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述学文体
2012-01-28刘奎
刘奎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朱自清先生是现代重要的散文家和学者,不仅深度参与了新文学运动,而且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也多有创获。学界对作为新文人的朱自清关注较多,而对其学者身份关注却不够,现有的研究主要以学术述评和学术方法分析为主,而对先生的述学文体鲜有关注。本文拟从述学文体的角度,①对朱自清的文体意识、文体选择、治学门径、学术研究背后的心态,以及文体的制度内涵等方面略作探讨。
一、文体意识
在纪念朱自清的文章中,许杰写到:“佩弦先生在文学上的造诣与成就,或者可说是‘文体家’吧!”这自然有模仿黎锦明称鲁迅为stylist之嫌,而且单就“创体”而言,朱自清确难与鲁迅比肩,但如就“文体意识”而言,称朱自清为文体家则并不为过。许杰也确实是从“文体意识”的角度评述的,他称朱自清为文体家的理由:一是“他生平所作文章,没有一篇不是朴素、细腻、匀净、诚挚的”;二是“在《欧游杂记》的序文上,佩弦先生说道写文章时怎样注意形象与生动,怎样避免着‘有’字句,‘在’字句的应用;在《伦敦杂记》的序文里,也说想怎样避免‘我’字的出现,这些都似乎是文体家工作,但我们也得说,同样也是学者的着眼点”。[1]李长之也谈及他的一位出版界朋友的“发现”:“朱先生的稿件往往有着涂改。这涂改之中有着一个共同点,就是把口气改得和缓些。在他的文字里,很少有“绝对”,“万分”,“迥然”,“必定”的字样,就是有,也往往改成清淡一些的了。”[2]无论是作品风格的朴素,还是写作中对语言的有意雕琢,都可看出朱自清写作中自觉的文体意识。
当然,无论是许杰还是李长之,其评价的依据大多为朱自清30年代之后的作品。就朱自清的写作历程来看,早年任教于台州、温州、白马湖等江浙地区时,他的散文作品往往显得秾丽,多欧化句式,但1925年重返北京、任教于清华大学之后,他的文风才有所转变,开始关注并借鉴市民口语,力矫早期的欧化之风,正如他在散文集《你我》的序言中所说:“《给<一个兵和他的老婆>的作者》拟原书的口语体,可惜不大像。《给亡妇》想试用不欧化的口语,但也没有完全如愿。”[3]评论李健吾的文章写于20年代末,悼亡的作品则写于30年代游欧归来之后。30年代中后期,朱自清为文的文体意识更强,既克制个人情感的宣泄,而且更多地是从文章的层面着眼,对文体的规范有着自觉的把握。正如他的老友、也是文章家的叶圣陶所回忆的:“近年来他的文字越见得周密妥帖,可是平淡质朴,读下去真个像跟他面对面坐着,听他亲亲切切的谈话。现在大学里如果开现代本国文学的课程,或者有人编现代本国文学史,论到文体的完美,文字的全写口语,朱先生该是首先被提及的。”[4]这既是文章的修养日渐精进,也表明,朱自清晚年确实是自觉为文。
除文章写作中对语言形态的关注外,朱自清的文体意识还体现在他对传统文类的现代转化有着准确的认识。随着西方学术思想的输入,传统学术的部类划分被整合为现代的学术分科,而与传统图书编纂密切相关的文类意识因此被悬空,而被基于现代学科门类的体裁所代替。朱自清对此有着较为清晰的描述:“按从前的情形,本来就只有经学,史子集都是附庸;后来史子由附庸而蔚为大国,但集部还只有笺注之学,一直在附庸的地位。民国以来,康、梁以后,时代变了,背景换了,经学已然不成其为学;经学的问题有些变成毫无意义,有些分别归入哲学、史学和文学。诸子学也分别划归这三者。集部大致归到史学、文学;从前有附庸和大国之分,现在一律平等,集部是升了格了。”这不仅指出了典籍部类的重新划分,更重要的是,指出在易变之际,不同文类地位的升降。同时,他对“文学”这一概念的不同内涵也作了辨析:“至于‘文学’一词的涵义,照现行的用法,似乎有广狭之分。论现代文学多用狭义,和西洋所谓文学略同。论前代文学便只能用广义,是传统的‘文’和狭义的‘文学’的化合语。”[5](P10)以广义的文学概念指称前代文学,这正是章太炎的思路,表面朱自清自觉地以传统的文类意识对待过去的文章,而所谓狭义的文学观,则是借鉴于西方的文体划分。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朱自清将传统的“合式”与“合体”等观念,运用到现代的文体之上。一方面,他以传统文章“合式”的思路,强调现代体裁的合体,他认为:“体制的分别有时虽然很难确定,但从一般见地说,各体实在有着个别的特性;这种特性有着不同的价值。抒情的散文和纯文学的诗,小说,戏剧相比,便可见这种分别。”[6]“体”虽从传统的文类转化为现代的体裁,但还是有“文各有体”的内在理路,只是“文”的概念发生了变迁;另一方面,通过文类的流变区别何为新文体,何为旧文体,从而把握新文学的发展。据此,他发现早期的白话文作品“体裁是旧小说,文言,语录夹杂在一块儿。是在清末的小说家手里写定的。它比文言近于现在中国大部分的口语,可是并非真正的口语,换句话说,这是不大活的”,[7]也就是说早期白话文作品并没有创造新文体,而直到周作人的“直译”才真正创造了新文体:“周作人先生的‘直译’,实在创造了一种新白话,也可以说新文体。”并且认为:“他的译笔虽然‘中不像中,西不像西’,可是能表达现代人的感情思想,而又不超出中国语言的消化力和容受量,虽然‘不像中’,可是合式。”[7]这里的“合式”,是指适合表达现代生活和现代人感情思想的新文体,这种将文体与社会制度相联系的方式,既与传统的文类观相通,又使新文学的体裁具有了本体意义。②这也表明,朱自清的文类意识背后有着更为丰富的社会内涵。
