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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大”的读者和“犹疑”的编者——以1949-1966《人民文学》“读者来信”和“编者的话”为中心

2011-11-20樊保玲

扬子江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编者刊物文学

樊保玲

一、“强大的”读者对《人民文学》的影响

《人民文学》非常重视读者的意见和建议。最初《人民文学》开设了“读者中来”的栏目,从1955年2月号,又增设了“作者 读者 编者”的栏目,而后意识到了读者的重要性,将此栏目改为“读者 作者 编者”,到了1958年,又出现了“读者论坛”栏目。通过这些栏目,读者可以自由阐发对刊物编辑工作的意见,及对作者作品的批评。这些建议包括对某方面题材作品的需求,如工人题材和儿童题材等;对某种体裁的需求,如小品文和特写;也有的谈到创作中语言使用的问题,如方言的使用和战士粗话的问题;同时也有对某些作家作品的批评和褒扬。除此之外,编辑部还随刊物发放“读者意见调查表”,举办读者座谈会,常常收到读者来信数千封。《人民文学》的这些举措绝不仅仅是形式上对读者的慰藉,它极大地调动了读者对刊物的主人翁意识,而刊物对这些良莠不齐的意见进行辨识扬弃,从而使这些非专业的读者意见反过来对《人民文学》刊物形象、办刊方针以及作家创作产生直接效果。面对强大自信的读者,编者的姿态相对而言显得缺乏自信,犹疑、左右为难、摇摆不定。

《人民文学》1950年3月号发表了方纪的小说《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这篇作品遭到读者的质疑,《人民日报》和《人民园地》发表了其中的一些读者意见,《人民文学》在1950年5月号转载。读者郝彤认为,“我很怀疑,这篇作品的作者,为什么把一个所谓年青美丽的姑娘在人们的社会政治生活中所发生的力量,不正确的夸大到这样的地步呢?就以参军运动来说,难道我们党在农村中长期对农民所进行的教育和政治上组织上的领导作用,也还不如一漂亮姑娘所起的作用吗?作者这样的描写是合乎事实的吗?我认为这篇作品的思想是错误的,应该加以批评与纠正。”读者齐谷认为“以为反封建就可以浪荡享乐,不事生产;就可以在男女关系上不严格要求自己。这正是小资产阶级的一种对于反封建的看法。在革命阵营中,应许坚决反对。”对于读者的批评,编者予以这样的答复,“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恋爱至上主义者或弗洛伊德主义者对于人民政治生活和妇女社会作用的歪曲描写。”①这还不够,随后的1950年6月号上刊登了三篇检讨书:《改进我们的工作——本刊第一卷编辑工作检讨》(《人民文学》编辑部)、《我的检讨》(方纪)、《对〈改造〉的检讨》(秦兆阳)。同期刊发了读者对秦兆阳的《改造》的批评,读者罗汉认为“这篇小说是缺乏阶级分析的。爱谁,同情谁和憎恨谁,在这篇小说里是非常模糊的”②。编辑部检讨刊物的“战斗性不够”,发表的创作“一般的思想水平还不够高”,并认为秦兆阳的《改造》的缺点在于“冲淡了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的对立关系”。

读者批评不仅涉及刊物、作家作品,同时也涉及文艺批判运动。在1954—1955年的对俞平伯和胡风的批判中,读者更是踊跃参与。1955年2月号刊载山东大学的师生集体讨论《我们对红楼梦的初步看法》,③1955年7月号在“坚决肃清胡风集团和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批判运动中,刊载“本刊编辑部整理”的《广大读者一致声讨胡风反革命集团》,在这篇整理文稿中,编者说“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罪行,激起了广大读者的无比愤怒。近来本刊编辑部收到大批读者来信,纷纷声讨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万恶罪行”。④当然,在这些文艺批判运动中,文艺批评家充当了主力,而读者为批判增加了声势。

《人民文学》对某些题材样式的倡导多与读者建议有关。1952年6月号出现了多篇与儿童相关的诗歌、小说,这是对读者认为《人民文学》刊登作品题材范围狭窄的一个回应。1953年7-8月号发表读者狄林的来信《应该重视儿童文学》,1953年11月号发表张天翼的《我要为孩子们讲一句话》,1954年1月号“读者中来”中也有关于儿童文学的建议,1955年11月号“编后记”面对少儿作品奇缺的现实,号召作家和编辑为改变现状努力。读者的建议,编者的呼吁,直接导致儿童文学作品的增加,如刘真的《我和小荣》⑤、菡子的《妈妈的故事》⑥、陈伯吹的《一只想飞的猫》⑦等,而到了1956年6月号和7月号,儿童文学作品的发表则达到了一个高峰期。

