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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术史视角看鲁迅的中国文学史研究

2012-03-29鲍国华

东岳论丛 2012年12期
关键词:小说史文学史鲁迅

鲍国华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387)

与作为文学家和思想家的鲁迅相比,学者鲁迅的声名稍逊。这基于鲁迅在文学和思想领域中取得的巨大成就。事实上,“学者”同样是鲁迅重要的精神生存方式,与“文学家”和“思想家”一起构成鲁迅的精神世界。鲁迅的学术著述和他的文学创作一样,是其思想观念和文化立场的承载方式。鲁迅通过学术研究,站在新文化立场上重新审视传统文化,体现出新文化倡导者的理论立场和价值观念。尽管鲁迅从不以学者自居,但其学术研究,尤其是文学史研究,开一代风气,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具有奠基意义。可以说,鲁迅无意为学者,却在文学史领域奉献出第一流的学术成果。

鲁迅的学术研究,涉足颇广,在学科门类和研究领域上,兼及文学、历史、金石、佛学;在治学方法和著述体式上,则并蓄撰著、整理、辑佚、校勘。其中尤以文学史研究的成就最为卓著,也最得同时代及后世学人推崇。专著《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论文《宋民间之所谓小说及其后来》、讲演记录整理稿《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以及如吉光片羽一般散见于其杂文和书信中的若干文学史论断,不仅代表着当时的最高成就,也为后世提供了富于开创性和启发性的学术思路,成为文学史写作的精彩范例。

一、小说史研究

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鲁迅首先以小说史研究闻名,其最突出的贡献,在于划时代的名著《中国小说史略》(以下简称《史略》)。该书不仅是鲁迅的学术代表作,而且开创了中国人独立撰写小说史的先河,以宏大的学术视野和精辟的理论概括,改变了“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的局面①,奠定了中国小说史写作的基本格局。鲁迅之前,成熟完整的中国小说史著作尚未出现;鲁迅之后撰写小说史者,代不乏人,资料掌握日渐丰富,研究方法也不断更新,力图实现超越,唯小说史体例和叙述框架仍多因袭《史略》,鲜有突破;对作家作品的论断更是奉《史略》为圭臬。作为现代中国学人对于小说史写作的最初尝试,《史略》的学术思路和研究方法在中国小说史学史上具有典范意义。中国小说史研究迄今仍处于“鲁迅时代”,鲁迅对于中国小说史研究的杰出贡献及其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因此得以确立。

晚清以降,以北京大学的前身京师大学堂为首,曾有任课教师编写讲义的制度性设计,此举在民国初年虽然有所松动和反复,但仍为不少教师所遵循,并精心撰构,因此促成了多部中国现代学术经典著作的问世②。与同时代的许多学术著作一样,《史略》最初也是作为大学的课程讲义。鲁迅撰写小说史,很大程度上是在大学授课的需要。不过,考虑到鲁迅在离开大学讲坛后仍反复对《史略》做出修改,亦可见其将该书作为著作经营的用心。这体现出鲁迅对自家著作的学术期待:不仅满足教学的需要,更要在学术上有所创获,希望奉献流传后世的学术经典,而非只供教学的普通讲义。这使他对小说史的撰写精益求精,即使在告别大学讲坛之后,仍反复对《史略》进行增补修订。该书成为学术史上的一代名著,除基于作者丰厚的学术积累外,也和鲁迅严谨、甚至近乎严苛的治学态度有关。衡量一部文学史著作学术价值的高下,除学术水平外,也有赖于作者对自家著作的学术定位。单纯的讲义以知识的传授为主,汇集各家学术观点,避免自家见解的过分突出,强调材料的准确和论述的稳健。而学术著作则恰恰相反,避免滞着于知识的介绍,而重在研究思路与方法的展示,以及个人学术创见的充分发挥。依上述标准考量《史略》,不难看出鲁迅经营自家小说史著作的明确意识。与同时代学人一样,鲁迅登北大讲坛,是因为在某一学术领域中的非凡造诣,而不是为课程的开设,涉足新的专业。这保证了他研究的主动性和学术特长的发挥。鲁迅讲授小说史之前,在这一研究领域中浸淫已久。凭借深厚的学术积累撰写讲义,一出手便不同凡响。应北京大学之请讲授小说史,为鲁迅学术思路的系统梳理和研究成果的全面展示提供了难得的契机。一部《史略》,用于讲坛则是讲义,供同行阅读则为著作,在讲义和著作之间自由出入,形成一种学术张力,实现了对小说史学术价值的提升。