二、白话文如何述学
如果说,文学创作领域内的文体意识只是关乎审美效果,那么,朱自清的述学文体意识,关系到的就不只是个人的兴趣,而是与他的社会情怀有关。作为一个新文人,朱自清对白话文运动始终较为关注,尤其是白话文能否述学、以及白话文如何述学等问题,这关系到白话文运动能否达到预期目标,朱自清对此致力尤多。
论者多关注白话文运动初期的动向,而对白话文在30年代地位的升降关注较少,其实白话文运动的成功比预想的要艰难得多,并非被教育部定为教学语言,或新闻媒体改用白话就算成功。在朱自清看来,白话文固然取得了较为重要的成绩,但其最初提出的目标,即胡适所提出的“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却远远没有达到,直至30年代末他还认为:“‘国语的文学’是对古文学说的,一般的看法,和‘白话文学’和‘新文学’意义一样,在这个意义下的‘国语的文学’,现在可以说是成立了。……但那‘文学的国语’却似乎还在争辩之中,没有稳定的地位。”[8](P292)而胡适这个白话文运动提倡者,也并不那么乐观,在早期的一封信中胡适曾表示:
平心而论,我们这一辈人都是从古文里滚出来的,一二十年的死功夫或二三十年的死功夫究竟还留下一点鬼影,不容易完全脱胎换骨。即如我自己,必须全副精神灌注在修辞造句上,方才可以做纯粹的白话文;偶一松懈,(例如做‘述学’的文字,如章实斋年谱之类)便成了‘非驴非马’的文章了。[9]
在胡适看来,因为自己受古文影响,在写作述学文体时,往往容易回到文言,而要真正写出纯粹的白话,则要等到他们下一代。林语堂也认为:“文言不合写小说,实有此事。然在说理,论辩,作书信,开字条,语录体皆胜于白话。”[10]可见,白话文虽然在小说、诗歌等领域站住了脚,但白话文能否述学依旧是个问题。不仅如此,多年从事国文教育的朱自清又发现,胡适所谓的下一代也不一定能写出纯粹的白话。
现在的学生只知注重创作,将创作当作白话文唯一正确的出路;就是一般写作的人,也很少着眼在白话应用文上。这是错的。白话已经占领了文学,也快占领了论学论政的文字领域,非得等到它占领了应用文,它的任务不算完成。[5](P30)
在朱自清看来:“现在的白话是美术文,文言却是应用文,正如以前古文是应用文,骈文是美术文一般。”[11]这意味着,从传统的文类来看,白话文所占据的范围,还大多在集部的小说、诗歌等,而与真正的文章还相距甚远。既然如此,何谈白话文运动取得成功。正如陈平原所指出的:
回过头来,反省学界对五四白话文运动的论述,有几点必须修正:第一,《新青年》同人在提倡白话文时,确实多以明清章回小说为标本,日后讲授“国语文学”,也都追溯到《水浒传》等;可所有这些“溯源”,都指向“文艺文”(或曰“美文”),而不是同样值得关注的“学术文”。第二,白话文运动成功的标志,不仅仅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述学文章之采用白话,尤其是长篇议论文的进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白话能写“美文”,白话还能表达深邃的学理,只有到了这一步,白话文的成功方才无懈可击。[12]
正是认识到论说文写作对于白话文运动的意义,朱自清等人才大力提倡用白话写论说文,并且身体力行。朱自清的具体做法大致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一是关注白话文的资源,二是从国文教学的角度,关注学生的国文水平,并推荐具有典范性的作品,三是带头实践,用白话文写论说文和学术文章。
白话文作为一种带试验性的语言,本来是敞开的,但对于新文人来说,敞开却并不针对文言文,而主要是西方资源,这就不可避免地要遇到欧化问题。但欧化也应有个限度,照朱自清看法,欧化固然是语言现代化的一环,但过度的欧化无疑需要警惕:“白话照现行的样子,也还不能做应用的利器,因为欧化过甚。近年来大家渐渐觉悟,反对欧化。”[11]而所谓的欧化,在朱自清看来:“最重要的是连串的形容词副词,被动句法,还有复牒形容句(日本句所谓‘如何如何的我’之类归入此种)等。”更为关键的是,欧化不仅涉及句法问题,甚至思想样式和感觉样式也会变得欧化,如徐志摩的散文,甚至还有“为‘欧化’而‘欧化’”的现象。所以他提出:“以后应用文的白话该是国语,而且要以最近于口语为标准。”并以“上不上口”为衡量白话文是否理想的“标准”,这其实是将白话文发展的问题,从语言的资源,转向了语言表达的功能和效果方面。