和儿童文学题材情形相似的,还有工人题材。第一卷反映革命战争题材的作品比例较大,而工人题材比例很小,针对读者的反应,第二卷第一期(1950年1月号)“编后记”及时作出回应,“本刊第一卷里,反映工人生活的作品发表的确是太少了。这原因,是收到这方面的稿子不多,我们又没有广泛地和在工厂工作的同志们取得密切的联系,来更好地组织稿件。客观上,恐怕也由于解放时间不久,文学工作者到工厂去的人数不多,生活还不深入,不可能来成熟地来从事写作;而工人呢,……可是究竟还是刚刚开始,不能希望太高,要求太高。”⑧同时在这一期几乎成了工人题材专刊,有反映工人生活的专论、谈工人诗歌的诗论、工人诗歌、报告文学、小说、独幕剧等各种文学样式。⑨反映工人的作品少,编者是有苦衷的,虽然这一期大张旗鼓地倡导工人题材,并以超常的版面刊登这方面作品,工人题材作品缺乏的现状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改变。而此时随着国家对工业的重视,工人数量的增加,以及工人文化素质的相对提高,工人读者对这方面题材的作品的需求进一步增强。1954年9月号“读者中来”刊登了读者王晓岚的来信《请满足工人同志们的要求吧》,信中认为《人民文学》写工人的作品“为数太少”,“质量真正高的,即真正引起了我们工人同志普遍注意的作品,我是很难举出来的。”⑩1954年12月号“读者中来”发表了杜文川《工人同志对小说体裁的意见》,而在1955年3月号则刊登了“本刊发起‘在工业战线上’征文的启事”。此后的1955年6月号和7月号相应地出现了大量的应征文,专栏名字为“在工业战线上”。

读者参与对《人民文学》形成了强大的的心理压力。如果细细考究读者的参与心理,也不难理解。陈旧的阅读趣味被认为是“封建残余”、“小资产阶级趣味”,而新的阅读风尚正处在形成阶段。而且新中国成立让每个有能力参与的人都有国家主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愿意为国家新的文学事业贡献心力。同时,也不否认,政治参与甚至政治跟风有时可能是娱乐贫乏年代的一种娱乐方式,革命或者政治,有时是释放多余力比多的重要途径。

二、“犹疑”的编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编者刊登某篇作品实际上是认可了这篇作品,而接受读者批评后的检讨,以及一系列的以编者按语方式的自我说明,则表现出编者对自己的不自信。不过,这种不自信与对作品的判断能力无关,而是对刊物本身(机构)以及编者本身(人)力量的不自信。这是因为:首先,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直是新中国文艺奠基性的文件,它明确提出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理念。在以读者身份出现的这个群体中,工人、农民、战士的信件采用数量众多,也很受重视。其次,它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集体。虽然这个集体不可能像市场经济下的读者群一样,直接决定着刊物的生存,但是获得大众的认可,雅俗共赏,却一直是刊物潜意识中的努力目标。再次,新中国文艺倡导的是集体主义的文艺,任何个性化的主张、标新立异的形式、纯艺术性的风格都会被当作小资产阶级趣味或者修正主义来看待。这显然是谁都不敢主动触及的。

《人民文学》编者态度在强大的读者群体力量作用下的被动改变情形,在关于刘宾雁特写事件上表现的尤为突出。

1956年4月号“特写”专栏,发表了刘宾雁的《在桥梁工地上》,“编者的话”对《在桥梁工地上》做了评介,“在现实生活中,先进和落后、新与旧的斗争永远是复杂而尖锐的,因此我们十分就需要‘侦察兵’式的特写。我们应该像侦察兵一样,勇敢地去探索现实生活里边的问题,把它们揭示出来,给落后的事物以致命的打击,以帮助新的事物的胜利。本刊这一期所刊登的‘在桥梁工地上’就是这样的特写。”1956年5月号,发表耿简的特写《爬在旗竿上的人》,“编者的话”这样介绍:“本刊上一期的特写‘在桥梁工地上’发表后,听到了一些好的反映,可见广大读者是很需要这样的特写的。这一期所发表的这篇‘爬在旗竿上的人’,……但讽刺也是辛辣的。”1956年6月号发表了刘宾雁的另一篇特写《本报内部消息》,“编者的话”写道:“正当大家已经习惯于在文学作品里反对右倾保守思想的时候,这篇特写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在生活中还存在着别样的、束缚着人们的积极性、创造性及劳动热情、妨碍生活发展的情况。