《史略》之前的中国小说,之所以“无史”,不仅源于著者学术水平的高下,更是其学术观念的使然。在中国古代以诗文为中心的文学批评体系中,很难有作为边缘性文类的小说的生存空间。小说尚不被正统的诗文评所接纳,遑论入史。传统的小说评点研究,尽管不乏精辟的见解与独到的发现,但整体观之尚不能望诗文研究之项背,而且印象式的批评毕竟无法取代以系统严密见长的小说史研究。对鲁迅及其同时代人而言,小说如何成为学术、如何入史,在中国几无先例可循,基本上是从头做起。这一方面使其学术成绩比较容易获得凸显,另一方面,由于缺乏可供借鉴的本土学术资源,小说史的理论框架和术语都需要从新创制。早期研究者多采取借鉴乃至直接移植西人成说的方式解决这一问题,把中国小说纳入西人既有的理论框架之中。而真正卓有成就的学人,却在借鉴西人研究成果的同时努力突出自家的理论创见,保持中国小说史学独立的学术品格。这一努力自鲁迅及其同时代学人开始,并在他们手中收获了第一批学术成果。由此可见,鲁迅认为“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实隐含着对自家著作的理论设计与期待——探索并总结适用于中国小说史研究的理论体系、批评方法和概念术语。这一理论设计与期待,显示出鲁迅创建中国小说史学的独立研究体系的理论勇气与学术自觉。

将小说置于文学体系的中心而提升其价值,自晚清始。梁启超等人接受自日本转道传入的西方文学观念,发起“小说界革命”,将小说纳入文学范畴之中,实为中国小说理论史上的重要事件。小说从此获得了承载“大道”的文化职能和地位,并逐渐成为最受重视的文学文类。不过,晚清学人主要强调小说的知识传播作用和社会影响力,首先在功能层面立论,对其作为文学文类的艺术本质缺乏透辟的认识。“小说界革命”实际上也包括对戏曲的革新,在“小说”概念的理解上仍有汗漫不清之处。晚清学人实现了对小说价值的前所未有的提升,但对其文学本质的探索和总结,尚有未尽之处。“五四”学人则在晚清学术积累的基础上,通过对西学更直接、更透彻的理解和接受,克服了晚清小说理论的不足,注重考察小说的文学本质,并将戏曲摒除于小说概念范畴之外。至此,作为独立的文学文类的小说概念,在中国终获确立。可见,今人文学常识中“小说”概念的形成,历经晚清至“五四”两代学人的理论探索和学术创建。晚清学人的理论贡献主要在于奠定了小说在文学体系的中心地位,并尝试建立系统的中国小说学,为后世提供了深厚的学术积累。“五四”学人则进一步将小说纳入学术研究的视野中,通过创建具有学科意义的中国小说史学,重新绘制中国文学的历史图景,进而实现对中国文化与文学秩序的重建。小说概念更因中国小说史的出现,获得了充分的历史依据和坚实的理论支撑,逐渐成为常识,深入人心。