朱自清努力的第二方面,则是从国文教师的身份出发,不仅关心教材的选编,也具体关注学生的文章写作,收录于《国文教学》一书中的文字,基本上都与此有关,如《论大学国文选目》一文就认为:“重古的选本不可避免的使阅读和写作脱了节。多年来大学师生都感到这种困难;只有让学生课外阅读语体文的书来弥补这语文训练的缺陷。”[5](P19)甚至还具体分析学生文章的弊病,如《文病类例》就是专门分析学生习作中的语病、文病。更为具体的,是他与叶圣陶合作编选的《读书指导》,包括《精读指导举隅》和《略读指导举隅》两部分,主要以白话作品为主,如《蔡孑民先生言行录》《胡适文选》等,《胡适文选》是三卷本《胡适文存》的选本,《胡适文存》曾被陈西滢列为“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中的第一部,朱自清对胡适文章的理论资源和文体意识都作了分析,并且认为:“他的议论,他的说明都透彻而干脆,没有一点渣滓。——他所谓‘长篇议论文’包括说明文而言。——就是这些,尽够青年学生学的。”[5](P309)
除写作指导以外,他还推荐了大量的范本:“我们读英文,读本里常见倍根《论读者》,牛曼《君子人》等短论。这些或说明、或议论,虽短,却也是正式的论文。这一体白话文里似乎还少,值得发展起来。这种短论最适宜于教材。我们现在不妨暂时借材异国,将这种短论译出些来用。马尔腾的《励志哲学》也是这一类,可惜译笔生硬,不能作范本,查斯特罗的《日常心理漫谈》译本(生活版),性质虽然略异,但文字经济、清楚,又有趣味,高中可以选用。……冯友兰先生的《新世训》(开明版)指示生活的方法,可以作一般人的南针;他分析词义的精密,建立理论的谨严,论坛中极少见。他的文字虽不是纯粹的白话文,但不失为上选的说明文和议论文。”[13]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朱自清40年代写了大量的论说文,其实这都是有意为之,三四十年代他的写作,大多是在进行白话文述学的实验。一方面,他用极为精练而口语化的文字,写下了大量的类似培根《论读者》之类的文字,如后来收录于《标准与尺度》、《论雅俗共赏》、《语文影及其他》等文集中的文字,语言平实,但论述周详,完全如叶圣陶所说,可作白话文的典范;他甚至还用“谈话”的方式,演绎传统的学术文章,这以《经典常谈》最为成功,所谓深入容易,浅出则难,《经典常谈》则完全做到了以浅出的文字,阐述深刻的学问,引导初学者一窥治学门径。即使是专业的学术论文,如收录于《语文拾零》中的论文和《诗言志辨》中的四篇文章,都是以白话之体,写学术文章,既追求论学的见地,又考虑到了语言的运用,尤其注重文章写作中的“文脉”和“语脉”问题,可以说,朱自清通过自己的学术文写作,不仅回答了白话文能否述学的问题,更为重要的是,通过他的打磨,白话文提高了自身的品位和格调。
三、《诗言志辨》的学术系谱
通过论说文的写作,白话文方才显示了在文章方面的优势,但白话文究竟如何述学,则需要进一步探讨。如何述学,不只是语言层面的问题,还关系到述学背后的学术资源和方法,以及学术抱负和情怀,更为重要的是学术史意义等方面。下面以朱自清的学术文章为对象,进一步探讨朱自清的述学文体。
朱自清的学术研究,主要成就在诗学方面,包括诗文评(文学批评史)、魏晋诗歌研究、宋诗研究以及新诗评论等方面,述学语言依旧是白话文,治学方法则传统和现代兼有。在朱自清的学术代表作《诗言志辨》的序言中,他曾谈及自己的治学体会:
现在我们固然愿意有些人去试写中国文学批评史,但更愿意有许多人分头来搜集材料,寻出各个批评意念如何发生,如何演变——寻出它们的史迹。这个得认真的仔细的考辨,一个字不放松,像汉学家考辨经史子书。这是从小处着手。希望努力的结果可以阐明批评的价值,化除一般人的成见,并坚强它那新获得的地位。[14]
朱自清对诗文评的研究,是以研究批评史的方式着手的,注重考镜源流,正如他所涉猎的“诗言志”、“比兴”、“诗教”和“正变”,都是从概念的时代演变的角度加以考量,在他看来:“这四条诗论,四个词句,在各时代有许多不同的用例。书中便根据那些重要的用例试着解释这四个词句的本义跟变义,源头和流派。”[14]吴小如甚至认为:“‘这本小书’简直可以做为在某种‘文学史观’下的文学批评史——或竟说是文学史——来读。”[15]在《诗言志辨》一文中,朱自清不仅考察了“诗言志”这个概念在先秦时期的最初形态,而且在第四章“作诗言志”部分,详细梳理了自战国以来的“诗言志”意义的嬗变,这正是文学史研究的思路。
