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社戏的当代传承及其文化功能
2012-01-28张德明
张德明
ZHANG De-ming
从社戏的四种类型、三大母题和两套仪式中可以看出,绍兴社戏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内部有三个不同的子系统,正是它们之间的和谐互动保证了整个系统的正常运转。第一个子系统是农业生产系统,按照四季的运行来安排相应的仪式和戏剧表演,目的是为了保证天时地利人和,保持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际关系的和谐,进而保证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人口繁衍、家庭和睦。第二个子系统是家族系统,按照长幼尊卑的等级秩序策划并组织社戏的演出和剧目的确定,策划和组织社戏的过程也是显示和强化社会—家族权威与等级关系的一种手段。第三个子系统是宗教系统,让鬼神介入人间事务,起到对上述两种系统的调节作用。凡是不符合宗教系统要求的行为,都将受到鬼神的处罚,反之则受到奖赏或鼓励。第三个子系统是整个系统的核心,它的运作影响到其他两套系统的运行,进而产生丰—歉、祸—福、荣—辱、奖—惩等。在越国先民的观念中,重要的是让这三个子系统各个元素达成某种平衡,使其互相补充,和谐运转。
正因为如此,这三个子系统中的每个组成部分、每个元素、每个成员都必须发挥积极作用。社会等级和某种仪式中的先来后到在程序上和形式上是一致的。从社戏的组织、开始演出到结束的仪式都体现了这一点:从上到下。在社会等级的顶层是家长或族长;在家长或族长之上,是看不见的祖先的幽灵;在家长或族长之下,是幽冥世界的鬼神。社戏起到的文化功能是在这三个不同层次的世界中来回穿梭运动,达成一种沟通和交流;社的绵延与统一,天、地、人、神之间的和谐,永葆人间乐享太平的愿望,通过对共同祖先的祭祀歌舞得以表达。无疑,在传统的乡土中国,这是一种非常巧妙的传递文化经验,塑造共同价值观的方式。
那么,社戏在当代社会是否还能发挥其曾经发挥过的文化功能?具体地说,社戏在当代农村的传承情况如何?它与传统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它能够给我们提供哪些精神遗产?带着这些问题,笔者走访了绍兴农村,参与并记录了一场小型社戏的演出过程。笔者希望通过这个个案的分析,弄清社戏在当代社会发挥的文化功能。
个案分析:绍兴则水牌村小庙前社戏演出
社戏演出时间:2007年12月2日12∶30—17∶30
周边环境描述:绍兴则水牌村属于绍兴东湖区,距离绍兴市区大约2公里车程,东面临水,水里养殖河蚌及鱼类,是一个典型的水乡村子。村头有一所小草庵,供着观音、汪小医生菩萨。
社戏组织形式:本次社戏叫太平戏,是为汪小医生菩萨做寿而举行的。汪小医生菩萨是当地特有的崇拜对象,其生平事迹不详,生日在农历十一月初六。当地人说这次是因天冷而提前给他做寿。演出全部费用由村民自筹。演出之前庵里有两桌佛事,大约有20多位老太太在念佛。这是社戏仪式的核心部分。今天将有两台不同形式的戏同时演出。一台在庵里面,叫宣卷唱戏。宣卷唱戏由26户出资,每家10元。另一台是正式戏文,在村口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演出,剧目为越剧《黄金镯》。剧目写在黑板上,挂在舞台前。越剧演出共有83户出资,每户出资数目不详,但据村民反映,戏班负责人核实,一场戏价格为1500元。
具体演出情况:下午1点左右,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戏班演员和主要观众 (指组织者和信佛者)鱼贯而行,来到草庵里行拜谒之礼。先在正屋的观音菩萨像前烧一炷香,再在侧屋的汪小医生像前进香膜拜。
之后,宣卷班主通过喇叭唱读26户赞助者的名单,并用念经的方式念诵“讨彩头”的押韵文,祝这些人家平安吉祥、财运畅旺,等等。之后开始照着剧本演唱。演出人员共四人,对着话筒,一人执鼓板,一人拉二胡或吹唢呐,两人对唱或念白。通过高音喇叭播给在庵堂里念佛的老太太们听。有复印或抄写的正式剧本,剧目包括《状元审嫂》、《大庆寿》、《风碑亭记》(据说还唱过《碧玉簪》,是向草台班子的师傅学的)。
