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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老与林老:短篇圣手·文坛双壁——编余丛谈

2011-11-20徐兆淮

扬子江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钟山笔会二老

徐兆淮

如果说,文学期刊如林,作家作品如潮,乃是上世纪80年代新时期文学的一道亮丽的景观,那么,创造这道景观、组成作家队伍的主力军,便是一批“右派”作家和知青作家。创办于新时期的《钟山》杂志正是以这批作家为主,组建成刊物蔚为壮观的作家队伍的。

然而,在多元化的文学格局中,至少谁也不能忽略另两类颇有实力的作家:一类是介于“右派”作家和知青作家之间的中青年作家,如刘心武、张洁、冯骥才等;另一类则是出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中老年作家,那就是汪曾祺与林斤澜等人——新世纪以来,人们常喜欢尊称他们为汪老和林老。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汪曾祺与林斤澜这两位在当时文坛颇为活跃、又颇受众人尊敬的作家,曾经给予《钟山》和我许多真诚的帮助,我曾编发过他们不少的作品,也对二老作过多次的家庭拜访,如今二老都已作古,我却忘记不了这两位为《钟山》撰稿、为刊物增光添彩,以及二老参加《钟山》笔会和学术讨论会时的情景。他们的言谈举止、为人为文,自然又不同于“右派”作家和知青作家们。

尽管在我看来,汪、林二老的创作个性和风格都各有自己的鲜明特色,如汪老为人的恬静随缘,为文的淡泊委婉,人称他的小说为诗化(散文化)小说;林老为人的和善通达,为文的怪异突兀,人称他的小说为怪味小说。等等。但他们的创作经历和文学活动,毕竟有不少共同之处:他们的创作活动都开始于解放前;解放后五六十年代虽不时地从事小说与戏剧创作,但终因不愿趋时媚俗,而很少受到当局的垂青与褒奖,直到新时期以来,他们年过五旬焕发创作青春之后,他俩的创作才得到应有的评价与肯定,并难得地受到众多中青年作家的高度尊重,被推为全国短篇圣手、文坛双壁。我与《钟山》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结识并与他俩友好合作的。

汪、林二老与《钟山》似乎特别投缘,与后辈作者、编辑也特别友好,这首先是因为二老为人特别谦和随缘,为文淡泊宁静。上世纪80年代,我代表编辑部去京作家庭拜访,那时汪老仍然住在蒲黄榆路,只见他家中虽拥挤局促,但年近6旬的汪老夫妇,待人却很热情诚恳,显然一副老派文人的气派。而林老在西便门的住所则稍宽敞一些,客厅书房里一面墙全是平整的书架,另一面墙则大都是各种品牌、格式的酒瓶。可见,林老的饮酒嗜好,实在已非一般文人可比。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钟山》曾举办过多次文学笔会和学术研讨会。举凡在汪、林二老参与的这类会议上,我和编辑部同仁都会发现,与会的许多中青年作家(包括名噪一时、风头正劲的先锋作家),都对汪、林二老表示出特别的尊崇与敬重。究其原因,我以为主要是汪、林二老独特的为人作派、创作风格和显著的创作成就。我清晰地感觉到,汪、林二老与这些青年作家之间的和谐互敬的关系,实在是某些老资格的革命老作家们难以企及的。虽然,汪、林二老都持传统写法,皆为传统文人,却颇受青年作家、青年编辑的尊崇,众多读者的喜爱,青年评论家的好评。究其原因,大约都与汪、林二老为人为文、创作经历与人生道路,甚为有关。

作为上世纪二十年代出生,又缺乏延安革命经历的作家,汪、林二老虽然早在40年代已经显示出良好的文学才华,开国初又写出了一些作品,甚至,早在60年代初,文学大家老舍先生就力荐汪、林说:“在北京的作家之中,今后有两个人也许会写出一点东西,一个是汪曾祺,一个是林斤澜。”但据我所知,终因他们的创作一直不趋时不媚俗,“甘居文坛边缘,固守文人的寂寞”,更不求大红大紫,汪、林二人的创作也便一直不甚被官方看好,也与各项褒奖无缘。因而,建国17年来,汪、林二老一直处于文坛边缘,长期遭受冷遇和怠慢,也就并不足为怪了。好在汪、林二老一向性情淡泊随缘,只求以酒画作伴,一时间倒也乐在其中了。

在新时期的诸种文学潮流中,汪、林二老显然都不是引领潮流的代表人物,但他们长期坚守文学审美本性及独特的艺术风格,在上世纪末,终于赢得了文学界普遍的敬重与好评。

其实,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这两位专心致志于短篇小说创作,并被誉为“短篇圣手”、“文坛双壁”的作家就同时有短篇《大淖记事》和《头像》荣获过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随后,他们的小说集、散文集和新作才得以不断出版,并受到更多的期刊与出版社的青睐,被邀请参与各类文学活动,在国内外文学界产生较大的反响。即使如此,我仍忘不了1980年前后,汪曾祺的短篇《受戒》发表后,我所在的出版社领导曾有人怀疑、指责作品中的人性描写过于露骨和低俗。

