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性爱情叙事原型的传承
2012-01-22张月
张 月
(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爱情是人世间最为美好的事物之一,古往今来,为数众多的文人和艺人谱写出了无数有关爱情的不朽艺术篇章,如《乐府·上邪》、《梁祝化蝶》、《孔雀东南飞》、《牛郎织女》、《嫦娥奔月》、《天仙配》、《凤求凰》、《白蛇传》、《西厢记》、《长恨歌》、《红楼梦》等,当属爱情诗篇的精品。在这些作品中,区域性特征明显、名称及版本最多、故事情节在不同时代多有演变形态的,是《梁祝化蝶》。迄今,《梁祝化蝶》已成为人们最喜爱的经典作品之一,而且随着各种传媒通过多种形式的展演,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也越来越深地铭刻在越来越多的读者与观众的记忆之中。
有关爱情的艺术作品虽出自艺人的虚构,但其虚构并非完全系无中生有,实乃以现实为素材,以因果法则与意愿逻辑为根本而创生的。艺人以真实材料为虚构依据,借助想像的力量,构思、创造出艺术作品。艺人在创造的过程中,既遵循现实的逻辑,也遵循意愿的逻辑。不同个性的艺人有不同的偏好,他们多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更倾向于遵循某种逻辑为主进行创造,于是也就有了浪漫取向的作品与写实取向的作品。通过比较可以看出,《牛郎织女》、《嫦娥奔月》、《天仙配》、《白蛇传》等作品想像的意味较强,多源于浪漫的虚构,更多地遵循意愿逻辑;而《梁祝化蝶》、《孔雀东南飞》、《凤求凰》、《西厢记》、《长恨歌》、《红楼梦》则给人较强的现实感,其故事原型源自实际生活中的真人真事,艺人根据事实加以想像,创造出以写实为主、浪漫想像为辅的感人作品。《梁祝化蝶》是这类作品中最具典型意义的作品。据考证,故事的主人公梁山伯与祝英台,其原型源自实际生活中的真人,历史上不仅有着诸多记录有关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文献,而且与两人相关的具体物证也大量存在。这不仅引发了民间文艺工作者持久的探索热情,也引起了史学界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界人士的高度关注。
随着对文献与物证的逐步确认,人们关于《梁祝化蝶》的区域所属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议。经长期的论争与协商,人们最终仍无法达成共识。各方皆依据自己持有的文献记载或物证,来表明梁祝爱情传说源自自己所在的地区,并各自将《梁祝化蝶》作为自己的区域性非物质文化遗产,向国家非物质文化机构和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机构进行非遗文化名录的申报。
2006年5月,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机构已把《梁祝传说》收入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中,将其归入民间文学类,并撰文道:“梁祝传说自形成以来,主要流传于宁波、上虞、杭州、宜兴、济宁、汝南等地,并向全国的各个地区、各个民族流传辐射。在流传的过程中,各地人民不断丰富发展传说的内容,甚至还兴建了众多以梁祝为主题的墓碑和庙宇等建筑。”[1]行文刻意不提《梁祝传说》的诞生地,以规避可能出现的纷争。
一
《梁祝化蝶》,亦称为《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中国民间广为流传的爱情传说,大众对这一流传在民间的凄美的爱情传说耳熟能详;通过何占豪、陈刚等人改编,运用西洋乐器的成功演绎,《梁山伯与祝英台》也为西方人所熟知。可以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是目前流传域界最广、最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中国爱情传说。为数众多的人将《梁山伯与祝英台》比作《罗密欧与朱丽叶》,乍一看,两者却有几分相似,但仔细观看则可发现《梁山伯与祝英台》比《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情节上更为曲折,结构上更为复杂,故事本身更富于传奇色彩。从原型的意义上分析,两者大致皆可划在“爱别离”原型类别中。事实上,《梁山伯与祝英台》有多个版本,只有一种版本可以划入单纯的“爱别离”的原型类别,其他的版本则属于复合型原型类别,其中一种甚至与“爱别离”这种悲剧性原型类别根本无关,尽显喜剧色彩。
