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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鹿三与京都大学藏钞本《水经注疏》*

2012-01-24李南晖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2年4期
关键词:水经注徐行京都

李南晖

森鹿三与京都大学藏钞本《水经注疏》*

李南晖

杨守敬、熊会贞修纂的《水经注疏》出现过三种全稿钞本,现分别藏于台北国家图书馆、北京中国科学院和日本京都大学。京都大学所藏钞本国人知之最晚,其抄成、流出的经过一直扑朔迷离,中日学者各执一词。钞本的收藏者森鹿三教授对于此本的来龙去脉从未留下片言只语,而他晚年专研《水经注》时,对此本也极少利用。通过分析中日学者的记载和《水经注疏》的版本,钩沉京都本的由来,辨证优劣,可以发现,森鹿三是由于意识到该本的缺陷,故而最终选择了放弃。

森鹿三;京都大学;《水经注疏》;钞本

杨守敬和熊会贞修纂的《水经注疏》四十卷,传世的三个全稿钞本,最早梓行的是1957年由北京科学出版社影印的北京本;1971年,台北中华书局将原藏中央图书馆的台北本影印发行;2010年12月,辽宁辽海出版社则出版了京都大学的藏本。至此,三种版本终于悉数面世。一直以来,围绕着这几种版本的抄写、源流、次第、流传等问题,学界展开过不少讨论,对于最后才为国人所知的京都大学藏本的来龙去脉疑议尤多,包括参与交易此稿的中日学人徐行可、森鹿三,其说法都闪烁其辞,乃至互相矛盾。森鹿三毕生致力于《水经注》的研究,晚年还组织了《水经注疏》的研究班,这个他千辛万苦收罗到的钞本,却没受到重视。这些奇怪的现象值得我们深入探究。

一、《水经注疏》的历次版本

《水经注疏》的编纂历经杨守敬、熊会贞师弟两代,自创编至毕功,垂六十载,在此期间产生过多个阶段性的刻本和钞本,但直到1936年5月熊会贞去世,仍未完成定稿。今天我们能看到的版本包括以下几种:

《水经注疏要删》四十卷,光绪三十一年(1905)观海堂刊本。杨守敬自撰《邻苏老人年谱》记载:“乙巳,六十七岁……刻《水经注疏要删》成。”他自述此举的动机在于自感日月逾迈,担心身后此书为人攘窃,再惹起赵、戴之争,故截取去年成稿的《水经注疏》八十卷,依王先谦《合校水经注》的页码,先行刊布。在《要删》的《自序》里,他也表述了同样的想法,并说此本的特点是“大抵考古者为多,以实证无可假借也;其脉水者为略,以文繁非全疏不明也”。这番良苦用心足以见出他的矜慎。书前所载的《水经注疏凡例》,法度谨严,充分体现了杨守敬的编纂原则,故为后来多家整理者移录作为全本的凡例。

《水经注疏要删补遗》四十卷,宣统元年(1909)刊本。《邻苏老人年谱》己酉年云:“刻《水经注疏要删补遗》及《续补》成。以《要删》所录间有谬误者,挖改之;又以续有所得,补刊二次。”前刊《要删》卷末已有《补遗》一卷,此次所刊,并非该卷的简单改补,而是另外增加了很多新的内容。《补遗》和《续补》每卷相续,合订一部,而不是分别汇印,这也反映出杨守敬希望早日杀青以了夙愿的迫切心情。

《水经注疏要删再续补》四十卷,钞本。据贺昌群为科学出版社1957年影印本《水经注疏》所作序言称,该本原稿当时藏于文化部出版事业管理局图书馆,但是今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张春霆和李子魁的两个钞本①参见郗志群:《〈水经注疏〉版本考》,《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2期。。胡适曾亲见原稿,根据笔迹和其中引有残宋本文字,认为其中十二卷是熊会贞晚年的手笔。

上述几种本子,形成一个简编的《水经注疏》系列,虽然迭有增补,后出转精,但是离杨、熊的定本的理想还较为遥远,只能看作是半成品。因此熊会贞晚年在写给郑德坤的《关于〈水经注〉之通信》中说:“《要删》各种皆是作疏之材料,杨师因年老,恐疏不能成,陆续草草付印;不惟校对未精,中有错字(未再校),即文亦多纰缪,后汇入疏中,删改不可枚举。”②《禹贡》第3卷第6期,1935年5月。而他则继续秉承师命,孜孜矻矻,“无间寒暑,志在必成”,“如告竣,则《要删》等可废也”。很显然,杨、熊都只把这一系列的本子当成过渡性文本而已。

《水经注疏》三卷,李子魁编,武昌亚新地学社1949年12月排印。此本是最早问世的一种排印本《水经注疏》,但是只有《河水注》区区三卷,内容单薄,而且编排、题名体例不遵从杨、熊本意,因此学者普遍将它摒出杨、熊著作的序列,或者视为一种重编的残本。

《水经注疏》三卷,残稿本。《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此本今存卷31、卷32、卷33,藏于重庆市图书馆。卷31和32钤印“李子奎珍藏”印章,李子奎即李子魁,是他从熊会贞家带出,后于1946年8月交存重庆图书馆的。郗志群推断这是杨守敬的初稿本,后被放弃③参见郗志群:《〈水经注疏〉版本考》,《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2期。。

