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汉族新生代女性小说的西藏书写
2011-11-20王泉
王泉
新世纪以来,以安妮宝贝、杨金华、摩卡、陈泠、江觉迟为代表的汉族新生代女作家,通过小说书写了作为“他者”的汉族女性对西藏的向往。安妮宝贝的《莲花》、红艺的《爱在西藏游走》、杨金华的《天堂高度》、摩卡的《情断西藏》、陈泠的《心印:那些与西藏的前世今生》及江觉迟的《酥油》等,以汉族女人在西藏的情感故事为径,书写了女性成长中梦想与现实的碰撞,表现了现代意义上的疾病隐喻与爱的传奇。
一、疾病的隐喻
中国现代小说,从鲁迅的《狂人日记》《药》、蒋光慈的《丽莎的哀怨》到巴金的《寒夜》、张爱玲的《花凋》,都对疾病的隐喻进行了富有个性的发挥,呈现出各自的色彩。
安妮宝贝的《莲花》和陈泠《心印:那些与西藏的前世今生》、江觉迟的《酥油》写边缘人在西藏的生活,都写到了疾病对女主人公生理、心理的影响。《莲花》通过一名叫庆昭的精神病患者的西藏之行,将一个饱受情爱之苦的女子的心灵倾诉与幻想如诗似画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作家安妮宝贝这样认为:“有人说众生如同池塘中的莲花;有的在超脱中盛开,其他则被水深深淹没沉沦于黑暗淤泥中;有些已接近开放,它们需要更多的光明。在这本小说中,写到不同种类生命的形态,就如同写到不同种类的死亡、苦痛和温暖。他们的所向和所求,以及获得的道路。如果任何路途必须获得终局,那么它应该被认为是一种顺乎其道的安排。”①作者以“莲花”来象征人生的兴与衰、得意与失意,暗合了藏传佛教所宣称的“轮回”观念。并试图以此观照女主人公的心理,获得了审美意义。小说第一场《梦中花园》叙述了主人公在拉萨停留的原因:“也许这是一座能够以超角度来观察现实虚幻特征的城市。它属于任何一个来自俗世的修持者,如果你曾经对生活的真实性产生疑惑……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改变了我的生活。置身在医院中的病人,所关注的只是身体的感受。任何事物与人,都比不上此刻自我存在的感知来得重要。血、尿液、心电图、疼痛的位置、针头扎入的力度、药丸的副作用、呕吐失眠、浑身瘙痒、伤口溃烂逐渐愈合、病灶要得到清理和控制……肉体若不存在,失去意识,心智与意志也将不存在。”②身患疾病的主人公对身体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功利的兴趣。可见,肉身的沉重迫使她相对清醒的自我意识得以复苏。她在回忆中寻找着现代都市人的精神之根。她的孤独之旅远非漂泊,而是一条自我救赎之路。有评论者认为:“在《莲花》中,安妮宝贝开始了一种对生命自觉观照的人文关怀。她怀着‘寻找’的愿望从一个都市游泳到另一个都市,也许这只是一场对孤独和绝望的虚无抵抗,让沉沦于边缘地带的人们无法自拔。但墨脱之行,带给我们的是对生命的重新感悟。”③因此,在《莲花》中,疾病隐喻出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所制造的人的焦虑与无法面对的精神困境,出走异地也许是一种较好的解脱与生命本能的释放。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善生及另外一名女子苏内河也在墨脱之旅找到了心灵的栖息地。
如果说疾病在安妮宝贝笔下成为现代都市文明的象征的话,那么在江觉迟的《酥油》里,主人公受伤进藏医院,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对底层贫穷的切身感受与心灵温暖。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只有把自己变成一个真实的弱者,你才能真正地感受人间的疾苦和贫困。这与到贫穷中体验生活完全不同。就好比把两个人丢进沙漠,一个有后援,一个无后援。”④小说通过作者自己2005年以来在西藏支教的真实经历,娓娓叙述了主人公梅朵为了藏族孩子的未来献身于破旧的碉楼学校,以致于百病缠身终不悔的特殊之旅。梅朵受伤后,吞下了神医给她的药丸,小说这样写道:“夜阴阳古怪,不知是刮风还是下雨,还是跌落一场惊骇噩梦当中,我感觉身体在被一些东西袭击。吞下的药丸消化在身体的每个部位,一些化成养料扎进皮肉里,一些钻进血管。尸肉变成我的血肉,粪便混成我的血液。它们既要与我同床共枕,还要喃喃叮咛:我要在你的身体里扎根,在你的身体里生命。”⑤在这错乱的联想里,充满的尽是有关神药的恐怖与荒谬。因为长期以来关于藏区神药由高僧的粪便与已故喇嘛的尸肉混合而成的传说充斥在梅朵的脑海里,才形成了她病中的呓语。作为“他者”的无端揣测导致了对藏药的“妖魔化”的想象。当她目睹了月光阿妈生病后不吃药而对转经去病充满希望的现实后,才真正对藏族人的灵魂观念有所领悟。