其史学眼光还表现在“体贴”时人,他认为:“诗文评里有一部分与文学批评无干,得清算出去;这是将文学批评还给文学批评,是第一步。还得将中国还给中国,一时代还给一时代。按这方向走,才能将我们的材料跟那外来意念打成一片,才能处处抓住要领;抓住要领以后,才值得详细探索起去。”[16](P25)所谓将“一时代还给一时代”的史学观,正是从章学诚处而来,章学诚在强调“史德”之后,进一步强调“凡为文辞者,必敬以恕”,而所谓的恕就是:“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17](P278~279)朱自清在评价罗根泽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一、二、三分册)时,即是以章学诚的观点为标准:
如就一般的文学批评而言,隋唐显与魏晋南北朝不同,所以分为两期。但唐初的音律说,则传南北朝衣钵,便附叙于南北朝的音律说后。他要做到章学诚所谓“尽其天而不益以人”的客观态度(一册三六至三八面)。能够这样才真能将一时代还给一时代。[16](P25~26)
“尽其天而不益于人”出自章学诚《史德》一文,章学诚在“才、学、识”三德之外,强调“著书者之心术”:“盖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17](P220)正是强调治史不宜以意逆志,而应回到具体的时代语境中去,朱自清的批评史研究正是继承的这一方法。除史家眼光和文学史的研究思路之外,朱自清也极为强调考据,正如上文所引的,要“像汉学家考辨经史子书”一样,仔细考辨所搜集的材料,他提出的研究思路主要是从目录学的角度切入,收集材料,并加以辨析:
专书以外,经史子集里还有许多,即使不更多,诗文评的材料,直接的或间接的。前者如“诗言志”,“思无邪”,“辞,达而已矣”,“修辞立其诚”;后者如《庄子》里“神”的意念和《孟子》里“气”的概念。这些才是我们的诗文评的源头,从此江、淮、河、汉流贯我们整个文学批评史。至于选集、别集的序跋和评语,别集里的序跋、书牍、传志,甚至评点本,还有《三国志》、《世说新语》、《文选》诸注里,以及小说、笔记里,也都五光十色,层出不穷。这种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手越多越有意思。只要不掉以轻心,谨严的考证、辨析,总会有结果的。[14]
可见,朱自清治学的方法还是以传统的“小学”为主,尤其是考据、文字、目录、训诂、辑佚和校雠学等方法,在他看来,传统学术以“小学”而通“大学”(经学),经学随着道统的崩毁而不再有研究的价值,但“小学”的方法依旧值得借鉴。他所撰的《经典常谈》,其文章的排列顺序也可见背后的治学路径:“书中各篇的排列,按照传统的经、史、子、集的顺序,并照传统的意见,将‘小学’书放在最前头。”[18]而在论及《说文解字》的时候,又进一步强调:“从前学问限于经典,所以说研究学问必须从小学入手;现在学问的范围是广了,但要研究古典、古史、古文化,也还得从文字学入手。《说文解字》是文字学的古典,又是一切古典的工具或门径。”[19](P9)这表明,朱自清认为研究国学,还是得借鉴传统的方法,而他自身的研究也是如此,他的《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李贺年谱》《<文选序>“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说》等为学界所重视的文章,都是建立在详细的材料稽考、校读的基础之上的。尤其是《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朱自清将既有的七种年谱分别加以考证辨析,如对于《陶靖节年岁考证》的分析:“古君钩稽之勤,良有独至;惟现存陶集,及陶传资料,殊多错忤,君既自创新说,势难触处皆通,遂不免强书以从我,虽曰‘执大法以绳’,实不足以起信。”[8](P159)而征引具体材料详加考辨的地方则更多。
然而,朱自清虽继承了乾嘉的考据之学以及章学诚的史学方法,但作为一个新文人,他同时又具有现代的学科观念、科学的研究方法以及现时代的问题意识,从而能对传统的治学方法“各取所需”,甚至从科学的角度加以转化。如史学方法,就受到胡适、顾颉刚等人的影响,他在回应朱光潜等人对于他和罗常培共同拟定的《部颁大学中国文学系科目表》疑问时,表示“原案的第二层用意在注重或提倡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其理由为:“文学组注重中国文学史,原是北京大学的办法,是胡适之先生拟定的。胡先生将文学史的研究作为文学组发展的目标,我们觉得是有理由的。这一科不止于培养常识,更注重的是提出问题,指示路子。”[5](P8)而对于乾嘉考据之学,朱自清则参照了章学诚所强调的“功力必兼性情”之说,③从而强调“事”“义”兼重:“从前为诗文集作注,多只重在举出处,所谓‘事’;但用‘事’的目的,所谓‘义’,也当同样看重。只重‘事’,便只知找最初的出处,不管与当句当篇切合与否;兼重‘义’才知道要找那些切合的。”[16](P5)