即使“可见广大读者是很需要这样的特写的”,即使它提出了生活中“新的问题”,它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批判。这个批判是由文艺工作者开始的,1957年9月号转载了李希凡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的文章:《从“本报内部消息”开始的一股创作上的逆流》,同期《人民文学》刊登了孙秉富的《批判“人民文学”七月号上的几株毒草》、本刊编辑部整理的《这是什么样的“革新”——读者对本刊七月号的批评》。面对读者的责难,“编者的话”加以说明:“二百六十余件读者来信来稿,尽管接触的问题广泛而看法并不完全一致,总的趋向也是严正谴责本刊七月号所表现的背离社会主义文艺路线的倾向。”“本刊七月号所表现出的错误是极其突出的,但正如许多读者和作者指出的,这一错误的产生却决不是从今年七月号才开始。早在去年九月号上,我们就以头篇的地位发表了何直的论文‘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这篇论文具有明显而严重的修正主义观点……”如果我们和前面几期“编者的话”做一个比较,发现读者对于相同作品的意见前恭后倨,这种读者意见的易动性,导致了编者的无所适从。事实上,不同的读者对作品的需求和评价是不同的,编辑部同时收到的读者来信中,不同的表述和意见肯定是存在的,只是编者选取了其中既能够代表自己的声音,又能迎合时代政治之声的那部分。并且,非专业读者的喜好最容易被政治潮流裹挟,普通读者对作品的评价依据不是作品的艺术性和思想性,而是作品与时代政治的结合程度,对政治甚至政策的贯彻程度。说到底,20世纪50-60年代的读者阅读是一种纯粹的“功利性阅读”。正是这种阅读的功利性,导致了读者趣味因政治局势变化而变化的不稳定性,同时,“读者”大众的趣味也容易被意识形态假借,成为所谓的大众呼声。可见,政治一方面以直接的方针政策来规训刊物的办刊方针,另一方面又假借读者公共舆论的方式来间接约束刊物。

除了读者,刊物所面对的,还有比无名的读者更强大的政治和政治文艺家,政治局势的变幻莫测也决定了刊物想贯彻某种理念的艰难。1957年7月号的“编后记”对当时刊物的状态有个说明,“最近两个月,我们始终是处在一种所谓紧张状态里。一方面在整风,同时也在尽一切力量研究和筹划关于刊物的改进问题。”这种紧张的总根源就是政治,一是整风的政治局势使得人人自危,二是担心刊物能否顺应当时的政治局势。后来,《人民文学》前副主编秦兆阳的“改进计划”遭批判,表明这种紧张绝不是空穴来风。这次事件实际上是个体与集体一次自不量力的碰撞,也是一次作品本位与政治本位力量悬殊的碰撞。从李希凡的批判开始,《文艺报》、《人民文学》都对秦兆阳的文艺思想进行批判。1958年3月号,《人民文学》设“秦兆阳思想批判”专栏,此期刊登了李希凡的《评何直在文艺批评上的修正主义观点》和樵渔的《秦兆阳眼中的农村》。1958年4月号发表了张光年的《好一个“改进计划”》、朱寨的《秦兆阳的身手》等文章。正如李希凡所说,“何直认为,‘对文学事业形成种种教条主义束缚’的,就是对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庸俗化理解和解释,而且主要表现在对于文艺与政治关系的理解上。”“归根结底,何直虽然表面上承认‘政治标准第一’……在他的‘希望’里,文艺批评最好成为离开思想斗争的探讨纯艺术问题的‘玩艺儿’。”张光年对秦兆阳“以提高质量,树立刊物的独特风格,为今后改进的中心问题”,“艺术性与思想性并重,不因政治标准而忽略或降低艺术标准”,“决不一般地配合当前的政治任务”等“改进计划”18条一一进行批驳,朱寨则对秦兆阳利用编辑的地位删改别人的文章,删除“光明尾巴”或者添加“含蓄尾巴”的身手进行揭露。这次批判,到了1958年9月号圆满结束,刘白羽发表《秦兆阳的破产》,此期“编者的话”宣告:“经过去年轰轰烈烈的反右派斗争,这位‘大智大勇’的反社会主义‘英雄’终于落到了可耻的下场,他的全部罪行终于受到清算。究其实际,秦兆阳的修正主义“改进计划”无非是坚持文学的自主性标准,把《人民文学》办成一个有独特个性的文艺刊物。然而,秦兆阳显得太不识时务,在一个政治化的环境里想为文学自主性寻找一片净土注定会失败。与秦兆阳的“破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轰轰烈烈的“全民办文艺”高潮,1958年8月号《人民文学》就是一个群众创作特辑,这再次说明新中国文艺的集体性。