与同时代学人相比,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研究独具特色:一方面,通过《史略》系统梳理了中国小说史;另一方面,与绝大多数研究者关注白话小说不同,鲁迅对文言小说更为重视,《史略》前半部对先秦至唐代文言小说的研究,更能凸显鲁迅小说史研究的理论特色。如前文所述,小说在中国古代被排斥在正统的文学研究范畴之外,在最初由中国人撰写的文学史中也未能占据一席之地。晚清至“五四”两代学人参考西方文学理论,试图重建中国人对“小说”的理解与想象,主要依据小说的俗文学性质立论,这决定了他们对白话小说的格外关注,在文学史著作中留给白话小说的篇幅也逐渐增多。两代人对小说的重视和推崇,主要针对白话而言。综上可知,小说在晚清前后的文学研究中经历了或弃或取的不同际遇,但在这一弃一取之中,被遗漏的恰恰是文人创作而又受文人轻视的文言小说。可见,较之白话小说,文言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显得更为尴尬。首先,尽管出自文人之手,但在古代仍被视为与大道相对的琐屑之言和诗文之外的游戏之作;即使如唐传奇那样得到文人称赏,也是就其文章价值而言,作为小说的特质仍不被看重。其次,晚清至“五四”学人注重小说的俗文学价值,白话小说显然更符合他们的这一理论期待,更容易成为立论的依据,文言小说因此仍被排除在学术研究的视野之外。可见,晚清至“五四”,对白话小说的认识,基本上达成共识,而对文言小说的态度,则尚有分歧。在中国小说史学的发生时期,对文言小说的研究,鲁迅差不多是孤军深入。鲁迅对“小说”概念异于同时代人的理论设计,集中体现在《史略》对唐前文言小说的命名——“古小说”——之中。“古小说”不是类型学层面的概念,而是鲁迅旨在揭示中国小说的发展特质的理论设计。晚清以降的中国学人开始借鉴西方小说理论,总结中国小说的特色和价值。但是,中国小说毕竟有着相对独立的发展形态。对多数研究者而言,西方小说理论所提供的思路和方法,扩大了他们的学术视野,而中西文化差异造成的理论盲点,又限制了他们对中国小说独特性的认知,在促进研究者发现问题的同时,也可能遮蔽一些问题。曾有研究者从西人既有的小说概念出发,将中国小说的最初型态,限定为立意虚构且有完整情节的唐传奇。而唐前小说由于创作理念和艺术形态与上述标准存在出入,被多数研究者排除在小说史研究视野之外。鲁迅将无意虚构并且呈只言片语形态的唐前文言小说纳入小说史叙述的框架之中,体现出以研究对象为中心的学术理念:根据研究对象的特点调整理论,而不是从理论出发对研究对象进行取舍,在借鉴西人成说的同时,保持了必要的冷静与审慎。为探索和总结中国小说的发展形态、为创建独立的中国小说史学的理论话语开辟了广阔的空间,奠定了小说史写作的中国形态:既是中国“小说”的历史,又是“中国”的小说史。之所以特别强调《史略》的“中国”形态,意在揭示鲁迅小说史研究的一个重要思路:通过对中国小说的历史概括突出其独有的艺术特质与发展形态,进而探索并总结适用于中国小说史研究的理论体系和批评方法。

从学术思路上看,《史略》以小说发展的历史时期为背景,以小说类型为中心,体现出用小说类型来概括一个时期小说发展的基本格局和艺术风貌的小说史意识③。在鲁迅看来,小说史研究的基本思路在于考察不同时代小说现象的变迁过程,因此“须以时代为经”④。鲁迅对于小说史现象的考察,则通过若干小说类型的划分和命名,承担对不同时代小说创作形态的历史定位。鲁迅对小说类型的命名,或借用前人成说,如“志怪”、“传奇”、“话本”等;或出于自创,如“志人”、“神魔小说”、“人情小说”、“谴责小说”等,对中国小说在不同时代的发展形态做出了准确的概括。在分析作品、考察小说的艺术本质的同时,鲁迅格外重视每一时期的政治环境、社会风尚和文人心态等文化因素,着力于穿越纷繁复杂的文化现象透视时代的精神。这样,小说就以一种文化形态的身份进入历史。《史略》通过若干小说类型的演进,概括小说艺术的发展历程,对不同类型的命名,不仅是对一个时期小说艺术的总结,也是对小说创作所代表的文化精神的揭示。上述思路使《史略》不仅成为一部小说艺术史,也成为一部小说文化史,获得同时代及后世研究者的广泛推崇,被视为小说史研究的范本。《史略》的另一为人称道之处,在于对作品审美价值的精准判断,往往寥寥数语,或成不刊之论,这源于身为杰出小说家的鲁迅对于小说艺术的超凡领悟力。通过小说史研究,鲁迅着力发掘作品的审美质素。小说家的身份,赋予其相对完整的知识结构和感性资源,促成了他审视小说艺术的独特眼光,更铸就了鲁迅作为小说史家的“诗性”自觉。