属于“爱别离”原型的是早期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版本,其基本叙事主题属于单一“爱别离”原型类别,其原有叙事起初写实意味较强,与文献上的记述较为接近,尽管后来其故事情节得以完善。这一版本以此方式讲述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的故事:相传在西晋时期,青年学子梁山伯辞别家人,外出求学,沿途邂逅女扮男装、志在求学的俏佳人祝英台,二人相遇甚欢,一见如故,情投意合,遂于草桥义结金兰,其后赴万松书院一同拜师读书。在书院就读期间,二人渐生爱意,朝夕相处,日久情深。三年过后,祝父思念英台,催归返乡,祝英台思念家乡与亲人,欲返家解思乡之情,梁山伯不舍,十八里相送,依依话别。经师母点通,梁山伯方知祝英台为女儿身,在师母指点下,携带祝英台留下的蝴蝶玉扇坠,前往祝家求婚,祝父拒其求婚,而将英台许配给马家公子,梁山伯闻之悲痛欲绝,顿感万念俱灰,后身患重病,加上思念英台,终不治身亡。闻知梁山伯的死讯,祝英台悲愤交加,遂感了无生趣。时过不久,马家公子迎娶祝英台,英台含怨被逼上轿,但要求绕道至梁山伯坟墓处与之诀别。行至梁山伯坟前时,祝英台下轿,为亡逝的恋人及自己的悲惨命运痛哭不已,终因悲伤过度而仙逝,死后被安葬在梁山伯坟墓的东侧。
然而,这样的叙事具有浓烈的悲剧色彩,尽管写实意味很强,与真人原型的实际情境接近,但在恪守好人好报、成人之美的传统的民间,却是一种有缺憾的叙事。人们不满于如此对待有关爱情的题材,抗拒其悲剧性的结局,遂对整个叙事尤其是最后部分进行改动,让一对生死相依的恋人最后通过化蝶的方式得以成双成对,将“爱别离”改为“喜相逢”,把“相爱的人不能结合”的结局,改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先前的悲剧转换成了正剧,单纯的“爱别离”原型转变成了“爱别离”加上“爱团圆”的复合式原型。
与此添加令人期许的罗曼蒂克式结尾的悲喜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版本不一样,湖北十堰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版本是情节与之大为迥异的版本,整个叙事充满喜剧意味。据称,这一由高霜木先生搜集、载入《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的版本,讲述的是一个另类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故事中的祝英台的父亲并非冷酷无情,亦不狠毒,倒是祝英台的嫂子颇为刁钻,居心叵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恋情虽历经波折,但最终并非以双双毙命而告终结,更无化蝶之说,而是最后喜结良缘,成就了一桩美满的姻缘。
从这三种不同的叙事版本中,我们可以看到三种迥异的取向,第一种取向注重与史实的对应,强调写实的维度,尤其是实际生活的悲剧性的维度,表达青年恋人在实际生活中的遭遇,尤其是因彼此家境与个人境遇差别太大而造成的悲剧性命运;第二种取向则更看重意愿的维度,重视人的精神价值的实现与生活疆域的开拓。虽也表现写实的一面,但更为重视主人公的精神层面的追求,为了凸显其重要性,这一取向的叙事加大了使用戏剧冲突、虚构与想像的尺度,刻意扩大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家境的差异。把梁山伯写成寒门弟子,出身卑微;祝英台家境殷实,祝父嫌贫爱富,严拒梁山伯的求婚,择婿大户人家马家公子,阻断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共赴爱河的现实之路,致二人命丧黄泉。但即使如此,也没有真正毁灭梁山伯与祝英台二人的不朽之爱,他们之间的爱感天动地,创造出了生命的奇迹。这一叙事以夸张的手法叙说祝英台祭奠亡故的恋人梁山伯时已立意誓以身殉,其哀恸感人泪下,也感动了上天,霎时间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梁山伯的坟墓爆裂开来,祝英台即刻奋力跃入坟中,坟墓瞬间复又合拢,此时疾风骤停,雨过天晴,天边高悬着一抹彩虹,梁山伯与祝英台双双化为蝴蝶,在晴空万里的自由天地之间翩翩起舞。此一叙事版本力图表明的是,爱情至高无上,能超越一切差异,战胜死亡。与前两种版本相比,第三种版本更注重实际生活中喜剧性的维度,真实生活中虽波折不断,未必事事如意,但积极应对,真诚相待,化解冲突,终能达成圆满的结局。