朱自清所重之“义”,也与西方的“意义学”(meaning study)有关,意义学是经瑞恰兹等新批评学者,将“语义分析”“心理分析”等方法带入文学批评领域发展而来,实为新批评研究的开创。朱自清自欧归国之后,因外语水平的提高,常阅读英文理论原著,他在日记中曾表示:“我决定每周读一本中文书,每月读一本英文或日文书。”[20](P435)而瑞恰兹曾执教清华大学,其弟子燕卜荪之后曾执教西南联大,从朱自清的日记可以发现,他们的著作常出现在他的阅读书目里,如1936年2月7日的阅读书目就有《七个典型》,[20](P401)即燕卜荪的《含混的七种类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在具体的研究中,朱自清也用二人的方法,最明显的为《古诗十九首释》,他在文章开篇即指出:
诗是精粹的语言。因为是“精粹的”,便比散文需要更多的思索,更多的吟味;许多人觉得诗难懂,便是为此。但诗究竟是“语言”,并没有真的神秘;语言,包括说的和写的,是可以分析的,诗也是可以分析的。只有分析,才可以得到透彻的了解;散文如此,诗也如此。有时分析起来还是不懂,那是分析得还不够细密,或者是知识不够,材料不足;并不是分析这个方法不成。[21]
这正是文本细读的方式,不过,朱自清探索的开创性在于,他不仅将新批评的语义分析用于诗歌批评,而且将语义分析与传统的考证结合起来,兼重“事”与“义”,在做形式分析的同时,能回归历史,从而使语义分析不落于空疏。在《古诗十九首释》,及其它的文章如《诗多义举例》和新诗评论中,朱自清都是“事”与“义”兼顾,既注重史料考证,又注重义理的阐发。朱自清的尝试,为传统的治学方法与现代学术接轨提供了借鉴,而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五四一代学人的自觉尝试。
五四一代的新文人兼学者,如胡适、鲁迅、闻一多等,他们的学术成就,得到学界认可的多为国学研究,而研究方法多借鉴传统的“小学”。对新文人来说这无疑显得矛盾,乾嘉之学正是他们所反对的,但却改头换面重新登场,这个问题本身较为复杂,但仅就他们的学术研究来看,其做法与乾嘉学派还是有着质的不同,主要区别就是他们是从方法的层面接受,而且是以科学的名义加以利用的。而当时对于什么是科学方法,其实也并无一定之规,如顾颉刚所言:“倘使问我科学方法究竟怎样,恐怕我所实知的远不及我所标榜的。”他的科学方法是:“先把世界上的事物看成许多散乱的材料,再用了这些零碎的科学方法实施于各种散乱的材料上,就喜欢分析、分类、比较、试验,寻求因果,更敢于作归纳,立假设,搜集证成假设的证据而发表新主张。如果傲慢地说,这些新主张也可以算得受过科学的洗礼了。”[22](P105)可见,科学更多地是在提出问题的角度影响治学,而具体的方法则较为多元,故校勘、辑佚、辨伪等传统的治学方法,也得以通过科学被重新启用。
另外,朱自清治学也受五四以来的民俗学的影响,尤其是发轫于北京大学的歌谣搜集、整理和研究,朱自清对此颇为关注,他自身也多次在清华大学开设“歌谣”研究的课程,而且撰有系统而详细的讲义,后经浦江清整理,以《中国歌谣》为题出版,这本身就是严谨的学术著作,浦江清的评价为:“这是部有系统的著作,材料通乎古今,也吸取外国学者理论,别人没有这样做过,可惜没有写成。”[23]朱自清不仅关注现代的歌谣,而且借鉴研究歌谣的方法,来研究先秦的诗歌,如他在研究“诗言志”这一问题时,就以“乐语”为切入点,探讨先民的生活方式和采诗献诗这一制度。
以上大致描述了朱自清述学文体的语言、治学方法、学术资源和学术史意义。但学术文体的选择,不止关乎学者个人的志趣和才情,更与社会制度相关。正如上文所探讨的,朱自清选择白话文述学,正是着力于白话文运动的开展,而通过他的努力,尤其是以白话文撰写有关传统典籍的学术论文,确实证明了白话文在述学方面的优势,也提升了白话文的水准。但另一方,朱自清述学文体的形成,尤其是后期逐渐从创作转向研究,从新文学领域转向旧文学领域,则与当时的学术氛围和学术生产制度、环境等有莫大的关联。
四、新文人的学术选择
通过论述文的写作,白话文的成功似乎已无可置疑,而朱自清在学术领域的成就,也使他得以跻身学者之列。然而,作为一个新文人,却转向国学研究,这本身也颇值得关注。新文人的述学选择,虽取决于个人的志趣爱好,但也与具体的历史情境有关,如果联系到闻一多、苏雪林和沈从文等新文人在学院中的处境,述学文体则不仅仅关系到个人,而是与新文人的身份、新思潮的地位以及社会制度有关。
