创作与理论,则贬斥不遗余力。明确得到他无条件褒扬的宋代诗人,只有陆游。个中原因十分明显而单纯,即陆诗能将“忠君爱国血诚,和盘托出”,完全符合政教原则,可谓诗歌表述忠孝节义的样板。由此,诸如“昔者亡秦是三户”、“为君王取旧山河”之类趋于散文化、议论化,带有宋调色彩的诗句,当然就是可以忽略的小瑕疵了。
应该说,刘然这种政教诗学观与尊崇汉唐的立场,为古代诗论家所普遍持有,似乎显得无足称道,但如果将其放到明末清初诗学潮流中去审视的话,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先说前者。明清之际,诗学思潮的一大动向就是传统政教精神的复兴①。置身于那个动荡的时代,颇有士人主张经世致用、尊经复古。由此,中晚明流行的注目于艺术形式、重视情感与文采抒写、强调适己与自娱功能的观念,趋于退潮;大批士人转而崇尚政教诗学观,推尊温柔敦厚、典雅中正的诗风,并要求诗歌创作积极关注社会,反映现实。如钱谦益“诗本以正纲常、扶世运”[2](P831),贺贻孙“诗人佳处多是忠孝至性之语”[3](P195)等说法,在当时可谓比比皆是。随着清王朝统治秩序的逐步确立与巩固,政教诗学主张更是因其讲求温柔敦厚、忠孝节义,有益风化,符合统治者的利益与需求,而大畅其风。《诗乘发凡》的相关款项正是这股潮流的写照。
后者则与清初兴起的宗宋诗风与唐宋之争密切相关。出于对明前后七子及其后学一味模拟唐诗而落入窠臼的反动,加之钱谦益等诗坛领袖的大力提倡,宗宋主张一时风靡清初。不过,宗唐观念并未因为宋诗热的形成而式微。事实上,当时很多士人依旧恪守宗唐立场,对宋诗抱有不同程度的排斥心理。如邓汉仪云:“竟陵矫七子之偏,而流为细弱。华亭出,而以壮丽矫之。然近观吴越之间,作者林立,不无衣冠盛而性情衰。循览盈尺之书,略无精警之句。以是叶应宫商,导扬休美,可乎?或又矫之以长庆,以剑南,以眉山,甚者起而嘘竟陵已熸之焰,矫枉失正,无乃偏乎?夫《三百》为诗之祖,而汉魏、四唐人之诗昭昭具在;取裁于古而纬以己之性情,何患其不卓越,而沾沾是趋逐为?”[4](P193)认为作诗仍应以《诗经》与汉魏、唐诗为学习典范,再纬以己之性情,这样就足以矫正前后七子仅在形貌上效法汉唐的偏颇;至于那些希望依靠宗宋而实现纠偏目标的诗人,只能说是矫枉失正,走向另一种偏颇。倪匡世则提出了更加激烈的尊唐斥宋论调:“唐诗为宋诗之祖,如水有源,如木有本。近来忽有尚宋不尚唐之说,良由章句腐儒,不能深入唐人三昧,遂退而法宋,以为容易入门,耸动天下。一魔方兴,众魔遂起,风气乃坏。”[5](P221)要之,唐宋之争是清代诗学史的一个显著现象。很多情况下,宗宋诗人往往不废唐诗;而宗唐诗人却每每卑视宋诗,刘然、倪匡世等即为代表。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唐宋兼宗逐渐成为共识。越来越多的诗人开始越出非唐即宋的藩篱,或广泛学习,力求形成自家面目,或绝去依傍,抒写一己之性情。至于宗唐主张,则直到乾嘉时期,仍然为沈德潜、商盘、王豫等所秉持,但其影响较之清初有所下降,同时对宗宋诗人诗作也作了不少让步,出现了诸如“愚未尝贬斥宋诗,而趣向旧在唐诗”[6](P3),“兹选专取唐音,间有流入宋格、稍存唐贤风味者,亦不议汰”[7](P2)之类调和性质的话语,而像倪匡世这种斩截的尊唐祧宋言论,已然比较少见。由此,《诗乘发凡》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诗学论争、诗潮运动中的位置,也就有了一个大致确认。
刘然在诗歌本原价值与诗史整体把握上,有着鲜明的立场,而当他面对具体问题时,又能以比较融通的态度去处理。譬如他大胆提出:“余选不废艳体,尝谓此中虽涉帷箔,差胜俗儒麻麻木木手笔。”[1](P24)认为艳体诗若能写出真性情、真面目,肯定优于为文造情的麻麻木木手笔,理应无所顾忌地予以收录。这较之很多避艳体诗唯恐不及的总集编者,胆识要高得多,可谓其性情本位诗学观的集中体现。至于他自述:“余此选只就诗论诗,不为古人欺,亦不为今人转”[1](P31),又指摘“古人以齐名为重,大谬。丈夫有志千古事,当磊磊落落,独往独来,安能随人脚跟行止?况从前纷纷齐名之说,皆不足据……俗儒一概耳食,毫不敢置优劣于其间,所谓盲牛瞎马,不谙路径,达人视之,止增嗢噱耳”[1](P24),更是展现出其不盲目崇拜权威、不为流行说法所左右的思想特质。
这种融通的思维方式,使他每每能不为成说束缚,从而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如他批评明代以来流行的唐诗四阶段说,以及褒扬初盛、卑视中晚的观点曰:
世论唐诗,以初、盛、中、晚强分优劣。余按《全唐风雅》有云:仪凤、通天,淫哇盛行。神龙、景云,雅音未鬯。差快人意,只一玄宗开元耳。天宝、至德之间,烟尘骚动,銮舆为之播迁,安所称盛哉?少陵、昌黎,煌煌大篇,俨然蚁视百代,乃与王、岑、钱、刘、韦、柳、刘、白诸家同崛起于唐之中叶。由此观之,不得高视初盛、卑视中晚可知矣。余选即据此例,断以高祖武德至睿宗先天,计九十五年为初唐;自玄宗开元至宪宗元和,计一百八年为中唐;自穆宗长庆至昭宗天佑,计八十五年为晚唐。[1](P29)