《水经注疏》四十卷,清稿本,现藏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北京的科学出版社1957年影印,通称“北京本”。这是首部面世的全疏本。1954年,中国科学院图书馆从武汉徐行可手上购得一部,时任中科院图书馆副馆长的贺昌群所作的影印说明中交代了此本流传的一些情况。书后还附印了一卷《水经注疏》卷8《济水二》,是杨守敬在民国三年(1914)前后送往山东预备刊刻全书时所用的底本残卷。

《杨熊合撰水经注疏》四十卷,全稿本,现藏台北国家图书馆,台北中华书局1971年影印,通称“台北本”或“台湾本”。此本是熊会贞晚年最后使用的工作稿本,1934年秋交给杨守敬的孙子杨勉之保管,1938年7月由中央研究院从杨勉之手中购得④参见杨世灿、熊茂洽:《水经注疏三峡注补·后记》,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杨世灿:《杨守敬〈水经注疏〉稿本辨伪》,《宜昌师专学报》1995年第4期。。稿本保留了熊氏大量抄校的笔迹,也加入了部分拟署名杨守敬的孙子杨先梅(岭香)的增补文字,即熊会贞《补疏水经注疏遗言》所说的:“全书各卷中先生按‘残宋本作某’,或‘《大典》本、明抄本作某’尽改为‘先梅按,残宋本作某’、‘《大典》本作某’、‘明抄本作某’。”影印本中收入熊会贞所书《补疏水经注疏遗言》手稿以及汪辟疆《明清两代整理〈水经注〉之总成绩》、李子魁《述整理水经注疏之经过》。其中熊氏的《遗言》对学人了解《水经注疏》修撰的体例和变更设想、人选安排等提供了极为重要的信息。

《水经注疏》四十卷,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排印本。此本最初由段先生据北京本校勘,但是他没有见过台北本,后转由陈先生重新以台北本对校,并参以钟凤年《水经注疏勘误》、台北本中的傅纬平校记以及个人多年心得,再加校雠。此外本书还收入了郦道元的《水经注序》、原载《水经注疏要删》的《凡例》、《熊会贞亲笔〈水经注疏〉修改意见》,以及贺昌群、汪辟疆和二位校者的相关论文六篇⑤此书目录中只列五篇,但实际上还收录了段熙仲《杨熊二氏的治学方法》一文,目录漏印。,并编有《水名索引》,甚便查找。

《水经注疏》四十卷,谢承仁等整理,收入《杨守敬集》第3、4册,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排印本。此本也是以北京本为底本,除了与台北本互勘,更取殿本、全本、赵本、《合校》本、《大典》本和王国维校本参校。正文之前同样迻录了《水经注疏要删》的《凡例》,书后附杨守敬在光绪三年(1877)到光绪五年(1879)之间参加编修《荆州府志》时写成的《校正〈水经注·江水篇〉》一卷以及宋生、陈建堂辑《〈水经注疏〉引用书目》一篇。

《水经注疏》三十八卷,钞本,日本京都大学藏。原本四十卷,今缺卷27、卷28。这就是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个本子。

按熊会贞《遗言》所述,自谓“此全稿覆视,知有大错”,甚至认为要用朱谋□本替换掉一直用作底本的王先谦《合校》本,但是“会贞衰颓,不能再通体修改”。这里所谓的“大错”固然有谦豫之意,但一直到临终,他都未能杀青定稿,终于赍志而殁,则是事实。而杨先梅究竟也没能续成这项事业,不能不令人唏嘘感慨。

二、森鹿三获得京都本《水经注疏》的传闻

京都大学所藏的这部《水经注疏》稿本是如何出现的?又是怎样流到日本去的?这些疑惑自此本被国人获悉以来,一直纠结难解。

获得这个钞本的森鹿三先生(1906—1980),1926年进入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史学科学习,执贽于内藤湖南、羽田亨、小川琢治门下。1929年从东洋史学专业毕业,1937年开始任教于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并在1963—1967年、1969—1970年间两度出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所长。森鹿三的学术专长在简牍文书和中国历史地理学,在后一领域中,尤为专注于《水经注》的研究。在他从京都大学退休之后编写的著作目录中,有8种与此相关①《森鹿三教授著作目录》,京都大学《东方学报》第42册,1971年3月。:

1.《水经注に引用せる法显传》,《东方学报》第1册,1931.3;

2.《戴震の水经注校定について》,《东方学报》第3册,1933.3;有郑德坤译文,载《地学杂志》第1、2、3期,1936;

3.《十道志に引用せる水经について》,《东方学报》第4册,1934.1;

4.《最近における水经注研究——殊に郑徳坤の业绩について》,《东方学报》第7册,1936.12;

5.《最近の水经注研究(彙报)》,《东洋史研究》第2卷第2号,1936.12;

6.《郦道元略传》,《东洋史研究》第6卷第2号,1941.4;

7.《〈水经注〉に引用せる史籍》,《羽田博士颂寿记念东洋史论丛》,1950.11;