越剧演出也有一个仪式。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方早已贴了代表菩萨的红纸条。已去庵里拜过菩萨的演员、组织者和主要观众,一起来到舞台上,先在台上跪拜,邀请菩萨前来看戏。戏班班主以念经的方式高声唱读本次戏文赞助者的名字,同时念诵“讨彩头”的押韵文字,祝这些人家平安吉祥、财运茂盛,等等。之后,演出组织者 (主要是一些老太太)开始放鞭炮,烧纸钱,同时焚烧写有戏文赞助者名单的黄纸。做完这一切佛事之后,时间已到了下午2点钟左右,演出正式开始。
越剧《黄金镯》讲的是穷书生与公主悲欢离合的故事。某大考之年,书生在前去赶考途中,在杭州灵隐寺小住,偶遇前来江南游玩的公主。双方经过一番情探,私订终身。公主送给书生一百两银子作川资,并赠以一只黄金手镯为信物。书生发愤学习,一举考中状元。不料,状元名额为丞相之子调包,后者成了驸马,迎娶了公主。新婚之夜,公主认出他不是自己的意中人,离开了驸马。这边书生因故缠入一场纠纷,为避难而男扮女装,结果被鸨母骗入卖春园。之后,前来狎妓的驸马看上漂亮的书生,花钱将其赎出,并迎娶入宫为妾。新婚之夜,书生将驸马灌醉出逃,发现公主在驸马家中。公主将驸马和书生带到皇帝跟前,欲验明正身。双方都声称自己才是真状元,并曾与公主定情。公主要求两人拿出定情之物黄金镯。结果真相大白,驸马与其丞相父亲双双伏法,有情人终成眷属。
演出到5点左右结束,庙里来人叫所有演员及相关组织者和帮工们一起去吃饭,一共摆十多桌。每桌上十道素斋,提供一瓶绍兴黄酒和一瓶啤酒。村民聚在一起,融融乐乐,形成一种和谐的氛围。
草台戏班情况:演出休息及晚饭期间,笔者采访了集导演与主要演员于一身的戏班班头孙飞琴,了解了戏班的一些情况。该戏班老板名林菊花,绍兴人。唱戏的演员大多来自越剧之乡嵊州。老板自己不会唱戏,只是爱好越剧,其儿子在绍兴小百花越剧团工作,7年前她自费组建了这个草台戏班。戏班经营自负盈亏,自备一艘20吨的机帆船作为基本运载工具,运载演出用的布景、道具、音响设备等,同时也供演职员在船舱中休息及过夜。戏班子目前有演职员20多位,主要演员8—9人、后场4人、音响1人,还有一些杂务人员,包括开船的、搭台的等。戏班能够演出的剧目有200多个,可由演出方事先预订,也可由戏班子全程代劳。演出地点基本上是在绍兴郊县农村和周边社区。有时也到上虞、嵊州等绍兴地区其他市县演出。演出资费按场次计,一般每场费用在1500—2000元。如果是1500元,付完各项费用后基本上能保持不亏本。如果是2000元,则能赢利。主要演员每人每天工资100多元,普通演员则70—80元不等。每年农历2—9月为演出旺季,基本上天天排满。现在已是淡季,戏班马上就要放假了。演出一般是直接找老板林菊花联系。再由她通知戏班班头,告知具体演出时间、地点、剧目 (可由顾客定,也可由戏班自定)。据孙飞琴及戏班中的音响师介绍,目前演出绍兴社戏的,除了正式的戏班如绍兴小百花剧团、嵊州越剧团、上虞越剧团等以外,共有草台戏班20多个,宣卷戏班60多个,这些戏班大多活跃在农村水乡、市镇社区,由于价格便宜,在农村中老年人群中还有相当大的市场。而正式剧团由于收费高,每场要35000元左右,一般人难以问津。
演戏的出资方式基本分为两种:一种是完全由个人承担的,另一种由愿意出钱的村民集体出资。个人出资的一般为“还愿戏”,如某户人家儿子考上大学了,就唱一出戏来还愿。或是某人发财了,也会以唱戏方式还愿。唱戏的目的是给菩萨看的,所以要在台上挂写了菩萨名字的红纸条。也有人唱戏是为自己或长辈做寿,借机热闹一下的。如果是做阴寿,就要在看台第一排放几个空位子,留给这家的祖宗来坐。
观众情况:据本人在演出期间的观察,观众多为老人和小孩,少量中年人,基本上没有年轻人。老人中妇女占的比例最大。小孩是边玩乐边看戏。也有一些观众看戏并不专心,在聊家常。另有一些智障、残障人也在看戏,并在庙里帮忙做杂事。之后,他们将讨得一份相当于基督教圣餐的“菩萨饭”。
根据以上个案,联系绍兴社戏的源流和发展,关于社戏的基本文化功能及其在当代的传承,我们得出如下初步的结论。