关于唐诗分期,严羽《沧浪诗话》提出“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的名号,可谓唐诗分初、盛、中、晚之始;又称:“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8](P11)开了褒扬初盛、卑视中晚的先河。元杨士宏《唐音》乃最先明确将唐诗分为初、盛、中、晚四阶段,并特别推重盛唐。明初高棅《唐诗品汇》进一步以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余响。至此,唐诗四阶段说与褒扬初盛、卑视中晚的观念完全成形,渐次风靡全国。然而降至晚明,针对此种观念的异议却也开始不断出现。万历初年,黄克缵、卫一凤在《全唐风雅》中提出初、盛、中、晚各有风雅,不得专以盛唐为尊②。其后,金人瑞明确说:“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此等名目,皆是近日一妄先生之所杜撰。其言出入,初无定准。”[9](P3172)直接否定了初、盛、中、晚四分法。清初以来,类似说法更是屡见不鲜,堪称唐诗研究史上的一个引人瞩目的现象。
由此可见,刘然的唐诗观与明末清初黄克缵等大致趋同,是同一股思潮的产物。但刘然的观点较之他人,却还有一大不同之处:他不仅仅反对四分法,反对一味推崇初盛,而是有破有立,提出了一个新的初唐、中唐、晚唐三分法。他所谓“初唐”,与《唐诗品汇》等界定的“初唐”基本吻合;“中唐”则是一般认为的“盛唐”与“中唐”前半段的结合;剩余时段构成“晚唐”。该观点高度重视自杜甫至韩愈的唐诗新变期所取得的辉煌成就,而对开元、天宝诗歌则评估相对不足。这在某种程度上,可谓其局限所在;但从另一方面看,却也未尝不是一个理解唐诗的独特视角,理应在唐诗研究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又如第三十八款论淡远非诗家极境曰:
俗儒论诗,动以淡远为尚,不知淡远特诗家一种,论全诗决不在此。古今以此名家者,莫如陶靖节、孟襄阳。靖节五古,可谓旷代无两;襄阳只长于五言近体,余作皆少匠心,可见淡远二字最难得。皮袭美论太白云:“歌诗之风荡来久矣,吾唐惟李太白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元微之论少陵云:“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集徐、庾之流丽。”又云:“铺陈始终,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迅迈,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脱弃凡近。”凡古人论诗之极致,大抵如此,岂淡远二字可括哉?余尝谓效李、杜不得,不失为才人豪士,效陶、孟不得,将流为浅陋庸腐、空疏无用之学究。何者?李、杜诗必从读书入,而陶、孟则竟可率臆为也。[1](P23)
诗歌风格丰富多样,若以持平的眼光看,则诸多风格皆有其特色与存在的合理性,很难说有高下之分。然而,诗歌作为思想情感的产物,人们对待它时,往往无法避免主观喜好的影响,遂有“以淡远为尚”之类观念的产生。即如司空图《诗品》,其中的“冲淡”一品便堪称全书主调。其后,严羽《沧浪诗话》同样更青睐淡远诗风。与刘然同时的王士禛,更是在前人基础上,构建了一个系统的神韵诗理论,他自陈:“表圣论诗有二十四品,予最喜‘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八字”[10](P4628),并认为其中的“冲淡”、“自然”、“清奇”乃“品之最上”[11](P1799)。翁方纲评论说:“先生于唐贤独推右丞、少伯以下诸家得三昧之旨。盖专以冲和淡远为主,不欲以雄鸷奥博为宗。若选李、杜而不取其雄鸷奥博之作,可乎?吾窥先生之意,固不得不以李、杜为诗家正轨也;而其沈思独往者,则独在冲和淡远一派,此固右丞之支裔,而非李、杜之嗣音矣。”[12](P291)可谓切中肯綮。
对于这种源远流长、影响深广的崇尚淡远的观点,刘然不以为然。他首先揭出其理论缺陷,认为“淡远特诗家一种”,若一味以淡远为尚,必定导致以偏概全。再就创作实践而论,淡远同样称不上诗家极致。一则即便其代表诗人孟浩然,也“只长于五言近体,余作皆少匠心”;再者,此种取向还可能助长枵腹不学的习气,从而形成“浅陋庸腐、空疏无用”的末流。在他看来,更高的诗境应是那种气象万千、刚健雄浑的风格,其典型代表即李白、杜甫。从浅层的模仿创作看,学李、杜“必从读书入”,起码能保证诗歌的学养根基,较之学陶、孟的流于率臆,尚可高出一筹;从深层的审美理想看,动荡的壮美与宁静的优美实为古典诗歌的两大主导诗风,前者所占的地位只在后者之上,决不在后者之下。
应该说,刘然的这一论断在很大程度上是合理的。尤其考虑到当时诗坛领袖王士禛标举的神韵说也正处于发展过程中,则他宗尚李、杜,推尊风力与丹彩兼具的雄放朗健诗风的主张,至少客观上形成了和神韵说针锋相对的效果。关于王士禛宗尚淡远的倾向,同时代人宋荦说:“近日王阮亭《十种唐诗选》与《唐贤三昧集》,原本司空表圣、严沧浪绪论,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妙在酸咸之外’者。以此力挽尊宋祧唐之习,良于风雅有裨。至于杜之海涵地负、韩之鳌掷鲸呿,尚有所未逮。”[13](P417)含蓄地指出了此种诗学宗尚的不足。至雍正、乾隆年间,沈德潜更是明确提出要依杜甫“鲸鱼碧海”与韩愈“巨刃摩天”之审美旨趣,重新编纂一部唐诗选本,以纠正王士禛《唐贤三昧集》宗尚王、孟淡远诗风的偏差③。比较而言,刘然在诗学宗尚方面与沈德潜颇有共同语言,某种意义上堪称沈德潜的先声。可以说,在宗王、孟还是宗李、杜的问题上,在神韵说与格调说的代兴过程中,刘然扮演了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
