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修身·学问
——钱穆人生的另一启示
2012-01-28胡现岭
胡现岭
(周口师范学院公共理论教研部,河南周口466001)
生活·修身·学问
——钱穆人生的另一启示
胡现岭
(周口师范学院公共理论教研部,河南周口466001)
钱穆从中小学教师最终成长为一代国学大师,除刻苦攻读外,积极的生活态度、克己修身的坚忍毅力和生活中求学问的实践,同样也是他获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钱穆;生活态度;克己修身;生活中求学问
一、爱生活,会生活
钱穆渊博的学识,常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先生必常年埋首书斋,不然乌得有此”的推想[1]233。事实并非如此。钱穆不仅热爱生活,而且很会生活,绝非想象中兀岸自守的道学先生:“过日子要多花样,要多才多艺,使日子过得多彩多姿。”[2]除静坐、郊野散步等健身习惯外,钱穆一生有五大爱好:戏曲音乐、下棋、闲谈、游览、美食。这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为钱穆潜心向学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精神资源。
钱穆故乡七房桥有世袭乐户丁家班,婚庆喜事时常演昆曲助兴。耳濡目染,钱穆自幼即知爱好。就读常州府中学堂时,他于游艺班中选习昆曲生角,曾饰演《长生殿》中的郭子仪,颇获师生好评。后因嗓音骤哑不能演唱,但爱好却历一生未变。昆曲以外,钱穆又好平剧和各种地方戏曲,诸如河南梆子、苏州滩潢、凤阳花鼓、绍兴戏、大鼓书几乎无一不好。解放战争时期,钱氏正漂泊于昆明。生活纵然清苦,但听著名演员栗成之演唱滇剧,一直被钱氏认为是“赴滇一莫大之收获”、“生平一番莫大之欣悦”[1]250。乐器中,钱穆尤爱吹箫:“遇孤寂,辄吹箫自遣,其声乌乌然,如别有一境,离躯壳游霄壤间。”年过七旬,爱好依然不减,实为钱穆一生中最为快乐的享受[1]64。
象棋、围棋是钱穆的另一人生之乐,弈技常得师友赞叹。在三兼小学任教时,曾与一寄宿生下象棋,结果“德奎(该生)连败,乃深服余”。直至“服弟子礼甚恭,忘其年岁之长也”[1]79。但钱穆的围棋兴趣似乎远在象棋之上。于无锡县四小任教时,常与一同事“同去摆谱,或同去对弈,几乎每日必对弈一局”。但该同事弈技远逊于钱穆。后来此人加入弈社,“积年苦学”,但取胜钱穆仍特别困难[1]90。
钱穆口才甚佳,“讲解古文,巧譬善导,旁征博引。他的国语尽皆吴音,但音吐明白,娓娓动人。有时高声朗诵,抑扬顿挫,余音绕梁”[3]。在北京大学开选修课,因听讲人数持续增多,常由小教室换成大教室,又从大教室换至礼堂。生活中,钱穆同样健谈,乃至把聊天当成休闲的方式。《师友杂忆》中常常出现“作竟夕谈”、“餐后常谈”之类的话语。时间最长的闲谈竟持续20个小时。他曾与蒙文通、汤用彤“三人畅谈,竟夕未寐。曙光既露,而谈兴犹未尽。三人遂又乘晓赴中央公园进晨餐,又别换一处饮茶续谈。及正午,乃再换一处进午餐而归,始各就寝”[1]170。