8.《杨·熊二氏の〈水经注疏〉》,《书报》7月号,极东书店刊,1958.7。

此外,在1964年4月到1970年3月,他在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组织了一个《水经注疏》订补研究班,每周由他主持举行一次会读,最后在1974年,与日比野丈夫、日原利国、藤善真澄、胜村哲也等人通力合作,编译完成一部《水经注(抄)》,由东京平凡社出版。照理说,森鹿三对《水经注》投以如此巨大的精力,手上又掌握着一个如此稀罕的《水经注疏》钞本,应该对它有所利用、说明才是,但是在他的著述中,评述过北京本、台北本,却对此本未置片言只语。特别让人讶异的是,早在1948年10月,《东光》杂志第6号上刊登了松崎鹤雄《中国の士君子の书斋》一文,文中提到森鹿三曾计划抄写在武昌的《水经注疏》,不知是否完成了;森鹿三却在该刊的《编集后记》中特意澄清说并未抄成,还说希望中国早日出版全本。日比野丈夫因为明明见过京都大学本,因此推测森氏之所以讳言如此,是因为他担心在当时停战不久的情况下,披露这个钞本的存在会连累中国的有关人士②[日]日比野丈夫:《水经注疏稿本に关する二、三の问题》,《东方学》第81辑,1991年。。日比野氏的推测不无道理,一来这符合日本人素性谨慎的心理,二来在森鹿三身边,就有教授因牵连进战争责任而遭受处罚的案例。1945年12月,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地理学教室的主任小牧实繁因曾经鼓吹武力建设大东亚共荣圈而辞任,1947—1951年间他甚至被褫夺了公职①[日]河野通博撰,辛德勇译:《日本历史地理学家略论——以京都历史地理学的发展为中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8第3辑。。在这样严厉的清算气氛下,森鹿三能为身处中国的故人着想,刻意掩饰,他的高谊值得感佩。但这也使得我们失去了从当事人身上追索此本的身世和东去的原委的线索,只能指望从其他地方寻找答案了。

大陆学者中最早披露此本的陈桥驿先生从森鹿三的学生船越昭生教授处得知,此本是1930年代森鹿三派助手去武昌与熊会贞会面,熊允许他录出一个副本。双方且口头约定,在中国未出版此书前,日本不得以任何形式出版此书②陈桥驿:《关于〈水经注疏〉不同版本和来历的探讨》,载氏撰:《〈水经注〉研究二集》,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98页。又,陈在较早一篇文章的记述是说森鹿三与熊会贞协商后“获得《水经注疏》钞本一部”,似谓原有其本,非森氏专门抄录,略有不同。见氏撰《评台北中华书局影印本〈杨熊合撰水经注疏〉》之“附记”,载《〈水经注〉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31页。船越昭生在森鹿三去世之后的纪念文章《森鹿三先生和〈水经注〉研究》中也谈到了北京本和台北本,但没有提及此钞本。船越文原载日本东京古今书院出版之《地理》1981年第3期,乐祖谋中译文载《历史地理》第3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后来森鹿三担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所长,这部钞本最后就捐藏于该所了。

而协助森鹿三共同完成《水经注(抄)》日译工作的日比野丈夫教授则给出了不同的说法。他多次提到是在1943年夏秋之间,武汉的某氏告诉森鹿三,说如果希望得到一部《水经注疏》的钞本的话,他可以联络。后来正是通过此人,森鹿三花重金买到了这个钞本,次年陆续运抵日本,可惜在历时数月的邮寄过程中,遗失了第27和第28卷。日比野氏认为,抄写的时间也是在这两年之间③以上说见日比野丈夫所撰《中国历史地理研究》之《杨守敬の〈水经注〉研究》,京都:同朋舍,1977年;以及《水经注疏稿本に关する二、三の问题》。。

按说两人跟森鹿三都有密切的交往,可为什么两人的记述差别如此之大呢?这不仅不能澄清此本的来龙去脉,反而增添了更多迷障:

1.此本抄出的年份,究竟是30年代还是40年代?

2.是熊会贞念及学术之公义,允许森鹿三抄录的,还是森氏通过其他手段获得的?

3.此本之获得,是直接从熊会贞那里拿到的,还是在他身后从其他人手里购买的?

4.这个钞本是熊会贞“稿经六易”中的某一稿或其清抄本,还是别本,或者是北京本的传抄本?

5.森鹿三的助手和“武汉某氏”是谁?会是同一个人吗?

而在中国方面的记载中,多处提到日本人对《水经注疏》稿本的觊觎。汪辟疆《杨守敬熊会贞传》云:

日人森三鹿(引按:原文如此)极服熊氏以一生精力,成此绝业。民国十九年四月,遣松浦嘉三郎走武昌,求其稿,不获;又两谒,许以重金,乞写副。会贞以大夫无域外之交,固拒之;卒不为夺。④《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15页。