综上所述,《诗乘发凡》体现出刘然在诗歌本原价值方面,既遵从传统诗教,又强调真性情,而在对待具体问题时,则胆识过人、确有己见的特点。他在宗宋诗潮席卷全国的情形前,坚持尊唐祧宋;在唐诗四分法与推尊初盛广为接受的环境中,平视四唐,并尝试新的唐诗三分法;在崇尚淡远的神韵说不断发展的趋势下,力主雄浑阔大、阳刚朗健之美,等等,为我们更好地认知清代诗学思想的不同侧面与演变轨迹,提供了不少颇有价值的信息。
总之,《诗乘发凡》是篇特殊的选本凡例。它打破了选本凡例的一般模式,以约六十款的较大篇幅论及诗歌本质、诗史源流、诗体特征、创作方式等诸多诗学话题,具备了诗话之实。而作为一部诗话,它同样颇有独到之处,一则它拥有古代文学批评著作不多见的系统框架,再则其内容、观点大抵言之有物,颇多真知灼见,且不乏创见。综合这几方面来看,可以说《诗乘发凡》是一篇有特色、有价值的诗学著作,值得引起更多研究者的注意。
注释:
①详参张健《清代诗学研究》第一章《明清之际:儒家诗学政教精神的复兴》。
②参见孙琴安《唐诗选本提要》“全唐风雅”条。
③见沈德潜《唐诗别裁集》重订自序及《说诗晬语》卷下等。
[1](清)刘然,朱豫.国朝诗乘[A].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6册)[C].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2](清)钱谦益著,钱曾,钱仲联整理.钱牧斋全集(第5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清)贺贻孙.诗筏[A].郭绍虞.清诗话续编[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清)邓汉仪.诗观[A].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册)[C].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5](清)倪匡世.振雅堂汇编诗最[A].谢正光,佘汝丰.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C].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
[6](清)沈德潜.清诗别裁集(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5.
[7](清)商盘.越风[M].乾隆浴凫山馆刻本.
[8](南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9](清)金人瑞.答敦厚法师[A].陈伯海.唐诗汇评[C].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
[10](清)王士禛.香祖笔记[A].袁世硕.王士禛全集(第6册)[C].济南:齐鲁书社,2007.
[11](清)王士禛.鬲津草堂诗集序[A].袁世硕.王士禛全集(第3册)[C].济南:齐鲁书社,2007.
[12](清)翁方纲.七言诗三昧举隅[A].丁福保.清诗话[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3](清)宋荦.漫堂说诗[A].丁福保.清诗话[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责任编辑 郭剑卿〕
An Analysisof Liuran’s"Shichengfafan"
XIA Y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250100)
"Shichengfafan"is the explanatory notes of"Guochaoshicheng"compiled by LiuRan.It broke the convention of the collection’s explanatory notes.It has sixty-five clauses,and discusses quite a few poetics propositions,so we can call it a poetry work.At the same time,it also has a systematic frame which is rare in ancient literature criticism work.In addition,its content and pointof view is substantial,has a lotof high perspicacity.Therefore,it can be called a distinctive,valuable poetry work.
Liuran;"Guochaoshicheng";"Shichengfafan";frame;content;concept;Characteristic
I207.22
A
2012-05-28
夏勇(1981-),男,江苏无锡人,博士,研究方向:明清文学。
1674-0882(2012)04-005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