朱自清第一次提及要从事国学研究,是在1928年的一篇写给旧友的文章中,他认为:“现在年龄是加长了,又遇着这样‘动摇’的时代,我既不能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总得找一个依据,才可姑作安心地过日子。我是想找一件事,钻了进去,消磨了这一生。我终于在国学里找着了一个题目,开始像小儿学步。这正是望‘死路’上走。但我乐意这么走,也就没有法了。”他所说的时代“动摇”是指大革命的失败,此时较为激进的朱自清自然深受打击,转而埋首学术,这正是知识分子的社会理想受挫后的心理状态。而且他并不像陈西滢那么反对胡适的“整理国故”运动,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思想解放的两面,都是疑古与贵我的精神的表现”,其实他的理由还是从时代的“动摇”来看的,他认为:“国学比文学更远于现实;担心着政治风的袭来的,这是个更安全的逃避所。所以我猜,此后的参加者或者还要多起来的。”[24]但这更多的是针对当局行为的义愤之辞,而且他真正开始致力于国学研究,是在30年代以后,可见他转向学术研究的原因或与此有关,但与他之后的具体经历可能关系更为密切。
自1925年重返北京,朱自清一直任教于清华大学国文系。清华大学当时是一个国学研究的重镇,1925年更是成立了国学研究院(正式名称为研究院国学门),朱自清受聘于新成立的国文系,据浦江清在《朱自清先生传略》中所介绍:“国文系中多老辈,有古文名家,又有前清的翰林、举人,先生年才二十八,然而青年学生中喜欢新文艺的却愿意转到他的班上来,(见哀韦杰三文)清华设有国学研究所,聘梁启超、王国维等为导师,学术空气浓厚,于是先生见闻日广,益谦虚,自居后辈。”[25]浦江清曾担任清华“国学四大导师”之一的陈寅恪的助教,且与朱自清交往颇深,他的描述当为可信。虽然面对着诸多国学大家,但初来乍到的朱自清尚想在新文学领域有所作为,尤其是1928年他的老同学、也同为新文人的杨振声执掌文学院且兼国文系主任之时,进行了一系列倾向新文学的改革,朱自清也积极参与,据《传略》所说:“新的计划是尽可能向新文学方面发展,先生亦参与草拟方案。”1930年杨振声离校,朱自清代任国文系主任,依旧在这方面有所努力,这可从第二年他所写的《中国文学系概况》看出来:
本系从民国十七年由杨振声先生主持,他提供一个新的目的:这就是“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学。”
我们并不看轻旧文学研究考证的功夫,但在这个时代,这个青黄不接的时代,觉得还有更重大的使命:这就是创造我们的新文学。我们采取这个新的目的,便是想试去分担这种使命的。自然人的才分不同,趋向各异;本系的同学也可以有不能或不愿从事新文学,却喜爱研究旧文学的人。我们当让他们自由地发展;但希望大部分都向着我们目的走进便的。[26]
除继承杨振声发展新文学的举措外,他还反驳了时人的看法:“当代文学还没有经过时间的淘汰”,故大学不能研究当代文学,朱自清认为新文学本来就是北大的几位教授推动的,故大学负有研究和创作新文学的责任。可见,30年代初,朱自清尚在努力提倡新文学,他研究国故的目的,也是为新文学的发展服务的。
同年(1931)年底,朱自清赴欧一年,国文系主任由国学大师刘文典代理,一时颇受关注的“对对子”风波便发生在这一年。刘文典请陈寅恪出国文系新生入学试题,其中一题为对对子,上联为“孙行者”,据说陈寅恪心仪的答案是胡适之,这虽可作“趣谈”对待,但以胡适对猢狲,也可见陈寅恪对新文人和新文化的嘲讽,而其出题又旨在考查学生的国学水平,在致刘文典的信中陈寅恪进一步强调此举的“含义丰富”,信中陈寅恪从中国文字的特殊性出发,反对《马氏文通》以来以英文语法比附中国文字的做法。而在论述“对子可以测验读书之多少及语藏之贫富”时,他认为:“今日学生所读中国书中,近人之著作太多,古人之著作太少。”[27](P254)而对外界的诘难,他则认为:“今日言之,徒遭流俗之讥笑。然彼等既昧于世界学术之现状,复不识汉族语文之特性,挟其十九世纪下半世纪‘格义’之学,以相非难,正可譬诸白发盈头之上阳宫女,自矜其天宝末年之时世装束,而不知天地间别有元和新样者在。”[27](P256)对学界时流的挖苦不可谓不深。陈寅恪此举虽遭到外界诸多责难,看似处于劣势,但如果从国文系内部来看,朱自清所面对的压力可能更大。朱自清翌年回国正式就任国文系系主任,虽未对此事表态,但肯定有所了解,更何况就在他归国不久,浦江清在与朱自清的谈话中,表露了与陈寅恪相似的看法,而朱自清在日记中记下了当时的感受:“浦君可谓能思想者,自愧弗如远甚,记此自勉。”[20](P164)
而更大的压力在于,之前在清华大学国文系推行新文学的主要是杨振声,杨振声正是感受到国文系过于“守旧”才如此提倡,他在回忆朱自清的文章中说:“中国文学系一直在板着面孔,抵据新潮。如是许多先生在徘徊中,大部分学生在困惑中。这不止是文言与语体的问题,而实是新旧文化的冲突,中外思潮的激荡。”[28]但执掌文学院的杨振声固然能别开生面,但对于儒雅而仅作为系主任的朱自清则不一定具有这个魄力,更何况,他正式就任系主任之后,多与本系教授来往,正如他日记中所说日常来往多为“一时之彦”。居于此间,不仅革新的魄力下降,反而逐渐感受到了自身的不足。就前者来看,可从他1934年所写的《中国文学系概况》看出:
研究中国文学又可分为考据、鉴赏及批评等、从前做考据的人认文学为辞章,不大愿意过问;近年来风气变了,渐渐有了做文学考据的人。但在鉴赏及批评方面做功夫的还少。旧日文献涉及这方面的大抵零碎琐屑,不成片段,发挥广大,是现在的责任。这等处自当借镜于西方,只不要忘记自己本来面目。[29]
如果与1931年朱自清所写的《中国文学系概况》比较,可以发现,朱自清完全不再提及发展新文学,而是注重培养学生的学术能力。除政策上的转变之外,朱自清内心的转变也同样值得关注,这主要表现为深处大学体制内的学术焦虑,据他的学生吴组缃回忆,朱自清曾多次要求辞退系主任之职,理由是:“你看我什么学问也没有,什么也拿不出来,我实在非用用功不可了。”[30]而他也确实会遇到因学问不足而受窘的情况,如被学生反驳,据1933年6月12日的日记所载:“下午考萧涤非,余问汉武立乐府事,为所驳,甚惭,萧得超等。”[20](P233)在这种压力下,他甚至连做梦都梦见学生批评他没有学问,据日记1936年3月19日记载:
昨夜得梦,大学内起骚动。我们躲进一座如大钟寺的寺庙。在厕所偶一露面,即为冲入的学生们发现。他们缚住我的手,谴责我从不读书,并且研究毫无系统。我承认这两点并愿一旦获释即提出辞职。[20](P408)
正是迫于学院内学术成就的压力,他的读书计划也逐渐转向了古典经籍领域,如他1937年7月5日所列“暑假中余之研究计划”,就包括《左传》、《庄子》、《荀子》、《四书》、《夏史》、《宋史》、《尚书》、《国语学草创》等古代典籍。[20](P473)
西南联大时期,三校合并,但新文学的地位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提升,相反,在国家危亡之际,读书人反而更倾向于向传统靠拢。刘北汜曾回忆他入学时的经历:他因在入学填写调查表格时,在“课外爱读书籍”一栏填写了“爱读新文艺作品,讨厌旧文艺”,便遭到罗常培的严厉批评,在迎新茶会上,罗常培说:“有一个学生的思想需要纠正,他说他讨厌古文学,这是不成的,中国文学系就是研读古文的系,爱新文艺的就不要读中国文学系!”[31]对此朱自清和杨振声虽都加以辩护,但罗常培原为北大中文系主任,三校合并后主持联大中文系,他的观点自然也值得重视。正是在这个语境下,朱自清展开了他的国学研究。当他所写的《<文选序>“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说》一文得到傅斯年的来信认可时,他的感受是:“这真使我高兴并使我有信心做研究工作。”⑤
其实朱自清的处境和选择并不是例外,其它如闻一多、苏雪林,甚至包括沈从文的经历都极为相似。在国立武汉大学成立之初,闻一多出任文学院院长,但旧学一派(以黄侃的弟子辈为主)根本不认可以写新诗成名的闻一多,在学院体制内闻一多不久也转向楚辞和神话研究;闻一多一年后即辞职,继任者为陈源(西滢),但处境并不比闻一多好;而苏雪林所开设的新文学课甚至被旧学势力慢慢取消了,[32](P26~27)直到程千帆任中文系主任时才又重新开设。而另一个先于苏雪林在武汉大学短暂开设新文学课程的沈从文,也同样值得关注,在西南联大期间,关于沈从文与刘文典之间的趣谈尤其多,据说刘文典曾在为沈从文评定教授职称的会议上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该拿四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四毛钱!”这虽为“野史”,也可一窥当时的社会心态。钱锺书在小说《猫》中也对沈从文进行了嘲讽,朱自清对此还颇为不满。⑥由此可见,朱自清在学院体制中的处境,以及他所作出的抉择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与学院和学术生产制度,以及新文人的身份及旧派学者的学术地位相关。
作为新文人,朱自清自然可凭借新思想或新文学创作得到社会认可,但大学国文系作为一个知识生产的机构,有其自身的评价机制,而这种以学术成就为标准的评价制度,对新来者形成了一种压力和要求,新来者要想获得认可,就需要接受新的规则。而知识生产模式的不同也决定了写作文体的差异,对于朱自清等新文人来说,进入相对趋于保守的国文系,则意味着从新文学的创作转向国学研究,这种转变,关系到的不仅是心态的转变,同样也是写作文体的转变。可见,述学文体看似小道,却可看出一个时代的学术风气和社会思潮,朱自清选择白话文述学,是为了进一步推动白话文运动,而他所述之学却逐渐转向国学,则既受到社会变革的影响,又与大学的知识生产体制、尤其是学术评价标准有关。
注释