《心印:那些与西藏的前世今生》写女主人公西儿皈依雍仲苯教的故事,穿插了留学美国的董楸萍患了抑郁症与西儿的交往,并从西儿的口中得知了治疗方法,开始对西藏充满期待,最后到了阿里后身体得到恢复。这与其说是西儿对董楸萍的拯救,倒不如说是苯教修身养性之术对女性心理的启迪与引导。这里的疾病隐喻出宗教给予女性特有的超越现实与自我束缚的启蒙。当然,由于作者以切身经历书写归隐与超脱,不可避免地沿着理想主义的路径,写出了西藏的自然山水对人的造化之寓言。
“当个人的患病体验融入到一种文化想象和文化建构当中时,作为隐喻的疾病随之产生。”⑥《莲花》和《酥油》中的疾病由于伴随着主人公作为“他者”对西藏神性文化的想象,而被赋予了现代文明与古老神秘文化融合的意义。
二、爱的传奇
作为女性小说,自然会把爱情作为结构小说的重心。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丁玲、张爱玲、王安忆等在爱的传奇书写中把女性意识的觉醒一步步推向了高潮。杨金花的《天堂高度》、红艺的《爱在西藏游走》及陈泠的《心印:那些与西藏的前世今生》则把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贯穿其中,为他们的西藏之行或在西藏的生活平添了几分传奇。
《天堂高度》的女主人公康丽经过了与诺吉的痛苦之恋后,在迪县又与郭林发生了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文革”给从小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郭林留下了太多的心理创伤,致使他卷入到一场谋杀案中,待到真相大白,二人才重归于好。二人就像浴火凤凰,历经千难险阻,获得了美满的婚姻。小说以康丽与郭林的爱情传奇为主线,穿插了女大学生辛小娜与沃尔浪漫的宗山之旅及艾云华不幸的婚姻。小说一线串珠的结构写出了女人们面对爱情所采取的不同的人生态度及她们悲欢离合的命运,折射出珠峰脚下一群汉族人的人生价值观。
“现代小说家发现了梦与小说的虚构性所具有的高度一致、梦与存在的隐性结构的高度一致。他们把梦看成了一切,而不再是小说描写过程中的一个实用性的片断。梦既成了他们的创作动机,又成为他们的创作形式与内容。”⑦小说多次写到康丽的梦,她在与郭林欢爱过后,“梦见和郭林在沙棘林中散步,头上有许多小鸟飞翔。郭林突然唱起了歌,郭林平时很少唱歌,康丽挺纳闷,郭林的歌声没有使她高兴,心里反而有些难过。”⑧这是他们聚散无期的征兆,也映证了康丽孤独的心境,实质上隐喻了主人公在西藏生活的真与幻的统一。
摩卡的小说《情断西藏》和红艺的《爱在西藏游走》是新世纪西藏书写中纪实小说的代表。前者写一个深圳女人与来自另一座城市的纯情男孩散兵在西藏的爱情,及在险恶的野外生活中一群青年的友谊。海子的诗《春暖花开》成为摩卡与散兵共同语言与爱情的见证。所谓爱情“从天而降”正是西藏的山水洗去了现代都市人的虚伪,让爱以赤裸裸的方式呈现出来。后者以女作家自己的旅行为经,以爱情、友情为纬,编织了一个浪漫而真实的故事。她为寻找的情感世界而逃离险阻。“拉萨的阳光带给我们灿烂的同时,也总给我们带来深厚的阴影。”⑨袋子与松歌的无缘,我与土豆的爱在雪顿节上化为乌有,都证明了这一点。“但放逐西藏,是内心的不羁,寻觅爱情,是细雨的呼唤。两者都是想天上的事情,不管有几分落寞、困顿、伤感,然而,这是真、也是美。”⑩