汪辟疆说他与熊会贞并无一面之雅,有关故事,都是李子魁告诉他的。而向宜甫给李子魁署名的武昌亚新地学社本《水经注疏》写的序言,以及刘禺生的《世载堂杂忆·述杨氏水经注疏》一文中所录其学生李以祉的原文,都有文字相近的记述,来源想必是一致的。对于这个中国学界广为流传的故事,日比野丈夫颇表异议,他认为,松浦嘉三郎1920年自京都大学文学部中国史专业毕业,是长于森鹿三十年的前辈,绝无受命于后者的可能⑤[日]日比野丈夫:《水经注疏稿本に关する二、三の问题》。1929年5月以后,森鹿三和松浦嘉三郎同为东方文化研究院京都研究所的研究员。。而松浦1930年4月在休假期间从上海到武昌访问熊会贞,实际上是临时受其师内藤湖南、小川琢治的委托,去调查《水经注疏》的情况。在菊湾杨宅,熊会贞向他介绍了《水经注疏》编写的进展,他也亲眼见到了熊会贞修改了六七遍的《水经注疏》原稿⑥松浦嘉三郎对此行的详细记述见于其《熊固之翁の追忆》,载《东方学报》第7册,1936年12月。。此行松浦的身份是东方文化研究院京都研究所的研究员,而内藤和小川二氏是该所的评议员,那么这次拜访更像是学术拜会,而不是图书搜购。上述故事很可能是把松浦嘉三郎的求问著作进展跟后来森鹿三的购取钞本两件事情捏合在一起,又加上御侮救亡的心理投影,于是虚构了这则义烈故事。

贺昌群为北京本所作的《影印说明》引原稿收藏者徐行可的话,说当年武汉沦陷时,日本人多方搜求此稿,向他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他千方百计回避,才保全了文稿。这个施压的人,跟日比野丈夫所说的“武汉某人”是不是同一个人呢?如果是,为何中日双方所说的结局截然不同?假如30年代的熊会贞和40年代的徐行可都不曾应许日本人的需索,那么京都大学的钞本还能从哪里流出呢?

此本流出的年代,正值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期间,这样的交流一定不仅限于学术层面的考虑和较量,尤其是涉及舆地的信息,与战争关系极其密切,其价值非一般著作可以相比。清初顾祖禹自谓其《读史方舆纪要》的功能之一,即是“先知地利,而后可以行军,以地利行军而复取资于乡导,夫然后可以动无不胜”①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总叙三》,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8页。。森鹿三的老师小川琢治就以其学者的身份和学识,写过多篇关于中国军事地理的文章,辑入《战争地理学研究》(东京:古今书院,1939年)一书,直接为日本侵华服务。可见《水经注疏》虽为学术著作,但所衍生的意义已远不止此。徐行可方面的犹豫推脱和森鹿三方面的志在必得,也许都意识到书中所蕴藏的超学术的家国大义吧?取予之际,关系重大,故此双方的说辞背后必定隐藏着许多待发之覆。

所幸现在京都大学藏本已影印发行,我们可以通过版本比对以及更多当事人与知情者的回忆迫近真相。

三、京都本《水经注疏》的版本性质

京都大学这套《水经注疏》钞本共计四函三十八册,原钞本当为四函四十册。所缺的第27和第28卷,或如前揭日比野丈夫教授所说,是兵荒马乱中遗失在邮寄途中了。所以严格说来,这是一部残本,不能不说是很遗憾的事情。

该本所用纸为预先印制的墨格稿纸,少数页面的栏线出现弯曲,刘正推测是蜡纸油印的②刘正:《京都大学所藏钞本〈水经注疏〉概述》,《河南科技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加上部分页面网格线突出行线、行线突出版框之外的现象,这个猜测很有道理。版框四周单边,半叶8行,行25格。经、注大字单行书写,疏小字双行书写。白口,单白鱼尾,版心署书名简称、卷次、篇名,如“水二河水二”;版心下端署页码。卷端首行顶格题书名及卷次,第2、3行之间退3格题“后魏郦道元撰”,其下分行题“宜都杨守敬纂疏,门人枝江熊会贞参疏”,或无“门人”二字。第4行篇题,退两格书写。凡经文,顶格大字书写;注文,低一格大字书写;疏文,双行小字夹写,偶有疏中之注者,则再分双行夹写③如卷3第14叶后半面第4行“在雍州西北”,下注曰:“当作此,属下。”即是。。层次分明,展卷了然。书耳位置标示本页的经注字数和疏文字数,如卷2第1叶记“大〇六五小五四五”;间或省去“大”、“小”二字,如卷25至卷30;又或漏记,如卷1第28、30、31叶。每卷末行顶格再题书名、卷次并“终”字,其下空1格,双行小字标注全卷经注及疏文字数,如卷1末:“经注六千九百五十七字,疏二万九千零二十一字。”每卷前副页左下角有“森鹿三氏寄赠”纵式长方形印记,其中“寄赠”二字为刻印,“森鹿三氏”四字为手书。每卷首页右上钤印“京都大学图书”横式长方印鉴,中间嵌有藏书编号。

全书从字迹判断,不止一人所抄,试比较卷1、卷10、卷18和卷34,书法明显不同;即使同一卷,也有出自数手的,例如卷1。通体一贯的抄写中,个别混有其他人补抄的痕迹,如卷2第17叶后半面“又东径鄯善国北”下之疏文、第18叶第6行起至叶末文字,显然出自另一人手笔,这些不同的笔迹并不完全对应文句的自然起止,恐怕是抄写时校改的结果。抄手的改补,或作插补,如卷1第3叶后半面第5行补一“外”字,卷8第24叶首行补一“楚”字;又有粘签覆盖原文重写的,如卷2第9叶前半面的末行和后半面第4行即是。还有个别是抄手的批语,比如卷40第19叶前半面地脚注:“‘戹疑当作厄’杜逸钦”;又同卷第51叶地脚:“坊间说部云‘入水七日携父尸而出其面如生’笔者”数行,字体皆与正文一致,显系同一人所为,“杜逸钦”甚或是抄手的名字。这种做法甚乖抄写惯例。