令人感到有趣的是,在十余种《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版本中,我们发现,多数的版本采用的是第二种取向,似乎这种取向的版本更加贴合人们内心的需求,更能在想像的空间中完成对美好恋情的成全。看来在《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一民间爱情故事的传承过程中,相比写实但略显平淡的版本,相比充满喜感但过于另类的叙事版本,人们更倾心于充满喜剧冲突、运用夸张、大胆的想像与美妙的虚构的叙事版本,并不断地对其加以演绎。在这种版本中,人们可以找到想像中的美丽爱情,完全遵循意愿逻辑,满足这样一种内心期待:爱情足以超越一切差异,打破所有的屏障,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二
凄美、哀婉动人的爱情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自出现至今已有逾千年的历史,这一爱情传说最初源于何时何地,历来说法不一。根据不完全统计,迄今国内确认的拥有完整叙事的版本已达十余种之多,其中较为著名的版本有:汝南版本、诸城版本、宜兴版本、杭州版本、鄞州版本、上虞版本、微山版本、《梁祝志》版本、十堰版本等。
汝南版本讲述的,是晋朝时期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马翔镇人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发生的男女爱情悲剧故事,整个情节与民间流行的说法大致一样,只是结尾处有两种不同的讲述。一种说,祝英台在下轿祭拜梁山伯时,乘人不备,撞死在柳树前,死后二人并未共入一穴,而是各居其墓穴之中,也没有双双化蝶;另一种说法则是,祝英台祭拜梁山伯时,惊雷劈开了墓穴,英台投身于坟墓,后二人化身为蝶,双舞双飞。
诸城版本讲述的,是一个山东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传说。故事中的主人公是山东诸城市北部的相州镇梁山屯村人,传早年家境富裕,其父曾办过塾堂,因积劳成疾,过早病逝,抛下山伯母子相依为命,后家道中落,沦为寒微之家。待山伯长到十六岁时,其母将山伯送至村西北三里远的小梁山的塾堂里读书,先生原系梁父至交,待山伯如亲人。不久在此塾堂,山伯结识男扮女装、前来求学的祝英台,两人同居一室,情深意长。三年后,英台学业完成欲归家,山伯依依不舍十八里相送,但依然不知英台为女儿身。面对山伯,英台爱恋之情虽难自抑,但无法说破自己实为女人,便提议为自家的小九妹作媒,许配山伯,并嘱山伯早日到祝家提亲。师母欲成人之美,遂告知山伯英台即是小九妹,山伯即前去提亲,不料祝父已强行将英台许配给马文才,山伯悔恨交加,终日思念,一病不起,不治身亡,年仅十九岁。闻山伯已逝,英台即在马文才迎娶之日,到山伯墓前祭拜,并最终上演裂冢化蝶这感人至深的一幕。在这一版本的叙事中,梁祝的故事比大多数已知的其他版本的梁祝爱情故事情节更为曲折,更具有戏剧性,更为哀婉动人。此版本所涉及的场景较多,在细节上处理得更好,层次感也较强。
宜兴版本称,祝英台的旧居位于宜兴善权寺之地,自幼年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即一起读书,长大之后游学访友,先后赴齐鲁、东吴等地,并渐渐在求学过程中产生爱意。后述的情节与民间流传的叙事基本上一样,据说,梁祝“化蝶”的情节最初是在宜兴形成的,这一说法亦获得学术界专家的认可。
杭州版本强调,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相遇之地是在杭州,他们在赴杭州读书的途中邂逅,一见如故,随之结拜为“兄弟”,而结拜之处“草桥”所指的,即是杭州东城望江门旁的草桥亭。后来他们前往万松书院拜师求学,这万松书院指的不是别的地方,就是西湖上的万松书院,当地民众亦称其为梁祝书院。书院在历史上曾多次更名,其前身为报恩寺,明弘治十一年改建,更名为万松书院。到了崇祯年间,万松书院被毁掉了,清康熙即位后,重建了书院,并将其更名为敷文书院。在这一版本中,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悲剧与我们所知的叙事如出一辙。