绍兴社戏是一个融敬神、娱乐、戏剧、舞蹈、说唱、休闲 (有时还有武打)于一体的民间文化形式,通过一个以血缘为中心,以共同祖先和信仰为纽带的文化空间组织起来。社戏的仪式、结构和组织方式均建立在乡土中国的生态环境中。它是农耕时代的一个族群的集体记忆,浓缩了一个族群的生存智慧和经验。在绍兴农村地区,尤其是那些还保存着传统的农耕生产—生活方式的水乡,社戏发挥着其他艺术形式无法发挥的作用。在特定的季节或节日,人们至今还在用组织社戏的方式来祝寿、过节。
在社戏的组织和演出过程中,会形成一个暂时的“民主的乌托邦”[1]15,“在这样一个乌托邦中,没有人会想到:存在着比喜悦或痛苦更实在的东西,也没有人会想到:我们有义务把对幸福的追求超验化。民主乌托邦是这样一个社群,在那里,不是对真理的追求,而是宽容和好奇心被当成了主要的智性美德。它是这样一个社群,其中不存在哪怕只有一点点近似于国家宗教或国家哲学的东西。”[1]120在这个民主的乌托邦中,村民共同分担演出费用,共同组织社戏的演出,做相关的杂务,安排飨宴等,这一切都需要全体村民的协同合作。正如前面提到的,有一些智障、残障人也在看戏,并在庙里帮忙做杂事。之后,他们将讨得一份相当于基督教圣餐的“菩萨饭”。而这些人在平时是得不到这份殊荣的。借助社戏组织演出的机会,村子为所有成员提供了一个参与社群事务的机会,从而增强了社群的凝聚力和认同感。尽管这只是一个小型的协同,但可以为大型的协同提供经验和借鉴。
社戏的完整性不仅在于舞台上的表演,更在于剧场内观众目力所及的一切。当观众彼此拥挤在一起,或坐或站在临时搭建的剧场中时,他们看到的不仅是舞台上的演员和剧情,还能看到共同观剧的同村同乡或同镇的乡亲们。于是,舞台上展现的或悲或喜、或哭或笑的情景,与台下观众的同情与共鸣,形成了一个强烈的情感效应场。这种效应的结果是宗教性的:观众不仅认可了关于演出情景的真实性,而且获得了彼此作为临时共同体成员的身份意识。
通过社戏,人们创建了一个以家庭、家族、乡里、民间社团、宗法国家和儒家道德为社会正义的此世之善,也创建了以各种民间信仰 (迷信)和佛道之教为灵魂依托的彼世之善。尽管这种善并不那么完善,但好歹还是一种脆弱的依靠和庇护。可悲的是,近半个世纪来,连这种依靠与庇护也几乎在革命话语与科学话语的折腾中消失净尽了。只是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经济的发展、国家政策的宽松及人们观念的改变,社戏才慢慢恢复了元气和活力。
然而,刚刚恢复生机的绍兴社戏即刻又面临了一个更大的挑战,这就是文化生态环境的急剧改变。随着经济的全球化进程,当代中国已经成为世界工厂,新农村建设和城市化进程,不可避免地使“乡土中国”的传统渐渐消融。这从一个方面看当然是好事,经济的繁荣和发展,使人民物质生活水平有了极大的提高,对文化生活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是另一方面,正是由于经济的发展和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使得传统的建立在农耕土壤上的生产、生活方式发生急剧的变化,要重新振兴社戏这种古老的建立在原始宗教仪式基础上的文化空间和民间戏曲艺术,甚为困难。
社戏面临的另一大挑战是话语系统的改变。按照著名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的观点,话语系统指的是在某一特定的时间阅读、倾听、写作、再生产、改变以及传播文本的团体。包括传闲话、嚼舌头、街谈巷议以及在人们口头流传的故事。[2]10-11无疑,传统的绍兴社戏正属于这样一个话语系统。欣赏社戏、喜欢社戏的人们本身就是话语系统中的一个成员,他们自己也在传播同一个话语系统中的观念,关于因果报应、忠孝节义、生死无常等,他们都有着与社戏中传播的思想一致的看法和观点。同时,他们对社戏的组织和策划,本身也是这个话语系统的组成部分。但是,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这个话语系统已经崩溃或转型,人们从素朴的生命意识转向严格的科学主义,不再相信因果报应、忠孝节义、生死无常等传统观念,而把它们统统视为封建迷信或愚昧无知。随着话语系统的转型和老一代人的退出历史,社戏也就失去了它赖以存在的人文基础。观念落后、节奏缓慢的社戏很难对在电视网络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产生吸引力,再加上后现代传媒对传统文艺形式的渗透和挑战,社戏观众的流失乃势所必然。
