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现代性与社会现代性的逆向流动
——汪曾祺小说的一种解读
2012-01-22许晶
许 晶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234)
汪曾祺在六十余年的写作生涯里,为我们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小说,如《复仇》、《鸡鸭名家》、《异秉》、《受戒》、《大淖记事》,或以回忆的视角展示人们纯净自然的性情,或以平淡的语调讲述时代给人的内心造成的波澜。无论是纯然性情的恣肆意境,还是切中时弊地介入社会,都表达了他对现代性多重而复杂的思考。美国学者马泰·卡林内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提出“现代性具有两重性”,即审美现代性和社会现代性。这两者在现代性体系中呈逆向流动,形成既强烈对抗又相互融合的结构系统。从文学反观,社会现代性以物质的丰饶、制度的有序为旨归,它是促使国家前进的一种动力,甚至对舆论起主导作用。而审美现代性以人类精神的充实、灵魂的安适为价值尺度,它并不能独自解决当下社会面临的问题,也不能取代社会现代性强势推进的动能,但在克服或改善社会现代性所带来的消极作用方面,发挥着中和、纠偏的平衡作用。表面上,审美现代性常常以挑战的姿态和反向步调对社会发展中的事物进行批判与清理;实质上,审美现代性与社会现代性在时代发展的终极目标上是殊途同归的。它们的区别仅在于:审美现代性极少具有时间上的“进步”的性质,它呈现出情感逆行和圆点思维的态势。
一、审美现代性的情感逆行与圆点思维
汪曾祺的小说大多是以遥忆往昔的回忆视角,舒缓平和地塑造情感的乌托邦,透出一股田园牧歌般清新自然的气息,呈现给我们一片和谐自然的适宜乐土。他“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士大夫”情绪无形中为小说增添了飘若流云、行似清风的情调。20世纪40年代,汪曾祺在西南联大时期的小说《复仇》、《小学校的钟声》等,把意识流作为艺术的一种重要美学原则来运用,行云流水的情绪与毫无规则的思绪,最真实地逼近了个人的心理世界。同时期的巴金、沙汀的小说,则多从社会生活中的阶级、矛盾的二元对立模式入手,展开时代背景下的群体画像。巴金的《憩园》,通过情节上的交织勾连,将两个家庭的兴衰对比映衬,批判了旧式大家族的生活观念对人性的腐蚀。巴金将悲剧性的根源直指封建家族文化制度。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则通过国民党基层政权代表联保主任方治国和地方实力派豪强刑么吵吵的冲突,深刻地揭露了20世纪40年代国民党兵役制的黑暗和基层政权的腐朽。这些都是从阶级、矛盾入手处理人际间的情状。对于中国的人与人之间的结构关系,社会学家费孝通认为它是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越远,也愈推愈薄 。如果说费孝通从社会学角度表述了人与人之间的结构关系,汪曾祺则从文学方面阐释了以“己”为中心的情感结构。小说淡化了阶级斗争的时代主旨,以“我”为原点,娓娓道出身边的百态情境。让人物活在情感中、心灵中、思域中,某种意义上区别了当时的阶级文学,这也就是汪曾祺的“人”的文学。《鸡鸭名家》以“我”的视角,描写了身怀一技的底层手艺人和商贩热爱生活、苦中作乐的精神面貌。蕴含于其中的平凡人的诗意生活,不仅表现了汪曾祺朴素的文学观,还复活了在现实霸权压抑下对人的本质力量的想像,回避了当时以时代为准则,以社会为导向的被动牵引,真正做到了为生活而活,为自身而活。及至20世纪90年代,他关注的目光依旧投放在人本身。1993年发表的《小姨娘》中,“我”近距离地见证了小姨娘的人生,我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亲缘关系,“某个时期,我们住在一个家里。”年轻的小姨娘清新自然,私奔后,在生活和生存的压力下她逐渐变得庸俗无知。小说中的“我”不是社会、时代的陪衬物,以一个无关紧要的尴尬角色出现,不是以阶级利益作为生活的风向标来看待小姨娘的行为,而是从属于生活,是环境中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真正的“自己”。