鄞州版本声称,梁山伯系浙江宁波所辖的鄞州人,而祝英台是位于杭州与宁波之间的上虞人,两人的故事不是我们所知的那样的悲剧故事,而是两个时代的人结为“阴亲”的故事。根据这一版本的叙述,主人公梁山伯原本是金代鄞州县令,他为官清廉,刚直不阿,执政为民,因得罪权贵,遭人陷害,被折磨致死,老百姓为了纪念他,为他修建了一座大墓。祝英台则是侠肝义胆的明代女性,喜杀富济贫,除暴安良,后亦为权贵所害。为了纪念两位一生为民的好人,当地百姓将他们合葬在一起,举行仪式,让二人结为“阴亲”。在鄞州,迄今依然可以看到梁祝故居、梁祝合葬墓穴。
上虞版本讲述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在祝英台这一角色上面着色较多。这一版本称,女主人公祝英台的故乡是山西太原,其祖先因南迁,来到此地定居,在上虞县城以教书为业,其子孙后代便在上虞各地安家立业。祝家家业殷实,曾富甲一方,其巨宅在战争中被毁掉,今遗址尚存,有记载祝氏家族历史的祠堂与石碑。此版本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与民间流行的版本大同小异。
微山版本,讲述的是另一个山东版本的梁祝爱情悲剧故事,此版本同样也是在祝英台这一角色上施以浓墨重彩。据这一版本称,祝英台祖籍为山东省西南部济宁市九曲村,其父亲是员外,但一生未得一子,甚为郁闷。祝英台深知父亲内心郁结,她为了为父解忧,于是男扮女装前去求学,结识梁山伯后,两人同窗三载,彼此情深意长,不料,梁山伯身染重病,终于不治,病逝在家中,祝英台闻之死讯悲痛欲绝,终因悲伤过度而仙逝。祝英台事父至孝,对梁山伯矢志不渝,从一而终,感动了当地的士大夫,他们为其修建合葬坟墓,将其葬在其中,以示纪念。
十堰版本讲述的,是个另类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爱情传说。这一版本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的发生地,是湖北十堰,证据是在十堰曾发现梁山伯坟及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墓碑。版本的搜集者是高霜木,不过这是喜剧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山伯与祝英台彼此相爱,其父并未从中作梗,也非铁石心肠,倒是祝英台的嫂子是个刁钻之人,居心叵测,喜欢无事生非,爱挑事端,在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之路上不时设置障碍。但二人克服了重重阻障,最终喜结良缘。
《梁祝志》版本,是有关梁山伯与祝英台爱情传说中最为另类、也最为令人震惊的版本。据《本衷册书》之《梁祝志》记载,祝英台系祝家公子而非千金,游学至红罗书院,遇梁山伯,二人日久生情,私定终身。两男人行夫妻之事三载,后为祝英台发小马文才发现,马文才大为惊骇,曾多次规劝祝英台迷途知返,祝英台不思悔改,反辱骂马文才。马文才愤而欲将此事告知乡邻,梁山伯与祝英台闻之畏惧,便密谋欲将其杀害,祝英台出面假称要向马文才道歉,将其约至书院后面,马文才到后,二人挥刀将其杀害,并割下其头颅。案发后二人被捕,判官不知如何定罪,随层层上报至朝廷,皇帝闻之大怒,与朝臣商议后,令先阉割下二人阳物,后砍去头颅,将二人躯体焚灰,洒在马文才的坟墓前,令行悖德反人伦之事的二人经受世人千年唾弃与践踏。
由于这种版本与民间流行的凄美的爱情版本大相径庭,人们不愿意相信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会发生如此有悖常理的事情,无法接受这种版本的叙事,所以这种版本遂为人们所摒弃,并限制在民间传播。据称,有关这一版本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只有在《本衷册书》之《梁祝志》中有记载,其他地方根本看不到。目前,仅有相当有限的圈子里的人知晓梁祝的这一版本。
三