在《史略》之外,鲁迅最常被提及的小说史研究“著作”是《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这是1924年7月鲁迅应邀到西安所做关于中国小说史的讲演的记录稿。记录稿经鲁迅本人整理后,题名《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以下简称《变迁》),刊于1925年西北大学出版部印行《国立西北大学、陕西教育厅合办暑期学校讲演集》(二)。此次演讲共计十二小时,因时间所限,《变迁》无法像《史略》那样条分缕析,详细道来,只能删繁就简,省略了一些作品和史料,部分小说类型则合并讲述,因此对《史略》中的论断有所调整;同时,作为讲演的《变迁》亦有若干现场发挥之处。然而,《变迁》并非独立于《史略》的另一部小说史著作,而是同一部学术著作的不同表述。二者不仅有内容详略之分,还有著作与讲演、文言与白话的文体之别,其主要差异不在观点,而在体例。与作为著作、采用文言的《史略》相比,《变迁》作为讲演的记录,采用白话,保持了一定的口语色彩和现场感,部分内容就是《史略》的白话版。从中不难看出鲁迅明确的文体意识:《变迁》作为讲演的记录,应保持白话讲学的现场效果;《史略》作为著作,在持论谨严的同时,面对古代小说,需要在言说方式上与研究对象相体贴,保持二者的整体感。采用文言,可以有效地弥合述学文体与论述对象之间可能存在的区隔与落差。据此,《史略》和《变迁》体现出不同的文体归属和学术职能。此外,《变迁》也存在一些不见于《史略》的内容,曾被研究者视为对后者的修正和补充。事实上,这些差异多数源于白话与文言之别,少数则属于讲演过程中的现场发挥。在《史略》1924年9月之后的各版本中,《变迁》中的所谓“修正”无一纳入其中。可见,《变迁》并非鲁迅在《史略》之外的另一部小说史研究著作。

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由课堂讲义而成为学术专著、甚至学术名著者层出不穷,如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等;以讲演记录稿的身份流传后世者也不乏其例,如章太炎《国故论衡》、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等。相对而言,《变迁》则自有其独特性。作为演讲的记录稿,《变迁》既有专著《史略》为蓝本,又以白话书写,保持口语化和现场感,从而在专著、讲义和演说的缝隙之间体现出独特的学术价值和文体特征,其突出意义不在于观点的确凿不移,或结构的严谨整饬,而是在政治与学术、讲演与著作、课堂与书斋、白话与文言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成为现代中国学术史和教育史上的一个独特的文本。

二、文学史研究

在小说史研究之外,鲁迅在文学史研究上亦有所创获。1926年在厦门大学讲授中国文学史课程时,曾编写讲义,分篇陆续刻印,书名刻于每页中缝,前三篇名为“中国文学史略”(或简称“文学史”),第四至第十篇均为“汉文学史纲要”。该书在鲁迅生前未出版,1938年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鲁迅全集》,才得以收录,并取后者为书名,沿用至今。鲁迅在厦门大学的任教时间不长,《汉文学史纲要》(以下简称《纲要》)未成完璧,自先秦起,迄于汉代,仅得十篇。尽管是一部未竟之作,但《纲要》还是体现出鲁迅独特的文学史研究思路。首先,该书第一篇名为《自文字至文章》,文学史从文字讲起,这与同时代及后世绝大多数文学史著作不同。阐述“文”的起源及其本义,还原文学诞生的历史语境和物质形态,这一思路既有章太炎和刘师培等人的影响,也源于鲁迅个人的治学理念。鲁迅晚年,屡有撰写中国字体变迁史和文学史的想法,虽未能实现,但兼治文字与文学的学术选择,可见一斑。其次,该书以作家的创作环境、经历及其著作为最基本的研究依据,既是对刘勰“时序”说的继承,又体现出鲁迅本人对文学史独特的观察和把握方式。鲁迅的文学史研究,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对世态人心的透彻把握,据此透视一个时代的文学精神,其发现常出人意表,道他人所不能道,而又准确贴切,令人折服。即使是对艺术风格的分析,也多从社会思想和文人心态入手,颇多知心之论。再次,对作家作品的点评深刻而妥帖,如称《庄子》“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⑨,赞司马迁《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⑩等,均成为文学史研究的经典论断。