钱穆对自然山水怀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这种感情源于幼年时所读其父窗课《春山含笑赋》:“余长而爱好自然山水,殆最先影响于此。”[1]13钱穆尤喜选择景色怡人处作为读书治学之地。任教北大时,特选择太庙附近“有参天古柏二百株,散布一大草坪上,景色幽茜”之处作为备课所在。一年之间,在此“或漫步,或偃卧,发思古之悠情”,而“兼罗并包,成一大体”的通史讲义亦告完成[1]164。西南联大期间,钱氏曾于宜良某寺庙中觅得佳居:“楼前一小院,有一池,上有圆拱形小石桥,四围杂莳花果。院左侧又一门,门外乃寺僧菜圃,有山泉灌溉,泉从墙下流经楼前石阶下,淙淙有声,汇为池水,由南墙一洞漏出寺外,故池水终年净洁可喜。”[1]209巨著《国史大纲》亦于居此期间大体完成。
既好自然山水,游览无疑是满足这一爱好的最佳方式。晚年所成《师友杂忆》中,钱穆对所到之处风光着意描写刻画,其中抗战期间的西南之行及赴美讲学的部分内容,简直就是意兴盎然的山水游记,但他仍有“惜为本书体例所限,未能一一详述”的遗憾[1]135。居北京期间,去近郊游览几同于家常便饭,印象深刻的远游亦有四次之多。西南联大时期,虽家国飘零,内心苦楚,但依然难以抵制桂林至阳朔一线秀美风光的诱惑。居蜀期间,又以“水程未经三峡,陆路未上栈道,又以病胃畏寒,此下终未去峨嵋”为三大憾事[1]228。即使在生命中的最后数月,每晨关心的仍是素书楼庭院中的数棵大树。可以说,钱穆的生命始终和自然山水联系在一起。
美食之好更能显示钱穆的生活态度。即使患有胃病,也丝毫没有影响他对美食的倾心。在无锡三师时,曾赴江阴吃河豚:“归午餐,始大啖,并感其味之美。晚又尽情大啖。”江阴又产刀鱼,“余觉味较河豚尤美,更嗜之”[1]130。其后外出旅游增多,每到一处遂尽力搜求网罗,以满足此一雅好。赴开封、潼关、洛阳、济南、包头,对黄河鲤鱼情有独钟。居宜良则对当地烤鸭和烧饼念念不忘。其中包头之行最能见此嗜好之深。虽然已经登上返程火车,“视手表,往返当可及火车未开。遂亟亟雇人力车去市区,即在市端觅一家,进门即大叫鲤鱼”。等匆匆赶回时,火车几乎就要离站了[1]192。
二、克己修身,自律自维
广泛的爱好和浓厚的生活情趣并不意味着自我放纵。钱穆未满17岁即受聘于三兼小学,开始独立谋生。十余岁的懵懂少年,骤临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难免受到各种冲击与诱惑。18岁的胡适就曾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在那个忧愁烦闷的时候,又遇着一班浪漫的朋友,我就跟着他们堕落了。”不到两个月,就学会了“从打牌到喝酒,从喝酒到叫局,从叫局到吃花酒”的整套混混行为。直到进了局子,方才痛悔前非,悬崖勒马[4]。钱穆则凭着一种自律自维精神,克己修身,矢志向学,终有所成。
虽于三兼小学任教,但没能进入大学始终让钱穆引以为憾。但事已至此,唯有寓情于书能给自己带来些许安慰。于是他决定首先从私塾时尚未读完的《孟子》开始:“自限半日读《梁惠王章句上》,至能全体背诵始归家午膳。午后又去又新闭户读《梁惠王章句下》。如是七日,读毕全书。”[1]77自此以后,更是随时立下规矩并强意遵守。以前读书,钱穆多喜随意翻阅,虽得同事“博学”之誉,但终非学问正途。在曾文正启示下,他决心从头到尾通读每一本书,慢慢地“几十册几百卷的大书”,也能“耐着心,一字字,一卷卷从头看”了[5]。由于经书艰涩,史书易解,钱穆又效前人立下“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例。“每清晨必读经子艰读之书,夜晚后,始读史籍。中间上下午则读闲杂书。”每日不辍,既有专攻之得,又收广博之效。“每日必读新书,必求能日知其所无”,是钱穆自定的又一规矩。于无锡县立四小任教时,钱氏偶读浙江官书局本《墨子》,发现错误众多,遂有意撰写《读墨暗解》、《墨经暗解》以发其覆。一度耗精瘁神,但最终还是选择放弃。究其根源,乃因“不欲为此一端自限,妨余前进之行程。”[1]93钱氏日后能获通人之誉,此“日知其所无”的读书原则未尝不是重要一因。