《梁山伯与祝英台》原本只是一种民间文学叙事,却引发了三个领域中的人们的强烈关注。艺术界关注这一作品实属必然,而史学界如此关注这一作品多少令人感到意外。虽说我们自古就有文史不分家的传统,但在一家之中,两者还是有着清晰的边界。艺术重想像与虚构,其叙事多遵循意愿逻辑抑或人们愿意相信的现实逻辑,而历史重视的则是史实,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事件与存在的事物。如果说史学界热切关注《梁山伯与祝英台》已令人感到意外,那文化界尤其是非物质文化界人士对这一作品的悉心关注,就更加令人感到惊奇。然而,略加思考,就可发现其中的缘由。文学界历来有追逐其叙事的实际生活来源的嗜好,史学界为辨真伪,亦常介入此类事件之中。非物质文化界人士对此的关注,的确不是单纯出于对作品的喜爱,而是另有目的,他们对《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兴趣并不拘于这一爱情叙事本身,而是意在探寻它所代表的文化资源,以及其后可能由此衍生的文化产业。换言之,他们重视这一作品“并非由于它的含义,而是因为它的市场价值”[2]。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多方的努力皆使《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重要性得以凸显,令其研究得以深化,其成果首先显现在考辨与遗迹的发掘方面。时至今日,全国范围内已经发现的有关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遗迹有十七处之多,其中包括坟墓十处,读书处六处,庙宇一个,文献多件。
从文献上看,有关梁祝的记载,始见于南朝齐武帝时(公元483年-493年)《善卷崇记》,言齐武帝赎英台旧产建寺一事。南朝梁元帝时(公元552年-554年)《金楼子》一书,曰梁祝之事发生在晋朝。初唐(公元705年-732年)梁载言所撰的《十道四蕃志》对梁祝同冢已有记述。另梁载言在《十道志》上记载曰,善权山南,上有石刻曰:祝英台读书处。及至晚唐(公元851年)张读所撰的《宣室志》对梁祝事件作了修辞性的详述,“英台,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山伯,字处仁。……问知山伯墓,祝登号恸,地忍自裂陷,祝氏遂并埋焉。晋丞相谢安表其墓曰‘义妇冢’”①北宋徽宗大观年间(公元1107年-1110年)明州(今宁波)郡守李茂城写的《义忠王庙记》有着关于梁祝的记载。南宋乾道五年(公元1169年),张津《乾道四明图经》中说到,义妇冢,即为梁山伯祝英台同葬之地,且在县西十里处,有庙一座,并引用《十道四蕃志》的说法,讲到了义妇祝英台与梁山伯同冢。北宋咸淳四年(公元1268年)《咸淳毗陵志》记载说,祝英台读书处,称之为“碧鲜庵”。明代活埋庵道人徐树丕在其《识小录》中较为详细地记叙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传奇。
明代作家冯梦龙(公元1574年-1646年)在其《喻世明言》中的第二十八卷曾写到,祝英台系宜兴人,梁山伯是苏州人。在其讲述中,将祝英台许于马家的,不是其父亲,而是哥嫂。冯梦龙在其行文中还记述了地裂、入坟、化蝶等,二人“乃生为兄弟,死作夫妻。再看那飞的衣服碎片,变成两般花蝴蝶,传说是二人精灵所化,红者为梁山伯,黑者为祝英台。其种到处有之,至今犹呼其名为梁山伯、祝英台也”[3]。明朝另一位著名文学家张岱(浙江绍兴人)在其著作集《陶庵梦忆》第二卷《孔庙桧》一文中写道:“己巳,至曲阜谒孔庙,买门者门以入。宫墙上有楼耸出,匾曰‘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骇异之。”②上个世纪50年代,著名现代作家张恨水欲创作《梁山伯与祝英台》,为此他做了广泛的考察,根据民间的说法,他曾考证出梁祝的十处起源地,它们是:山东曲阜、甘肃清水、安徽舒城、浙江宁波、江苏宜兴、河北河间、山东嘉祥、江苏江都、山西蒲州、江苏苏州。
流传到海外的诗文亦可作为一种佐证。在五代十国至宋代(公元918年一1200年)时期,高丽王国时代的人已将唐代著名诗人浙江余杭人罗邺的七律诗《蛱蝶》辑入了《十抄诗》,七律诗中有“俗说义妻衣化状”的诗句,所指即为梁祝衣化为蝶的爱情传说。在中国宋代,高丽人曾编辑有《夹注名贤十抄诗》一书,诗集中不仅将罗邺的《蛱蝶》收录,且在注释中另附上《梁山伯祝英台传》。这一附录完整地叙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传奇,从祝英台女扮男装,到最终他们二人双双化蝶。
与文献相比,实物、遗迹更有说服力。依据魏晋史学家考辨,河南省驻马店汝南县马乡镇,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故事发源地。在汝南县,考古工作者发现了其故里遗址,现存的遗址有:梁祝墓穴、梁庄、祝庄、马庄、红罗山书院、鸳鸯池、十八里相送的故道、曹桥(即《梁祝化蝶》中的草桥),还有梁祝之师的埋葬地邹佟墓等等。