持与北京本比较,两本所用稿纸有明显的差异。相比于京都本的栏格全为细线,北京本的版框粗黑,栏网格线整齐,应是版印而成,跟京都本完全不同。徐行可的哲嗣徐孝宓说他家有一块专印《水经注疏》格纸的版子,一般就叫做“水经注的格子”,北京本用的就是这种格纸①参见郗志群:《〈水经注疏〉版本考》,《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2期。。虽然两个版本所用的不是一种稿纸,但两本的行款却完全一致,并且都是清抄本,就如同孪生子,面貌极似,只是穿戴不同。存世的另一种版本台北本的行格则为半叶10行,每行20格,从次格开始每行画一条中心线。经、注占两行,骑行线写;疏占一行,骑中线写,形式上与这两种截然不同。行间、页边还有很多涂乙、补订的地方。这说明京都本与北京本的渊源更为接近。它们的关系则须要从文字内容上进一步勘察。

对照两本的内容,只有极少量的脱讹倒衍等技术性出入,具体内容并无增减。而文字的错误,也多有相同者,如卷1第9叶前半面第4行疏:“守敬按,此句当亦海句北经逸文。”两本皆同,“句”字当为“内”字之误,森鹿三先校为“外”,又圈去,改校为“内”;北京本无校;台北本此句被涂抹,审之原抄当为“内”字,不误。又同卷第2叶前半面第6行疏文“史记大苑传”,两本同,“苑”显为“宛”之误,森鹿三在京都本校出,徐行可在北京本亦校出;台北本不误。这些地方给人的印象是两本同出一源,故而大体雷同。但是京都本在一些漏抄的文字的处理上非常奇特,在行间插补缺字之余,又在同一行中加减文字。例如卷39第48叶后半面第7行,少了北京本原衍的“西”字,在“歙县”下又夺“东”字,如此一来这行就比北京本少了两个字,于是便在“谓之三王山”下加入“云云”二字凑齐;同卷第49叶第3行,“互举”下夺一“殊”字,于是在“不可移易”前增入“而”字。这些技术处理似乎并非别有版本依据,而只是为了迁就北京本,跟它保持行款一致。这不由得让人怀疑,北京本会不会是京都本的底本?否则就算同出一本,也不必行行紧扣的。

卷21《汝水》基本坐实了我们的怀疑。北京本此卷有徐行可的通校,点勘之处甚多,而京都本凡遇徐改正处,必与原稿不同,而采纳徐之修订。如第1叶后半面第6行,北京本被点去两字,京都本便在“即麓”下加入原在北京本页脚的徐行可的批注“即麓二语见伊水注”,双行夹写,刚好占据两格,凑齐一行。第2叶前半面末行疏语,北京本原作“全作志,孔刻戴本同,名胜志引亦同”,徐行可依台北本改为“会贞按,名胜志引作志”,京都本完全照抄。这样一来本行就空出了两格,而该行除了这句按语,其他都是《注》文,不能妄改,于是便将上行最后的《注》文“会上”二字挪过来,而空出上行最末两格,造成貌似提行的错觉。凡此种种规行矩步的抄改和煞费苦心的调整,都揭示出京都本必后成于北京本,都指向它就是北京本的过录本的事实②郗志群推断京都本是北京本的再录本,甚的,但未作详细的考证。见氏撰:《〈水经注疏〉版本考》,《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2期。。

四、京都本《水经注疏》的抄成和流出真相

京都本与北京本的关系既明,那么要弄清京都本《水经注疏》的问世,须先确定北京本的抄成时间。

徐行可1930年代在两通致陈乃乾的信中提到了抄写《水经注疏》事宜。其一说:“杨惺老门人熊固之先生理董此书疏稿(引按,指《水经注疏》),已大体完竣。恕从誊钞,亦成卅余卷,尚未校。”③虞坤林:《徐恕致陈乃乾信札十八通》之十,《文献》2007年第3期。“尚未校”原点作“尚未校其考文”,后三字当属下读,兹改正。其二说:“恕钞杨惺吾丈《水经注疏》已完,用银四百饼。”④虞坤林:《徐恕致陈乃乾信札十八通》之九,《文献》2007年第3期。这两封信被整理者分别系在1933年和1932年,详其内容,颇有不合。其一(即原整理稿第十通)原署日期“三月五日”,无年份,整理者因为信中有“承惠大著《室名索引》一册”一语,谓陈乃乾此书出版于1933年,遂系于此年。然而查陈乃乾初版《室名索引》末页,声明曰“民国癸酉夏五月共读楼主人初版试印”,癸酉是1933年不错,但信中的“三月五日”无论是公历还是夏历,都在“夏五月”之前,徐行可不可能在出版之前得到这本新书。故此信当系于1934年3月5日为宜。其二(即原整理稿第九通)中提到“损书以熊方等书六种见征,恕廑有熊氏《后汉书年表》(三册,金氏桐华馆本)、练恕《多识录》(二册自刻),侂中国书店主人代呈”,原信署日期处残损。而整理稿第十五通说:“前肃复一笺,并寄上熊方《后汉书补表》三册(桐华馆本)、练恕《多识录》二册(自刊本)……均托中国书店代呈”,末署“五月廿五日”。所述为同一件事情,两信当在短时间内接连寄出,而整理者把前者系于1932年,后者系于1937年,于义未安。这两信应是徐行可对陈乃乾商借善本编印《二十五史补编》的回应,故第15通说:“如开明未得他本,必用寄去之本付印,求令毋污损。”附言中又说:“友人未买开明《廿五史》者,在四月后、五月中定买《廿五史补编》,豫约券价十八元,倘托买字典纸印本,何价?”开明书店的《二十五史补编》是1936年3月到1937年3月陆续出齐的,最终定价60元。徐行可信中所讲的是预订金价格,其事在正式出版之前,那么这封信写于1935年5月25日更有可能。由此推论,上述第九通必作于此前不久。综合其一、其二两封信,可以断定,该本《水经注疏》是在1934年下半年到1935年初之间抄毕的,“恕从誊钞”云云,显见抄出的是一个副本;而徐行可在熊会贞生前只抄过一个副本,即今日所见的北京本。