在汪曾祺的小说中,情感逆行不仅表现为摒弃阶级对立、以“己”为中心的人物关系,还表现为克服客观现实,以一种“接近存在”的姿态诗性展现“生活本真”。沈从文曾引用西方唯美主义大师王尔德的话:“叙述美而不真之事物,乃艺术之正务。”“文字之美妙,即在于能使不生存的人物能生存。”汪曾祺深受沈从文这种美学思想的影响,在《异秉》中,他起笔大篇幅描写王二卤货摊子的陈设及其生意发展的过程,却不流俗于讲民间故事,它的审美旨趣在篇末由张汉一语道破:人们将命运降低为可以在茅房里暗暗操作的发迹诀窍。汪曾祺在这藏污纳垢、瑕瑜互见的真实生命中调入美丽的悲凉,“写出生命粗糙背后的精致,卑微底下的庄严”。汪曾祺的小说呈现给读者的是一群生活在纷扰世界和艰难时世中的谋生者,他们大多是一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这些人身份卑微轻贱,汪曾祺却能挖掘出他们营生手段的艺术美感。余老五炕鸡不差毫厘的精准能力,陆鸭对别人失散鸭群的神秘控制力,戴车匠用桦木车床车二尺长的大滑车和极小的螺丝弓的手艺,岁寒三友们各自独特精湛的技艺。汪曾祺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发现美的元素,在真的表达与美的诉说间构成一种动态的和谐。这种审美意识不单汪曾祺独有,千百年来人们不曾停歇对美的追寻,美学大师朱光潜曾有过如下论断:“艺术是一种精神活动,要拿人的力量来弥补自然的缺陷,要替人生造出一个避风息凉的处所。它和实际人生之中应该有一种‘距离’。”若小说摒弃“距离”过分求“真”,就会造成材料的膨胀,言义的脱节。陆文夫在《美食家》中过多“真”的填充,使得小说炫耀意味浓重,大量民俗材料与时代观念没有构成融洽协调的关系,使得艺术价值上有顾“真”失“美”之憾。调整好艺术与现实之间的游移尺度,诗性地展现生活本真,小说定会绽放出“美”、“善”的流光。
审美现代性的另一表现是汪曾祺小说体现出的圆点思维模式。一时代有一时代的主流美学认识,在西人那里圆点思维表现为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此消彼长、相互替代;在汪曾祺的小说中表现为现代派手法和传统文化的生发回复、运行成风。阅读他早期的小说《复仇》会觉得文字飘渺、逻辑不通,主人公缘何在费尽千辛万苦找到杀父仇人后又放弃复仇,这个难以接受的结局其实暗合了萨特的存在主义理论,它验证了世界的荒诞和生存的虚空。实际上,主人公放弃复仇也意味着人生有了新的意义,他获得了真正的人生自由和生存意义。如果说汪曾祺早期小说中现代派手法的运用是出于西南联大时期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下的试笔,那么八、九十年代的现代思想则已出于内在的、自觉的生命体验,并化为与他心灵相通的一种生命哲学和美学原则。他在谈到自己后期的小说与现代主义的关系时说到:“《大淖记事》里写巧云被奸污后第二天早上乱糟糟的、断断续续、飘飘忽忽的思想,就是意识流。《钓人的孩子》一开始写抗日战争时期昆明大西门外的忙乱纷杂的气氛,用了一系列静态的、只有名词、而无主语、无动词的短句……也颇有现代派的味道。”先锋派作家格非认定汪曾祺是先锋小说的重要源头,足以见出他的现代派手法在当时强有力的影响。