与中国梁祝之乡——千年古县汝南故里遗址相比,山东省济宁出土的遗迹亦不逊色。在济宁市邹县(今邹城市)的马坡,有梁祝合葬墓,墓前立有“梁山伯祝英台之墓”的石碑,济宁市梁祝读书处邹县峄山上有梁祝石像遗迹。在济宁的遗址中,最有分量是其墓碑。迄今据不完全统计,在全国已发现十座梁祝墓,此处所发现的墓碑据称是惟一的一块墓碑,尤显珍贵。碑文总计843个字,完整记述了英台男扮女装求学,与山伯相遇,同窗三年学习,英台思乡归故里,山伯知真相,登门拜访求亲,别后不到一年染疾,病逝家中,葬于初次邂逅处吴桥东。马家迎娶日近,英台思念山伯过度,悲绝而亡,同乡士大夫大为其感动,遂将其与山伯合葬。山东梁祝文化研究者据此认为,梁祝是山东济宁地区人,马坡是梁祝的故里。
宁波的梁祝文化研究者则认为,梁祝应该是宁波人,并以1997年7月在宁波的梁山伯庙出土一座晋代墓葬为证。据考证,墓的位置、规格以及随葬器物,与志书记载的梁山伯鄞县县令身份和埋葬地相吻合。史学界认定,实物资料真实可信。
依照官方统计与认定,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十座坟墓的所在地分别是:1.浙江省宁波市鄞县高桥镇;2.甘肃省清水县;3.安徽省舒城县昧心驿;4.江苏省宜兴县善卷洞;5.河北省河间县林镇;6.山东省嘉祥镇;7.江苏省江都县;8.山东省微山县马坡(今已毁);9.四川省合川;10.河南省汝南县。
梁山伯与祝英台读书处原所在地有:1.浙江省杭州市万松书院;2.江苏省宜兴县善卷洞;3.河南省汝南县;4.山东省曲阜市;5.山东邹县峄山(今存废墟);6.四川省合川。
有关梁祝的庙已发现一处,地点在浙江省宁波市鄞县高桥镇。
如果算上最近报道的在湖北十堰发现的梁祝墓,截至目前,国内发现的梁祝墓已达11座。而且据目击者60岁的王守刚回忆,20世纪70年代时,他曾见过两座碑,“上面的几个大字,他印象非常深刻:写的是‘祝英台’”[4]。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会有更多有关梁祝的遗迹、物证被发掘出来。
四
艺术界、史学界、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界为代表的文化界对于《梁山伯与祝英台》持久的关注及对与之相关的活动的热情参与,将其造就成为一种奇观。
在文学史上,从来没有任何一部其他的作品会像《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样引发如此之多的史学界人士的强烈兴趣,令其投入对作品客观真实性的考证活动中,史学与文学结盟,为文学中主人公曾为真实存在的人寻找证据。史学界用大量的证据再次向人们证明了文艺理论的一个基本论断:艺术来源于生活。与此同时,史学界也通过对这一作品的考证活动,取得了考据方面的累累硕果。
不仅如此,在文学史上也从来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会引起文化界如此高度的重视,会在史学界的考据基础上成为内涵丰富、开发前景广阔的文化资源,目前相关的产业项目业已开发出来,并已带来了丰厚的收益。
即使是在艺术领域,《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在文学史上,几乎没有任何一部作品会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被改编成如此之多的艺术版本:电影版、电视版、动画片版、戏剧版、戏曲版、舞台剧版、音乐剧版、演唱歌曲版、叙事山歌版、音乐版等,而且每一种版本中,还有不同的式样,如电影版中有不同公司在不同时期拍摄的由不同演员演出的电影《梁祝》。戏曲版有昆曲《梁祝》,有越剧《梁祝》,越剧《梁祝》采用的剧本是“徐进等于1951年根据袁雪芬、范瑞娟口述改编”的剧本,“越剧本既保存了原传说中人民性的精华,保持了民间创作朴素单纯的风格,又对主题进行了提炼。”[5]音乐版中有小提琴曲《梁祝》、钢琴曲《梁祝》、古筝曲《梁祝》等多达二十多个品种,其中以小提琴曲《梁祝》最为著名,这部由何占豪、陈刚等人改编创作的小提琴协奏曲,“采用越剧唱腔音乐为素材进行创作,对交响乐的民族化做了成功的探索。作品的呈示部、展开部、再现部3个部分内容分别取材于梁祝传说中‘草堂结拜’‘英台抗婚’‘坟前化蝶’三个主要片段。”[6]给人带来了一种别开生面的艺术表现样式,所有这一切,为人们欣赏《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一作品提供了多种可能性的选择。