据杨守敬的后人杨世灿说,1929至1931年间由熊志远同时抄录了两部《水经注疏》的副本,其一即为北京本①杨世灿:《杨守敬〈水经注疏〉稿本辨伪》,《宜昌师专学报》1995年第4期。。以北京本首尾一贯的字迹,其出自熊志远一人之手当无疑;但是抄出的时间应以徐行可的自述更为可信。杨世灿并认为贺昌群所说“同一书手同一时期抄录两部”②贺昌群:《影印水经注疏的说明》,影印本《水经注疏》卷首,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年。中的另一部就是京都本。此说殊不然。一来核以该本的笔迹,字体参差不齐,显然由多人合力抄成;二来彼时徐行可有何必要多抄一本?即使有必要,既然是过录北京本,为何又要另印稿纸,而不用现成的同样稿纸?反观台北本,查其卷22首页有眉批“廿三年夏,张对”,末页又有“酉月和亭对”字样。对即校对之意,据徐孝宓回忆,张和亭是抄手的姓名③参郗志群:《〈水经注疏〉版本考》,《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2期。。民国廿三年为1934年,“酉月”为夏历八月的别称,可知台北本的写录跟北京本是基本同时进行的,目的是为熊会贞提供一个继续修订的工作本,这就是熊在写给郑德坤的信中所说“今草创已就,惟尚须修改方敢问世”的那个版本④熊会贞:《关于〈水经注〉之通信》,《禹贡》第3卷第6期,1935年5月。。该信的落款署“新春八日”,即1935年2月11日,证明台北本跟北京本几乎是同步抄成的。台北本虽然也杂有多人笔迹,但其主要篇幅的字体跟北京本如出一手。还有一个特别的抄写细节,像卷19、卷35、卷39等明显是其他书手所抄的部分,其卷末页书眉上登记着抄工价格;而与北京本笔迹相同的各章后面,却没有这样的标识。这是否意味着零抄和整抄不同的结算方式?整抄者,即熊志远“同一时期抄录”的另一部钞本;而字体相异的部分,则是熊会贞将其作为工作本改订的过程中涂抹过甚,另找人重抄替换的。

由此,关于京都本与熊会贞的种种传言可以下一否定的结论了。熊会贞在北京本和台北本抄成一年多之后去世,北京本又不由他保管,怎么可能从他那里过录出一个新本呢?惟一可能的渠道就是徐行可,而抄录的起因即前引日比野丈夫所说的:森鹿三希望得到一部《水经注疏》的钞本。此时的台北本已归中央研究院,能找到的只有徐行可这部副本。迫于压力,徐行可鸠工赶写,按北京本的行格蜡印出稿纸,依样重抄。这样不仅省费,而且利于分工合作,有如流水生产,可确保不同的书手负责的内容准确衔接,也便于核对。稿中留下了很多潦草拙劣的笔迹⑤如卷2第9叶前半面首行至5行和6行至8行,明显不出一手,后者书法甚为窳劣。,还有比北京本和台北本多得多的贴签改补痕迹,无不透露出急于求成的状态,与通体雅饬的北京本不可同日而语。其中有些与北京本相似的笔迹,或许证明熊志远也参与了这次抄录。