此外,《心印:那些与西藏的前世今生》及《酥油》书写了大爱,前者写西藏雍仲苯教对众生心灵的净化。西儿遵照上师的教导:“心净则行净,行净则众生净,众生净则国土净”从北京来到阿里,修身于桑姆山的洞穴里,完成了由一个都市白领到宗教徒的蜕变,并有了藏名“才仁玉珍”。她“将身心融入到这大自然的灵气之中,不断洁净着身体,不断汲到着能量,不断增长着悟性。”她帮助好友董楸萍摆脱了世俗婚姻的束缚,并拯救了精神病患者冰艳,让冰艳获得了做人的尊严。作者将西儿塑成一个精神导师,在新世纪日益世俗化的今天,尤其具有现实意义。小说还通过丹增活佛“是献身宗教,还是要个人自由?”的徘徊,展示了爱与痛、世俗之爱与宗教之爱的纠葛。他后来的回归佛门正是大爱的回归。小说在快结束时向我们展示了孜珠寺附近乐园般的理想境界,令人心驰神往。
“一些秃鹫在寺庙旁的草地上睁着圆圆的眼睛审视着来往的信众和僧侣,旁边草丛中肥硕的野兔欢跳着,无所顾忌地嬉戏在它们的乐土上,鸟儿雀跃着,跳着小步鸣叫。矮小鲜艳的鲜花,夹杂在高原的草甸上,星星点点。空气那么洁净,泥土那么清香,让人心神透彻明亮”秃鹫、俗众、僧侣、野兔、鸟儿等物象构成了一个恬静、和谐的世界,人与自然之音唱响了人性回归的美妙。
《酥油》以亲身支教的经历写了汉族女人梅朵、康巴汉子月光与几十个草原孤儿五年的日夜相守。“这是一部关于爱和信仰的书。大爱之书,又充满了面对信仰冲突的无力。”诚然,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也消融在大爱之中,小说写了雪灾,也写了玛尼神墙的故事,将现实的苦难与人性之善恶转化相互映衬,突出了爱就是一种受难的过程的真实。小说的中心意象“酥油灯”,不再是贫穷、落后的象征,而是一个古老民族在获得了真爱后的心灵的新生。作者试图通过梅朵的故事,来寻找下一个点亮酥油灯的人。因此,在一定意义上讲,《酥油》所讲述的爱,将藏、汉两个民族的友谊之路铺展到新世纪的今天,超越了文本本身的意义。它赋予我们的是心灵的震撼及艺术上的美感。
结语
“一切严肃的作品说到底必然都是自传性质的,而且一个人如果想要创造出一件具有真实价值的东西,他便必须使用自己生活中的素材和经历。新世纪汉族新生代女性小说的西藏书写大都以自己真实的西藏之行或西藏生活为蓝本,通过疾病的隐喻和爱的传奇,将西藏的现实通过“他者”的视野展现在读者面前。同时,又将内地人对西藏文化与宗教的向往之情流诸笔端,表现了高原人与内地人心灵沟通的可能性与必要性。西藏通过不同的故事,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共时性的话语空间,小说叙述者、故事主人公的情感与读者的心灵感应合而为一,成为鲜活的社会生活舞台。汉族女性小说构建的西藏空间从本质上讲是女性乌托邦的寓所。由于小说主人公大多经历了从内地都市向西藏地理空间的转移,这是对家园的寻觅过程,女性以归隐西藏这个相对隐秘的空间,找到了一个自足的自我世界。
【注释】
①安妮宝贝:《莲花·序》,《莲花》,万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3页。
②安妮宝贝:《莲花》,万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21页。
③肖晶:《论安妮宝贝〈莲花〉的创作转型》,《广西社会科学》2008年第2期,第146页。
④江觉迟:《酥油·序》,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
⑤江觉迟:《酥油》,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83页。
⑥姜彩燕:《疾病的隐喻与中国现代文学》,《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第85页。
⑦曹文轩:《小说门》,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页。
⑧杨金花:《天堂高度》,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71页。
⑨红艺:《爱在西藏游走》,天地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页。
⑩麦家语,红艺《爱在西藏游走》,天地出版社2005年版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