然而,除了这些方面的重要性与外显性价值之外,《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有着更为重要的内在价值与意义。这更为重要的价值与意义体现在作品本身所包含的主题上,所承载的生命原型上。《梁山伯与祝英台》虽是一部区域性的作品(无论来自人们有争议的哪一个区域),但其所展现的,却是人世间爱的普同性主题——至爱。这种理想形态的爱是美好的,它源自内心,纯粹、洁净、超越功利,它不为财富、门第、名利所折损,矢志不移,坚贞不渝,它令人舍生忘死,生死相依,它肉身化生命的终极意义,是生命永恒的象征。作品中的主人公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的爱情,之所以能够感动我们,能够感动一代又一代的人,能够感动其他地域、其他族裔的人们,就在于它承载着人们内心中隐秘的渴望和终极的追求,象征着人们一生之中梦寐以求的理想,它闪耀着人性的不朽光芒,代表着生命的最高境界。
在人的一生中,财富是重要的,地位也很重要,但与理想的爱情相比,它们永远居于次要地位。爱情的价值永远高居于其他任何世俗价值之上,在相爱的人眼中,没有别的,只有爱情最为重要,爱情可以跨越金钱和地位铸就的屏障,甚至可以跨越生死的边界,让此世无缘结合的人在另一个世界中永远快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从原型分析的视角上观看,完整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所承载的是复合式的原型,即现实生命原型“爱别离”与精神生命原型“爱团圆”的复合体。从化蝶之前的情节上考察,《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叙事是典型的“爱别离”原型的体现,“爱别离”的直接意涵即为相爱的人不能结合,注定分离。但“化蝶”情节的接续是要给坚贞不渝的精神之爱一个圆满的结局。
无论从历史中还是从现实中,我们总是能够看到“爱别离”这种悲剧性原型事件在不断重复地发生,并反复出现在文艺作品之中。如《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与刘兰芝的爱情悲剧,陆游在其《钗头凤》中表达的他与唐婉之间的爱情悲剧,《红楼梦》里发生在林黛玉与贾宝玉之间的爱情悲剧,巴金在《寒夜》中描述的爱情悲剧,张洁在《爱是不能忘记的》里所展现的主人公的爱情悲剧等,皆为“爱别离”原型具象化的典型例证。而像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之类的作品展现的悲剧,更是这一悲剧原型的极端形式。“爱别离”作为一种原型,“来源于同一种经验的无数过程的凝缩。在这方面,它是某些不断发生的心理经验的积淀,并因而是它们的典型的基本形式。”[7]
作为一种原型,“爱别离”总是不可避免在人们的生活之中现身,并显示为悲剧,其根本缘由在于,有待物化形态的爱情在现实力量面前过于脆弱和无力。长辈、亲人(父母、婆婆、哥嫂等)的干预,家族不和与世仇、财富、权力、地位造就的巨大落差,不济的时运,彼此的误解,相互的猜忌,甚至于志趣的不同,观念的差异,欲望的不对等,品味的偏好等等,都会毁掉人们之间的爱情。在这类现实面前,物化形态的爱情常常不堪一击。从《梁山伯与祝英台》爱情叙事上看,仅仅是祝英台的父亲干预,就毁掉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现实生活中的美好爱情。无论是梁山伯的努力,还是祝英台的抗争,最终都未能改变实际生活中的悲剧性结局。然而,“爱别离”的悲剧通常并不表现为相爱的人在现实力量面前的屈服,而往往表现为他们为了爱情以死相拼,或以死殉情。这也正是爱情的不凡与伟大之处,是爱情显现的精神力量之所在。肉身化的爱情在现实中虽无力,但在精神世界中却强大无比,足以让沐浴爱情光辉的人蔑视死亡。
“爱别离”曾被佛教列为“苦谛”之中的“八苦”之一,在“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序列中排第六位。佛教认为“爱别离”是人生的一种常态,万法无常,爱别离之苦,任何人都无可避免。即使如此,人们在精神上追求爱之圆满的梦想始终并未失落,人们在追求理想之爱的路途之中从未在精神上向现实屈服,而始终把实现这一梦想作为人生的最高目标之一。