三、读者趣味的真相

毋庸置疑,《人民文学》有一个庞大的读者群体,这不仅从它的发行量可以看出,而且从它的读者来信数量可以看出。如在1952年2月号发表了作品《红花朵朵开》,到了5月号就收到众多读者热烈的反映,“《红花朵朵开》在今年本刊二月号发表后,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收到五十一位读者的四十八篇来稿和来信,对它发表了意见。”在 1955年7月号“坚决肃清胡风集团和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政治批判运动中,“本刊编辑部整理”的《广大读者一致声讨胡风反革命集团》再现了读者当时的情绪,“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罪行,激起了广大读者的无比愤怒。近来本刊编辑部收到大批读者来信,纷纷声讨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万恶罪行。”第七十五期“编者的话”中有这样一个说明,“二,我们在一个月以前发出了读者意见调查表,到目前为止,已收到读者来信二千四百多件。这些来信对本刊提出了很多很宝贵的意见,我们将根据这些意见来考虑改进本刊的编辑工作。”1956年2月号,“读者 作者编者”中刊发《读者对本刊的意见》。《意见》中说,“去年年底我们随刊物发出了读者意见调查表,到现在为止,已有两千七百多位读者寄来了书面意见,其中包括工人、农民、部队战士、学生、教师、机关干部和文艺工作者各方面的读者。并再次承诺把这些意见作为改进工作的重要依据。

当《人民文学》把数量众多的读者吸引到自己周围的时候,实际上也面临着一个众口难调的现实问题,这也就无怪乎读者会提到反映工人生活的作品发表太少,刊物的战斗性和群众性不够,反映时代潮流(比如轰轰烈烈的农业合作化运动)的作品少,称赞作者创造的“绝无知识分子气”的“朴素明朗的”工人形象。这些对某方面作品和某种风格的需求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读者的阅读趣味。从前面大量的数字和读者建议可以看出,似乎读者对工农(兵)文学有强烈的需求。那么,当时的工人、农民、士兵的阅读情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呢?这是事实吗?我们无法得到确定的答案,但是当时的某些材料却透露了不一样的信息。

1951年2月号,“读者中来”发表了读者沈巨中的文章《文学批评应面向读者群众》,文章说“无可否认,目前许多地区的文艺普及运动还在开始,还没有争取到广大的读者群众;许多读者,包括许多商店职员、家庭妇女、老板等等,对目前新的人民文艺还没有认识,许多封建的堕落的作品,还是他们主要的读物。他们把文艺看作只不过是点缀生活的小摆设,消遣享乐的玩意儿,跟抽烟、喝酒一样。没有认识到真正的文学本质,而不知不觉的受到各种有毒素作品的戕害。”1951年4月号“读者中来”中读者陈寿恒的文章《辨味的工作》也从侧面揭示了一个相似的问题,“我有时候走过出租小说的书摊,见到别人在借书时,总要在旁边站下来,看看他们借的是何等样的书。他们借的大都是:冯玉奇的香艳小说,还珠楼主的剑侠小说,郑证因的技术小说,福尔摩斯,霍桑探案,……无疑的,看这种书,等于在吃毒药。只是他们不知道在吃毒药罢了。丁玲发表在《文艺报》上的《跨到新的时代来——谈知识分子的旧兴趣与工农兵文艺》,也反映了一个读者阅读喜好的事实。“一、不喜欢读描写工农兵的书,说这些书单调、粗糙、缺乏艺术性。……二、他们喜欢巴金的书,喜欢冯玉奇的书,喜欢张恨水的书,喜欢“刀光剑影”的连环画,还有一批人则喜欢翻译的古典文学。三、要求写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苦闷,要求写知识分子典型的英雄……并且要求这些书不要写得千篇一律,老是开会,自我批评,谈话,反省……。1956年1月号发表呼延虎的短论《“积压了三百多万册”的反面》,文章从读书月报看到了一些图书堆积的信息,并透露说,“据了解新华书店的存书情况的人谈,新华书店几年来大量积压的书,几乎都是配合运动大量发行的重点书。