《纲要》至汉代而绝,鲁迅对汉以后文学史的论断,则承载于其杂文之中。其中最著名者,当属《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以下简称《魏晋风度》)。该文是鲁迅于1927年7月在国民党政府广州市教育局主办的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上所作讲演的记录,后经鲁迅多次修改,直到编入《而已集》时方为定稿。尽管不是一篇纯粹的学术论文,《魏晋风度》仍体现出鲁迅的文学史观,可以视为鲁迅未完成的《纲要》的魏晋部分。该文最引人注目的论断,是从“纯文学”的视角出发,视魏晋为“文学的自觉时代”[11]。此外,鲁迅还从魏晋时代的政治环境、文化风气、文人心态和生活方式(特别是文人衣着饮食的物质形态)出发,考察魏晋文章清峻、通脱之风格的成因,从而将思想史、文化史与文学史相融会,超越了单纯的文学史研究。《魏晋风度》的研究思路和学术论断一直受到文学史家的推崇,特别是鲁迅对于文人心态的分析和时代精神的透视,更为后世研究者所称赏,这源于鲁迅独特的文学史理念。《魏晋风度》与今天的文学史形态迥异,更近于今人眼中的思想史、文化史和文人心态史,这正是鲁迅文学史观的独特之处。在鲁迅看来,研究人类精神生活和精神产品的文学史与思想史、文化史等并无明显分界。即使涉及对于文体及其艺术风格的分析,也每每从社会思想和文人心态入手,颇多知心之论。如对汉末魏初文风的评价,鲁迅即从当时的政治环境和文化风气出发,指出居于乱世之中,尚刑名立严法,反清流斥执拗,遂促成文章清峻、通脱的风格,并据此肯定曹操的才能和功绩,从而将思想史、文化史与文学史相融会。鲁迅之所以不将文学史与思想史、文化史截然分界,恰恰是因为它们都是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究方式,需要对世态人心的强烈关注和深入观察,而维系它们的纽带正是“人”,是鲁迅终其一生的“立人”思想。

自1906年中断在仙台医专的学业,转向文学启蒙以后,“人”的概念开始引起鲁迅的关注。这一概念及其不同表述方式逐渐成为鲁迅著述中的一个关键词。同时,出于对中国现实的强烈关注和民族危机的深切忧虑,“立人”成为鲁迅思想方式与文化行动的基点,并进而成为鲁迅整个精神世界的核心。而作为鲁迅精神世界重要组成部分的学术研究,“立人”思想也一直贯穿其中,成为其文学史研究的逻辑起点。基于“立人”思想,鲁迅在文学史研究中首先注重对世态人心的透视,由“观人心”的角度立论,从而在人所共知的史料中见他人所不能见,得出新颖且令人信服的结论。以常被后世研究者称道的对嵇康阮籍的评价为例,嵇阮二人一直以反礼教的姿态为人熟知,亦因此而为人诟病。鲁迅却认为,他们的反礼教,实际是太爱礼教之故,是因为痛感魏晋时人以崇礼教为名,实则毁坏礼教的风气,激而变成反对礼教。正是基于“立人”这一文学史研究的逻辑起点,才使得“人”成为鲁迅文学史关注的中心和把握文学现象的基本尺度。《魏晋风度》充分体现出鲁迅独特的文学史观念:“人史”观。