读书苛求如此,于生活上,钱穆同样勇于自我督责。就读常州中学时,读到曾文正《求阙斋记》,醒悟到自己也应常求所缺,才能逐日进步。针对处事踌躇不果决的缺点,钱穆乃在每日清晨起床时“预立一意,竟日不违。日必如此,以资练习”。典型的一次是去母校拜访同学,临行前预立“不留宿”的信念。事毕返回时风雨大作,同学苦劝,依然严守己意不变。这一夜,虽然“危险万状”、“满身尽湿,淋漓不已”,但钱氏自觉“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并逐渐养成“遇一决定,即不肯轻易改变”的习惯[1]71。新婚之前,钱穆已经立下每日必记日记的志愿。婚礼当天迎来送往,极度忙乱,但日记一事始终萦绕心间。后来趁理发时所获片刻闲暇,于心中默想,成小诗两首,聊充日记,心中始觉有所宽慰。
钱氏三世不寿,祖父离世时年仅37岁,父兄亦分别以41、40岁的低龄辞世。一门孤寡,三代相传的凄惨景象常使他心头隐隐作痛。钱穆体质亦差,“自辛亥年起,几于每秋必病”。后来受某著作启发,“念不高寿,乃余此生一大耻辱、大惩罚”[1]91,从此一意追求有规律的生活,并对静坐、散步等健身事项逐一作出详细规定。各种健身方法中,钱穆于静坐一项用功最多,对其佳境体会亦最深:“初如浓云密蔽天日,后觉云渐淡渐薄……瞬息间云开日朗,满心一片大光明呈现。纵不片刻,此境即逝,然即此片刻,全身得大解放,快乐无比。”[1]98静坐之外,郊野散步亦是钱穆奉行的健身良法。无论早晚,必散步1小时左右,不遇风雨绝无中断。钱穆早年抽烟,但一日上课时,课文奉戏戒烟,感于恶习不能以“无奈何自诿”,且“他日何以教诲诸生”,遂决心戒烟,甚至“形之于梦寐中”[1]90,以后更是数十年不沾此习。由于常年坚持,钱穆体质大为改观。除偶尔受到胃病困扰外,“健行”声誉广播于同事间。甚至某朋友夫人以邀其游山为名,暗中试其“脚力”是否虚传。钱穆能享96岁高龄,躲过短寿的人生“大惩罚”,应归功于其自律形成的良好生活习惯。
三、机敏善思,生活中求学问
下棋、旅游等均要耗费大量精力和时间,治学是否会因此受到影响?这正是钱穆的难得之处。早年在后宅小学教书时,钱穆即有“务使课程规章生活化,而学生生活亦课程规章化,使两者融为一体,勿令学生作分别观”的设想[1]107。生活中的钱穆能将生活爱好与治学、工作结合起来。于生活中悟人生,于人生中求学问,两者相得益彰而各不相妨。
静坐仅一健身习惯,但钱穆却能得出人生哲理。1918年,钱穆回私立鸿模小学任教。是时学校军乐队常在操场演奏《中华独立宇宙间》,而教官在歌曲中一字上总是错慢四分之一拍。钱穆有音乐修养,静坐时于其他歌词过耳不留,唯每次听及此字,意念即动,尽力压制仍无济于事。钱穆因此悟出:“人生最大学问在求能虚此心,心虚始能静。若心中自恃有一长处即不虚,则此长处正是一短处。余方苦学读书,若果时觉有长处,岂不将日增其短处。乃身正警惕,悬以为戒。求读书日多,此心日虚,勿以自傲。”[1]98钱穆日后不为盛名所累,年届高龄学问仍能日进新境,不能不说是这一人生体悟之功。
钱穆好闲谈,学问、人生、琐事,无所不涉,但常有心得。在鸿模任教时,偶患伤风,钱穆并没有太在意。同事须沛若引《论语》“子之所慎,斋、战、疾”一语,劝他虽不必慌张,但也应慎重对待。这样一句看似没有深意的话语却在钱穆心中激起波澜:“余从此读《论语》,知当逐字逐句反己从日常生活上求体会,自沛若此番话发之”,对《论语》的理解当然也更进一层[1]101。又一次闲谈中,须沛若自言性情懒散,总不长进。钱穆闻言,乃“立时得一警策”,悟出人生“勿妄自尊大,亦勿妄自菲薄。惟日孳孳,在安分守己中努力”的新信条[1]104。钱穆一生甘于平淡,不慕飞黄腾达;学术上坚守个人路向,绝不盲从潮流。这些优秀的学人品质,完全得益于这一人生体悟。