传统的士大夫情怀蕴藉于汪曾祺的思韵中,千百年来的文化精髓流淌在他的血脉中,这些都化为源源不断的营养滋润着他的心灵净土。汪曾祺吸纳了归有光随事曲折、若无结构的行文特点和桐城派提放断连、疾徐顿挫的散文风貌,小说人物往往以剪影形式出现,讲述人物和事件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营造意境、渲染氛围。20世纪80年代,文学一直沿着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的路子向前发展,大多数作家采用“情节模式”在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结构中介入社会往昔与发展的各个角落。汪曾祺没有趋于先锋文学的激进实验,没有走向现实主义的强烈批判,他巧妙地回避了主流文学的引导和政治话语的限制,重视独特情调的表现。《受戒》凝聚了汪曾祺三十多年创作空白期所积蓄的生命能量,其审美色调带有传奇的悠然雅致与唐诗的流盼风韵。他将五个和尚的故事并置于小说文本,背景不断地在水乡风光与世俗生活间流转,小说结构看似散漫,实则严密的逻辑已在他的思维中转化为柔美的情思和深刻的命题。他以明子和小英子之间青春盎然的生命活力、人们恬淡自然的生存方式为旨归,用自然浅淡的笔调展现一派田园牧歌般清新纯净的悠然境界。他90年代创作的《聊斋新义》,更是放大了自己的心性轨迹,以隐喻的方式与时代对话,文字间看似写的是古人,其实渗透了现实中人的苦乐哀愁。其中《同梦》的写作风格既吸收了现代主义的飘逸,又汲取了宋词的婉约,于小说间造成一种扩张效果。这种现代派手法的复古变形,在美学道路中开辟出一条清新的小径。
这种现代与传统交汇复归的圆点思维模式在汪曾祺的小说中联袂而下,行则行得一气呵成,止则止得恰到好处。对于现代与传统的关系,王一川曾说过:“新与旧,现代与古代,中与西等矛盾缠绕在现代性体验中。新与旧的缠绕不宜被视为简单的‘过渡’,而应被视为现代性体验本身的内涵。也就是古典性因素与现代性因素的重叠本身构成了现代性体验的内涵。”现代手法的运用和传统精髓的吸纳在汪曾祺的思想中汇聚成一条俊逸的长河,使他的小说在含蓄蕴藉的话语中达到“秘响旁通,伏彩潜发”的效果。
二、社会现代性的潜藏与生发
“斑斓视域,广袤情思”,作家的主体精神与作品内容有时也存在某种程度的偏离。鲁迅在《“题未定”草(六)》中,曾以陶渊明为例,说明作家意愿与文本意蕴的错位。“陶渊明除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当下,对汪曾祺小说评价使用最多的词莫过于“清妙韵致”、“恬淡情调”,这些优美的言辞如同朦胧的月色掩盖了他小说的真实底色。“言”背后的“义”,“文”蕴藏的“思”,才是他小说价值理念的真正体现。汪曾祺并不认为自己的小说“淡化了历史”,“通篇是美的气氛”,他说:“完全没有教育作用只有美感作用的作品是很少的。除非是纯粹的唯美主义作品。写作品应该想想对读者起什么样的心理上的作用。”孙犁的小说《荷花淀》,表现抗战生活,同样散发着如诗如画的水乡气息。汪曾祺的小说亦然,他的《大淖记事》以古典浪漫主义的情感色彩讴歌了善良的人性与美好的情怀,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静安逸的生活在“大淖”。突如其来的厄运降临在巧云身上,在经历了被刘号长霸占、十一子受重伤后,她仍积极坚定地面对生活。这个地域空间不只是一个象征意义上的乌托邦,还具有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作者拂去经济膨胀期人心染上的尘埃,写出异质文化下桎梏思想的因素,消解迷乱外物对单纯内心的干扰,让人们坚定地走向自然,走向生命本真。从微观聚焦,“大淖”脱离时代主流,是一个理想的桃花源;从宏观总揽,它正是“五四”以来的启蒙思潮或新时期以来的寻根思潮在价值理念上的回溯。