在事后的追忆中,日方倾向于从学术方面来解释事件,而中国方面则显然带有政治正确的主题预设。无论是汪辟疆笔下的熊会贞,还是贺昌群转述的徐行可,都有意识地强调他们临难不苟的忠义大节。他们的人格固然无需质疑,但在严峻的局势下,不只需要道德勇气,还需要生存智慧,持守节操也要懂得采用灵活的手段。熊氏之事出于虚构,而且他战前已去世,我们姑且不论;徐行可在武汉沦陷后一直居留汉口,他的出处可以考察。跟他有过从的闵孝吉在其《苣斋随笔》中记载,抗战期间,“闻其以汉奸嫌疑,被逮捕,为之愕然。即驰书友人问状,旋知为事起于某巨公,欲索其所藏书之某种,渠不应。以其通日语也,又尝与日人之嗜汉学者往还,遂借事以陷之。书既出,徐君乃返华实里。”正所谓象齿焚身,膏火自煎,徐氏富赡的藏书给他带来了灾难,成了别有用心者觊觎的宝藏,为此不惜罗织锻炼,其处境之艰危可想而知。以致十几年后他把北京本《水经注疏》售给中科院图书馆时,谈及往事仍“感慨系之,不禁泫然”①贺昌群:《影印水经注疏的说明》,影印本《水经注疏》卷首。,神情之中犹有余恨。也许为了避免类似的飞来横祸,他不得不与日伪方面虚与委蛇。在抗战居留汉口时期,伪武汉市市长张仁蠡从他手上买下文廷式的《纯常子枝语》手稿,送给汪精卫做寿礼②童泽:《日伪时期的湖北省政府》,《湖北档案》2001年第11期。;日伪组织中日文化协会武汉分会曾出版过他撰写的《论语讲疏首章》③田子渝:《中日文化协会武汉分会述评》,《武汉文史资料》1999年第7期。。他对待日本和时局的态度纠结着士人的矜持和苟全乱世者的智巧。面对日本人强大的索书压力,他在情急之中抄送一个副本,既应付了诱迫,又保护了自身,无疑是极明智的办法。1954年徐行可把北京本卖给中科院图书馆时没有挑明这回事,只说受到日本人夺稿的压力,这显然跟十年前一样,仍是出于声名和安全的考虑。这两招舍车保帅、雄鸡断尾的策略,都不失为微妙时局下的两全之计。

诸家的记述之中,以日比野丈夫的说法最为近真。他跟森鹿三为京都大学东洋史专业先后同学,私交甚笃,而得书前后他们都在为京都大学东方文化研究所服务。他晚年特地撰写了《水经注疏稿本に关する二、三の问题》一文,欲以目击者的身份澄清传言。他所了解的情况,当是在此钞本到达日本之后不久、战后清算之前亲眼所见或者由森鹿三告诉他的。而到了1948年,森鹿三公开发表了否认获得该钞本的声明,这对于知道底细的日比野丈夫当然不能掩饰了,但是对未知真相的其他人,在此本曝光之后则须有所解释,于是便有了船越昭生传闻的版本。此番森氏直接将来源嫁接到作者熊会贞那里,继续回避真正的售卖者徐行可,且将购买说成传抄,又编造不能在中国之前出版的理由,目的是要强化个中的学术意义,并把当初的否认变成“诚实的谎言”吧。至于那位“武汉某氏”,应当不是森鹿三获知钞本下落的消息源,因为徐行可手上有《水经注疏》的副本早已是公开的消息。1936年熊会贞去世后,《禹贡》半月刊即刊发了《熊会贞先生逝世》的通告,文中引其子熊小固的启事说:“先父在日,深虑兵燹水火,书稿恐遭散失,已由徐君行可另录副本。”④《禹贡》第5卷8、9期合刊,1936年7月。森鹿三在这本重要的历史地理学刊物上发表过文章,不会不知道这条信息。某氏起到的是牵线搭桥的作用。日比野丈夫所说获得此钞本的1943到1944年间,森鹿三先是受华北综合调查研究所指派在华调查,后又出任满铁主持的《中国历代地理志汇编》的主编⑤李庆:《日本汉学史》第3部《转折和发展》,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72页。,那么这次购买极有可能是森鹿三亲自接洽完成的。船越昭生和汪辟疆等人同将得书的事情指向三十年代,指向熊会贞,貌似可以互证,其实更可能是森鹿三移花接木,用在中国广为传说的故事有意掩盖事实真相。

大时代波谲云诡的氛围和最终中日双方胜负的位势,让当事人内心承受了道德和政治的巨大压力。中日双方不谋而合地先是否认了此本的存在,然后徐行可用手上的另一个版本求得了信任,森鹿三则编造了看起来合情合理的学术故事。此时的京都本已不再是一部普通的钞本,而是一个充满时代政治风云印记的标本了。

五、森鹿三对京都本《水经注疏》的利用

在京都本《水经注疏》的书眉和行间,有不少铅笔和红色铅笔作的标点和批注,当是森鹿三校读所记。批注以校勘文字为主。或径以意校,如卷1第12叶后半面第6行“佛图记”,“图”字旁铅笔书一“国”字,表示为“佛国记”之讹;卷9第58叶前半面第2行“挺庭”,在“挺”旁红笔书一“掖”字,表示为“掖庭”之讹。或以别本校对,所用校本以《水经注疏要删》和《要删补遗》为主,因为他们是京都本的源头,这种互校的做法顺理成章。他不仅在眉批中标出“要删”、“要删补遗”、“补遗”字样,在正文中还用方角引号标出《要删》和《补遗》的对应文字。有的地方将异文注于行间,以二本校本书之误,如卷1第10叶前半面“为注水解祷”,“注”字旁注“治”;“乃纡之误”,“纡”字旁注“盱”,皆此类。有的则是将二本有而钞本无的文字录出,如卷1第9叶书眉:“要删补遗云,此注记作记,误。”所引即是《水经注疏要删》卷1的疏语。森鹿三还引用其他《水经注》版本补充疏语,如卷1第2叶眉批:“上曰增城。要删云……朱本、吴本作增,大典本、(黄本)、明抄本作层。又郭注穆天子传引淮南子作层城。”除了文字校雠,批注中也偶有考证文字,如卷7第7叶后半面杨守敬疏谓春秋时向地有三处,眉批则据《左传·襄公十一年》指出还有一个向,是郑地。