这就是为何《梁山伯与祝英台》在情节设计上要采用“化蝶”的原因。“爱别离”作为一种现实的爱之原型是真实的,“爱团圆”作为一种爱之精神原型同样也是真实的。为了实现这一精神原型指向的人生目标,人们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事实上,“爱团圆”这一原型是极具理想色彩的原型,它经常出现在神话、童话与传奇之中,也献身于喜剧与悲喜剧作品之中。“爱团圆”是人们理想生活的希望所在,也是生命的终极价值与意义所在,从其属性上看,这一原型具有绝对性,它始终驻足于人们的灵魂深处,并在适当的现实情境中现身。即使是从现实的层面来说,“爱团圆”精神之爱原型的具体对象化同样也是可能的,因为它同样也来自生命经验,来自一代又一代人的集体经验的积淀与浓缩。人类世界的生活历来就有可畏的一面,同时也有欢乐的一面。生命有悲有喜,当爱情遭遇挫折和阻击,以悲剧收场,“爱别离”的影子就会浮现;而当所有的现实的障碍都被消除,爱情以喜剧告终,“爱团圆”的模样即会在背景的深处闪亮。生活中有悲剧,亦有喜剧,更有悲喜剧。
有人认为,《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二人逝去后设计的“化蝶”的情节,未能使这一作品一悲到底,冲淡了作品的悲剧性力量,重又落入了大团圆的窠臼,并以西方的悲剧作为参照,对此进行指责和贬低。笔者对这一看法并不认同。笔者始终都不认为,悲剧是最高的艺术品类。喜欢悲剧原本只是人们的一种偏好,对此偏好无需指责,但也无必要执着于这种偏好来贬低其他类型的艺术。实际上,悲剧只是执着于人生可悲的一面的深度表达,深刻但片面,生活中可喜的一面亦需使用适当的艺术形式来展示,需要用喜剧来体现。
毋庸讳言,生活的的常态原本悲喜交加,时常既有可悲的一面,又有可喜的一面,因而用悲喜剧来表现最为合适,这样的艺术形式表现的人类生活图景最为完整。
因此,《梁山伯与祝英台》结尾处“化蝶”情节的设计,绝不是狗尾续貂,而是为了作品的完整与圆满所做的卓有成效的努力,将人类生活的两个层面的真实,尤其是将爱的精神诉求的绝对性及最终实现的可能性充分展现出来,是完成作品的成功之笔。这样的情节设计与人们内心对生命完整的追求相对应,自然会引起人们最为普泛意义上的共鸣。从人们对《梁山伯与祝英台》版本的选择上即可以验证这一主张。《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版本之中原本就有完全悲剧化的版本,在这样的版本中,既没有死后的合葬,更没有双双化蝶。其他的版本大多数是有着“化蝶”情节设计的版本。从流传至今的版本来看,人们选择的版本几乎全都是有着“化蝶”情节的版本。
从《梁山伯与祝英台》爱情叙事的传播维度上,亦能看出这一作品的成功之处。由于这一作品展现的主题与人们内心追求的爱情理想高度对应、契合,引起了人们强烈的共鸣。人们悦纳它,对其接受的程度相当高,有化蝶情节设计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不仅在各地汉族中广为传布,在少数民族地区的人们中间也广泛流传。不仅在我们的近邻朝鲜、韩国、日本等国家传播,也在欧洲、美洲等国家的人们中间传播,为人们所喜闻乐见。可以说,《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一爱情传说,承载着人类世界普适的生命原型,展示出具有普世价值的主题,这令其获得了强大的生命力与恒久的魅力,也使它成为最受欢迎的、传播领域最广的中国民间爱情传奇之一。
注释:
①清翟灝编:《通俗编》,乾隆竹简斋本,第三十七卷。
②王云五主编,张岱撰:《陶庵梦忆》,第九页,中华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
[1]本书编写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大观[C].北京: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06:7.
[2][英]约翰·伯格.观看之道[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明]冯梦龙.喻世明言[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5:317-318.
[4]程晓洁.十堰“山伯坟”疑为“梁祝墓” 官方征集遗迹线索[N].武汉晚报,2012-07-05.
[5]江曾培,主编.文艺鉴赏大成[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509.
[6]百科全书编写组.中国大百科全书·精华本·第三卷[Z].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1:2414.
[7]荣格.心理学与文学[C].冯川,苏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