观赏自然、人文风光,可以放松身心,开阔视野,尤为现代人热衷。但多数人为游而游,像钱穆这样能于游中悟人生、长学问的实不多见。《湖上闲思录》是作者泛舟太湖时“笔其遐想”而成,对文化与自然的关系体会颇深:“文化终必亲依自然,回向自然。否则文化若与自然隔绝太甚,终必受自然的膺惩,为自然所毁灭。”[6]观泰山仅一路而达顶峰,遂醒悟“人生境界亦如此,当惟辟一线上达”[1]188。乘骡车赴曲阜,感叹亭林“在如此旅途中,默诵精思,以成其绝学”,黯然而生效法之志[1]190。拂晓赴车站,古人“杨柳岸晓风残月”一景如在目前,乃思宋词绝非胡适所谓之“死文字”。甚至旅途吃鱼也能吃出一番对古人的“理解同情”:“北望龙门,更感鲤鱼之未化为龙,乃为余之盘中物。笑谓同餐者,一部《二十五史》中,五千年来之人物,如此盘中所烹,又几许。则又嗟叹不已。”[1]196
钱穆倾一生精力“为国故招魂”[7],坚信中国文化自有其独到之处,绝非西方文化所能取代。漫步清华、燕大两校园,常将其中文化韵味作一番比较:“中国人虽尽力模仿西方,而终不掩其中国情调。西人虽亦刻意模仿中国,而仍亦涵有西方色彩。余每漫步两校园,终自叹其文不灭质,双方各有其心向往之而不能至其限止。”[1]14920世纪60年代,钱穆赴日本、美国、加拿大考察、讲学,获得亲身体验西方文化的机会。每到一处,随游随思,观察中西文化精神之异趣:中国人重家庭,而美国人纵是久别的母子也仅是“邀其去家叙一餐”而已[1]307。中国人重人情,而美国人“所谈皆属事务,少涉人情”[1]312。“美国人从闲散中觅新活动,中国人则于新活动中觅闲散。双方情味大不同。”[1]317如此等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信心也在此观察、比较中得以巩固和增强。
作为常人,我们对大师们精深的学术造诣常有不可企及的感叹。但钱穆的成功历程分明告诉我们:如果能够勤学、善思、克己、修身,普通人同样可能获得和大师一样的成功。当然,这条路肯定不会太平坦。然“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样做了,至少可以说明一点:我们已经走在通往更高人生境界的大道上。
[1]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M].北京:三联书店,2005.
[2]钱行.钱穆谈如何过日子[J].基础学习,2007(3):63.
[3]胡佳.钱师音容如在[M]//钱穆纪念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87.
[4]胡适.胡适自传[M].合肥:黄山书社,1986:73.
[5]钱穆.人生十论[M].北京:三联书店,2009:1.
[6]钱穆.乡村与城市[M]//湖上闲思录.北京:三联书店,2009:77.
[7]余英时.一生为国故招魂:敬悼钱宾四师[M]//余英时文集:卷五.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44.
K0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9476(2012)04-0080-03
2012-02-01
胡现岭(1974-),男,河南平舆人,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