1985年前后,寻根文学高烧不退,韩少功、李杭育、郑义、乌热尔图等作家不约而同地把写作触角伸向原始的秦风汉月,把理想的种子撒向神秘的山川大漠,这种反线性“进步”的思维模式愈演愈烈的结果:逐渐远离生活本身,甚至沦为了家族野史、村落民宅的絮语。汪曾祺的小说也时常追忆业已逝去的文化,但出自对生命的真切体验,他的小说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汪曾祺时常沉醉于醇香厚重的生活趣味中,发掘风土人情中的恒久魅力,感慨时代压力下无处呐喊的生命悲凉。《陈小手》中,为难产的团长太太成功接生的陈小手,结局却是一命呜呼。团长的一声枪响,洞穿了汪曾祺刻意营建的平淡与和谐,陈小手的一汪鲜血足够将流氓时代的丑恶真实映现在广袤的天幕上,这是强权压迫下的曲折的悲惨命运。《寂寞与温暖》中,年轻的女技术员沈沅因业务能力突出被打成右派,从精神崩溃到平静生活,再到怀揣对未来的希望。这是阶级对立中淡然处之的生存状态。汪曾祺哪里只是凸显自然风物的悠扬韵致,他明明是在为生命立言!告诉人们“能于困苦卑微的生活中觉得快乐,在没有意思的生活中觉出生活的意思,这才是真正的‘皮实’,这才是生命的韧性”。在他看来,人生的乐趣就在于这苦与乐的纠缠,既能承受生命之轻,还能体验苦中之乐,才更见出人的生命力量。于是,人们平日的本来样态,以及生活的复杂性、多义性进入了汪曾祺的小说文本。汪曾祺的这种小说观念与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观念极为相似,“只有在艺术把生活变得毫无秩序,就像生活本来的样子时,我们才更接近于真理;只有当艺术这样重新安排生活时,它才向我们提供了代替物、代用品、假设”。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真正的生活、自然的人生!与“皮实”的生存法则相比,锄奸扶弱、大公无私纵然是倡导与歌颂的终极目标,但不免过于理想化,汪曾祺笔下的生命才更见真实,也愈发显出其生命活力。
此外,汪曾祺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有着相同的意味。《黄油烙饼》,由孩子的视角描绘了在极左路线指导下生活的辛酸。当时国家大炼钢铁,大办食堂,企图一步跃进共产主义社会,不久,粮食供应不足加上三年自然灾害,全民陷入了饥荒。许多像萧胜奶奶一样的人,在错误体制的指导下活活饿死。萧胜步步紧逼地追问爸爸,为什么干部们与群众分开吃饭,还能吃上香甜的黄油烙饼?孩子陌生化视角下的常见情景,愈加彰显当时的荒谬体制。
在抒情与言志的问题上,汪曾祺曾说过:“不要把美感作用和教育作用截然分开甚至对立起来,不要把教育作用看得太狭窄(我历来不赞成单纯娱乐性的文艺这种提法),那样就会导致题材的单调。美感作用同时也是一种教育作用,这是医治民族的创伤,提高青年品德的一个重要措施。”即便在政治高压下的十七年时期,汪曾祺改编的《沙家浜》以一种人民喜闻乐见的审美娱乐形式出现,民间“一女三男”模式也不会显得俗气、生硬。在文学的长河中,“我们不一定非要托尔斯泰化,不一定非要变成卡夫卡,汪曾祺用汉语完美生动地表达了丰富深刻的文学命题。”纵使在那痛斥控诉、焦虑困惑的时代潮流中,他清新淡雅的格调有逃避责任、“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之嫌,但是情感的平淡不意味着主旨的浅薄,情节的散漫也不能说明思想的片面。汪曾祺在审美现代性与社会现代性的逆向流动间找到平衡点,在主流文学的浪潮中开辟出一脉之流。
三、审美现代性与社会现代性的逆向同构