可创办于1979年的《钟山》杂志的编辑同仁们,从主编到年轻编辑均无不喜欢阅读汪、林二老的作品的。作为期刊的中年编辑,我遂于1983年3—4期分别以“作家之窗”专栏隆重推出汪、林二老的短篇新作、作品目录,并邀请著名评论家雷达和谢冕、陈素琰夫妇为二老撰写作家论。这种优秀作家与优秀评论家的最佳组合,不仅改变了作家与评论家长期存在的对立关系,而且也为读者解读作家作品,提供了较佳的范例。因而,这种大体依据文学规律和美学标准的批评方式,基本结束了评论家只能根据现时政治需求和政策条文批评作家作品的弊端,所以,《钟山》的“作家之窗”专栏甚受读者的喜爱的同时,也吸引了不少著名作家的关注目光,也就并不奇怪了。

据我所知,汪曾祺和林斤澜原都是出生外乡又长期生活、工作于北京的作家。这一生活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作家作品的题旨的取向:既有童年视角和童年旧事的叙述与忆旧,又有对北京市井生活和凡俗人生的描绘。正是这种独特的生活经历和文学创作上的美学追求,制约着、影响着汪、林二老的创作走向和创作成就。在一定程度上,这情形倒有点像浙江籍作家鲁迅、茅盾,四川籍作家巴金、郭沫若离开家乡后的创作状况。

如果说,汪曾祺新时期的代表作《受戒》、《大淖记事》,林斤澜的代表作《矮凳桥风情系列》,都是忆念家乡之作,那么,发表在《钟山》1983年上的短篇新作《短篇三题》(汪曾祺)和《紫藤小院》(林斤澜)便都属于描绘京都和外省凡俗人生的一类小说。前者以舒缓的散文笔调写了“我”眼中几个小人物的片段生活情趣,后者以凝练传神的文笔写了“文革”中发生的一桩市井小民因养猫而致死的悲情故事,但却有着独特的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迥然有别于80年代初期的文学主潮和当时风头正健的走红作家。可以说,正是由于汪、林二老的创作,这才开创了新时期文学的多元化的格局,丰富了新时期文学的审美品格,也赢得了评论界的认可和读者的喜爱。

大凡熟悉当代文学史的人大约都知道,长期以来,我们的文学曾经经历过大力倡导配合政治运动,讴歌英雄人物,表现工农兵形象的岁月,可想而知,在那种社会气氛下,正值创作壮年又不愿随风转舵的汪、林两位只能甘于寂寞,几近放弃笔耕生涯,这无论是对汪、林二人,或是对中国当代文学都是十分无奈与遗憾的。幸而,“文革”之后,新时期改革开放的国策和解放思想的春风,方才焕发了他们的创作青春,使他俩写出一批值得当代文学史承认与记载的作品。这一时期,文学评论界对汪、林二老焕发创作青春之后的作品的认可与高度评价,自是理所当然,值得肯定的。

时过二十多年了,至今我还记得,1983年,著名评论家谢冕、陈素琰夫妇与雷达都各自在自己的长篇论文中,着重论述了林斤澜与汪曾祺的创作历程、作品的思想与艺术特色及美学品格。论文着重点均在于对汪、林二老的创作个性的论述,而我更关注的则是汪、林二老的共同之点。比如,少小离家,长住京城的经历;师从文学大家(沈从文、老舍),尊重中国文学传统,又吸纳外国文学营养的创作路径;执着于书写童年旧事或凡俗人生,远离重大革命题材和宏大叙事模式,作品取材立意虽小,却充满了浓郁的乡土地方特色和文学风俗画色彩,极具文学本性与特征——表现人性美与人情美。在文学语言上,汪、林二老也是驾驭语言艺术的高手,因而雷达说汪老的作品“力戒浮华,务求准确,状物写人,淳美自然”,“富于音乐感、节奏感和色彩感”。确是精辟到位的评价。而谢冕、陈素琰夫妇在论述林斤澜的创作历程时,称林斤澜为“长期辛勤劳作却很少被人谈论的作家”,“是一个不加署名也可以认出他作品的风格独特的作家”,自然亦非虚妄之语。