①目前学界所用的“文体学”这一概念并不清晰,尤其加上翻译术语的不规范,使这一术语更为模糊。大致来说,英语style和genre均可翻译为文体,不过前者更多地指向语言风格,后者则更多地指向文体特征,与我国传统的文类有可勾连之处。张丽华对此探讨颇为深入,值得借鉴。(参考张丽华:《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兴起——以文类形构为视角》,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朱自清所处的是一个从传统文类到现代文体的过渡阶段,他既有着传统的文类意识,也有着现代的文体自觉,他述学文体的选择,又与个人志业和当时的社会思潮相关,故本文所用文体这一概念,不仅仅关注文章的语言形态、行文风格及修辞等方面,也关注文体的社会制度属性.
②关于周作人的“直译”与创体问题的详细讨论,可参考张丽华的《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兴起——以文类型构为视角》(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③章学诚对汉学以“功力为学问”多有批评,他认为:“学博者长于考索,岂非道中之实积,而骛于博者,终身苦心集思以构之,不思文之何所取也?”从而提出“子言学术,功力必兼性情。”同时章氏也对宋学空疏有所保留,在《浙东学术》中提出“言性命者必究于史”,虽章氏的出发点在于博古通今的史学观念,但也是针对当时的学术风气而发。(参考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第154、165页。)除受章学诚的治学方法的影响外,朱自清的《诗言志辨》在学术资源上,也借鉴了章氏“六经皆史”的观念,章学诚秉公私之分,认为《诗》《书》《礼》等六经“皆先王之政典”,而非私人之著述,朱自清虽从文学批评史的角度分析“诗言志”,但他所论述的四个方面:“献诗言志”、“赋诗言志”、“教诗言志”与“作诗言志”,前二者都考察战国之前的诗言志的不同流变,无论是作为“乐语”还是外交中赋诗言诸侯之志都与社会制度相关,这正是章学诚所说的制度未毁、私学未兴、尚无私人著述的时代。直到春秋时,私学兴起,才有“教诗言志”,朱自清认为:“诗乐不分家的时代只着重听歌的人;只有诗,无诗人,也无‘诗缘情’的意念。诗乐分家以后,教诗明志,诗以读为主,以人为用;论诗的才渐渐意识到作诗人的存在。”而在论及魏晋以降的诗言志的意义流变时,也多从言志的政治意义与缘情的个人含义加以考量,并认为至清代袁枚“将‘诗言志’的意义作了第三次引申,包括了‘歌食’‘歌事’和‘哀乐之心’‘各言其伤’那些话。”而袁枚正是章学诚在《诗话》所重点批评的对象,可见,对学术流变的把握一样,只是个人立场不同而价值评判不同而已。(参考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第1页。朱自清:《诗言志辨》,《朱自清全集·学术论著编》,第六卷第157页).
④参考罗志田:《斯文关天意:1932年清华大学入学考试的对对子风波》,该文第二部分“本事:对对子引发的诘难”,对此考证颇详。(罗志田:《近代读书人的思想世界与治学取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⑤按1943年1月7日日记所记为:“接傅孟真先生信,称赞我论《事与义》,这真使我高兴并使我有信心做研究工作。”《事与义》是指《<文选序>“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说》一文。朱自清:《朱自清全集·日记编》,第十卷第217页,朱乔森编,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
⑥对此问题的分析可参考商金林《朱自清日记中的沈从文》(《汉语言文学研究》,2011年9月),刘文典的典故也引自该文,何兆武在《上学记》中也曾说:“沈从文是非常用功的,可是他没有任何学历,当过兵,后来到大学里教书,还成了教授,所以往往受学院派的白眼,从刘文典到钱锺书先生都是这样。记得有个同学跟我讲,刘文典先生在课堂上说公开说:‘沈从文居然也评教授了,……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值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沈从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钱。’”(何兆武口述,文靖撰写:《上学记》(修订版),第117页,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不过,刘文典与钱锺书对沈从文的轻视,可能并不仅仅是学历,而是与学术成就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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