晚清至“五四”时期的特殊历史境遇使文学担负起摆脱民族危机,实现精神自救的重任。“五四”对“人”的发现,更是通过文学获得,又通过文学记录和传播。这使文学得以居于现代中国思想界的灵魂地位,表现为大规模的思想运动首先以文学运动的方式展开。在中国文学史上,就“人的文学”这一命意而论,“五四”当为翘楚。而作为学术研究的文学史,亦以“人”的确立为最终指向,使“人的文学史”的理念植入“五四”以后文学史的精神质素之中。鲁迅在这方面既有开创之功,又是最坚定、走得最远的一位。以《纲要》和《魏晋风度》为代表的一系列文学史著述,既保持了科学严谨的学理性,又时时与现实人生紧密相关。可见,通过文学史研究实现对“人”的关注和把握,实现对现实的参与,是鲁迅学术研究的基本出发点。应该承认,鲁迅深厚的学术修养和谨严的治学态度使其文学史著述具有很强的学理性。但是,学理探讨只是他思考问题的路径,却决不是他思考的终点。同样,鲁迅论文学史时迭出新见,也并非仅仅从若干史料中得来,而恰恰是对文学史的独特思考,使他能够对寻常史料做出新的诠释。鲁迅的文学史研究,更鲜明地体现为强烈的主体参与意识和深入的现实关怀。这也是鲁迅异于同时代文学史家的独特之处。在文学史研究中,鲁迅以“人”为中心,时时以己心照人心,又时时以人心观己心,实现了对人心的深刻洞察,又鲜明地凸显着一个自我的存在,这是一个时刻关注国家、民族、社会乃至整个人类命运的思想者的主体精神,是一种强烈的现实感受和朴素的人间情怀。鲁迅以“人史”作为维系文学史精神价值的命脉,从而真正实践了“文学是人学”的主张。

考察鲁迅的文学史研究,一个关键问题是鲁迅对自身的文化定位。鲁迅不属于“学院派”知识分子,除在厦门大学和中山大学短期专职任教外,毕生都与学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鲁迅离开上述两所大学,除人际关系的因素外,也是其思想方式与学院体制的差异造成的。“鲁迅并非研究文学的专门家,就其兴趣与知识结构而言,更接近中国古代的‘通人’或者西方的‘人文主义者’。”[12]这使其研究无法为某一专业、某一学科所统辖。鲁迅的文学史研究为人称道之处不仅在于对史料的充分掌握,还体现在对作品艺术特质的精确判断,对作家文化心态与时代精神的透辟分析之中。这源于其丰富的创作经验、敏锐的艺术感觉、全面的知识结构和对历史人生的深刻领悟,这是单纯的文学史学科所无法涵盖的。因此,考察作为文学史(小说史)家的鲁迅,学院式的研究思路固然不可或缺,但同时也要保持一定的自觉,防止研究的过度专业化与学科化,以便更充分地感受鲁迅的学术研究背后活跃的思想和深厚的文化内涵。

[注释]

①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序言中称:“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中,而后中国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书之什一,故于小说仍不详。”《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这一论断,充满了自信,并得到同时代及后世研究者的认可。

②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关于课程讲义的规定及其调整,参见陈平原《知识、技能与情怀——新文化运动时期北大国文系的文学教育》(上)之第三部分《从课程讲义到学术著作》,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

③陈平原《鲁迅的小说类型研究》指出《中国小说史略》中蕴含的小说史意识是把中国小说的“艺术发展理解为若干主要小说类型演进的历史。”载《鲁迅研究月刊》1991年第9期。

④鲁迅:《351105致王冶秋》,《鲁迅全集》(第13卷),第576页。

⑤鲁迅:《华盖集续编·不是信》,《鲁迅全集》(第3卷),第244页。

⑥鲁迅:《330618②致曹聚仁》,《鲁迅全集》(第12卷),第404页。

⑦林辰:《关于〈古小说钩沉〉的辑录年代》,载《人民文学》第3卷第2期。

⑧鲁迅:《〈唐宋传奇集〉序例》,《鲁迅全集》(第10卷),第89页。

⑨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三篇《老庄》,《鲁迅全集》(第9卷),第375页。

⑩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十篇《司马相如与司马迁》,《鲁迅全集》(第9卷),第435页。

[11]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3卷),第526页。

[12]陈平原:《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见《陈平原小说史论集》(下),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61-17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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