上世纪80年代的《钟山》编辑部,乃是一个由老中青编辑共同组建,又尤以青年编辑为主的带有文学社团性质的文学编辑部门。汪、林二老的独特创作风貌甚受编辑同仁们的喜爱与敬重。编辑部无论是拜会约稿,还是组织文学笔会和学术讨论会,都常会想到汪、林二老。继《短篇三题》和《紫藤小院》之后,汪、林二老又先后在《钟山》发表了8篇短篇、8篇散文及4篇文学谈片。这些作品连同二老新时期的诸多作品告诉人们:称汪、林二老是“短篇圣手,文坛双壁”,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或许是短篇小说与散文这两种文体之间本就有着更多的共同的文学因子,汪、林这两位短篇圣手,同时又是全国散文名家。按我的理解,小说与散文作为两种不同文体的主要区别就在于:前者以虚构和编织故事为主要表现手段,后者则主要写亲历性的真人真事真情实感;前者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主,后者以抒情和叙述见长。汪、林的创作却常常将二者的长处糅合为一体,将小说散文化,使散文又融入小说的某种元素,并进而构建汪、林二老散文写作的独特风貌。散淡、雅致和抒情成为主要的笔调与风骨,文学风俗画成为主要的色彩与画面。

写到这里,我不由想起汪老发在《钟山》1992年4期上的抒情散文《故乡的野菜》。他的这篇五千余字的散文,于朴素淳美、自然流淌的文字中,足可见出浓浓的乡情乡音和思乡的情愫,宛如一幅清纯脱俗的风俗图画。汪老的散文创作如同他的小说一样,均印证了他在《谈谈风俗画》一文中所说的:“我认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的抒情诗。……是民族感情的重要的组成部分。”亦可说是组成汪曾祺创作风格的重要因素之一。与汪曾祺一样,林斤澜也是短篇高手、散文名家。从1983年至1994年间,他先后为《钟山》写过4篇散文、3篇关于创作的随笔。同样作为阅历丰富的老人,林斤澜与汪曾祺的散文所写大都呈现出生活化、个人化和散淡化的特征,很少触及时政和敏感性话题。自然,也就完全不同于刘宾雁、王蒙、邵燕祥和从维熙的创作风貌。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钟山》杂志社里,除了老主编海笑、刘坪年龄与汪、林相仿之外,正值中年的我,当是与汪、林二老结识较早也较多的编辑了。除了对汪、林二老作过多次拜访和组约稿件外,我还特地邀请二老参加《钟山》所举办的文学笔会和学术讨论会。如今二老都已驾鹤西去,偶尔翻阅《钟山》创刊30年纪念册,看着昔日二老参加文学活动的照片,立刻便勾起我对二老的某些片段记忆。

纪念册里,有汪老两幅照片。一幅是1994年6月汪老参加《钟山》举办的关于中国城市文学的学术研讨会,并在会上发言时的情景。那年汪老已年过74岁,精神尚健,口齿清晰。另一幅照片记录的是汪老提起毛笔信手题签时的情景。它使我想起热情随缘的老人每到一处,都有人蜂拥而上,请他写字画画,他也从不婉拒,结果总是弄得自己十分疲惫不堪。记得那次研讨笔会结束之际,我特地亲自送他到机场,临上飞机前,望着他稀疏的白发、单薄的身板,内心不免有些惴惴不安。事实上,几年之后,他赴四川参加文学活动,正是由于忙碌地为他人写字画画,辛劳过度而急遽去世。

纪念册里,同样也有林老两幅照片,均摄自《钟山》1987年举办的南海笔会。那次笔会似乎是《钟山》举办的多次笔会中最为欢愉最为成功的文学活动。一是笔会地点选择在4月的椰林海边,并有幸乘潜艇、快艇下海游览,一是所邀作家阵容十分整齐投缘,一些风头正劲的作家,如史铁生、韩少功、李陀、高行健、陈建功、何立伟、理由、戴晴等人都如期而至。还有就是笔会所议话题大家兴趣正浓,欢畅健谈。那年林斤澜64岁,乃是所邀作家中年龄最长者。那次笔会上,林老留下了两幅珍贵的照片,一幅是林老与作家的合影,另一幅是林老与编辑部的合影,照片的背景均是辽阔的大海。看着林老那舒心欢愉的笑容,我不禁想起著名的影星孙道临。这也难怪。林老还真有点像那位大影星哩。

星移斗转,物是人非。我所熟悉、尊敬的林、汪二老眼下均已作古离世。如今我手头保留的,除了这几幅照片,还有就是汪、林二老所主编的那本散文选《杂花生树》(吴越卷),及林老委托我为这本散文集约稿所写给我的简短书札。那散文集里收有我所写的第一篇忆旧的散文《故乡寻觅》,那简短的书札里,有林老对我从事文学编辑工作的热情鼓励。我将永远把对汪、林二老的记忆,保存在我的心里。而他们作品中,深厚的文化意蕴,永恒的美学价值,定会载入当代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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