无论作者还是编者,他们写或发这些文章的目的不在于说明读者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作品,而是想找到改变这种“落后”的阅读趣味的办法。如果这些文章侧面透露的信息是“现实一种”,《人民文学》所展示的也是“现实一种”,那么这两种“现实”到底哪种更接近历史真相?有在场的证据不一定能确证真实现场,其实这正像历史编撰者的工作一样,面对历史证据,如果无法确证它具体支持哪种真相,或者支持哪方面的真相,只好来寻找旁证。当时发行量很大,被一版再版的革命战争历史题材的文学作品,“更多地采纳传统的叙述方法”如《林海雪原》被称为“革命英雄传奇”,与由“鬼神”、“英雄”、“儿女”三大要素构成的中国通俗小说的“神魔小说”、“英雄小说”、“言情小说”关系密切;而《青春之歌》不仅写了小知识分子的心灵成长史,而且被找到中国传统小说“才子佳人”和“英雄救美”模式的蛛丝马迹。其它那些被称为“革命通俗小说”的,如《新儿女英雄传》、《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等,在情节结构方式、叙事方式、全知人称等方面都采用了传统的艺术方式。也许,仅仅从读者阅读趣味的角度来说,那几篇文章恰恰提供了真相。但是,这不是说《人民文学》提供了虚假的证据,它揭示了另外一种现实,一个全民参与政治,个人生活政治化的现实;而且,它以个案的形式揭示了当时某些期刊报纸所处的复杂的环境,以及在环境中的左右为难的生存境况;除此之外,它还生动地展现了一个传播学上的现象:刊物是如何制造了一种读者阅读的“拟态环境”,并试图以此控制舆论导向的。

四、拟态环境及其作用

不可否认,《人民文学》有数量众多的读者。而之所以有这种情形,原因应该不仅仅因为它是文联的机关报,而且在于它能在某种程度上与读者形成互动。这在一个娱乐贫乏的年代,不失为一种跟得上时代政治步伐的娱乐方式,在当时,阅读《人民文学》也许是种时尚。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对《人民文学》所呈现的读者阅读趣味的一致性表示怀疑。正如上面列举的那些文章,它们反映出许多读者的阅读趣味还停留在传统的阅读习惯上,对传统的叙事方式,对那些陈旧的被批判的作品仍然是念念不忘。很显然,编者在这里作了一些信息选择的工作,信息选择的依据就是政治乃至政策路线。同时,信息产生环境的不平等也导致了信息分布的不平等。在这里,有一个信息传递链条,其实也是舆论力量传递的链条。那就是:政治分别作用于读者和编者,作用于读者的后果是使部分读者的阅读趣味趋向政治,而对另一部分保守的读者作用相对较小。政治读者比较便于向编者表达阅读需求和期待,而保守读者羞于表达或者表达较少,这些少量的信息又被编者出于政治考虑而忽略了。在这个信息传递链条中,从信息产生始就不平等,而后选择的结果更导致了信息环境与真实环境的误差,这种信息环境正是李普曼所说的“假环境”,传播学也称其为“模拟环境”。一方面,拟态环境不是现实环境“镜子式”的摹写,与现实环境存在偏离。另一方面,拟态环境以现实环境为原始蓝本,是经传播媒介信息选择加工过的“象征性现实”。对于使用“模拟环境”的原因,李普曼解释道,“由于真正的环境总起来说太大、太复杂,变化得太快,难于直接去了解它……我们必须把它设想为一个较简单的模式,我们才能掌握它。”“模拟环境”是一种对现实的简单化处理,便于为行动提供现实依据。具体到《人民文学》刊物,这种对现实环境的模拟,主要有以下几个作用:

第一,便于引导舆论导向。首先,这种舆论引导是针对读者的。正像有些读者和文艺工作者所侧面透露的那样,很多读者喜欢看香艳、武侠、悬疑小说,他们的阅读趣味还停留在“把文艺看作只不过是点缀生活的小摆设”这样的认识上,这显然不利于在文化战线上对“封建文化”和“买办文化”的绝对性胜利,也没有为无产阶级文艺争取到最广大的读者,不利于无产阶级文化的普及以及对大众精神的控制。所以,编者遵循实用原则对政治上先进的读者信件进行选择和取舍,引导保守读者的阅读趣味改弦更张,走到无产阶级文艺战线上来,为其壮大声势,并促使这些读者的精神发生改变,认同无产阶级文化并最终心悦诚服地被无产阶级领导。当众多的读者被统一到无产阶级文化战线上时,更利于思想的灌输和控制。其次,这种舆论引导是针对作者的。不仅有些读者的阅读趣味因循守旧,那些从旧阵营里出来的文艺工作者,从根本上说都是毛泽东所说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的创作也有一些保守因素。当读者的好恶、需求以读者的意见的形式被反馈给作家的时候,会对作家形成强大的压力,这种压力致使作家改变固有的创作习惯,督促作家跟上时代政治步伐,并引导作家创作出“真正的无产阶级文学”。

第二,是对群众力量的顺应或者假借。一种情形是,由于普通读者相对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和理性认知的能力,他们不过是意识形态的传声筒,所传达的理念也跑不出当时政治主流的宣传范围。这个时候,编者和读者一致接受社会环境所传达给的信息,编者对这些读者观点的彰显是顺应了读者群体的力量。另一种情形是,众多的读者群形成一种强大的集体力量,当个人(个体)无比渺小的时候,假借这种群体力量表达自己的声音是一个很有效的途径。在《人民文学》作出检讨的几次事件上,最初都是借读者支持而实施行动的。比如由于读者对特写和小品文的需要,由于读者阅读后“好的反映”,刊物增加了暴露黑暗作品的篇幅。说到底,刊物是处在一个动辄得咎的中间位置。

第三,显示出刊物对读者负责的姿态。为“谁”办刊的问题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你是为有一定鉴赏水准的文艺工作者、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还是为工农兵?你的办刊宗旨和运作依据是什么?尽管那是个政治决定一切的时代,至少《人民文学》试图作出一个姿态:让刊物面向读者,而不仅仅是唯政治是从。这对一个文学刊物而言显然是个正确的定位,然而,那样一个时代,政治对人们生活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政治既可以直接作用于刊物、编者、作者,也可以直接作用于读者,而后通过读者间接地作用于刊物、作者。所以,对读者负责也成了一种假象。相对于那个时代流行的组织创作和组织批评,《人民文学》以读者来信的方式表达意愿、约束创作是一种软性操作。

似乎是“强大的”读者约束了“犹疑”的编者,说到底,读者不过是一群“政治傀儡”,它的强大是由于政治的强大,就像市场经济下读者的强大是因为市场的强大一样。同时,读者也是一个屏障,它缓冲了政治对作家以及对编者的作用。然而编者的“犹疑”却是实在的,因为编者是有思想的主体,当主体思想冒犯了政治,或者政治跟风跟错了风向,它就得为自己的不合时宜而检讨。更何况,新中国文学的创作并没有因为无产阶级文学理论的风行一时变得繁荣,编者时常面临着“无米下锅”的窘迫。1953年2月号的“编后记”表达了这种尴尬:“《人民文学》是一个以发表国内的创作为主的刊物,但我们感到最缺乏的便是创作方面的稿件。……目前中国的创作,可以说是相当沉寂相当衰退的。特别是我们有许多专业作家,已经长久搁笔。”

【注释】

①郝彤:《从一篇小说看文艺创作中的一种倾向》;齐谷:《评〈让生活变得更美好吧〉》,《人民文学》1950年5月号。

②《人民文学》编辑部:《改进我们的工作——本刊第一卷编辑工作检讨》;方纪:《我的检讨》;秦兆阳:《对〈改造〉的检讨》;罗汉:《掩盖了阶级矛盾的本质》,《人民文学》1950年6月号。

③《我们对红楼梦的初步看法》,《人民文学》1955年2月号。

④《广大读者一致声讨胡风反革命集团》,《人民文学》1955年7月号。

⑤刘真:《我和小荣》,《人民文学》1955年6月号。

⑥菡子:《妈妈的故事》,《人民文学》1955年11月号。

⑦陈伯吹:《一只想飞的猫》,《人民文学》1955年12月号。

⑧《编后记》,《人民文学》1950年5月号。

⑨如茅盾《关于反映工人生活的作品》(专论),艾青《谈工人诗歌》(诗论),刘艺亭《在唐山制钢厂》(诗集),碧野《李长顺机班》(报告),叶淘《试炼》(小说),《三○五号》(剧本)。

⑩王晓岚:《请满足工人同志们的要求吧》,《人民文学》1954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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