森鹿三对北京本也有利用的痕迹,如卷1第28、30、31叶书耳位置的字数统计京都本原缺,而北京本不缺。现在所见铅笔补写的“大一九一小三九五”、“大一一二小五五五”、“大一一九小五四〇”,应是据北京本补上的。卷1第1叶标题“河水”下引戴注,原作“近刻河水下云有一二等字”,森鹿三加入对调号表示“云”字当在“近刻”之前,北京本正作“云近刻……”,而台北本、《要删》、《补遗》、《续补》诸本并无此句,可见是据北京本改的。

总体而言,在未见到北京本和台北本之前,森鹿三仅能依靠《水经注疏要删》及《要删补遗》两种杨守敬在世时出版的刻本作为对校,这两本如前所述,虽具大纲,但考订较为粗疏,校勘成果不甚突出;并且森氏的校订集中在第1册,即《河水一》,其他各册则零星落墨而已,显得较为随意。这反映出他对这本书并无通盘校阅的计划,其中引《要删》等早期版本处,应是在未见北京本之前的批注;少量利用北京本的地方,则应是他在得到北京本之后为了查勘两本的关系而做的校对。

当年船越昭生向陈桥驿揭示此书时曾建议:“以后编纂新版本时,宜再与京都大学所藏钞本仔细核对,庶几采三本之长。”①陈桥驿:《评台北中华书局影印本〈杨熊合撰水经注疏〉》之“附记”,载氏撰:《〈水经注〉研究》,第431页。这个提议从校勘的角度来讲很正确,但船越昭生似乎忘记了,他的老师在译注《水经注(抄)》的时候也曾广聚众本,该书《凡例》就说“用戴震的《合校水经注》②应是以戴震校殿本为底本的王先谦《合校水经注》。作底本,杨守敬、熊会贞的《水经注疏》以及朱谋□、全祖望、赵一清、王先谦、岑仲勉等的校注作参考”,而书后所附森鹿三撰写的《〈水经注〉解说》一文,最后评论《水经注疏》,提到了北京本和台北本,却偏偏不提京都本。为何当年重金获得的珍本被轻易地遗忘了?难道在战败将近三十年之后森鹿三还担心会打开一个潘多拉的匣子?还是顽强地至少在书面上跟自己1948年的声明保持一致?其中的奥妙着实耐人寻味,而最大的可能,是森鹿三对此本有了明确的价值判断。京都大学藏本虽然与北京本的内容、形式高度一致,是最接近最终稿本的一个副本,但它的缺点却很明显,不但与熊会贞临终前使用的台北本有内容上的差距,而且在抄写质量上,并未后出转精,明显逊色于北京本。那么,从取得钞本到台北本出来的这二十几年时间,我们可以猜想森鹿三心理和认识上的变化:初获此本时,定然如获至宝,因此饶有兴致地用更早的《要删》和《补遗》加以校勘;而当科学出版社影印的北京本传到森鹿三手上的时候,他必定很快就发现了两本之间的关系,所以不久以后就干脆把它送给了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①[日]日比野丈夫:《杨守敬の〈水经注〉研究》,《中国历史地理研究》,第389页。,表明他实际上已放弃了这个十几年前辗转周折得到的钞本,在个人著述和公开的谈论中也都不再齿及。1964年后,在组织专门的《水经注疏》订补研究班以及编译《水经注(抄)》的过程中,此本一直束之高阁;等到“最后稿本”台北本出来,提供了更加完善的版本,它的作用就更低了。船越昭生说的不率先在日本出版的“口头协议”云云,或许是森鹿三为应对此本为何长期秘而不宣而制造的一种托辞罢了。

结语

抗战期间,郑振铎先生以“史在他邦,文归海外,奇耻大辱,百世莫涤”②《郑振铎全集》第6卷《劫中得书记·序》,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781页。为殷忧,故而号召同志,抢救文献。京都大学藏本《水经注疏》正是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产生的一个特殊版本,它的遭际见证了战争时代诡异的文献交流方式。它因超学术的压力而诞生,又因政治的原因被长期掩蔽。中日学人以各自的闻见和想像构造了关于其身世的不同传说,给从来就不缺乏话题的《水经注》研究又增添了一重故事。回归学术之后的京都本,它跟台北本、北京本的关系复成为研讨的焦点。通过版本的比对和记录的爬梳,可以推定此本当为徐行可1943年夏秋间到1944年依北京本抄录的,其中一小部分采用了徐行可的校订。而森鹿三除了少量利用《水经注疏》早期的刻本《要删》和《要删补遗》做了对校之外,未再专门研治。北京本和台北本的出现让它在森鹿三的学术生涯中再度隐没。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

G256.22

A

1000-9639(2012)04-0033-10

2012—02—01

李南晖(1970—),男,广东梅县人,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广州51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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