马克思·韦伯认为,随着经济的迅猛发展与宗教凝聚力的弱化,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间的逆向张力愈发紧绷。其中,价值理性强调的是实现目的的动机和手段的正确,而不究其结果如何;工具理性则纯粹从效果最大化的角度考虑,漠视人的情感和精神价值。这与马泰·卡林内斯库关于审美现代性与社会现代性的冲突这一概念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过分强调价值理性使新时期文学走上一条极端功利化的道路。一些作家把形式、技巧当作内部研究的内容并无限夸大文学的审美特性,无视生活的基本内容,缺乏对社会、人生的深刻思考,把语言风格和个人体验当作写作重心。实际上,脱离功能意义的文学审美只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没有本质内容的艺术形式也只是不知所云的文字游戏。随后,在大众文化、后现代思潮的冲刷下,文学又回归常态,开始了审美艺术与现实关怀的双向并举。汪曾祺的小说在两相结合的基础上深层体现了一种诗意的社会现代性,这种诗意表面上与他怀念过去、否定现实、树立理想世界的社会现代性构成某种悖逆、质疑、反讽的复杂关系。实际上,刚柔并济的圆融赋予了他的小说生生不息的艺术魅力,使其既以鲜明的价值理性在时代潮流中异军突起,又因它深刻的工具理性于文学长河中熠熠生辉。
汪曾祺的小说思想比较隐曲,他将严肃的现实批判化作平易近人的民间诉说。在工业化浪潮的推动下,自然淳朴的人性渐渐被利益侵蚀,如何摆脱物质对人心的扭曲,成为摆在汪曾祺面前的一个紧迫问题,他的小说也对这些问题进行了人文关怀。《落魄》中,精明的南京人一步步地把小饭馆从扬州人手中夺过来,南京人追逐利益、工于手段的生存哲学为汪曾祺所鄙夷,他推崇的是扬州人的自然适得的生活方式,爱的是这些自足自得的小商人、小手工业者。《异秉》中,善做卤味的王二,“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成一个葫芦形”的精湛手艺,《鉴赏家》中,季匋民“画两笔,凑着壶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执笔接着画”的潇洒剪影,无不是一个个自得其乐、随遇而安的适然个体。郜元宝在评价汪曾祺的小说时说:“读汪曾祺的小说,看不到居高临下的启蒙者对黥首下愚的面命耳提或施舍怜悯,也看不到逆子谪臣的忧天与顾影自怜,只看到无数小人物和汪曾祺一起呼吸,一起说话,一起或悲或喜。世俗生活在汪曾祺笔下具有了同艺术品一样的美学价值,这既是他靠近时代的写作手法的妙笔志趣,也是他注重思想传递的观念意识的永恒追求。汪曾祺的这种民间艺术与时代精神为小说两翼的文学理念,同样也是贾平凹的文学追求。20世纪80年代,贾平凹的小说大多写的是陕西农村的平凡小事,没有过于直白地依赖集体记忆进行时代性的回顾,有的只是与生俱来的农村知识分子的原始情感,以及建构精神家园的旨归。90年代,无论是表现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的《废都》,还是探讨城市化进程中农业文明的命运问题的《土门》,抑或是刻画市场经济时代人性失落的《高老庄》,无一例外,都密切关注着时代变迁下人的精神动态。这不仅与介入当下的社会呼吁相通,也与自然朴素的美学风格形成互动,丰富了文学领域的异质话语。
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二律悖反现象,常常使一些审美意味浓重的小说呈现出落后于时代的印象,其实不然,它们在激烈碰撞的强劲张力下形成了相得益彰的辩证模式。工具理性固有其不可替代的主导地位,价值理性同样存在不可忽视的强力,汪曾祺站在两者的交汇点上,以和谐圆融的境地为个人的美学理想,以不同于流俗的生命感悟为作家的社会意识,平和自然地融合了恬淡从容的审美特质与贴近人生的时代内蕴,使得逆向流动的审美现代性与社会现代性同质共生,抵达人性的现实关怀和灵魂书写的永恒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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