尽管在当代社会条件下,社戏已经不可能回复到原先那种繁荣的状态,也不可能通过政府文化部门干预的手段来使之复兴,但是,社戏还将会以一种文化遗存 (cultural survival)的方式继续存在下去。因为社戏的基本理念根植于素朴的慎终追远和佛教的因果报应观,而这些观念又与人生的基本生存经验和无法避免的终极苦难纠结在一起,通过社戏的组织、仪式和演出,借助传统戏曲的敏感性和移情作用,社戏实现了与他人苦难的协同性,这种协同性不是通过理性的论证,而是通过非常粗浅的生活故事和老生常谈来达到的。
按照美国新实用主义者理查德·罗蒂的说法,伦理学只能通过美学的途径才能到达,它更多地与移情而非反思有关。“逐渐把别人视为‘我们’之一,而不是‘他们’,这个过程其实就是详细描述陌生人和重新描述我们自己的过程。承担这项任务的,不是理论,而是民俗学,记者的报道、漫画书、纪录片,尤其是小说。”[3]7只要有利于实现协同社会的目标,就是连环画册和舆论宣传这样的方法也是可取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社戏在当代社会中自有它的文化功能。尽管从总体上说,社戏发展的空间已经非常逼仄,呈现出一派人去台空的冷清局面,但冷清的舞台也自有它的尊严和肃穆。绍兴社戏,作为草根社会的文化空间和娱乐方式,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延续下去,它既不可能兴旺发达,也不可能悄然隐退,而是会在当代社会文化体系中找到适合其生存的位置。从历史的角度考察,实际上,社戏一直在根据时代条件的变化作出适时的调整,改变自己的存在形态。只要人生还有苦难和痛苦,还有生离死别、婚丧嫁娶,只要宇宙还有四季的轮回、无常的命运,草庵和庙堂仍将吸引一些虔诚的目光,大红大绿的艳俗的布景也将依然放射出令人迷醉的光辉。
另一方面,随着我国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温饱问题解决后必然会产生文化需求,按照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和后消费时代观,社戏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尽管在当代新传媒工具的冲击下,它会流失相当大的一部分观众,但就像进入汽车时代之后,人们并不会扔掉自行车一样,社戏这种面对面的文化娱乐形式和民间交流方式,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它将会成为现代文化生态中的一个要素,一个组成部分,按照自己的规律发展运行着,对之作出灭亡或繁荣的预言都是不妥的。重要的是,不要像“文革”期间一样把它作为封建迷信而打入冷宫,也不要盲目乐观,预言它将会经历一场伟大的复兴。我们必须承认,对于这个延续了几千年的民间传统文化形式,我们的认识永远是不足的。
从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角度看,如果要发展当代社戏的话,那么首先要保护好文化生态环境,建立文化保护生态区,让那些如今尚有自发组织社戏演出的村社和地区继续走自发演出、市场赞助的道路,而不要将社戏作为宣传法令政策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形式,用行政命令的手段,以政府买单、强行组织的方式来复兴社戏。只有通过改善文化生态条件,才有可能恢复或修复社戏的部分文化功能。
[1]布劳耶尔,等.英美哲学家圆桌 [M].李国山,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2]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 [M].田晓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3]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 [M].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